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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马里的天使
作者:KuKu

《青年文摘(红版)》 2002年 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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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沈君出国之前,我终于向他摊牌了。我说,我想跟他在一起。听起来很傻气,连我那素来开明兼无比欣赏他的老妈都说:我知道你们素来亲厚,但他一去两年,你这又是何苦来着?
       何苦来着,我问自己。
       他的目的地不是大家趋之若鹜的美国英国,他去的是非洲。而且,也不像不少朋友一样是拿了奖学金去读书。他是一名外科医生,参加了援非医疗队。
       我们是中学同学,所以要追溯交往的历史是很困难的事,只能说,经过十几年,我们好得像亲兄妹一样——不不不,还不止如此,他是最好的朋友和兄长的结合体,跟他在一起一切都十分妥帖。这一点尤其叫我心动。我们在一起有无数话题,从来是快活不知时日过。我想我不会喜欢别人了,与他相比很多人都粗鄙不堪。我想他也是爱我的,这无需表白,无需解释。
       我给他写了平生最肉麻的一封信,但完全没有爱啊想念啊这种字眼,我只是说,无论如何,我会等着你。很久没有听说过誓言这回事了,落下泪来。
       他要去的就是马里,他本来是前途无量的年轻外科医生,可竟然要去那个缺医少药的地方。
       我将网上大堆有关马里的资料打印出来,在一次吃饭的时候一点点讲给他听。身边的俊男靓女们都乐此不疲地大吃大喝享受生活,只有我们两人面对—堆资料神,隋严肃。
       我清清嗓子,假装是在采访:“沈医生,谢谢你接受我的访问。请问,你是否真正了解你要去的那个国家。在那里,旅行者只能饮用瓶装饮料,不能用冰块……”
       “不能吃海鲜,水果必须削皮防止污染……”他对答如流。
       “还有,在城市高危人群中HIV-1感染率为17%,HIV-2为23%,因此旅行者应尽量避免不安全的性行为,使用不洁注射器及不必要的输血。你是否做好心理准备,或者只是一时盲目热情?”
       “谢谢你,姜小姐,除了你说的,我还知道,那里的热风会使人衰弱无力,过度暴晒太阳也会引起生命危险,等等等等。”他安慰地拍拍我的手臂。
       我有些泄气:“你确定要到这样一个地方,度过两年光阴,不会埋怨,不会后悔?”
       他点点头,不像开玩笑的样子。我说:“那么,我也许会去探望你,不过也说不定,我会申请到那里做志愿者老师,这是我一直以来的愿望……”他怀疑地望过来,我不服气地说:“这不是无知少女的说法。我看过整套《生存者》,并且已经在业余研究非洲地理风土人情甚至教育学,而且,我已经报名学法语,我不是去度假。我再幼稚:也不会觉得那里是伊甸园。”他还是只笑不语,我恨恨地想,他瞧不起我,觉得我是那种出了城市就会饿死的人,而他不一样。
       说笑归说笑,深夜回到家,我还是平静不下来。当然,我可以把这当做一次新鲜刺激的旅行,是啊,我的法语老师不是讲过吗,他曾经去过非洲的刚果(金),才发现那是非常富庶美丽的国家,完全不是我们想像中哀鸿遍野的蛮荒之地。
       然而这浪漫的想像对他是不公平的,在那里他随时可能失去生命。这并非耸人听闻,有资料说,援非医疗队的医生里,几十年间,先后有39人牺牲在非洲。在可怕的埃博拉出血热蔓延的时候,医生和护士是最危险的人。怔怔看着发白的电脑显示器,我深呼出一口气,他是真正的白衣天使,我就是喜欢这种伟大得会时时叫我鼻子一酸的男人,但我也知道,我会为此付出代价。
       我开始慢慢攒钱,为了想像中的非洲之旅。这还罢了,法语学得我头痛无比。自从经历了万恶的高考,再没有这样为学习苦恼过。前一晚为工作熬夜,第二天一早还要爬起来规规矩矩坐在课堂上,老师一定看出来我疲倦不专心,于是频频叫我回答问题,于是课后也刁;得安生,总要花多一倍的时间读书才能在课堂上对付过去。然而也刁;过学到你叫什么名字今天天气真好……的阶段。
       他要走的时间渐渐近了,奇怪,我竟没有太多悲伤,总觉得像是毫无疑问会地久天长的,暂时的分别也就不那么面目可憎了。
       走的那天,我接到电话时毫不意外。“我要登机了。”走吧走吧。”我笑着说,挺没心没肺的样子。忽然在嘈杂中听到—句话——不要等我了。
       如坠冰窟,如遭雷击,我放下电话。忽然间五官仿佛失去作用,目不能视,耳不能听,四周渐渐模糊,一片惨白。
       他说,不要等他了,后面还有急急的解释:我不能让你浪费两年时间云云。我没听完整,因已失手挂断电话,然而可以想像。
       清醒过来之后,第一反应竟不是悲痛,而是愤怒——他怎可以如此轻佻,我们的感情,就值这样一句“不必等我”?
