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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秋”之后还有“立春”
作者:梁小民

《读书》 2007年 第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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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本不出名的山西话剧团演出的一部话剧,居然红遍了大江南北、海峡两岸。这部话剧就是《立秋》。
       一部以晋商为题材的话剧为什么如此受欢迎?我想,这不仅仅是因为话剧本身的情节或表演艺术,更重要的是,它体现了植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晋商精神。
       山西人有漫长的经商历史。晋商作为一个商帮形成于明初,衰亡于民国初年,曾经辉煌了五百多年。晋商被公认为是中国明清时的十大商帮之首。近代思想家梁启超先生在海外十余年,面对洋人批评中国人的经商能力,常常无辞以对。但唯独“有历史、有基础,能继续发达的山西商人”,让他可以“自夸于世界人之前”。
       作为成功的商帮,晋商创造了富可敌国的财富。今天散落于山西各地的大院依然显示出富有的余辉。这些财富不是来自官商勾结的巧取豪夺,不是来自造反抢劫的杀人越货,不是以千百万人的灾难为代价,而是来自几代、十几代人辛勤的创业。他们在自己致富的过程中实现了“货通天下,汇通天下”,带动了所到之处的经济发展和更多人致富。晋商的成功,依靠天时、地利、人和。但更多的还是依靠了在长期经商过程中形成的晋商精神。
       什么是晋商精神?《立秋》中有一段贯穿全剧始终的家训:“天地生人,有一人应有一人之业;人生在世,生一日当尽一日之勤。勤奋、敬业、谨慎、诚信。”这段话原来出自山西柳林县杨氏家谱。杨氏在山西远不如曹家、乔家那样辉煌,但这段话的确精辟地概括了晋商精神。
       晋商中的成功者,当初都是白手起家的。他们的第一代都是最穷的人。贫穷迫使他们伴随着悲凉的《走西口》离乡背井,远走蒙古、东北或其他地方。他们从种菜、磨豆腐这种小本经营做起。那原始资本积累靠的不是海外掠夺或圈地运动,而是超出常人的辛劳和经营技巧。恶劣的自然条件造成了山西人的勤奋,即使是在成功之后,也把勤奋作为传家宝。曹家、乔家、常家这些赫赫有名的晋商大户都把先人创业时用过的扁担、菜筐、小石磨作为“传家宝”,正是要让子孙继承这种勤奋的精神。
       勤奋是中华民族的优秀传统,但为什么晋商靠它登上了财富的顶峰?这就在于晋商“在商言商”的敬业精神。中国的传统文化是抑商的,人生的终极目标是“学而优则仕”。在历史上颇具盛名的徽商就把从商作为不得已的谋生手段,通过从商来入仕。晋商是最纯粹的商人,把从商作为世代相传的事业。通过从商来实现“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有了这种精神,他们才能抓住一次又一次的历史机遇,一心一意把商业做精。在中国的十大商帮中,唯有晋商建立了一套今天仍为我们叹服的企业制度。他们早在清嘉庆、道光之际(十九世纪初期)就采用了股份制,实现了所有权与经营权的分离。他们所创造的“身股制”(全员分红)作为一种有效的激励机制被许多企业采用。他们的内部管理、财会制度至今对我们都不乏启示。正是这一套制度使曹家、乔家这样的大户涉足各个行业,有五六百个分号,员工达三万余人。他们把自己的聪明才智用于商业。
       商业有风险,晋商大股东在当时面对的是没有保证市场秩序的立法,没有以制度为基础的普遍信任关系,也没有分摊风险的保险制度。晋商回避风险的自我保障是窑藏白银。晋商从事过盐业、多种贸易、对日铜贸易、与蒙古和俄罗斯的茶叶贸易。面对明清社会的动荡,尤其是太平天国和八国联军入侵以及洋商所引起的金融风波,晋商仍然能辉煌五百多年,这与他们的谨慎和风险意识不无关系。
