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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马可·波罗同行
作者:薛忆沩

《读书》 2007年 第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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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短”的城市
       注意,标题中关于城市的形容词并没有用错。因为这座城市是伊希朵拉(Isidora)。它是卡尔维诺的小说《看不见的城市》中的第二个城市。标准的意大利文版本用来兴建这座城市的材料只有一百一十九个单词(连读词不单记),而权威的英译版本对这座城市的改建用料也很节省,只用了一百三十一个单词。伊希朵拉是坐落在小说中的五十五个城市里最“短”的城市。这五十五个全部拥有女性的名字的城市是卡尔维诺想象的作品,或者说是卡尔维诺想象的马可·波罗想象的作品。马可·波罗用波光粼粼的语言将他的想象奉献给忽必烈。这位壮心不已的君主在诚恳的倾听中经受着欲望与绝望的冲击。
       这最短的城市一开始就展现了“时间”与“欲望”的较量。它的第一句话告诉我们,经过长时间的荒野之旅,一个男人感受到了自己“对一座城市的欲望”。欲望冲消了时间带来的疲劳。在欲望之中,这个男人首先想到了这座城市“标新立异”的“外观”:城市的建筑使用螺旋状的楼梯,而楼梯上又镶嵌着螺旋状的贝壳。他接着想到了这座城市“赏心悦目”的“产业”:城市出品完美无缺的小提琴和望远镜。他然后想到了这座城市“美不胜收”的“魅力”:当他在两个女人之间犹豫不决的时候,总会有第三个女人在他的眼前出现。他最后想到了这座城市“乐极生悲”的“生活方式”:每一场精彩的斗鸡总是转化成双方主人流血的斗殴,娱乐总是以极度的暴力来结束。
       当这个疲惫不堪的旅行者渴望着这样一座城市的时候,他想到了这一切。而当他进入伊希朵拉的时候,他看到了这一切:旋转的楼梯和贝壳;精美的小提琴和望远镜;无穷的第三个女人以及血腥的斗殴者。伊希朵拉就是他欲望中的城市。
       我们不妨假设这座城市就是这个旅行者珍藏在灵魂深处的恋人。他梦想她,他渴望她,他追寻她,最后,他抵达了她。他的生命之旅因此似乎可以被定性为是一部“喜剧”,因为它表面上终止于“得到”而不是终止于“失去”。
       不幸的是,马可·波罗马上就发现了这“得到”之中的“失去”。这个男人所抵达的城市与他欲望中的城市有一个刻薄的差异:在欲望中的城市里,这个男人是一个年轻人,而当他抵达伊希朵拉的时候,他已经老了。这是由“时间”决定的差异。在时间与欲望的较量之中,时间最终还是占了上风。
       这座城市被归纳在“记忆”的城市之中,所以马可·波罗最后必须让“欲望”与“记忆”接轨:在广场中央的矮墙边,一些老人坐在那里,打量着年轻人的匆匆来去。这个疲惫不堪的旅行者知道那里有他的位置。于是,他与那些老人们坐到了一起。这时候,“欲望已经只是记忆”。这是马可·波罗对“欲望”的发现和感叹。他用这发现和感叹作为他关于这座城市所说的最后一句话。就这样,忧伤的“记忆”绝望地关上了伊希朵拉的大门。
       接下来,我们还是可以去想象这个旅行者会怎样度过他在这座城市(也就是他的“恋人”)怀抱中的第一个夜晚。这一定是他无数次想象过的夜晚。一种可能的方式是,他会恳求记忆将他带回到他出发的地方,他要在温情的黑暗中重新经历一次那无情的旅行。他会在这种“经历”中感受到他最后的欲望。那是他对“记忆”的欲望。在这最后的欲望之中,这座城市珍藏着他的记忆,同时他的记忆又珍藏着这座城市。在这最后的欲望之中,他的记忆是整个的城市,而这座城市又是他全部的记忆。
