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文苑]自在
作者:苔 菲 张 冰

《青年文摘(红版)》 2004年 第01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多自在,小男孩,优哉游哉,游哉优哉的小男孩啊,自由自在!
       ——诺夫戈罗德歌谣
       喏,夏天说来就来了。
       喏,春天到了。五月。春天。
       这里的季节好难分辨呀。这是春天吗?是夏天吗?炎热,窒息,尔后又是雨,又是雪,连壁炉也点起来了。然后,又开始炎热、窒闷。
       我们家乡可不这样。
       我们那儿——北国之春可值得大书特书一笔。
       天空斗转星移,空气、大地、树木。
       一冬天积聚起的神秘的力量和神奇的液汁,一下子喷涌而出。
       动物嘶吼,野兽咆哮,空气震荡如鼓翼而歌。高天、云际、排成三角形的仙鹤,如心灵一般展翅空中游弋。冰凌在小河里叮当作响。山谷里小溪流淙淙流淌。整个大地在声和光中,在声中颤动。
       连夜晚也未带来安宁,静谧的夜晚不肯合眼。泛白、微黄、粉红,都不肯离去。
       脸色苍白、全身疲软的人们,煞像正在为业已诞生的意象寻找韵脚的诗人一般,在外面蹀躞、踯躅、谛听。
       很难还像平常那样过日子了。
       怎么办呢?谈恋爱去?写关于爱情和死神的诗歌吗?
       不解渴。太不解渴了。我们的北国之春太厉害了。春天还以她的絮语、轻吟、声光五色,召唤我们到旷野去自在一番。何不去图个自在。
       自在,它可和自由完全不一样。
       自由是一个不曾违反统治国家之法的公民的合法状态。
       “自由”可以译成各民族语言而为各民族语言所理解。
       “自在”却无法翻译。
       当您说“一个自由人”时,您眼前浮现了一个什么样的场景呢?是这样一个场景。一个先生歪戴着帽子,嘴里叼着烟,手插在裤兜里,走在街上。当他走过钟表店时,他瞥了眼表,时间还够,于是,他走进公园,朝城墙走去。他游荡了一会儿,吐掉烟蒂,打了个唿哨,走下台阶,踅进一家饭馆。
       当您说“这人好不自在”时,是怎么一幅场景呢?
       无边无际的地平线。一个人走在原野上,没有特定方向,也不认路,只管大步走去,连脚下的路也不看一眼。此人没戴着帽子。风撕扯着他的乱发,吹着他的双眼,之所以吹他双眼,是因为对这号人,风永远都顺路。一只小鸟舒展开双翅从他身边飞过,此人朝小鸟挥动双手,冲鸟儿的背影嘶声大喊,放荡不羁地哈哈大笑。
       自由合乎法律。
       自在无须顾及任何礼法。
       自由是人的民事状态。
       自在则是人的感觉。
       我们是伴随着自在感降生于世的。
       农家子弟和知识分子,无论其生活和教养如何,都能理解和感受到自在的召唤。
       成千上万个流浪汉也在响应着这一召唤,这样的景象你在任何别的国度里是绝对看不到的。你之所以看不到,不是因为,比方说,其他国家秩序更严厉,生活更富裕,所以人们抛家舍业既无必要也无意义。我国对流浪汉同样很严厉,对他们往往采取逮捕、判刑或限制居住地等措施。并非所有离乡背井的人,都过得不好。所以,原因不在这里。
       原因何在?是不是因为他们喜欢漫游?
       你不妨试着给一个这样的流浪汉买张车票,给他点儿盘缠,让他舒舒服服地坐车到一个奇美无比的俄罗斯某地,比方说,到高加索,到克里米亚,那他也会在库尔斯克附近跳下车,把盘缠都换了酒喝,然后步行去阿尔汉格尔斯克。这是为什么呢?
       “不为什么,只是听人说,那边松焦油便宜。”
       “你要松焦油干什么?”
