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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苑]一茎一叶总关情
作者:舒 婷

《青年文摘(红版)》 2003年 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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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常常想,最与我们呼吸与共的,其实是从不打鼾扰人的植物。
       从小就懂得“光合作用”,后来又知道了“负离子”。武夷山有个溪边林地,取名“天然氧吧”,人在那里如鱼得水,脑袋再不灵光也能写诗。而在备受污染的都市颗粒尘烟里,人们呼吸道红肿肺部淤积,喘息在时代文明的浅辙里。
       鼓浪屿原本天生丽质,一年四季都有碧波绿树鲜花。只有本岛居民才能深切感受到,植物的拥抱和依偎是如何地与我们息息相关。今年秋天,我外出多日回来,沿鼓浪屿环岛路散步,发现花圃、草地、篱笆、行树不但更为葳蕤,像多日不见的孩子长高变漂亮了,而且还有不少新移民正在进驻。第二天,我兴致勃勃手持《园林花卉手册》,一一去对号入座。最为钟情的当是一种属于菊科的花卉,在香格里拉,在大兴安岭,都曾相识过,却查不出学名来。她的茎叶纤细修长袅袅婷婷,花瓣洗练缤纷略带三分天真,而且性情极为随和。林边、田埂、路旁、屋前,风沙与霜寒里,不经意地开得那样纯洁姣美。北方把她叫做“扫帚花”,在鼓浪屿她是模样招人心疼的“豌豆公主”。
       将动物当朋友的呼吁,经过多年努力,已深入人心。但有关植物研究,往往等同于农业增产或园林优选。植物不仅仅是人的一种生活状态,对人的环境、饮食、疾病和情感具有潜在影响。植物的语言方式和情感个性,往往被忽略了。这是因为当你回到家里,扑进怀中摩挲邀宠的是猫咪,欢快地叫着跳着缠在脚边的是小狗,而门廊里的冷水花,书桌上的天门冬,客厅的龟背竹、橡皮树,和阳台上的仙客来、朱顶红等,默默伺立一边。它们不会撒娇,不会客套不会嘘寒问暖,不会渴望地叫唤着:看我一眼吧,抚摸我一下吧,亲亲我!
       有关植物情感的很多研究报道,不可思议得近似于荒谬,但却很美,很接近梦想,像科普童话。比如有一种论调说植物不但有喜怒哀乐,而且会记仇。最典型的报告据说来自美国的一个情报官员,他把测谎器的电极接到植株上,用火烫烧叶子,描述器上立刻出现剧烈的振幅,仿佛锐声惨叫“痛啊痛啊”。当火移开,振幅即平静下来(不像人类的创伤,一般要痛很久呢)。而试验者再走近时,那保存经验的植株,又会恐惧地颤抖起来。据说由于植物的这种记忆,将来可以利用来破案。因此我警告你,杀人越货时,目击证人可能就是那棵不动声色的金色合欢。
       我情愿相信植物不但懂得而且渴望抚爱。我的父亲培植玫瑰在本地小有名气,同时也不排斥石榴和海棠等小家碧玉。每当有变异新品的玫瑰在他呵护下,吐出独一无二的鼓胀大花苞,白天就要搬进室内,父亲烹茶与之相对,晚间再移到天台“呷露水”(父亲的话),延长花期。父亲去世后,不但玫瑰日见萎靡乃至伤殒,连那些平常茶花、蔷薇和杜鹃,也不再振作精神,为伊消得花憔悴。
       我的孩子两三岁时,特别恐惧暴力。我只要握着一根小竹篾,指着他喜欢当马骑的小木凳说:“你再不张口吃饭,我就打痛它。”孩子紧张大叫:“别打别打它!”然后乖乖张开口,当然只是一小口。竹篾下次再指的是玩具狗,甚至地砖。
       人类在童年时期,相信万物都具有与自己一样的感受,极富同情心。等我们的心脏强壮到足以承受大悲大喜直至麻木,皮肤增厚到油盐不进刀枪不入,龟缩在世故的茧壳里,我们不相信了万物通灵,或者不再关心。
       多年以前我还年轻,朋友带我去广州植物园。茸茸草坡从我们脚下,一直铺向湖边,一棵接一棵的华冠水杉,半边身子浸在水中,有如莽象渴饮;又像村姑俯身掬洗那飘逸浓密的长发。我们伫立在绿色蓊郁之中,语言飘忽而去,另一类词汇随着白亮的秘密在瞬间击穿我。凉凉的水意,沿脚跟进入,布满全身。
       你把我叫做栀子花,且
       不知道
       你曾有一个水杉的名字
       在一个逆光逝去的季节
       我不说
       我再不必说我曾是你的同类
       当我叹息着
       借你的手凋谢
       我的前生,我们的前生可能是一株栀子花或水杉么?并非故意矫情或耸人听闻,我很清楚,这只是一厢情愿的幻觉。
       如今我已又老又硬,虽然喜欢接触植物世界的秘密,心里其实不能信以为真。就像阅读民间传说或者希腊神话一样,它带给人们神秘的想像、无尽的空间和深度,带给人们真、善、美的情感启迪。一旦真的相信植物有感觉,那我们在厨房里,怎能够对战栗的胡萝卜下刀呢?
       台风来临,树木花草匍匐惊悚。我听到家中那条老木凳的悲嘶。是飓风唤醒它多年前被折断乃至被锯刨的伤痛记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