       没有“勤奋、敬业、谨慎”就不会有晋商。这也是古今企业家成功必备的素质。但在晋商精神中更为我们今天称道的是“诚信”。我认为“诚信”是晋商精神的核心。晋商把“诚信”发展到了极致,不仅成为他们的商业伦理道德,而且成为他们做人的根本。今天我们呼唤晋商精神,首先是呼唤那种诚信高于一切的精神。《立秋》突出的正是这点。晋商把诚信作为至高无上的道德,以他们的经商活动实践了这种道德。
       明代的王现、王瑶兄弟白手起家,创下了一大份家业,成为早期晋商的成功者。他们留给子孙的不仅有物质财富,还有更重要的精神财富。王现在总结自己的一生时告诫子孙:“夫商与士,异术而同心。故善商者,处财货之场,而修高明之行,是故虽利而不污;善士者,引先王之经,而绝货利之径,是故必名而有成。故利以义制,名以清修,各守其业,天之鉴也。如此则子孙必昌,身安而家肥矣。”后世晋商把“利以义制”改为“以义制利”,作为代代相传的商业伦理道德。他们经商的指导方针是“义、信、利”。把“义”和“信”放在“利”之前。而且,他们不仅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
       晋商中当然也有不义不信者,如往食油中掺假、缺斤短两、高利贷盘剥穷人,甚至从事走私等非法活动者。但这些人都在赚了点蝇头小利之后烟消云散了。只有那些坚持诚信者才子孙相传十几代,成为富可敌国的大户。当初乔家在包头经营的“复字号”坚持食油中不掺假,卖一斤面多给顾客一两。这才有了乔家在包头商业的成功和以后的辉煌。翻翻那些成功晋商的家史,哪一家不以诚信为本?哪一家没有许多诚信的故事?
       晋商最辉煌的是清道光三年(一八二三)以后的票号业。票号被称为现代银行的“乡下祖父”,从事存贷款及银钱汇兑业务。清代共有票号五十一家,其中四十三家为山西人所开,仅在祁县、太谷、平遥就有票号四十一家。可以说当年的晋商控制了中国的金融业。
       票号的成功关键在于诚信。当时中国并没有银行票号的立法,成立票号无需报批,业务活动也没有政府监督。个人把真金白银交给票号,换回一个存折或银票。这张“纸片”能否再换为真金白银就取决于票号的诚信。没有诚信,就不会有票号。正是晋商的诚信造就了票号的辉煌。一九○○年,八国联军入侵北京,京津一带的山西票号分号被抢劫一空,账本被烧。北京的王公贵族带着存折或银票逃到山西,要求兑现银钱。票号损失惨重,又面临挤兑,压力之大可想而知。这时票号的东家挖出自己窑藏的银子,宁可自己损失,也要兑现“见票即付”的承诺。山西作家成一写的小说《白银谷》中“惊天动地赔得起”一章正是根据这一历史事实。也正是这种诚信赢得了更多人的信任,促成了票号业一九○○——一九一○年间的极度辉煌。
       把诚信作为商业伦理道德的绝不仅仅是那些富可敌国的东家,而是整个晋商团队——从东家到大掌柜,再到每一个员工。我们知道,晋商的商号和票号中实现了所有权和经营权的分离,东家对大掌柜实行全权授权经营。这就是说,东家在挑选并任命大掌柜之后就把一切经营管理权都交给大掌柜,自己什么也不管了。这种制度设计留下了一个大漏洞,即大掌柜的权责利并不对称。大掌柜有经营管理的决策权,并参与分红,但并不承担经营失败的责任,承担无限责任的是东家。而且,东家奉行“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原则,并不对大掌柜进行监督。
       但是,这种有严重缺陷的制度却成为晋商成功的基础。晋商票号经营近百年,经手的银子达十几亿两,从未出现过大掌柜贪污、损公肥私、携款逃跑等败德行为。这就依靠了作为职业经理人的大掌柜和其他从业人员也讲诚信,遵守“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的原则。