       “嗨,你瞧,我就顺嘴这么一说呗。”
       目的不在松焦油,而在于他得走:去目光所及的地方。
       喏,你瞧,这就是俄罗斯灵魂的目的地。
       目力所及之处。
       一切都像童话里那样——去往连我都不知道的地方。
       走啊走,老人,年轻人,走遍俄罗斯,走遍条条大路小路,穿过处女地和荒山野岭。
       这种人,你就是把他抓住送回原籍,他也还是要走出去的。在我们北方,人们管这种人叫“斯皮里顿-波沃罗特”。
       如此这般,瞧,斯皮里顿-波沃罗特上路了,头上戴着一顶最令人匪夷所思的小圆顶帽,又像僧帽,又像没顶盖的巴拿马草帽。或只剩盔头的帽,或高顶大礼帽。什么都敢往头上招呼,连农妇用的三角围巾也敢围。趿拉着双破鞋,几乎是光着双脚,肩背行囊或包袱卷儿,身旁腰带上别着个茶壶。他们走呀走,就好像受雇于什么人似的,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是在往哪儿走,为什么。在这班人里什么没有啊!出走的僧侣、商人和神父之子。
       我记得从前在诺夫戈罗德省曾有一位老警察局长。正像童话里说的那样,老人有三个儿子。这以后的事儿就跟童话没关系了。三个儿子都平平常常,都是些再平凡不过的小男孩儿,都在武备中学读书。老大身体健壮,性情活泼,中学毕业后,当了军官,回家短期休假,家人发现,他常常爱沉思冥想。这种情形并没有持续多久。有天早上,家人在他屋里发现了军服和靴子,可他人却不见了影儿。他去哪儿了,穿什么走的……
       过了几个月,他回来了。但也没真回来。就只打了个照面,那副惨样还不如他干脆不回来好呢——醉醺醺的,破衣烂衫,欢天喜地,喜气洋洋。
       做父亲的绝望已极。为了安抚儿子,他是无所不用其极了。剥夺父母给儿子的祝福,诅天咒地,又哭又闹,答应给钱,可任什么都不管用。
       对家人苦口婆心的劝说,小伙子只会胡说八道,一个劲儿搪塞,说什么小鸟在黎明时分也在向上帝祈祷,还说什么山野菜也懂得人情世故。
       就这么着又走了。
       两年后,二儿子也以同样的方式,跑得无影无踪。
       等到三儿子年满16岁时,做父亲的干脆也不等他哪天“发呆犯傻”了,干脆叫来三名警察,吩咐把他儿子狠狠抽一顿。这办法——无论多么奇怪——还真对受害人起了好作用了。他顺顺当当地完成了学业,甚至还顺顺当当地参加了工作。或许人家老三根本就不打算“发呆犯傻”,所以,老父亲那果断措施根本就不对路。话说回来,他此刻已从我的视野中消失,所以,我也不知道他在那以后的命运究竟怎样了。
       俄国直到她存在的最后一天,都有许多浪游人。流浪者们游遍所有寺院,支配他们的,并非都是宗教情怀。全部问题归结为一点,就是一个走字。他们被“吸引着”,犹如候鸟被春天所吸引一般。吸引力呀,这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我们俄罗斯人啊,不像欧洲人那么脱离自然,文化只在我们身上附上薄薄那么一层,自然要穿透这么薄一层膜那真是太容易太简单了。一到春天,当苏醒了的大地发出天籁,这天籁是那么嘹亮,它在大声召唤我们去自在一番——吸引我们出去的,就是这种天籁。这就像中世纪念咒人手中的魔笛,能把城里所有的耗子都叫出城。
       我记得我的那位表弟,那年是一个15岁的中学生,本是个很听话很安静的小男孩,一个好学生,却一连两次逃了学,一头扎进北方的大森林,跑出去好远好远,当人们找到他送他回家时,他对自己的行为也无法做出任何解释。他每次出去都是在早春时节。
       “你为什么跑?”我们问道。他腼腆地笑笑。“我也不知道,就这么着了呗,像有什么吸引着我似的。”嗣后,等他已然成人后,他每次回想起自己一生中的这段时光,脸上就露出幸福惊喜的表情。他自己无法解释也弄不明白,是什么力量把他给带走的。
