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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曾是一只寄居蟹
作者:华明玥

《青年文摘(红版)》 2002年 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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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成年以后,曾经第101遍地设想:如果1974年我父母不把我托付给外婆,使我度过4年类似弱小寄居蟹式的生活的话,我今天,也许不会走上写作这条路,也许,我会一生呆在校园里,教我的分子式和化学方程式。
       一个人的性格与命运,与其童年时代的遭遇,实在是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1974年底,体弱多病的母亲丢下5岁的我和4岁的妹妹,去南京投奔父亲,我被托付给外婆,妹妹被托付给奶奶,从此开始了我们的寄居岁月。
       外婆有着一切旧式妇女的典型特征:唠叨、善良、节俭到几乎吝啬、讲究礼数、记仇。在我的记忆中,她曾尽她所能地照料我的衣食,但也仅此而已,她从不过问我的喜怒哀乐,从不体察我的言行嬗变。我记得她对我的母亲,她惟一上过大学的二女儿,怀有极其复杂的感情,她当然是爱自己的女儿的,可也怨她,在她本人已经62岁高龄的时候,把一个刚满5岁的孩子丢给她,这个孩子,还是一个长相难看的女孩子,还是一个内心极端丰富敏感,5岁就动不动会生上两天气的女孩子。重男轻女的外婆嚷嚷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让你爸你妈接你到南京去呀,去过好日子呀……”外婆当时为了挣得一份家用,在62岁的年纪,戴着一千度的近视眼镜仍不能用肉眼分辨两分币和五分币的情况下,仍赖着不肯退休,赖在烟酒杂货店里打酱油。当时,就算顾客来打五分钱酱油对她而言都是一种信用冒险,她必须用手仔细摸索,用心揣摩硬币的大小,来保证不会算错账。在这样艰难的情形下,再让她来带大一个孩子,不用说,是负担多过乐趣的。也就难怪,外婆很少和颜悦色地待我,很少满足这个年龄的孩子一些异想天开的要求了。
       外婆会拉长声调说:“这话你跟你爸你妈去说呀,他们说想你,为什么不接你走呢?”
       而我,一个五六岁的小孩,自然无法接受这样沉重的问题。因为我被放在寄养地,父母的来信拉长到密密麻麻五六页。秋天,他们托出差的同事捎一些柑橘来,每只柑橘都用棉纸包裹着,散放着香气;冬天,他们勉为其难地邮寄一小箱自制的香肠来,代表他们的牵挂和歉意,但是,他们始终不说要接我走的话,结果令我陷入巨大的不安之中——我把外婆的气话当了真,无数次地考虑,假若我既不被外婆接受又不被父母接受,我该往何处去的问题。没有答案,这样的问题总没有答案,而一些忧郁的藤蔓,不属于我这个年龄的藤蔓,在我心底蓊蓊郁郁地生长起来。
       我知道要对外婆好,尽管她节俭、严肃、规矩大到不近情理,但是,目前她是我惟一的依靠。夏天,小酱油店延长关门时间直到晚上8点,天已经全黑了。我惦记着高度近视的外婆完全看不清路,便独自穿过无锡城里密密麻麻的小巷,去迎候外婆。我记得有一条小巷叫思贤巷,巷两侧书礼人家的院落都演化成70年代的大杂院,院墙上爬满金银花的藤蔓和爬山虎的爪形叶,香气荡漾,7点多,思贤巷里的居民都出来乘凉了,父母和孩子,爷爷和孙儿,一派天伦之乐的场景,竹榻、凉椅、用井水镇过的西瓜、几大碗金银花茶。他们对我每天来这条巷子等候感到不解,百般询问我是哪家的孩子,来思贤巷做什么,我都咬紧嘴唇,一言不发。告诉他们我的父母远在南京?告诉他们外婆不下班家中便冰锅冷灶?告诉他们外婆需要我做“拐杖”,而她又不许我去店里等她,她怕分心算错了账?理智告诉我,对陌生人说起自己的生活内容只会受到嘲笑,而我根本不需要他们的同情。于是他们问得越紧,我就越是避而不答。