       女人的背影
       兴建佐贝依德(Zobeide)是为了一个女人的背影,或者更精确地说,是为了“再现”那个女人的背影。那是一个裸露的女人。那是一个激起了所有男人的欲望的女人。她出现在不同国家和不同文化的所有男人们的那个相同的梦中。她在他们的梦中奔跑。她在梦中的那座城市里奔跑。做梦的人看见了她飘荡的长发和她裸露的背影。他在夜色茫茫的街道上尾随着她扣人心弦的背影。但是,经过那么多的转折和弯曲,这个始终没有露面的女人最后在梦的尽头消失了。
       从这充满欲望和惆怅的梦中惊醒,所有做梦的人都出发去寻找伫立在梦中的那座城市。当然,他们没有找到。他们意识到了那是一座不存在的城市。可是,欲望引诱他们进入那座城市,他们要去寻找在那里消失的女人的背影,而且想要永远留住那个背影。于是,这些做梦的人根据对梦的记忆兴建了佐贝依德,这最后一座与“欲望”相关的城市。他们根据各自在梦中尾随那个裸露的背影时的线路铺设城市的街道。因此,佐贝依德的街道看上去就像是一堆纠缠不休的乱麻。而在那个诱人的“逃犯”最后逃脱的地方,他们却没有去反映梦中的“真实”:他们按照与梦中不同的方式重新布置了空间和围墙。他们这是在求助理性。他们想借助理性的力量来放纵欲望的贪婪。经过这种理性的修改,他们肯定那个女人的背影不可能再从它从前消失的地方“消失”。
       这些做梦的人就在自己兴建的城市里住下了。日复一日,他们耐心地等待着夜幕降临;年复一年,他们焦急地期待着那个背影的再现。可是,他们中间没有任何人再能够看见那个女人的背影了,不管他们是温情地凝视着眼前的街道,还是纵情地搜索着梦中的黑夜。他们没有去反省理性。他们没有意识到对梦的违背是他们自己致命的过失,是他们兴建的城市根本的缺陷。那个在所有男人的梦中奔跑的女人是绝对的自由,无限的自由。她的出路是她的出现的必要条件。如果不能够从欲望中逃脱,她就不会进入欲望的视野。如果不能够从梦的尽头消失,她就会从所有的梦中消失。这无限的自由永远不会成为理性的猎物。
       令人心灰意冷的等待和期盼终于将欲望窒息了。城市里目的性极为明确的街道渐渐失去了与自己极为明确的目的的联系。它不再能够激发那些做梦的人原始的冲动和丰富的想象。最后,做梦的人不再做梦。他们将这些街道当成了只是去“上班的”路。他们忘记了这些街道与他们充满欲望的梦之间的血缘关系。而这种血缘关系代表着他们生活的意义。他们生活的意义就是去追寻理想的背影,去追寻不可能追到的真的美和美的真。他们的生活之所以有意义就是因为他们有这样的一个梦,一个永远不会与现实成交的梦。
       “看不见”的城市里的诱惑一直没有能够在“看得见”的城市里再现。这冷漠的事实使佐贝依德最早的一批居民变得庸庸碌碌。这些城市的建设者忘记了他们兴建的这座城市的来历。这意味着他们不仅仅与自己的欲望失去了联系,也失去理解别人的欲望的坐标。当新的一批做梦的人兴奋地来到佐贝依德的时候,他们不理解他们的兴奋。新的一批做梦的人因为找到了与自己梦中的城市相似的城市而兴奋。他们对眼前的街道做了一些小小的改动,使它们与自己梦中的街道更加接近。不过同样地,他们还是没有在梦中那个女人的背影消失的地方宽容地留下一条出路。
       这个雷同的细节使马可·波罗没有必要再去叙述这新一批居民将来的变化。他用最后一句话表达了佐贝依德最早的居民对新居民的费解。在过来人的眼里,他们自己兴建的城市其实是一个“丑陋的”城市,是一个吞噬了美感和欲望的陷阱。他们在这座为了让自己梦想成真的城市里丢掉了自己的梦想。那么,何必当初呢?当初为什么要建成一座这样的城市呢?他们对当初的懊悔变成了现在的冷漠:他们不理解新一代的居民为什么会走进这样一座“丑陋的”陷阱。
       镜子的魔法
