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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 生]蛋若有情蛋亦笑
作者:尤 今

《青年文摘(红版)》 2003年 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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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开学第一天,教务主任将一小沓资料交给我,说:“你班上今年有个插班生。”
       汪珊珊由附近一所学校转来,有着一张过分苍白的脸,方方正正的,像是一张裁剪得很整齐的纸。眸子很大,眼珠子很黑,可惜全无亮泽,让人不由得联想起晒在岸上的咸鱼。话不多,说话时,眼睑低垂,仿佛由她嘴里吐出来的一粒一粒全都是闪烁生光的金子,而她呢,正随时随地等着弯腰捡拾。凭着阅人的经验,我隐隐然觉得这女孩有些许不妥,但又难以具体明说不妥在哪。
       开学之际,行政工作总是多如牛毛,忙忙碌碌,不觉时间飞逝。放学时,校工通知我,有人等在会客室,要见我。
       是个中年人,多皱的脸庞像是被黄牛犁过的黑土,粗糙而朴实。短短的头发这里那里渗出斑斑点点的灰白,是岁月早降的白霜。他手里提着一个土里土气的大纸袋,脸上露着憨厚的笑容,一看到我,便诚惶诚恐地走上前来,结结巴巴地说道:“老师,您,您好。”
       “您是……”
       “啊,我,我……”他大力地吞了一口唾液,把看似不很轻的纸袋由右手换到左手,神情紧张地说道,“我是汪珊珊的父亲。”
       “哦,汪珊珊。”我微笑,“她今天已经报到了哇!”
       “老师,拜托您多多照顾珊珊。”他低头看着地上,略带口吃地说道,“这孩子,好可怜咧,出世不久,她母亲便因病去世了。我一手把她带大,不容易啊!”顿了顿,又说:“她身体不大好,有时生病,难免缺课,请老师不要见怪!”说着,把手里的大纸袋递过来给我,“一点小意思,请收下!”
       我忙不迭地摇手又摇首,可是,他一点儿也没有“退让”的意思,一面硬硬地塞给我,一面放开嗓子嚷道:
       “老师,您别客气,别客气!是鸡蛋啦,不值钱的!”
       哦,是鸡蛋!他那么一说,我倒不敢再推来推去了,恐怕一个不小心,“覆巢无完卵”,平白惹得他难受,我亦绝对不好过!
       勉强收下后,他笑出了一脸的快活,搓着长了厚茧的手,点点头,说:
       “老师,我走了,再见,再见!”
       纸袋里,一层叠一层地放着十个纸盒,每个盒子,一丝不苟地放着十个鸡蛋!天啊,他竟送我一百个鸡蛋!莫非他希望汪珊珊每个科目都考得一百分?
       对着那一百个雪白的鸡蛋,我兀自苦笑。当天,回家后,我做茶叶蛋。将蛋煮熟,把蛋壳敲成龟裂状;注水入锅,加入适量的黑酱油、糖、盐、麻油、八角、桂皮、丁香等调味品,再放入鸡蛋,慢火煮上一个小时,关火,浸过夜。
       第二天,煮滚卤汁,扑面而来的浓香,哇,勾魂慑魄哪!剥开蛋壳,深褐近黑的卤汁将雪白的蛋染出了犹如陈年沧桑的斑纹,美不胜收。我将卤好的蛋带到学校去,让同事分享;另外嘱珊珊将二十个带回去给她父亲。
       万万没有想到,过了几天,汪珊珊居然又提着一个大纸袋等在办公室门口,一见到我,她便把手上的纸袋递给我,怯生生地说:“爸爸说,这些蛋,送给您。”我正色地说:“不行,珊珊,我不能再接受了,请你带回去。”她露出了为难的神色。一板一眼地应道:“爸爸说,您做茶叶蛋给我们,我们应该回礼,请您无论如何要收下。”唉,如此蛋来蛋往,真是没完没了!沉吟了一下,我说:“等会儿放学时,你在这儿等我。”她以为我终于肯接受了,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然而,等我接过了她手上的纸袋后,她却又没有立刻走开,反而看着我,几度欲言又止,我问:“珊珊,还有什么问题吗?”她的脸,涨得通红,半晌,才说:“老师,您做的茶叶蛋很好吃;可以教我怎么做吗?”我笑了起来,应道:“当然可以啦,放学后,我就把食谱交给你。”这时,她原本呆滞的双眼,突然奇迹也似地绽放出一种动人的亮光,我这才发现,珊珊原来是挺好看的。
       放学后,她依约在校门口等我。我说:“珊珊,上车吧,我带你回家。”她木无表情地坐进了车子内。她住在金文泰区一所三房式政府租屋,她的父亲,就在金文泰菜市经营一个小摊子,卖鸡蛋。在车上,我随口问道:“学校生活,适应了吗?”