       他曾说,路上,他能清晰地想像得到母亲该有多么伤心,他可怜母亲,可怜得都流泪了,也能想像得出他的出走会在学校里闹出多大的乱子来。可一切的一切仿佛都蒙在一层雾里。在雾里,真正的生活倒好像是一场梦。而这层“奇美无比”的雾,反倒成了实实在在的生活。他当时甚至感到好后怕,他居然那么多年生活过得那么不自然,那么沉重,那么贫乏。
       但说归说,他当时想得少,感受得多。他感到自己好自在呀。“你一个人走进深山老林里,不管什么路不路的。身边除了树木就是苍天。整个天地间就你一个人。你猛不丁地使尽浑身力气发出一声野性的呐喊,喊出一个原始人似的喜悦,随后,你畅快得只会浑身发抖,嘻嘻笑个不停。”
       他还说:“我还曾亲眼看见一只狗熊如何为音乐所陶醉。那只狗熊躺在被雷击倒的好大好大一棵树旁。那是一棵老树了,断茬处有好多细长木片。狗熊伸出前爪,一下一下地拽这些木片,木片发出嗡嗡嘤嘤的声音,狗熊咕噜咕噜叫着,很受用的样子,显然,这音乐令它很喜欢。于是,它又伸出爪子拽,拽一下,听一听。这一场景我永远也忘不了。而北国的夜呢,就是白夜。话说回来,北方的夜,不像彼得堡的夜那么白,北国的夜是玫瑰色的,因为那里的朝霞从不从天空中消失。往往是晚霞尚未燃尽,就在它的旁边,在它尚未暗淡下去时,朝霞又鲜红欲燃。朝霞令森林里浮起一层玫瑰色的云气,而就在这层玫瑰色的云气里——你倒想想这幅场景吧:一只狗熊在弹奏乐器以作消遣,而一个小男孩躲在灌木丛后,望着狗熊泫然欲泣——说不定他就是在哭泣呢——只不过他是由于爱情和喜悦而落泪罢了。喏,难道这一切你能忘得掉吗!
       顺便说说,当年,人们为了找到这个小男孩,吃了好多苦头,一直找到奥洛涅茨省的北部才找到。找到他全出于偶然,尽管他的画像已经送往各地的警察局。结果是这样的:小男孩经过一座村庄,踅进一家旅店。他是在林子里过的夜,天很冷,还下着雨,小男孩冷坏了,很想吃点热食。进来问有没有汤。
       “你要什么汤?”回答说:“肉汤。”店主吃了一惊:“什么肉汤?今天是礼拜五。什么人会在礼拜五吃荤呢?快叫警察来吧。”
       警察来了,要看他的身份证。他当然没有什么身份证。于是,小男孩被捕了,一审,他哭了,于是,全招了。于是乎,他也就自在到头了。
       如今常能听到这样的话:“哎呀,什么时候到趟俄国。哪怕只呆一天。进一次森林,森林还是老样子,一点儿没变。到林子里迷惑一阵子,自由自在地呼吸些新鲜空气。”
       连我也开始回忆了。我回想的永远是春天。回忆白夜。白夜最深沉的时间大约只持续两小时。天亮了,变成玫瑰色了。我站在阳台上。底下,花坛后面,有一条小河。铃铛发出悦耳的丁零声,赶牲口的小男孩发出一声声吆喝。原来是拉纤的,他们还在把平底船拖往远处的伏尔加河。
       在玫瑰色的霞光中,一双双疲惫的、因失眠而发红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心口也懒洋洋地像要停止跳动。远处,在小河对岸,有人喜不自胜,气喘吁吁地放开喉咙,唱起了一支莫名词意,但却喜气洋洋的歌来:
       小男孩过得好不愉快,
       优哉游哉好自在!
       空中飞翔的每只小鸟儿,
       小男孩一箭就能射下来;
       迎面碰到的每个漂亮姑娘,
       小男孩一个一个吻下来。
       然后是叠句,气足神圆,欢天喜地,间杂一声锐叫,如同犬吠;接下来则是从心底流淌的歌儿:
       多自在呀小男孩,优哉游哉,
       游哉优哉的小男孩,自由自在!
       于是,我也不知怎么,扬起双手,迎着歌声,向着朝霞挥动着,笑着喊道:多自在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