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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快!
作者:南 帆

《青年文摘(红版)》 2003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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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统计可以证明,“快”是日常用语之中使用频率颇高的一个字眼。“快!”我们时刻催促别人,也时刻被人催促。Come on——那些不谙英语的人竟然从电视里听熟了这个词。没有人明白我们急着赶到哪儿去,但全世界的人都在互相招呼:“快——点!”
       风驰电掣的轿车时速140公里。外交大臣一个星期要访问5个国家。每秒运算几亿次的计算机已经问世。母亲来不及揩净孩子嘴角的饭粒就匆匆赶到了车站。公务员用肩膀夹住电话的同时手里还在不停地书写。宽带网的口号是极速世界。张爱玲广为人知的名言是出名要趁早。高速悬浮列车正在投入使用。三菜一汤换成10元钱一客的快餐。艺术家正在抱怨被创新这条狗撵得连撒尿的工夫也没有……
       “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虽然看不见上帝如何挥舞手中的指挥棒,但是,所有的人都察觉到,这个世界的节拍越来越快了。
       偶尔翻一翻唐诗宋词,顿时感到古人的生活速度慢了下来。“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这种日子从容,悠长,恬然,可以慢慢地品尝和消磨人生的百般滋味。即使愁绪万千,即使壮怀激烈,也没见到哪一个手忙脚乱,喘不过气来。
       然而,这种生活现在已经连根拔除。现代人身体里面的马达似乎越转越快。他们再也接受不了古人的生活速度了。看戏曾经是古人的莫大享受。可是,如今还有多少人有这个耐心?台上一个小姐咿咿呀呀地唱,半天还走不出闺房到后花园与书生相会;若是在电视剧里面,她早就和小伙子成双入对了。一些人甚至觉得电视剧还是太慢,抽个休息日借回一摞录像带,用快进键播放,仅仅在遇到说明剧情的对话时停下来听一听,大约十多分钟即可看一集,这才是令人过瘾的节奏。的确,不停奔走的现代人已经收不拢脚步——这个世界早就变成了一个匆匆赶路的意象。
       2
       其实,古人的日子之中也有风驰电掣的时刻。骏马和飞矢都是神速的象征。如果再夸张一些,可以提到李白的两句诗——“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然而,古人体验的速度没有超出自然的节奏。
       改变了整个世界自然节奏的是机器。机器制造了一系列匪夷所思的速度。特别是蒸汽机出现以来,整个世界迅速的被调整到机器的节奏之上。鸿雁传书换成了电报或者传真。快艇问世以后,古老帆船又算什么?一列火车哐当当地驶过,强壮的骏马变得如此渺小。从联合收割机、冲床到飞机、电子计算机,人类生活的每一个角落都在提速。
       周围的日子仿佛正搁在一个愈来愈快的传送带上,就要让我们应接不暇了。
       散漫的农耕时代,日出日落或者春去秋来是人们计算时间的方式。这种粗糙的时间观念只能产生相应的速度。今日事今日毕,办事的速度是以昼夜交替为时间单位。可是,自从“分”或者“秒”为度量单位之后,世界不得不加紧自己的步伐。分秒必争,这种口号只能出现在钟表大规模普及的现代社会里。和蒸汽机一样,钟表也是现代社会的加速器。人们哪里是在替钟表上弦?其实,人们是在替世界上弦。
       3
       快是制胜的法宝,这是动物世界遗传下来的生活准则。鹰击长空,虎啸山林,称王称霸的都是一些手脚利索的好汉。那些慢吞吞的家伙想活命就得有特别的绝招。乌龟有个硬甲,蜗牛有个硬壳,毛毛虫可以伪装成一片树叶。当然,如果拥有大象的庞大体积也行。
       工业社会并没有改变这条法则,快仍然是机器时代的神话。幻影战斗机、鬼怪式战斗机或者米格战斗机,战斧式导弹、飞毛腿导弹或者导弹防御系统,较量的就是谁更快。
       工业社会还发明了另一条法则——“时间就是金钱”。进入工业社会,人们没有理由浪费时间。农耕时代的生产必须听命于季节,机器却随时可以开动,人类就是在这个时候告别了寒暑节气而站到了工厂的流水线面前。机器的节奏代替了心率和脉搏。计件工资的出现彻底改造了身体的自然属性。工人的每一项操作都被详细地图解分析,删除任何一个多余的动作,精确简练的手臂伸缩终于和机器的运转默契无间,甚至上厕所小便的速度也得到了以秒为单位的计算。机器成为效率的惟一注解。卓别林的《摩登时代》就是一部表现人变成机器的超现实主义杰作。
       令人奇怪的是,我们的动作越来越快,手边的事情不是越来越少了,而是越来越多了。文件堆积如山。日程已经排到两个月以后。会议一个接一个。许多时候,我们恨不得给地球装上一个新的引擎,让它转得更快一些——一天转出36个小时来。结局当然可以预料:记性越来越坏,血压越来越高,脾气越来越大,睡眠越来越糟糕,情趣越来越少,语言越来越贫乏,终于只会说一个字:快!