       她良久没有出声,半晌,才勉强应道:“我不知道。”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我不知道。”
       一路上,便是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毫无意义地“聊”着。来到她家楼下的停车场,我把她早上送来的鸡蛋还给她,以一种温和而又坚决的语调说道:“告诉你父亲,请他以后绝对不要再给我送蛋了,他的好意,我心领了。”
       她提着纸袋,目送我车子离去,一脸的失落。
       万万没有想到,第二天一早,来到了学校,便看到她父亲伫候于学校门口。一看到我,便打躬作揖!频频道歉:“对不起,真对不起,我昨天应该亲自把鸡蛋送来的,不过,生意太忙了,走不开。一定是珊珊说话不得体,老师您才不肯接受。所以,现在,我亲自送来。这些蛋,每一个都是亲自挑选的,新鲜得很哪!”
       再三推辞不果,看着满满地装在纸袋里那一百个鸡蛋,我着实有昏眩的感觉,眼前这汉子,固执得好似百年的榕树,一丝一毫也撼动不得。正因为他性格的执拗,以后,为了珊珊的问题和他多次交涉,我不知吃了多少苦头!
       过了几天,当我看见珊珊再度提着一个纸袋走进办公室来时,头皮不由得“轰”地一声发麻了,哎哟,我已经惨惨地患上了“鸡蛋恐惧症”了。她径直走到我座位来,将手上的纸袋递给我,以一种蚊叫般的声音说道:“老师,这是我做的茶叶蛋,请您试试。”茶叶蛋?哇,这么快便“学以致用”了?我微笑地接了过来,一试,便吓了一跳——那蛋,除了惯有的卤香之外,还缠绕着一缕缕别具风味的药香。追问之下,她怯怯地说:“我在卤料里加入了当归和洋参。”嘿,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哪!我朝她竖起了大拇指,她整张脸都是快乐的笑意。
       2
       据汪老伯告诉我,珊珊转校的原因是因为她去年用功不足而留班,为了避免她在原校“触景伤情”,便给她换了个学习环境。
       她很静,上课时总是全神贯注,作业也总是做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地准时交上来。然而,资质平平,对于一些平铺直叙的问题,她表现得中规中矩,可是,只要问题稍稍拐个弯儿,她便全然无法应付了,各科老师,都付出了双倍的努力和耐心来指导她。纵是如此,她多科的测验还是不及格。
       惟一对她赞不绝口的,是她的家政老师邓美贤,她说:“珊珊是个创意和悟性都极高的学生,比如说吧,多年以来,我教学生做橘子蛋糕,用的都是现成的橘子粉,可是,她却向我建议,改用新鲜橘子汁,我试了,果然不同凡响。还有,我教学生做果冻,一贯用的是罐装龙眼水,她却向我建议,用干菊煮成的糖水来取代,嘿,我一试,真是妙不可言!这孩子,如果以后朝烹饪发展,前途未可限量!”
       三月份,学校的家政组举办了一项三明治制作比赛。汪珊珊理所当然地成了中三丁班的代表。由于这是本校第一次举办这一类比赛,同学们都非常兴奋。
       我到比赛场地去为珊珊打气,这时,我惊讶地发现,此刻,站在桌子旁边准备食物的那个珊珊,全然不像平时在课室里那个郁郁寡欢的珊珊。只见她嘴角弯弯含笑,双目湛湛发亮,举手投足,充满了自信。她参赛的三明治,取名“彩虹三明治”,她将樱桃、芒果、苹果切得极碎极碎,搀在搀和了蛋酱的金枪鱼碎内,做成多层三明治,再饰以嫩绿的生菜和娇丽的番茄,单是卖相,便已占尽上风。三位评审老师在品尝了所有的参赛成品后,一致把珊珊的“杰作”评为第一名,珊珊脸上的笑容,使她整个人焕发出一种动人的光彩,那种语言难以形容的美丽,可将我看呆了。
       给汪老伯拨了电话,约他晤谈,表面上是报喜,实际上是要与他讨论珊珊足堪忧虑的学业表现。
       次日一早,他便来了。我伸手与他相握,说:“哎,恭喜您,珊珊在比赛中夺得了第一名呢!”
