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人 生]星期六的下午
作者:王文华

《青年文摘(红版)》 2003年 第12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然后呢
       星期六的下午,想问“然后呢”?
       星期一忙了一天,晚上十一点回到家觉得很空虚。我上网,找哥伦比亚太空梭的新闻。这个在两个月前曾是头条的事件,逐渐被其他新闻所取代。不久后,当失事的原因被调查出来,可能被埋在报纸的角落。除了太空人的家人,没有人会注意。
       小时候听故事,总喜欢插嘴问“然后呢”?那时候觉得每件事都有起承转合,开了头一定有结果。长大了,知道人生并不是这样。很多人在我们生命中来来去去,出现或离开没有特别原因。很多喜怒哀乐莫名地降临,禁不起我们追根究底。昨天还爱我的那个女孩怎么突然消失了?她出国?变心?结婚?生病?你百思不解。直到有一天你们在街头巧遇,她一切如常,好像你们从来就不很熟悉。你跟她问好,她对你微笑。你换了发型,她不再好奇。她换了手机,号码没有告诉你。你们的人生自然地渐行渐远,没有人有必要带着歉意。
       于是我们世故了、智慧了,努力把握今天,不再相信诺言。人生是每天两小时的电影,不再有一下子三百集的连续剧。情感,不能累积,而失去,也不再惋惜。
       所以星期六的下午,想找到结局。打听那些失去音讯的朋友的下落,完成那件织了一半的毛衣。找到朋友,他也许忘记了你。毛衣织好,已经是夏季。但至少你把片段的生命连在一起,把那些失散的情节完整地关闭。
       然后呢?
       然后你重新开始第一集。
       够了
       星期六的下午,想说“够了”。
       我认识一个大学女生,当你对她说一件夸张的事,她总是纯真地大笑,然后说:“够了!”好比我说:“我的英文名字叫Tom,因为很多人都说我长得像汤姆·克鲁斯!”她会掩面大笑,说“够了”!她还算是比较优雅的。我曾跟另一个女生说我长得像汤姆·克鲁斯,她的反应是“哇咧”!我跟那女生去看《王牌大贱谍(三)》,第一场戏,字幕打出“我们是要现在‘炒饭’,还是待会儿‘炒饭’?”我问她:“什么是‘炒饭’?”她说:“哇咧!”
       “够了”、“哇咧”、“炒饭”……也当过大学生的我,曾几何时已赶不上年轻人的口头禅。这绝不是因为年纪。我在电影公司上班,同事和顾客都是年轻人,我有很多机会跟他们聊天,学习他们的语言。然而每一次,当我固步自封在五年级的价值观,用头衔上的权威增加自己的安全感,我就离年轻越来越远。当我穿上意大利的皮鞋,不显示自己的手机号码,批评六七年级不能吃苦耐劳,觉得他们手机下载的图案都很可笑,我就已经衰老。我三十五岁,慢慢变成自己大学时反抗的人,这演变如此陈腔滥调,而我竟眼睁睁地看它把我套牢。
       “够了,”女生带我去东区一家“彩色锅子”餐厅,吧台前贴着一张张顾客的心愿留言:“我希望考上名校”、“我希望瘦到40+5公斤”、“我希望碰到‘粉’有钱的阿那答”……我已经很久没有想“名校”这种事了。现在我是经理,也是老师,年轻人的心愿,我还能不能不立刻批判,试着产生同感?“你还要不要吃什么?”女生问我。我模仿她的口气说:“够了!”好,这当然是冷笑话,但我正一点一点,试着回到未成年。也许不久后某一星期六下午,我也可以点炒饭炒面。
       宝贝只剩下我和你
       星期六的下午,只剩下我和你。
       前几个礼拜我右手受伤,手掌一直绑着绷带。这星期三去公司旁边的便利商店,用已经拆掉绷带的右手拿东西给小姐结账,小姐突然问:“你手好了啊?”
       我吓了一跳,抬起头来看她。她年轻、时髦、笑容可掬、戴着粉红色镜片的墨镜。“你怎么知道我受伤?”“你上次包着纱布来买东西,我印象很深刻。”
       她一天不晓得要招呼多少客人,我当时还戴着口罩,脸遮掉一大半,但她认出我来,还主动向我问好。“我好了啊!你看……”我突然兴奋起来,向她展示手掌上新皮和旧皮颜色的不同。她弯下头看,好像我展示的是一个G-ucci包包。
       SARS流行,每个人都开始恐慌。公共场所有人咳嗽,我们本能地停止呼吸。我们根本不认识这个人,已经把他当成仇敌。进大楼要量体温,若是36度,我们莫名其妙有了优越感。别人37度半,还不敢跟他搭同一班电梯。人与人越来越疏远,很多人虽然还没有被隔离,心情上已经遗世独立。
       很少有灾难,像SARS这样,毫无歧视地影响每一个人。我们虽然保持距离,讽刺的是,我们的命运却从来没像此刻这样紧密地绑在一起。一位同事感染,我们全部要隔离。没有社交,没有疫苗,当生了病还要隐瞒时,我们还剩下什么?
       宝贝,只剩下我和你。我不认识你,但我们还在同一个房间内居家隔离。痛苦和希望都在门口,你没办法先走,我也注定久留,这一次,我们要一起承受。我们的武器,只剩下便利商店女孩那种对陌生人的关心。“你手好了啊?”亲爱的,那是我惟一相信的免疫力。
       我退一步
       星期六的下午,想看背影。
       星期二下班,走在公司附近的南阳街,看到一名女子的背影。她不是模特儿,没有长腿和细腰。她只是典型的台北上班族,挑染的头发到肩,穿着套装和高跟鞋。也许是她的头发梳得太美,我突然很想看到她的正面。于是我跟踪她,走到忠孝西路、转到重庆南路。我看她接起手机,讲话时甩动头发。我幻想她在跟男友讲话,男友等她时手上一束花。我跟了她二十分钟,脚步越来越快,当她走进重庆南路的Friday’s餐厅,我正要跟进去时,一名路人撞到我,我咒骂,然后醒了过来。
       为什么一定要看到正面呢?她美,是别人的女友;她丑,我跟踪她很荒谬。从小到大的教育,要我们学会追根究底。探索真理的科学家,是我们崇拜的英雄。小学的教室,两边的墙壁写着“知识就是力量”。所以每次八卦杂志出刊,我们自然就血脉贲张。我们一定要知道答案,一定要水落石出。所以对自己的事情钻牛角尖,对别人的绯闻过度垂涎。我们的雷达,永远保持在警戒状态。好久没有,闭上眼享受留白。
       世界和生活如此拥挤,能不能给自己和别人一点空间?何必坚持看到她的脸?何苦带着警察去抓奸?费心得到的真相,通常只是让我们失望或受伤。所谓“真实”,其实只是看我们心里怎么想。地球是圆的,你势必看不到某些地方的正面。你只能站定,选择一个最适合你的视野,然后珍惜眼前的碧海蓝天。
       好奇跟金钱一样,永远不会满足。星期六的下午,我退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