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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长书]潘光旦笔下的中国女性
作者:刘舒曼

《读书》 2007年 第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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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次接触潘光旦先生的著作,是《冯小青:一件影恋之研究》。其时笔者正在进行明末清初吴江叶、沈两氏女性词人的研究,发现这两个家族有数位女性都死于肺疾。众所周知,肺疾很大的诱因是精神状态的抑郁,如《红楼梦》中的林黛玉就是典型。于是,想就古代女性的心理状态与某类疾病之间的关联做一些探讨,最终由于资料不足而作罢。就在搜集相关前人著作时,潘光旦的这部著作进入了我的视野。
       为何要以小青为研究对象,潘光旦在该书叙言中便开宗明义:“我国于变态心理之学尚无人深究,社会亦不为之地,使得罗致患者,以为研究之资料。试入欧美规模较大之精神病院,则因性发育失常而发生之种种变态触目皆是。”又说“自来我国社会对于女子之态度,读者知之稔矣。一言以蔽之曰:不谅解”。潘光旦正是抱着对中国女性生存状态的深刻理解和同情,展开了对其精神领域的探究。
       关于小青是否真有其人,至今尚无定论,笔者倾向于将其当做中国文人对女性形象的虚构。其实,有无都不关宏旨。无论作为真实个案,或是文学形象,对小青的分析同样具有典型性。不过,在潘光旦的考证中,小青确有其人。明万历二十三年(一五九五)生于扬州,既通琴棋书画,又明丽可人,十三岁嫁与杭州冯生为妾。大妇奇妒,将她赶至孤山别业,不能与冯生相见。小青抑郁成疾,十八岁便一病而亡。小青独处时,“时时喜与影语,斜阳花际,烟空水清,辄临池自照,絮絮如问答”。临水自语,才是潘光旦关注的焦点。因无人怜爱,只能对影自怜;无人倾诉,只得喃喃自语。长此以往,焉得不病。
       正如潘光旦所说,“止水与明镜为小青之二大恩物”。镜与水的功能相似,都可照影。不妨来看另一个揽镜自照的例子。《红楼梦》第三十四回“情中情因情感妹妹错里错以错劝哥哥”,黛玉在写“题帕三绝”时,“觉得浑身火热,面上作烧,走至镜台揭起锦袱一照,只见腮上通红,自羡压倒桃花,却不知病由此萌”。她写的是:“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却为谁?尺幅鲛绡劳解赠,叫人焉得不伤悲!”与小青一样,林黛玉对情感的前途深感绝望,肺疾亦因此而生。
       小青的故事,说到底就是“情”的故事。小青是“情”的化身。而“情”之一字,对中国古代女性来说,真如镜花水月,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奢侈品。因此,潘光旦在文中对小青一类的痴情女子提出忠告,“情”的无偿给予本来不是女人该做的事。
       除了由水镜而生的“影恋”,小青故事中另一个细节也十分值得注意,即小青对《牡丹亭》的阅读。与明代很多识字的女性一样,小青对《牡丹亭》极为痴迷,曾赋七绝一首:“冷雨幽窗不可听,挑灯闲看《牡丹亭》。人间亦有痴于我,岂独伤心是小青。”可知其处境之凄凉无聊。明代不止一位女性因阅读《牡丹亭》故事或观看《牡丹亭》戏剧而身亡。《牡丹亭》之所以动人,是因为它描写了慕色而亡的杜丽娘,为情不顾一切,最终得到幸福,给了女性在现实生活中无法得到的情感上的安慰。然而,阅读过程中对“情”的满足,与现实生活中“情”之匮乏的巨大落差,也使得一些女性难以承受,抑郁身亡。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小青,通过对《牡丹亭》的阅读,更加强化了她的孤独感和身世之叹。
       通过小青的个案,潘光旦结合西方性心理学大师弗洛伊德和霭理士的观点推断,中国女子尤其是知识女性普遍的精神郁结,大都与性生理或性心理的不能自然发展有密切关系。这种生理和精神状态在中国古代社会当然是不可言说的雷区。“然取精神郁结状态之普遍而类推之,其数亦不在小。然则数千年来,‘无端’淹忽之中国女子亦更仆难数矣;小青不过沧海之一粟耳。”诚哉斯言。
       为了对古代女性的精神世界有更为准确的把握,潘光旦还在书中对清代女性词集《销魂词》中语涉消极者做过数量上的统计与类别分析。笔者也曾对叶、沈两氏女词人作品中此类词语有过简单分析,寒、悲凉、凄楚、断、啼,黯、愁、闷、惆怅、悲伤、残、怨等哀怨之词比比皆是,触目惊心。古代女性的婚姻不由自己做主,几乎不会考虑感情因素。而这些识字的女性,因其敏感多思,往往对爱情抱着极大的憧憬。母亲和姊妹的遭遇让她们早早明白了婚姻的实质,并因此产生恐惧,形成对婚姻的拒斥心理。这也是很多才女在婚前突发疾病身亡的重要原因。若以潘光旦的方法推论,则是严重的“婚姻恐惧症”。
       在此之前,从未有学人从生理心理、两个层面对中国古代女性进行过关怀和分析,潘光旦可谓第一人。此后虽有陈寅恪《柳如是别传》,但却是为消“留命任教加白眼,著书唯剩颂红妆”的胸中块垒,与潘光旦尚有区别。
       作为一个提倡优生和种族血统延续的社会学家,潘光旦如此关注古代女性自然有他的原因。冯小青的研究成果,最初是以论文《冯小青考》的形式呈给他崇敬的前辈梁启超的。梁任公大为赞赏。梁一直重视妇女问题,视之为挽救民族危亡、强国保种的重要一环。他积极推动不缠足运动,倡议母教,协助创立第一所国人自办的女学堂、女学会和女学报等。在那个新旧急剧交替的时代,这些观点和行动对潘光旦无疑会产生影响。
       事实上,潘光旦对于当时中国女性的社会角色是有定位的。他认为,女性在优生和种族品质的提高方面负有比男子更为重要的责任。因此,当以在家庭中教养子女为重,职业生涯是家庭生活的附属。对于天性特薄的女性,可以让她们从事社会工作。简单说来,也就是“男主外,女主内”。潘光旦的观点较之当时风起云涌的女性觉醒运动,可谓保守,也更难为今天的女性所接受。
       女性以家庭为重并非不可以,前提是对家务劳动和对子女的养育计入了经济范畴,并获得与工作同样标准的报酬。对女性而言,真正的自由是拥有选择的权利,而非由男性安排她们是该去工作,还是该待在家里。这一点,是关注女性身心、但身为男性的潘光旦所忽视的。
       吕文浩所著的《潘光旦图传》(湖北人民出版社二○○六年九月版),图文并茂,展现了大时代中一个纯正知识分子跌宕起伏的一生:他曾因年少莽撞而导致终身残疾,他也会说些荤段子调节沉重的人生,他更能在生死存亡之际坚守气节。作者为我们呈现的潘光旦,不是苍白的偶像,而是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一位我们可以亲近的大师。这本书可以满足我们一窥大师全貌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