       当然感觉上是难堪的,但这里,是外婆下班的必经之路,我必须等下去,直到外婆的手扶住我的肩头。外婆笃信“棍棒出孝子”的古训,她虽不会打我,却总是觉得对孩子表示赞赏是大人的短视和罪错。包括我去接她,她都不会表扬我。但,每次去接她,我都会在她微小的表情变化中,捕捉到我需要的东西:外婆觉得我是有用的,我不是吃白饭的孩子,她不再会赶我到南京去了。
       一时间,我被自己争取来的安全感,感动得热泪盈眶。
       一个孩子要这样去争取大人的关怀和认同,对孩子自身的成长来说,是好还是坏,这个问题,有待心理学家去探讨。我只知道,在不被关注的角落里长成的小孩,他们对爱的需要是如此迫切,他们会极度敏感,他们,也会通过直觉选择自己的朋友。
       他们,当然也有自己的一套找寻乐趣的方式。
       上了学,我跟班里一名聋哑家庭出生的女孩成了朋友。我们都喜欢收集糖纸、剪纸,喜欢丢沙包和养蚕,喜欢沿城中河两岸看人钓鱼、浇菜、种蓖麻,我们还在做完功课后,跑出好几里地,去大运河上看运煤运化肥的拖船。那里,水烟苍茫、船声呜咽,可以看到一条机动船上拖有五六节拖船,拖船上有孩子、喝酒的汉子、迎风招展的洗净的宽裤衩,有炊烟。我对这个叫吕品清的聋哑人家的女孩说:“这些船会不会是从南京来的人,如果我爸爸妈妈知道我们在这里看船,会不会让他们捎信给我?”——我真的无数次幻想船上的喝酒人会叫住我,突然给我一封父母的亲笔信。有时,遇到逆流而上的船,我们会在运河边追一气,对它喊:“带我走吧,带我到南京去……”疯子一样地跑,然后,那条机动拖船慢慢地走远了,在夕阳下,缩成一条线,一个点,长风吹拂,我静下来,不发一言。
       吕品清坐在我身边,陪着我,静默着。我感激她这一刻的善解人意,平时她是一个大嗓门、极喧闹的孩子,在一个无声的家庭里,她有惟一明亮的声音,她是太阳,她是惟一不会因絮叨被父母责怪的孩子,同样地,我在她家做功课,笑闹不绝,她的聋哑母亲,始终微笑着看着我们,不觉厌烦。下午五点钟,吕的母亲会为我们准备煮玉米棒、蒸山芋等零食,她对所有肯陪她女儿玩的小孩都很好,可能她和吕的父亲,总是对只能以手势跟女儿交流感到遗憾吧,他们希望女儿更多地生活在有声世界里,与其他孩子一样。
       我们各自有各自的私心——吕家认为我的到来给他们家带来更多的欢乐和声音,我愿意常去,是因为在那里我可以分享到父母对孩子才有的关注和纵容。
       我可以分享到我的生活中严重匮缺的东西。
       一次,我把我的故事说给吕品清听,吕用手势“翻译”给她母亲看,她的母亲朝我温存点头,仿佛领会了我心底里所有的酸与涩,然后,她坚持要直接跟我“谈”,她找来纸笔,写下这段话,我至今难以忘怀的话:
       “你要体谅爸爸妈妈,我了解每个父母的心,如果不是迫不得已,他们忍受不了天天见不到你的思念。相信我,你很快会回到他们身边,变成一个通达快乐的孩子。”
       我的人生可以说是从这一天转弯的:在这一天之前,我的心里塞满疯长的幽暗的水草,塞满愤懑和不解,是这个其貌不扬的聋哑女人,用她平平淡淡的一段话,照彻了我的心,使我的内心深处变得通彻透亮……
       果然,过了不到一年,我的新生活就从南京开始了……
       (李娜摘自《同学》2002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