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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苑]我的大学生涯
作者:冰 心

《青年文摘(红版)》 2003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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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从贝满女中毕了业,就直接升入了协和女子大学。我选的是理预科,因为我一心一意想学医,对于数、理、化的功课,十分用功,成绩也好。至于中文呢,因为那时教会学校请的中文老师,多半是前清的秀才或举人,讲的都是我在家塾里或自己读过的古文,他们讲书时也不会旁征博引,十分无趣。我入了理科,就埋头苦学,学校生活如同止水一般地静寂,只有一件事,使我永志不忘!
       我是在夏末秋初,进了协和女子大学的校门的,这协和女大本是清朝的佟王府第,在大门前抬头就看见当时女书法家吴芝瑛女士写的“协和女子大学校”的金花蓝地花边的匾额。走进二门,忽然看见了由王府前三间大厅改成的大礼堂的长廊下,开满了长长的一大片猩红的大玫瑰花!这些玫瑰花第一次打进了我的眼帘,从此我就一辈子爱上了这我认为是艳冠群芳、又有风骨的花朵,又似乎是她揭开了我生命中最绚烂的一页。
       现在回忆起来,在这些最单调的日子里,我只记得在此期间有一次的大风沙,那时北京本有“无风三尺土,有雨一街泥”的谚语,春天风多风大,不必说了。而街道又完全是黄土铺的,每天放学回来总得先洗脸,洗脖子。我记得这一天下午,我们正在试验室里,由一位美国女教师带领着,解剖死猫,忽然狂风大作,尘沙蔽天,电灯也不亮了,连注射过红药水的猫的神经,都看不出来了。教师只得皱眉说:“先把死猫盖上布,收在橱子里吧,明天晴了再说。”这时住校的同学都跑回到自己屋里去了。我包上很厚的头巾,在扑面的尘沙中抱肩低头、昏天黑地地走回家里,看见家里廊上窗台上的沙土,至少有两寸厚。
       其实这种大风沙的日子,在当时的北京并不罕见,只因后来我的学校生活,忽然热闹而繁忙了起来,也就记不得天气的变迁了!
       在理预科学习的紧张而严肃的日子,只过了大半年,到了第二年1919年——“五四”运动起来了,我因为参加运动又开始写些东西,耽误了许许多多理科实验的功课,幸而理科老师们还能体谅我,我敷敷衍衍地读完了两年理科,就转入文科,还升了一班!
       改入文科以后,功课就轻松多了!就是这一年——1920年,协和女子大学,同通州潞河大学和北京的协和大学合并成燕京大学。校长是司徒雷登。我们协和女子大学就改称“燕大女校”。有的功课是在男校上课,如哲学、教育学等,有的是在女校上的,如社会学、心理学等。
       在男校上课时,我们就都到男校所在地的盔甲厂去。当时男女合校还是一件很新鲜的事,因此我们都很拘谨,在到男校上课以前,都注意把头上戴的玫瑰花蕊摘下。在上课前后,也轻易不同男同学交谈。他们似乎也很腼腆。一般上课时我们都安静地坐在第一排,但当坐在我们后面的男同学,把脚放在我们椅子下面的横杠上,簌簌抖动的时候,我们就使劲地把椅子往前一拉,他们的脚就忽然砰的一声砸到地上。我们自然没有回头,但都忍住笑,也不知道他们伸出舌头笑了没有?
