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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让我倾心于你的纯净
作者:华 姿

《青年文摘(红版)》 2004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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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时大人们只有在小孩的带领下,才能步入他们所仰望的那个境界。
       星期天的下午,因为读了一本郁闷的书,吃过晚饭,想散散心,于是就跟女儿一起去跳橡皮筋。天还没黑,西北的天边就有了一颗星。女儿身穿白衣红裤,在黄昏的天光里看上去非常鲜亮。
       很久以来,我就喜欢看美丽的小女孩在阳光里唱着童谣跳橡皮筋的样子。那些娇小灵巧的身姿,在跳跃的时候,完全就是纯美的盛开,就像风中的莲花在金黄色的阳光里一点一点地打开花瓣一样。
       如果在月色皎然的夜里跳,那就是另外一种美了。走开了朦胧地看,就像是谷雨前后长了新鲜叶子的小树,因为欢喜在夜风里起舞了。再走远一点看呢,就有点飘忽了,像是一群翅膀发光的小鸟或蝴蝶,甚至是流萤,或者就是一些轻盈优美的光。这些玲珑剔透的小东西,都是出自造物主的悉心创造,用来洁净我们,也用来供我们怜爱。
       刚开始我本来是心不在焉地玩着,但过了一会儿就发生了一些细腻的改变,像有一滴清澈甘甜的水突然滴进了心里。我被那些童谣抓住了。
       女儿的声音很清脆,在傍晚宁静的晴空下更清脆,有点像晨光里的第一声鸟叫,不是一般的鸟叫,是那种嘴含露珠发出的啼鸣,但更像是上等瓷器被水晶敲击时发出的声音。
       点滴油菜花,油菜姐姐会绣花,她绣的花像喇叭,嘀嘀嗒嗒回娘家。
       点滴油菜花,油菜姐姐会绣花,她绣的花像喇叭,嘀嘀嗒嗒回老家。
       这是些什么样的句子啊!如此纯净透明,又如此充盈饱满。它有一种力量,我想那是眼泪的力量,一种飞翔的眼泪,使人慰藉,又使人感伤。
       什么样的风吹拂着,使时光撒下了落叶——什么样的挚爱、美、安慰和怜悯,催生了这样的句子呢?又是谁将几个世纪的思念怀想浓缩成这样一首晶莹的童谣的呢?
       恍惚中,我觉得自己就是那个油菜姐姐,年轻,纯洁,伤感,被思念抓住。是的,我就是那个油菜姐姐,每天每天,我坐在时光的河流边,除了绣花,我什么也不做。我绣花,我要回老家。
       老家的日子总是风平浪静,从从容容的。田里的庄稼,河坡上的树,沟边的野花,都是从从容容地长,从从容容地开的。草丛里觅食的小动物,田里做工的牲口,也是从从容容,安安静静的。甚至太阳,当它晒到田野上时,也是这个样子的。人在它们中间,一年一年地度着日月,也就无法不是这个样子了。
       因此,在城市生活越来越丰富越来越急不可待的时候,我反而希望自己能够回到老家的状态里去,同时回到童谣的状态里去。单纯一点,再单纯一点。清澈一点,再清澈一点。慢一点,再慢一点,甚至傻一点,再傻一点。沉淀再沉淀,直到纯净而透明,晶莹而澄澈,就像我女儿此时唱读的童谣一样。或者像电影里的慢镜头,因为速度的改变,一切都变得飘逸空灵起来。
       小鸟一只脚。
       这是另一支童谣。就只有这一句。重复,再重复。为什么小鸟只有一只脚?我问女儿。但女儿说,一只就是一只,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她说得没错。太多的为什么使简单的事物变得复杂,使本来轻松的事情变得沉重。只要美就行了,管它为什么美呢?对于被生活压迫得喘不过气来的成年人来说,这些单纯的童谣简直就是一颗疲惫的心灵安然休憩的地方——就是一处青山绿水的自然,就是我们的必需。这就像我们须臾离不开的树木一样。一棵树一辈子站在那里,朴实无华,实际上意味深长。我们需要它,就像我们需要纯净一样。它是人类的生存环境必不可少的一部分。而纯净,是人类的精神生存必不可少的。“纯净,我们要纯净,仅此而已。”虽然我忘了这句话的出处,但我忘不了这句话。因为这也正是我想要的。
       日落的时候,草丛里隐藏的虫子开始鸣叫,玉兰树宽大的叶子在幽蓝的天空下发出清雅的光泽,麻雀匆匆地飞过,天渐渐黑下来了。
