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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片寂寥如墨的黑。
       分不出一点层次，透不进一点光；像一枚胸口上的尖锥，让跨步走路都成了亟须勇气的冒险。
       美枝畏畏缩缩地一手拄着拐杖，一手向四处探索，好不容易，才敢小心翼翼地踏出第一步。
       "美枝老师，小心!前面有球!"学生们大叫了起来，拉着美枝的拐杖，转了一个弯，才避开那个从操场上滚过来的篮球。
       这是小学里的课外活动，课程的设计是希望能借着一些道具的辅佐，让同学们体会行
       动不便的感觉。但是，美枝担心孩子们还太小，容易有危险，于是决定由自己来做示范。
       但，美枝一套上眼罩就开始后悔了。
       这黑，让人冷得发慌。
       美枝相信自己的学生不会恶作剧，也知道这个熟悉的校园没有什么太直接的危险，但是，这黑，这黑......
       这黑，会让美枝想起自己的父亲。
       美枝已经忘了，父亲是原本就看不见，还是后来才看不见的，美枝只记得，目盲的父亲有孩子们惧怕的脾气，他易怒，发起脾气来一抓东西就摔。
       "你们不要以为我看不见。"父亲的声音里，总有着咬牙切齿的忿恨，仿佛这世界亏欠了他许多，他要用嘶哑的吼叫来索回。
       于是，孩子们都躲在房子的一个角落，不出声音，甚至暂停呼吸，怕被父亲找到。
       孩子们却也知道，这样的藏匿是没有用的，父亲总有办法把他们一个个揪出来；父亲会罚他们跪，还要他们顶着一盆子的水。哪一个人撑不住了，把水洒了出来，父亲那又快又狠的鞭子啊，便会落在他大腿和小腿的关节后最不见天日的肌肤上。
       那热红的鞭记，成了美枝所有的童年回忆。
       那时候，妈妈每天要到镇上去做工，常常是早出晚归，把一家老小的吃喝全交给了美枝。
       美枝要早早起床，洗米，煮饭，然后再把弟弟妹妹们都叫起来，一个个替他们抹脸、换衣服；早餐前，父亲照例要开讲的，说一些做人做事的大道理；美枝一边听父亲的训话，一边还要把打盹的弟妹叫醒。一直到多年后，美枝成了老师，在课堂上发现有学生打瞌睡，她才惊觉自己与父亲的相像。
       邻居都说美枝长得像父亲，但是，美枝怎么也不愿意承认。美枝不想像父亲，她不要满头白发，她不要满脸皱纹，她不要......
       她不要看不见......
       父亲的身体不好，每个月初，美枝得陪着父亲坐火车到镇上看医生。美枝走在前面，让父亲搭着她的肩，那种沉重的负荷，让美枝怎么也摆脱不得。美枝多么希望不要在路上遇见那个自己心仪的男孩，不要遇见任何一个认识的人，不要被人家问："这是不是你的父亲?"
       上车，落座，火车缓缓地把他们从海边小村载往繁华的城镇。
       摇摇晃晃的列车上，美枝分不清楚戴着墨镜的父亲是睡是醒，他就这样直挺挺地坐着，不偏不倚，如一座铜像。他的墨镜上倒映着海水的湛蓝，天空的诡谲，但是，他什么也看不见。
       他们就这样坐着，一句话也不说，时间一分一秒地过，火车一站一站地走，那铁轨似乎无止无尽了。美枝真的真的好怕火车就这样一直走下去，因为那样她就下不了车了，就得陪父亲一辈子了。
       中学毕业后，一有机会，美枝就考到外地的学校，把心一横，少小离家。
       妈妈满面忧伤地交代这个，交代那个，美枝就一个劲儿地点头，管不住心里那只渴望出笼的自由鸟。
       父亲却只说了一句："要记得你是谁家的孩子。"
       要记得你是谁家的孩子。父亲的话让美枝想了许久，终于确定，那也只是做人做事的大道理一类的格言。
       从此，天地辽阔，美枝拥有全部的自己。
       "老师，"学生问道，"你猜我们现在走到哪里了?"
       美枝伸出手，摸不着可以记忆的墙壁或树木；用脚尖轻捻地面，分不清泥土地或磨石子；仔细聆听，操场的喧嚣好似愈来愈远了。那么，这是哪里呢?
       突然，有一种味道袅袅而来，香气一点点，甜味一点点，还有一点点酒的醇美。
       樱桃，那是樱桃。美枝还记得这个味道，一直记得，虽然，只吮过一口樱桃的滋味......
       "这里靠近后校门，隔了一条街就是Wednesday"s Café，对不对?"
       那是Wednesday"s Café烤樱桃点心的香味。
       "哇!"学生们赞叹起来，还有人来检查美枝的眼罩，认为老师什么都看得见。
       美枝微微一笑，想要借机跟学生们说一些观察力的重要等等的话，却，愣住了。
       她看见，是的，她看见，12岁的自己站在镇上医院外的水果摊前，垂涎那一颗颗饱满黑亮如一枚惊叹号的樱桃。
       那是美枝第一次看见新鲜的樱桃，不同于生日蛋糕上腌渍过久的艳红樱桃，那些新鲜樱桃衬在墨绿荷叶上，是那样的诱人。美枝伸出手去触摸，光滑的表皮下，坚实的果肉一定香甜如蜜吧?
       美枝突然很想，把这颗樱桃放进嘴里，一颗，一颗就好，只要知道樱桃的滋味，就可以回村里去炫耀给其他孩子听了。一颗，一颗就好......
       偷偷摸了一颗，轻轻一咬，齿尖啮过黑亮的表皮，果肉漾出云朵般的香气，舌尖就要遇上樱桃的美味了......
       "啪!"父亲一个巴掌打过美枝的脸颊，樱桃的滋味顿时和着血腥。"你不要以为我看不见!"
       就是那恶狠狠的一巴掌，让美枝决心要离开家，离开父亲。
       走了，就不再回头了。美枝曾经对自己这么说。
       走了，就不再回头了......这么多年，美枝总找尽各样的借口不回家；就算回家，也离父亲远远的，美枝惧怕那忽之而来的一巴掌，会让自己辛苦建立、独立于父亲一切之外的自尊和自信瞬间瓦解。
       但是，这一刻，当美枝被深深浅浅的黑随身包围，当美枝听着火车声，嗅到樱桃的滋味，看见12岁的自己，才发现了，另外一个父亲。
       脆弱的，武装的，不懂得表达的，恨铁不成钢的，壮志未酬的父亲。
       父亲啊父亲，原来你在这里。美枝在黑幕里，看见父亲如何向水果摊的小贩致歉，如何自责管教不周，如何花尽所有看医生的钱买下小贩的樱桃，如何向围观的群众解释自己的女儿从来不是这样的......
       "要记得你是谁家的孩子。"
       美枝懂了。
       摘下眼罩，下了课以后，要赶着去买火车票。好久好久没看到父亲了。记得要去Wednes day"s Café买一块刚刚出炉的点心带回家。要樱桃口味的。
       12岁轻浅一啄以后，就发狠不食的，樱桃的滋味。
       (李畅摘自《女友》2003年5月上半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