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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苑]台风记忆
作者:黎 晗

《青年文摘(红版)》 2002年 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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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起初我以为台风是一只野兽。天光还亮堂堂的,奶奶就惊慌失色地四处召唤鸡们鸭们。一只年轻的母鸡躲在芭蕉树根下蛋,它把脸憋成紫色,双眼迷茫地盯着我们看。奶奶粗暴地钻进芭蕉树下,一手揪住正在分娩的它。它痛苦地伸长了脖子,却不像平时那样乱叫。那是最后一只归巢的家禽,它怪异的神情分散了我对天空的注意。我看见一只带水的鸡蛋从它的屁眼里露出来,探了一下头,又急忙缩回去。那是一只聪明的鸡蛋,它一定比我更清楚地看到了天空的变化。天一下变黑了,我还以为台风是一只野兽。
       那时候山上还有野兽,野兽下山是惟一让村庄慌张的事情。可能是一只老虎,也可能是一只野猪,说不定还会是一条水桶那么粗的大蟒蛇。是这样的,看到奶奶到处寻找鸡们鸭们,我就知道,野兽又下山了。野兽会吃人吗?当然会的,所以你不要乱跑。野兽会把人抓到野兽家里吗?会的,野兽会把你抓到它家里,一口一口慢慢地吃掉,那比一口吃掉更可怕。野兽家有孩子吗?有的,野兽也可能不吃你,它抓你回家给儿子做朋友,等它的儿子长大以后再让它儿子吃你!那么小野兽要不要每天去上学?你怎么那么多话啊!奶奶不耐烦了,大声道,野兽也有学校的,就是教小野兽们怎么吃你!我睁大眼睛说,那我要赶紧回家!
       这是第一年的记忆,我只看见天空变黑了,后来我就回家了,后来吃饭的时候我打破了一个碗,没人打我,但我自己哭了,我哭个不停,被父亲抽了一下。"你干什么,台风夜打孩子!"奶奶训她的儿子。"他欠揍,哭得让人烦!""我看是你欠揍!"奶奶把我抱走了。后来在奶奶怀里我睡着了,后来我就忘了台风的事,我也忘了打破碗的事。在那个台风肆虐的夜晚,我梦到自己在山上的野兽学校上课,变成了一只让山下村庄害怕的、威风凛凛的大野兽。醒来以后,我看到了家里大厅的地上堆满了龙眼。来吃吧,我父亲笑眯眯地喊我。他是不是又要抽我啊?我迟疑着。吃吧吃吧,吃吧吃吧,所有的人都这么喊我。我看到了奶奶,她袖手站在大厅门口,背对着我。我跑过去,看到眼泪像龙眼那么大粒,一颗一颗从她脸上砸到地板上。吃吧吃吧吃吧吃吧,他们又在喊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奶奶把我抱起来,盯住我的脸,一字一顿地说,孙儿啊,你给我记住,你要好好读书,将来教人家怎么治这可恶的台风!我不知道台风长什么样,也不知道台风为什么要把整个村庄快收成的龙眼扯得碎碎的,但我那时对祖母坚定地点了点头。
       那只年轻的母鸡后来一直没把那个蛋下出来。台风来临的那天夜里,它被暴雨淋死了。别的鸡们鸭们都没死,就它一个死了。还有那只我牵挂了一个晚上的蛋,它一定也死了。
       第二年台风没来,我们家的龙眼树获得了大丰收。叔叔用卖龙眼的钱买了72只鸭,72只鸡,这些数字是叔叔告诉我的,但我怎么也数不出来。鸡养在家后门,用篱笆圈着;鸭放到小溪里。叔叔有了一根全村最长的竹竿,那是他用来赶鸭的。我们都喜欢那些鸭,它们比鸡可爱。鸡虽然比鸭下蛋快,但都傻傻的。但奶奶喜欢它们,咕咕噜,咕咕噜,她学它们叫。奶奶一叫,鸡们发疯一样跑过来。这也是我不喜欢它们的原因,它们那样跑过来,咕噜噜,咕噜噜围着奶奶乱叫,好像奶奶是它们的奶奶。
       第三年,我家的鸡鸭更多了。我已经记不清有多 少只鸡,多少只鸭了。虽然我在学校学会了百以内加减法,但我懒得去数它们了。我有我自己的朋友了,我还成了全校的领操员。一二三四,二二三四,全校所有的人都跟着我的口令做操,我得意极了。但我也有出丑的时候,我在大黑板上写"黄继军和陈玉兰",被陈玉兰告到老师那。老师罚我打扫学校男厕所一星期。我不敢回家拎水桶,向校门口的瘸子阿三借。瘸子阿三要我偷爷爷的烟叶。我偷了,还跟瘸子阿三说,你帮我打扫厕所,我可以再偷一些给你。瘸子阿三得意地抽着我爷爷的烟叶,死活不肯。他还说风凉话,谁叫你乱写字呢,你乱写"黄继军和陈玉兰",黄继军和陈玉兰干什么你知道吗?我当即翻脸,张口大骂,操你妈的瘸子阿三,我叫我叔叔揍你,你敢叫我偷我爷爷的烟叶!瘸子阿三慌了,赶忙答应替我打扫厕所。
         瘸子阿三帮我打扫厕所时鬼鬼祟祟问我,你知道吗,那边的女厕所跟这边不一样,是用花朵铺的,你听你妈小便有声音,那边的女生小便都没声音,她们就是小在花朵上的。我说阿三你放屁!我跟我叔叔说,你偷听我妈小便!阿三拍着胸脯说,骗你我会死,我妈小便也是有声音的。我说你妈死了,我听不到。不信你跑那边去看,我骗你两条腿都折了!瘸子阿三拍着胸脯下赌咒。我才不上他的当,我去看了,他说不定会跟全村的人说,要不还让我偷爷爷的烟叶。但我真的很想知道女生是不是在花朵上小便。最后一天打扫厕所时,阿三溜了。我只好自己去,当时是午饭以后,天黑压压的,风刮得急。出门时,奶奶叨咕了一句,这天黑得怪,你这么早去给老师倒尿壶吗。我不敢跟她讲我是要去给全班男生倒尿壶,胡编了一个借口溜了出去。奶奶也没把我放在心上,自从有了鸡,有了鸭,她差不多把我忘了。
       我一个人拎水,一个人冲洗厕所,四下里静悄悄的。我有点害怕,但那个关于女生小便的问题一次又一次地缠绕着我。最后一桶水拎来时,我站在那座黑乎乎、臭烘烘的建筑前发愣。正当我下定决心要溜进女厕所观看真相时,一阵可怕的风突然从天外刮来,我一下子被刮到半空中,飞出了很远。等我落地时,我吓晕了。又一阵风刮来,我紧紧抱住厕所门口那棵遮天蔽日的大树。风把整棵树的叶子都刮掉了,我几乎被叶子淹没了。等我睁开眼睛时,我看到刚才我辛辛苦苦冲洗的男厕所不见了,女厕所也不见了。我没看见瘸子阿三说的女生小便用的花朵,也许风把它们都刮跑了,但从遗留下来的痕迹看,那边与这边几乎一个样。
       我知道了把我刮到半空中的,把厕所刮丢的,就是奶奶说过的台风。那一年的台风与往年不一样,没有暴雨陪伴,事先也没有明显的征兆。我们家所有的鸡鸭因为毫无准备全都刮丢了。
       我看到了满天的鸭毛。多年以后,我当年赶鸭的叔叔对我这样说道。
       (刘涛摘自《散文天地》2002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