       我跟女儿说,我来唱几首童谣给你听吧,跟你的不同的。
       虫虫飞,虫虫走,虫虫不咬娃娃的手,娃娃躲在灶门口。
       这是我很小的时候妈妈捉着我的手唱的。那时候,我就坐在妈妈的腿上,灶里的火烧得很旺,屋外下着雪,把地都下白了,鸡也缩着脖子躲在屋檐下。天气很冷,但我不冷。
       张打铁,李打铁,打把剪子送姐姐。姐姐留我半个月,我要回去烧茶叶。
       茶也香,酒也香,十个鸡蛋摆过江。
       这首是我大一些后,姐姐牵着我的手唱的。在夏天的午后,下着细小的雨,姐姐牵着我的手在禾场上边走边唱。篱笆边的金盏草在雨里也开花了,姐姐摘了一朵放进我的手里。我们还唱“摇摆手,家家走,吃鸡蛋,喝糖酒”。其实,那时候我们并没有鸡蛋吃,也没糖酒喝。我们天天喝稀粥。但唱着这些童谣,我们真的很欢喜,好像土地、天空、水、草木、太阳、月亮,以及风和新鲜空气,全都是为了我们才出现在世界上的。
       天管地管,小孩坐在河上,小妹妹不该来,大家跟我跪下来。
       天管地管,小孩坐在河上,小妹妹不该来,大家跟我站起来。
       这是我再长大一些后,跟小伙伴们一起玩的时候唱的。月亮很亮的夜里,我们在禾场上玩这个游戏,我们想玩到多晚就玩到多晚,大人们早睡了,但给我们留着门。有时候,我们玩得忘了形,把树上睡觉的喜鹊都吵醒了。它胡乱地拍着翅膀,还以为天亮了呢。
       还有好多呢,像“牵羊羊,卖枣枣”,“点金脚,点银脚”,“杨树青,柳树青”,“天上一窝云”等等。我很惊讶,我居然全都记得,像自来水,龙头一开,水就流出来了。虽然这个龙头有许多年没开过了,但水并没有流失。我是用土话唱的,女儿笑得都快晕过去了。我想,过不了多久,她也会用我的土话唱我的童谣的。
       这是我小时候唱过的童谣,也是我妈妈小时候唱过的童谣,或许我妈妈的妈妈小时候也唱过吧。
       每一首都有与之相配的游戏,还有与之相配的生活场景。我们就那样甩手走在空旷的田野上,边玩边唱,欢喜得像一棵油菜花,聒噪得像一群麻雀。蓝天是我们喜欢的那个蓝天,河水是我们喜欢的那种清澈。太阳照耀着庄稼,也照耀着稗草。从远处吹来的风吹拂着我们的脸,也吹拂着他们的,和它们的。太阳落下的时候,我们迎着火焰般的落霞,唱着“告莲蓬,开荷花”去割猪草。荷花还没开呢,但黄熟的麦子已经把初夏的空气熏香了。
       在我们不得不过的人生里,童谣使童年的贫穷和寂寞变成了一种礼物,一种水晶似的芳香的礼物。它照亮了许多穷孩子简朴清澈的心灵,使他们在一生里都本能地追寻纯净,就像水边的杨柳总是朝着有水的一边伸展它的根一样。一条蚯蚓,虽然一辈子不得不在土里生活,但也会做光明的梦,也会喜欢光明。我相信这是来自造物主的特别眷顾和垂怜。如果没有这份爱,一个看不到出路的穷孩子将如何长大成人呢?创造了万物的神,也创造了爱,他的名字是值得我们赞美的。
       但我知道,现在我是再也回不到那样明亮的状态里去了。虽然我还能流利地背诵这些似乎早已忘记的童谣。这么一想,眼泪就哗地流下来了。
       女儿看到我这样,就呵呵地笑了说,妈妈,你太可爱了吧。女儿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脸若朝霞。在渐渐暗下来的天光里,我看到在过往岁月的那一片田野上,那一个唱着童谣的女孩子,也曾经有着朝霞般灿烂而清澈的脸,但时光改变了一切。
       妈妈,你真是太可爱了吧。女儿又说了一遍。在她长成一个中学生之后,她更是经常说这句话,尤其在我突然冒出一句家乡土话的时候。她便说着,一边笑,一边指着我,弯下腰去。尼采说:“我们将再度澄清。”这句话此刻在我身上似乎得到应验。我们的内心也许是一个埋藏一切污物的深渊,但也一定是一个过滤一切垃圾的巨大工厂。我们在这种生活里再度澄清自己,重获纯净与清澈,有时凭借上帝的指引,有时凭借爱,而有时只是凭借一个小孩子用清亮无比的声音唱出的一首简单的童谣。虽然这种重获也许只能保持一个片刻,甚至一个瞬间,但这也是我们焦躁的心灵所需要的。
       天完全黑下来后,女儿牵起我的手——不是我牵着她的,有时大人们只有在小孩的带领下,才能步入他们所仰望的那个境界。女儿牵起我的手一蹦一跳地往家里走,西北天边的那颗星突然明亮起来,使我产生一种在黑暗中突然被照亮的惊讶与喜悦。我迎着那颗星朝家里走,心里一片澄澈,整个下午的郁闷到此便烟消云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