       “啊,真的?”他喜形于色,回头亲昵地看了他女儿一眼,“她回家没向我提起。是什么比赛呢?”
       “三明治制作比赛……”
       我话还没说完,他便沉下脸,皱着眉,应道:“那种比赛,拿第一名,又有什么意思!”
       珊珊没有说话,仿佛做错了事,头俯得极低极低。
       我还未开腔,他便又连珠炮似地说道:“我是个粗人,大字不识一个,只能一辈子在菜市里劳劳碌碌。可珊珊不同,她得念书,念书才有出头的日子,你知道吗,她上大学的钱,我全都给她准备好了。干那煮煮炒炒的事,又有什么出息!”
       他的话,硬如钢珠,一句是一句,全无转圜的余地。
       我婉转地告诉他,珊珊的成绩实在有欠理想,请他多加督促,他立刻应道:“老师,请您代我找个补习老师,给她补全科,多少钱也没有关系!”
       这时,一直缄默无言的珊珊突然开口了,那声音、那语调,竟是有着几分凄厉的:“不要,爸爸,我不要补习!”
       他转头看她,一脸慈和地说:“好好好,不要就不要,你自己乖乖把书读好。”
       汪老伯走后,我对珊珊说:
       “珊珊,我打算在班上成立课余学习小组,你来参加,好吗?”
       她垂头不语,等了老半天,再度抬起头来时,竟已泪痕满验,她哽咽地说:“老师,我不想读书,我真的不想!我不是不要读,是读不来!爸爸不了解,老是逼我读!”
       “珊珊,你才十六岁,不读书,干什么呢?”
       “我爱烹饪,我想学烹饪!”
       三十六行,行行出状元。喜欢烹饪,若肯苦心钻研,一定能在饮食界里营造出一个亮丽璀璨的春天。问题是:她的父亲坚信“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要说服他、要改变他,又谈何容易!
       之后,珊珊又来找过我几次,都提出同一个要求,希望我能游说她父亲,让她退学,转到由新加坡旅馆协会主办的“餐饮训练班”去,修读为期三年的训练课程。
       我向各科老师探询,大家都众口一词地表示:汪珊珊受天资所限,且对学习兴趣不大,即使勉强再读下去,亦难逃留班的噩运,倒不如面对现实,趁早另作打算。
       把众老师的意见和珊珊本人的意愿向汪老伯表达了,他以一种毫无商量余地的语气说道:“不行,她得念大学,一定要念大学!我只有她这么一个女儿,我要她轻轻松松、舒舒服服地过一生。”
       这时,静坐一旁的珊珊,以上排牙齿死命地咬着下唇,大大的眸子,薄薄地镀上了一层泪光。
       3
       五月,考试季节来了。
       各种各样不利于珊珊的流言开始四处流窜。同学们绘声绘色地表示:看到珊珊在校园里踽踽独行时喃喃自语,有时,却又无缘无故地仰天而笑。班长的叙述,最是传神:“那天傍晚六点多,我离开学校时,听到楼梯底下的转角处,有人躲在那儿嘤嘤哭泣,我仔细一看,原来是珊珊,她一面抽抽搭搭地哭,一面拿着笔记在自己的头顶不断地摩挲,样子好恐怖啊!”