       我在燕大女校“学生自治会”里,任务多得很!那时我们最热心的就是做社会福利工作,而每兴办一项福利工作,都得“自治会”自己筹款。最方便而容易的就是演戏卖票!我记得我们演过许多莎士比亚的戏,如《威尼斯商人》、《第十二夜》等等,那时我们英文班里正读着莎士比亚,美国女教师们都十分热心地帮助我们排练,设计服装、道具等等,我们演得也很认真卖力,记得有一次鲁迅先生和俄国盲诗人爱罗先珂来看过我们的戏——忘了是哪一出——鲁迅先生写过文章说爱罗先珂先生说我们演得比当时北京大学的某一出戏好得多。因此他和北大同学还引起了一番争论,北大同学说爱罗先珂先生是个盲人,怎能“看”出戏的好坏?我和鲁迅先生只谈过一次话,还是很短的,因为我负责请名人演讲,我记得请过鲁迅先生、胡适先生,还有吴贻芳先生……我主持演讲会,向听众同学介绍了主讲人以后,就只坐在讲台下听讲了——我和鲁迅先生的接触,就这么一次,我也不知道鲁迅先生是从哪一位同学手里买到戏票的。
       这时燕大女校已经和美国威尔斯利(Wellesley College)女子大学结成“姐妹学校”。我们女校里有好几位教师,都是威校的毕业生。忘了是哪一年,总在20年代初期吧,威校的女校长来到我们校里访问,住了几天,受到盛大的欢迎。有一天她——我忘了她的名字——忽然提出要看看古老北京的婚礼仪式,女校主任就让学生们表演一次,给她开开眼。这事自然又落到我们自治会委员身上,除了不坐轿子以外,其他服装如凤冠霞帔、靴子、马褂之类,也都很容易地借来了,只是在演员的分配上,谁都不肯当新娘。我又是主管这个任务的人,我就急了,我说:“这又不是真的,只是逢场作戏而已。你们都不当,我也不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就当了!”于是我扮演了新娘。凌淑浩——凌淑华的妹妹,当了新郎。送新太太是陈克俊和谢兰蕙。扮演公公婆婆的是一位张大姐和一位李大姐,都是高班的学生,至今我还记得她们的面庞。她们以后在演比利时作家梅特林克的童话剧《青鸟》中,还是当了我的爷爷和奶奶,可是她们的名字,我苦忆了半天也想不起来!
       那夜在女校教职员宿舍院里,大大热闹了一阵,又放鞭炮,又奏鼓乐。我们磕了不少的头!演到坐床撒帐的时候,我和淑浩在帐子里都忍不住笑了起来,急得克俊和兰蕙直捂着我们的嘴!
       总之,我的大学生涯是够忙碌热闹的,但我却没有因此而耽误了学习和写作。
       已是1923年的春季,我该忙我的毕业论文了。文科里的中国文学老师是周作人先生。他给我们讲现代文学,有时还讲到我的小诗和散文,我也只低头听着,课外他从来没有同我谈过话。这时因为必须写毕业论文,我想自己对元代戏曲很不熟悉,正好趁着写论文机会,读些戏曲和参考书。我把论文题目《元代的戏曲》和文章大纲,拿去给周先生审阅。他一字没改就退回给我说,“你就写吧”。于是在同班们几乎都已交出论文之后,我才匆匆忙忙地把毕业论文交了上去。
       就在这时我的吐血的病又发作了。我母亲也有这个病,每当身体累了或是心绪不好,她就会吐血。我这次的病不消说,是我即将离家的留恋之情的表现。老师们和父母都十分着急。带我到协和医院去检查。结果从透视和其他方面,都找不出有肺病的症状。医生断定是肺气枝涨大,不算什么大病症。那时我的考上协和医学院的同学们和林巧稚大夫——她也还是学生,都半开玩笑地和我说:“这是天才病!不要胡思乱想,心绪稳定下来就好。”
       于是我一面预备行装,一面结束学业。在毕业典礼上,我除了得到一张学士文凭之外,还意外地得到了一把荣誉奖的金钥匙。
       这一年的8月3日,我离开北京到上海准备去美。
       临行以前,我的弟弟们和他们的小朋友们,再三要求我常给他们写信,我答应了。这就是我写那本《寄小读者》的“灵感”!
       8月17日,美国邮船杰克逊总统号就把带着满腔离愁的我载走了!我写过一首诗:
       她是翩翩的乳燕,
       横海飘游,
       月明风紧,
       不敢停留——
       在她频频回顾的
       飞翔里
       总带着乡愁!
       我在国内的大学生涯,从此结束。在我的短文里,写得最少的,就是这一段,而在我的回忆中,最惬意的也就是这一段,提起笔来,就说个没完了!
       (吕平平摘自《大学往事》,昆仑出版社,杜凤宝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