       我呆坐了一个上午,然后叫了钟点工人来打扫卫生,我也跟她一起忙得浑身稀脏,简直发疯似的,连家中几年也用不上一次的玻璃杯也统统拿出来洗刷晶亮,这时候,只有身体的极度疲累才能叫我忘却一切。
       之后,我坐在17楼上,木地板反射着黄昏的日光,屋中还隐隐有消毒水的味道,我问自己:今天,我失去了心中至爱,将如何度过余生?
       问完,随即觉得自己十分做作,讪讪地停下来。但那一刻,悲凉的心境完全真实。他的一句话,将我打人十八层地狱。
       门铃响了,最亲密的朋友小夭。她看着整齐干净得过了头的屋子,狐疑地望着我,我推推僵硬得没有表情的脸:“你看,我疯了。”她察言观色,小心翼翼:“你要明白,他这是为你好,两年确实太久,又那么凶险,谁知道会发生什么?”我惨然想,没有人相信天长地久了。然后她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她老公如何爱她公婆如何疼她,脸上渐渐放光。我以为她跑题到爪哇国,谁知她忽然脸色凝重找回话题:“所以,放弃爱情,寻找伴侣。”
       从那天起开始每晚做梦,梦中我似乎回到童年,变成一个极小的孩子,人群之中那么努力地牵着他的手,然而还是一回首就走失了,在四周比我高出许多的人群里,我急得大哭,可没有人理,怎么也找不到熟悉的背影。
       或者,我也去了那个国度,十分贫苦,与我想像中没有区别,我们乘着一辆破旧马车在泥泞的道路上,极度颠簸辛苦,但坐在他的身边,牵着他的手,夏日的暖风让我沉醉不知归路。
       无论美梦噩梦,醒来之后总是非常疲倦和伤感。我也希望自己能够忘记他,然而只是做不到。人人都觉得我应该忘记他,但是谈何容易,我只好对自己解释说,看起来精光璀璨的钻石,化学结构不过和碳相同。那么我依然牵挂他,又何需别人理解。
       所谓福至心灵,有一天我忽然明白了他。他知道,对我来说,生活就是游乐场,所以我无法设想残酷,在他眼里再严重的抉择对我来说也是好玩的游戏。他比我成熟冷静,叫我不要等待,为的是我的安稳和幸福。
       我忽然平静下来,因为心头的疙瘩忽然解开了。我安慰地想,他毕竟是爱我的。其实想明白点,所有的苦恼都是不必要的,他或许会染上埃博拉,开始时突然发烧、头痛和肌肉痛,最后是体内外大出血,在短短几天内迅速死亡。听说染上这种病毒,人会像一根受热的蜡烛般慢慢融化,恐怖至极。
       看,我忽然变得多么博学。我心酸地想,他或许正在水深火热中,我却还有心思伤春悲秋怨天尤人。他害怕我会受到伤害,于是急不可耐要将我推出他的世界,要让这些残酷统统与我无关。但无论如何,他是这个世界上我最深爱的人。我会努力找回他,跟他在一起。
       湿度:69%
       风力:N/23 km/h
       能见度:800km
       日出时间:5:57
       日落时间:19:33
       每天打开电脑的第一件事是看这些数字,它们与我的生活并无关系,仅仅是万里之外马里首都的天气预报。北京时间晚上8时,是那里的正午。无论他的时空日出日落的时间如何,我的太阳一定会照常升起,轻声对自己说:C‘est la vie.这是我学会的第一句法语,意思是——这就是生活。
       (林金清摘自《深圳青年》2002年8月下半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