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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长书]“我们等待已久的人就是自己”
作者:吴新云

《读书》 2007年 第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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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女性的眼神儿不好,小时候和哥哥玩“牛仔打印第安人”游戏时伤了眼睛,但对认准的目标,她从不含糊。大学一年级,年方十七岁的她就参加了民权运动,还因受邀参加在赫尔辛基举办的“青年世界和平节”而被小马丁·路德·金器重,到他家里做客;后来现场亲耳聆听他《我有一个梦想》的演讲更受激励,大学毕业后,一九六五年她深入到南方农村进行挨家挨户的黑人选民登记动员。
       她就是艾丽丝·沃克,后来大名鼎鼎的美国作家,笔力和行动力一样强劲的黑人女性。在大学二年级时,她因为表现出众获得莎拉·劳伦斯大学的奖学金,而得以转学到位于纽约的名校;二十一岁发表短篇小说即收到著名诗人兰斯顿·休斯的书面鼓励;小说《紫色》(一九八二)被斯皮尔伯格改编为电影后更是风靡全球。二○○六年她又出了两本书,一本被列为“年度好书”、一本则当时就上了《纽约时报》畅销书排行榜,今年秋天又要出平装本。前者是她创作的一首诗歌的插图本,叫《花朵在鼻尖闻着我》,用新鲜的“反视角”说,“天空/在我/眼/角/盯着/我”、“舞蹈/在我骨头/活/动着我”、“海洋/在我头上/游着我”,而“故事/在我臂弯/讲述着我”。后者是她的散文和演讲集《我们等待已久的人就是自己》,美国沃克迷中有人似乎奉这本书为哲学读本,声称它是“照进黑暗的光线”,“深邃得让人目眩”;也有人好像视它为励志书,赞其“足以激发人的希望”,让人意识到自己的“潜能”无限,可以对世界、对人生“做出积极的改变”。
       莎士比亚说:“What’s in a name?”(名字算得了什么?)其实,“我们等待已久的人就是自己”这个标题足以表达沃克作品一贯的宗旨。几十年前,年轻的沃克投身民权运动就是意识到“自救”的必要;几十年来,她的创作也始终是鼓励人们的精神追求,传播进步的政治理念。她创立的“妇女主义”表达的也正是对黑人妇女自主行动的倡导。
       作为黑人和妇女,沃克对种族问题和性别问题格外关注。在其备受推崇的散文集《寻找我们母亲的花园》中,沃克(一九八三)提出了“妇女主义”(womanism)这一术语。根据沃克的第一个定义,“妇女主义者”是“黑人女权主义者或有色人种的女权主义者”。因此,在最基本的层面上,沃克自己是把这两个术语交替使用的。像沃克一样,许多黑人妇女在二者之间没有看到什么区别,因为它们共同拥护黑人妇女自我界定和自决的章程。那么以妇女主义代替“黑人女权主义”又有什么意义呢?其一,妇女主义反映出黑人女权主义者“独立”的企图。虽然“女权主义”一词能增加黑人妇女进行性别政治的锋芒,但“黑人女权主义”这个名称中包含了“女权主义”一词,黑人妇女面临的真正问题就容易被白人女权主义的框架所淹没和改写。虽然“黑人女权主义”的内涵丰富,但“女权主义”的名称有时会使一些黑人大众对之望而却步。其二,沃克提倡“妇女主义”,本来就是把这个词当成白人女权主义一词的对应物,以之指代其所希望的性别政治的理想模式。沃克还界定妇女主义者“致力于整个人民——男人和女人——的生存和完整”,这样,妇女主义为加强黑人男女的关系培养了一个通道,为黑人妇女提供了一个处理性别压迫又不攻击黑人男性的途径。不管其政治视角如何,对黑人妇女而言,这都是一个极其重要的问题。许多黑人妇女把白人的女权主义视为这样一种运动:它最好的方面是专门为妇女服务的,它最差的方面是攻击和灭绝男性的。可以说,相对于女权主义,妇女主义假定其能有效、有用地谈论男人。
       从思想渊源看,妇女主义一词融合了黑人民族主义、多元文化主义。“妇女主义”回避了在妇女之间培养跨种族合作的问题,具有黑人民族主义色彩。拥戴黑人民族主义哲学的黑人妇女对与白人妇女一道工作丝毫不感兴趣,不仅如此,她们还把白人妇女当作问题的一部分。沃克对妇女主义的解释中蕴含了这样一层意思:黑人妇女由于其民间传统而比白人妇女优越。妇女主义根植于黑人妇女充满了种族和性别压迫的具体历史,这历史对黑人妇女来说是形成世界观的源头。妇女主义这个词源于南方母亲对女儿的教导“你得像个女人的样子”。“女人样”(womanish)的黑人姑娘大胆、勇敢、率性直行,这使她们摆脱了束缚白种妇女的传统。对那些被认为有益于她们的东西,女人样的黑人姑娘想知道更多、更深,她们负责、关心人、态度认真。虽然沃克把各种女权主义比作“花园里花朵各色不同但同时竞放”,但她同时又讲,“妇女主义者与女权主义者相比就像紫色和淡紫色的关系”。这话就旨在形成这种对比:通过把“女人样”与“女孩气”的“轻佻、不负责、不认真”对立起来,沃克也就把黑人妇女的经历与白人妇女的经历对立起来。她的言下之意是,妇女主义不同于女权主义、优于女权主义。