       第一座与“目光”相关的城市瓦尔德拉达(Valdrada)建立在湖的岸边。它的房屋和街道的特殊结构都是为了方便“注视”而设计的。注视的目标是湖水中的瓦尔德拉达的倒影。这倒影与我们习以为常的倒影不同,它不仅仅呈现出岸边的瓦尔德拉达的轮廓和外观,还呈现出它全部的结构上的细节。也就是说,进入瓦尔德拉达的那位旅行者同时看到的这两座城市在细节上是一一对应的。他只能用目光进入的城市没有放过他能够用身体进入的城市的任何一个角落。他能够在清澈的湖底看见瓦尔德拉达的建筑物的内部。他能够从那里感觉到那些建筑物大厅的深度,甚至衣柜上的穿衣镜的光洁。
       湖水中的倒影能够呈现的还不仅仅是这结构上的全部细节,它还会呈现出瓦尔德拉达生活中的全部细节。这座城市的居民清楚地知道他们的每一个行动都必然在湖水中留下了一个影像。他们不可能保存任何生活的秘密。无声的影像公开了这座城市的全部的生活,甚至最隐蔽的作案和做爱都可以一览无余。瓦尔德拉达是一座没有私生活的城市。在任何行动之前,居民们都不敢有丝毫的懈怠。他们不敢心存侥幸。他们凡事必须三思:三思而后行或者只思而不行。在这座没有私生活的城市,只有思想不会在清冷的湖水中留下痕迹。
       那个旅行者当然很快也会知道这一点。他能够用目光在湖水中博览瓦尔德拉达的生活。特别地,他看到了那些由没有被思想和顾虑遏制住的欲望构成的生活。他看到了皮肤紧贴着皮肤的恋人们在调整姿势,以便给自己和对方带来最大的快乐;他看到了刺进肌腱的匕首在溅涌的血块中继续强悍地推进。但是,他的发现并没有停留在这里。他发现,这存留在清冷和透明的湖水中的交媾和凶杀的影像虽然丢失了激情的生活中的温度(皮肤和鲜血的温度)以及激情的生活中的喘息(凶手和恋人的喘息),却比交媾和凶杀的行动本身更有意义。也许是因为这些影像将通过旁观者的“目光”进入记忆,进入语言,最后进入时间?也许是因为这些影像将通过旁观者的“目光”引起进一步的行动(比如苦闷、恐惧和惩罚),将生活推向未来?
       那个旅行者发现了这一点。他发现在两座瓦尔德拉达之中,水中(影像)的城市比岸边(实际)的城市更为重要,因为它公开了实际的城市里看不见的生活。湖面就像是一面镜子,通过这面镜子形成的影像被物理学当成是“虚像”,而这影像对旅行者的心理却发生了最实际的影响。旅行者发现,尽管城市与它的“虚像”之间存在着全部细节上的一一对应,也就是说,它们的尺寸完全相等,可是在价值上,它们却并不全等,并不对称。镜子有时候会增加事物的价值,有时候又会折损事物的价值。这是几乎所有面对过镜子的人都有过的经验:有时候我们会在镜子里看到令自己陶醉的自己,有时候我们又会在镜子里看到令自己沮丧的自己。这是镜子的魔法。这魔法的宗旨是提醒我们“影像”的价值和存在,并且引导我们去崇拜“目光”的价值和存在,进而敦促我们去怀疑“实际”的价值和存在。
       影像的瓦尔德拉达当然来自实际的瓦尔德拉达,但是,这只是一种可“以至无穷”的衍生关系的第一步。那个旅行者知道,影像的瓦尔德拉达同样也会导致对实际的瓦尔德拉达的扩建或者改造。“实际”的城市与它的“影像”将在这无限的相互影响之中互相依存。与克洛伊的那些陌生人不同,这两座城市永远存在于也只是存在于对方的“注视”之中。用马可·波罗的话说,也就是这两座城市的“目光”将永远缠绕在一起。看上去,这两座城市就像是一对形影不离的夫妻,他们的关系应该非常的亲密。可是,马可·波罗却绝望地看到了这亲密关系之中的破绽。
       他无情地揭示说,这两座城市之间没有“爱”。也就是说,实际的城市与它的影像之间没有心理上的亲密。这不是一个特例。这是事物与它的影像之间的一般的状况。这也许是“镜子”的“原罪”:它让这两座城市的对应过于严格,它让这两座城市在这种过于严格的对应中同时失去了各自的自由,也就是失去了爱的天空。镜子增减“价值”的魔法没有能够舒缓它的“原罪”造成的窒息。
       在“看不见”的城市总是能够被看见的地方,“看不见”的城市失去了它往日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