       4
       回过身来看一看舞文弄墨这个行当,我们惊骇地发现了来势汹汹的“写作加速度”。古人一笔一画地把文字刻到龟壳、骨头或者竹简上,只有重大事件才有可能得到书写。即使有了毛笔和纸张,下笔依然慎之又慎。古人习惯于把思想简约地表述出来,三句话压缩成一句话,余味深长,这不可能写得太快。唐朝被形容为诗的帝国,全唐诗不过四万两千多首,了不起四五百万字吧,现今一个普通作家就可能达到这个产量。
       印刷机骤然地解放了作家的写作生产力,机器又一次左右了思想的生产。报纸和平装书拥有巨大的文字容量,钢笔和圆珠笔及时跟进。这一切怂恿了飞一般的写作速度。写作的神圣感已经无影无踪,作家宁可自称“码字的”。
       所有作家都加快了写作速度,文学的空间拥挤不堪。“各领风骚数百年”是古代作家的周期,新生代的理想是“各领风骚三五年”,甚至“各领风骚三五天”。据说,现今每天平均有两部以上长篇小说问世。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种老教条已经适应不了21世纪的写作速度了。
       幸好网络开放了一个巨大的场域,积压的文学产品发现了一个新的展厅。这才真正是一个炫耀写作速度的地方,语言粗糙,情节单纯,速记符号和错别字一拥而上。没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对。付费上网,网络上只能匆匆地写作和浏览,手指在键盘上跳跃远比握住一支笔灵巧。
       纸面上千言万语,内心空空如也。太快的写作已经把思想洗劫一空。这是一个写的多想的少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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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就是在手忙脚乱之中和世界融为一体。不必计较多干活没有酬劳,越来越快的日子怎么说也是划算的。据说,现今人们每天的信息量相当于古人一年的所见所闻——这不是多活出几辈子来了吗?
       然而,这只是一个错觉。狼吞虎咽往往嚼不烂。草草地掠过生活,许多细腻的部分消失了。从海南岛到哈尔滨,波音757只要几个小时。甚至旅行感还没来得及出现,我们已经从夏季飞进了冬季。可是,呼啸的飞行既看不清长江,也看不清泰山。古人骑一匹毛驴上路,歇歇停停地走了3个月。他们不在乎哪一天抵达目的地,但他们说得出哪里草长马肥,哪里风高雪厚。小桥流水,黄土高坡,只有一程一程地慢慢走过,人们才可能真正认识江山。否则,我们只不过认识一张地图。太快的速度往往把细节当做累赘抛掉,生活仅仅剩下了梗概。
       现在,许多人似乎被越来越快的生活速度魇住了。人们只能匆匆地瞥一眼远方的山峦或者天空的月亮。然后就埋头往前奔。快!快!——争先恐后的心情凝成了一阵强大的浮嚣之气。浮光掠影冒充见多识广,一目十行成了渊博,琴棋书画面面俱到又一无所长,朋友遍天下而没有一个知己。谁还在那里青灯古佛,面壁十年?那简直是不堪救药的落伍者。
       大洋彼岸的一个教授提出了意味深长的口号:比慢。踏踏实实地读书,不要想一口吃成一个胖子;从砍柴挑水做起,不要好高骛远,频频更换一些炫目的大口号,打算毕其功于一役。可是,机器制造的节奏回响在每个人的心里,如同挣脱不了的毒瘾。我们常常按捺不住突然涌上来的焦躁,再也坐不住冷板凳,悬梁刺股也没有用。这个时候,返璞归真是一剂良药。只要回到虫吟鸟语、月白风清之间,回到云聚云散、落花流水之间,我们将和另一种节奏相遇。“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温习另一个久违的世界,我们会渐渐地平静,甚至大彻大悟。
       (李悦摘自《人民文学》2003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