       作为商人,晋商当然是要赚钱的。起初,当他们把诚信作为商业伦理道德时,还是为了商业的成功。在“义、信、利”中,“义”和“信”是手段,“利”才是目的,因为没有“义”和“信”,就没有“利”。这时诚信仅仅是一种经商的道德。如果晋商仅仅停留在这个层次上,那么,它的精神的意义就十分有限了。晋商的伟大之处正在于他们把这种商业伦理道德上升为人生观,成为做人的基本准则。
       中国传统文化讲的是做人的道理。这就是说,无论做什么事,首先要做一个好人。好人就是用儒家的道德标准要求自己的人。晋商在经商的过程中已经由做一个好商人升华为做一个好人。诚信不仅是对客户、对东家、对员工,而且是对国家、对社会、对所有的人。这就体现为以国家利益为重,经商不忘爱国;以社会利益为重,经商不忘自己的社会责任;以人为重,经商成功要善待他人,为富而仁。晋商在这些方面都令我们敬佩。早在清初,晋商范氏就以低价为康熙统一中国的军事行动运军粮。清末时晋商又投身于收回山西矿权的活动。每一次自然灾害都有晋商设粥棚、捐款。济贫、助学、修路已成为晋商日常活动的一部分。他们友善地对待自己的员工、家中的佣人、村里的乡亲,甚至乞丐。在他们的思想中,有钱并不算成功,为富而仁才达到做人的最高境界。
       当晋商达到这种境界时,“义”和“信”就不是为了“利”。当这三者冲突时,宁可放弃“利”也要坚持“义”和“信”。二十世纪二十年代,阎锡山在山西发行了晋币,与中央政府发行的货币为一比一,同时在山西流通。在以后的蒋、冯、阎大战中,阎锡山败北,晋币与中央政府的货币贬值为二十五比一。这时乔家的大德通票号正处于风雨飘摇之中。如果一律用晋币向客户支付,票号有起死回生的希望。如果一律用中央政府的货币向客户支付,票号就会破产。在这个关键时刻,乔家第五代掌门人乔映霞决定宁肯自己破产,也不能让客户吃亏,一律支付中央政府的货币。乔家为了坚持诚信的传统,放弃了商人作为立身之本的“利”。
       话剧《立秋》正是依据这个历史事实编写的。《立秋》写的不是晋商如何靠诚信成功。而是在面临失败时,如何仍以诚信为最高原则。
       立秋是二十四节气中由夏变秋的标志,这暗喻话剧写的是晋商由盛转衰的历史时刻。
       民国初年,时局动荡,国运衰微,辉煌五百多年的晋商面临生死存亡。剧中的丰德票号,天津等地的分号被抢劫一空,大清帝国欠的债务民国政府拒绝偿还,俄国的十月革命使丰德票号人财双亡,上海金融市场上洋人兴起的橡皮股票风波使票号损失惨重,客户挤兑又雪上加霜。这时,票号内部以大掌柜马洪翰为首的“票号派”和以二掌柜许凌翔为首的“银行派”在票号是否改组为银行的问题上针锋相对,丰德票号面临瓦解。
       晋商失去了商业资本转向产业资本以及票号转向银行的机遇, 这时已经内外交困,无论哪一派都无力回天了。汹涌而来的挤兑客户使丰德票号面临一个更紧迫问题,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放弃对客户的承诺,还是为了坚持诚信而付出破产的代价。在这一点上,两派是一致的:宁肯自己倾家荡产,也要把诚信坚持到底。面对挤兑的客户,马洪翰要以家产偿还,已撤股离去的许凌翔又带着家产和股金回来。剧的高潮是马洪翰的母亲本着“纤毫必偿,诚信为本”,“宁可人欠我,不可我欠人”的祖训拿出了十三代人积攒的六十万两黄金向客户支付。马老太太深知,这点钱无法使丰德票号起死回生,但保住了丰德的声誉,保住了晋商的精神。
       丰德票号破产了,晋商衰败了,但成就晋商的精神即使在他们灭亡之时,仍然在闪光。《立秋》所体现的这种悲壮感动了每一个人。月有阴晴圆缺,事业有高涨衰落,但只要这种精神存在,立秋之后还会有春回大地的立春和万物繁荣的立夏。对一个人是如此,对一个企业是如此,对一个国家也是如此。
        (《小民话晋商》,梁小民著,北京大学出版社二○○七年一月版,26.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