       但在民族主义色彩边上,沃克的“妇女主义”还表现了一种关于多元主义的蓝图。这是由一个黑人小女孩的问题引出的。孩子问:“妈妈,为什么我们的肤色是棕色、粉色和黄色,而我们亲戚则是白色的、米色和黑色的?”她得到的回答是:“有色种族就像一个花园,每一种颜色的花都得到了表现。”这拓宽了人性的含义,尊重了所有肤色人种的人性,并且认可了不同肤色的男女保持着各自文化特色和整体性的必要性。多元文化主义认为社会包含了各种不同的族裔和利益集团,社会应为各团体提供平等的机会、权利和尊重。通过保持黑人文化的独特性和完整性,多元文化主义修改了种族融合的前提——不是个人的同化,而是整体的融入。许多黑人理论家认为北美白人妇女倡导的女权主义是有局限的,因而,沃克所述的综合了民族主义、多元文化主义的“妇女主义”吸引了她们。
       沃克的目标是为黑人妇女寻找出路,因此“妇女主义”还有类似“要求”的定义,比如说妇女主义者就是“一个从性或非性上爱其他黑人妇女的女人”,给人的感觉是:“同性恋”黑人妇女之间的“爱”是她们抵制种族、性别压迫,寻找自我、学会爱、学会生活的途径。沃克的小说《紫色》中有同性恋的描写,但非常热切拥戴沃克的“妇女主义”之说的黑人妇女大众常常避而不谈这个概念中包含的同性恋因素,因为同性恋的性问题多少还是有点社会禁忌的意思。许多人读《圣经》就是仔细挑选符合他们的世界观的段落而拒绝其他,不少黑人妇女对沃克妇女主义的阅读也是这样有选择地进行的。
       沃克引起争议的另外一点就是她对黑人男子在私人领域的恶行的披露。沃克的首部长篇小说《格兰奇·科普兰的三次生命》(一九七○)中的黑人佃农布朗菲尔德在生活陷入困境时,“总是殴打他那位曾经十分可爱的妻子梅姆,因为这令他感到瞬间的轻松和愉快”。梅姆聪明、美丽、受过教育,她力图把家庭从佃农制度下解救出来,但丈夫认为她的努力威胁到他在家中和社区中的地位,开枪将她打死。沃克的代表作《紫色》中,主人公西丽干着繁重的家务,还经常被丈夫打骂。许多黑人男子对沃克颇有微词,认为大多数黑人男子并不老是虐待妇女,单身母亲并非是黑人社区的独特现象,黑人妇女不该把社区的问题都归罪到黑人男子身上。面对好评如云的电影《紫色》,天主教大学的黑人法学教授勒罗瑞·克拉克(Lerory Clark)说,“这是一部非常危险的影片。它是对历史的谎言……强化了黑人男子如同野兽的观念”。
       沃克并非仅仅分析黑人社区的情况,对于白人男子对妇女的伤害她也并不笔下留情。在《好女人不容你压制》(一九八一)中她写道:
       几个世纪以来,黑人妇女一直都是欧美白人男子色情的“出口”。我们只要想想那些被主人当成繁殖工具,被主人为寻欢、为赢利而强奸的黑人妇女就知道了。但是,最有说服力的是,我们只要研究一下历史上南方存在过的奴隶社会里白人“绅士”对那些“年轻、美丽、有四分之一或八分之一黑人血统的混血儿”的性虐待就可以略知一二,她们(被刻意教养得)与白人妇女难以区别,并因此受宠为奴隶主的情妇。
       这段话表明,黑、白两个种族的妇女都被卷入了这个“繁殖”的过程。作为色情对象的黑人妇女和白人妇女的差别不复存在,浅肤色黑人妇女与强加在白人妇女身上的美、贞洁等有了相似之处,但内里却是个娼妓。
       “寻找我们母亲的花园”之所以是“妇女主义”的一部分,因为沃克相信女性解放的过程中女性祖先的领引作用。她曾寻找历史上的榜样以便支持她作为一个作家的自我定位,“要知道在我攻读一流的黑人学院和随后的白人学院的四年里,我没有听说过关于早期黑人女作家的只言片语。我的第一个任务绝对就是查明她们是否存在过。此后我才能长出一口气,对我自己选择的职业有更大的把握”。她“重新发现”了“哈莱姆文艺复兴”时期的黑人女作家赫斯顿(Zora Neale Hurston),认为其小说《她们的眼睛望着上帝》(一九三七)“走在时代的前面”,绝非普通的浪漫爱情小说。沃克意识到“有一群没有把自己的天分虚掷的人。如果她们被置之不理,我们作为艺术家、学者和未来的证人,有责任为了我们的孩子而把她们再次整理出来……如果必要,就一根骨头一根骨头地拾起来”。沃克重写“文学史”的手法不仅激励了自己,也激励了其他妇女。
       “我们等待已久的人就是自己”,其中既有对自我价值的肯定,也有对自我行动的召唤。沃克作为一个“妇女主义者”用这个句子表达她的人生感悟,也让那些自卑者鼓起勇气,幻想者付诸行动。
       (Alice Walker, You Can’t Keep a Good Woman Down,New York: 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 1981;In Search of Our Mother’s Gardens,New York: 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 1983;We Are the Ones We Have Been Waiting For: Inner Light in a Time of Darkness,The New Press, November 1, 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