       我虽然没有看到珊珊的异举怪行,可是,我却明显而明确地注意到,珊珊的神色起了大变化。她那张原本已经白得有点病态的脸,现在,更是血色全无。她的声音,变得板板的、死死的,一点儿活力也没有。当她的目光无声地停驻在我脸上时,不知怎的,我竟有发毛的感觉,好似站在眼前的,是个虚无飘渺的幽灵。看着她,我的心,惨惨地淌泪。她能力不逮,又不能、不敢、不忍拂逆她父亲的美意,考试的巨大阴影好似魍魉,重重地压在她身上,她已渐渐负荷不了。令我最为苦恼的是:我曾三番五次地向她表达我的关怀和有意提供援助的意愿,但是,她却仅仅只会冷漠而又冷淡地摇头、再摇头;我拨电话给汪老伯,告诉他有关珊珊在学校的情形,他却表示珊珊只不过是“用功过度,睡眠不足”罢了,用不着“大惊小怪”。我已尽了一己的力量去帮她,考期将近,工作又堆积如山,不久,我便将这事搁置于脑后了。
       考试终于正式拉开序幕了。
       第一天,考的是数学。汪珊珊的位子是空的。我十万火急地拨电话到她家里,可是,电话犹如响在空空的山谷里,根本没有人接听。正焦灼间,却接到了汪老伯的电话:“谭老师,对不起,珊珊在医院。刚才我送她到学校去,她不慎从电单车的后座掉落下去,幸好只是小伤。学校方面,请您为她安排补考,好吗?”
       不慎从电单车的后座掉落下去?不知怎的,我心里十分不安。我想,珊珊或许是故意跌落下去以逃避学校的考试的。或者,她已决定放弃自己的生命?一念及此,一股阴冷的感觉,好似一条滑腻的蛇,缓缓地从我的脊椎骨溜爬下来,我抓起了车子的钥匙,驾车冲向医院。
       一看到躺在病床上的珊珊,我便大大地倒抽了一口冷气。诚如汪老伯所说的,她的外伤不严重,震撼我的,是她脸上那种万念俱灰的表情。
       她父亲坐在床边,一脸难过,一看到我,便搓着手说:“都怪我不好,没有小心顾着她,呃,呃,老师,您是不是已经安排了补考呢?”
       我示意他到门外去谈。
       “珊珊是想刻意自杀的,您没察觉吗?”我单刀直入地问。
       “自杀?”他惊骇欲绝地看着我,半晌,才说,“哪有可能?”
       “或者,您给珊珊找个心理医生来看看。”我建议,“如果她真的承担不了学习的负荷,就算不自杀,也发疯。”说着,我的语气转为严峻:“事不宜迟,我相信,您不会愿意看到悲剧的发生。”
       4
       心理医生呈交的报告显示,珊珊在长期的压力下,患上了严重的忧郁症,具有明确的自杀倾向。
       铁证如山,汪老伯不得不为他的女儿办了退学手续,可是,在签署有关文件时,他却依然不死心地问:“以后,如果珊珊有意回来念书,可以办复学手续吗?”
       看看他那张浸在焦灼里的脸,有一声长长的叹息从我心坎深处传了出来。
       珊珊出院后,我去她的家探望了她两三回,她在服食抗悒素的同时,知道从此不必再受读书与考试的折磨,康复得极快。我至此大大地放下了心中的石头。
       半年过后,一日,在办公室里埋头批改卷子时,一个黑影落在我的卷子上,抬头一看,不由得惊喜地喊道:“啊,珊珊!”
       她的头发,修剪得短短的,发尾削得薄薄的,整个人,看起来精神奕奕。两颗犹如黑葡萄也似的眸子,嵌着薄薄的笑意。
       “老师,我特地回来告诉您,我已向旅馆餐饮训练班报名啦!”说着,把一个土里土气的大纸袋放在我桌上。
       “啊,又是鸡蛋?”我笑问。
       “不是啦,是鸡蛋的副产品——鸡蛋糕。老师,您吃了可别醉倒啊!”
       “吃鸡蛋糕,怎么会醉呢!”
       “哦,我忘了告诉您,我在鸡蛋糕里嵌入了浸了烈酒的葡萄干!”
       “啊,这可真是儿童不宜的食品啊!”
       说完,师生俩齐齐地笑了起来。
       “爸爸说,等我修完了那项训练课程,他便和我合作,开一家父女点心店,专卖由鸡蛋制成的小点心。”
       “店名就叫做醉蛋,好吗?”
       “好啊!”她又笑了起来,“请老师为我们的店剪彩。”
       “那你得准备一把金剪刀啊!”
       汪珊珊脸上灿烂的笑影,使早晨温柔的阳光也不由得晃动起来了。在她信心满满的笑容里,我仿佛看到了“醉蛋小食店”门庭若市的美好前景。
       啊,一切终于雨过天晴了!
       此刻,蛋若有情蛋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