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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刘玉栋:平凡的“战神”
作者:易小荷

《青年文摘(红版)》 2002年 第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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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向前走,向前走”,看着他有些一瘸一拐的两条腿,我在心里嘀咕着。眼前这个被无数人视为英雄的男人高大伟岸,但是在看着他走路的时候,你会疑心他的饱经风霜。队医曾经给过我这样一份伤情报告:
       肩膀慢性肌肉劳损、手指挫伤、内脏胆囊炎、膝盖负韧带完全断裂、半月板部分损伤、滑囊炎软骨磨损……
       他们把他形容为“一辆零件差不多全散了的老坦克”,而他的神情淡漠,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挡和磨灭他坚定的眼神。一如任何时刻他都在那个欢呼声和嘘声同时存在的战场……
       坐下来的时候,我们很随意地开始了这次的专访。跟了八一队大半个赛季,刘玉栋已经算是很熟悉的朋友了,他伸出手来想给我递一瓶矿泉水,但在那一瞬间,他迟疑了,那只伸出的大手,两个手指都缠着胶条,这使得他的手似乎有些行动不便。“你自己拿吧。”他不好意思地用手指了指水所在的地方。
       其实大家不知道英雄的童年和一般人的童年没有任何不同,也许在某种意义上还不及大多数人。就连刘玉栋也曾经以为那天黑黑的童年就将是他全部的世界。
       长到15岁之前,刘玉栋只是一个无所事事、整日闲逛的小“混混”,他是个走到哪里都让人头疼的大孩子。他出生在福建莆田市涵江区涵东街道卓坡村一个普通的农民家庭。两男两女的负担就像山一样压得刘玉栋的父母喘不过气,他们因而更是对这个无心问学的孩子颇为失望,但是打骂已经毫无意义了。这个时候的刘玉栋站起来个头比父母还要高出一大截,母亲眼光中无声的谴责有的时候就像皮鞭一样,刘玉栋觉得心中难受,他也知道自己每天除了能吃能睡之外,似乎并不能给家里带来任何的愉悦。可是,天空如此广阔,为什么每天都一定要面对那一本本厚厚的书和作业,那些阿拉伯数字和油墨的味道让他心烦意乱……在上学的途中,每天要爬过一座山,有时候,刘玉栋会自问:山的那一边是什么?山的那一边也需要读书吗?
       没有人能回答他。初一的时候,因为太过调皮,他退学了。他以为,等待着他的将是一天天空白得让人窒息的日子。
       
       人生有时候会因为一点点变化而改变。退学之前,福建体工队到学校来挑人,一眼就相中了刘玉栋这个身高1.80米的大高个。一个叫做蔡文秀的教练把他领到了体工队,体工队对他的求贤若渴倒让家里人吓了一跳。他们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就将这个“包袱”解脱了。
       在这之前,刘玉栋的生活原本只是蓝天、白云,可是当教练将那个圆滚滚的东西放在他手上的时候,他听见了自己怦然的心跳声。
       每个小男孩都会对侵入自己领土的陌生人充满戒备,到体工队的第一天,刘玉栋就和人连打了两架。
       几乎从这天开始,刘玉栋就出名了,因为他的倔强和永不服输,他握着拳头,嘴角淌着血丝:没有人可以击败我!
       这或许就是一个大男孩对未来人生的宣言,对篮球一无所知的刘玉栋在体工队的日子如鱼得水,教练开始手把手地教他打篮球。刘玉栋怕读书、怕许多东西,但他最不怕吃苦。仿佛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他的进步只能用神速来形容。短短三四年的时间,他就完成了从体工队到青年队,再到福建队,甚至最后入选国家队的全过程。
       每次说到童年的时候,他都会有些卡壳,似乎总想用虚晃一枪来躲避过去,显然这是他最不愿意提及的一段历史,他甚至会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不希望对现在的小孩子有什么影响。”之前我曾经试图查寻,未能看到过任何相关的资料,和他童年及故乡最相关的资料只有这样的一段话“……国家男篮主力队员刘玉栋4月11日回到家乡——莆田献技。消息一传出,家乡人民无不奔走相告。刘玉栋是莆田人的骄傲……”
       也许正是这个原因,他对家乡始终都保持了一份独特的感情。
       1992年入选国家队,曾参加了1994年的世界男篮锦标赛和1996年的亚特兰大奥运会及2000年的悉尼奥运会。刘玉栋曾与队友合作取得了2次亚运会冠军、3次亚锦赛冠军、3次全运会冠军及6次CBA联赛冠军。无数的荣誉和奖章在刘玉栋眼前都不过是过眼烟云。许多人都知道,刘玉栋的征战史就是他的一部伤病史。
       早在1997年亚锦赛上,刘玉栋的负韧带就完全断裂,在随后的手术中医生将他的韧带重新接上。再后来他的半月板又部分损伤。这两种伤使得刘玉栋在跑得多的时候就会关节出水,从而引起了合并症滑囊炎,而软骨磨损也是由于长期跑跳所引起的。跟随八一队三十多年的队医孟国臣说,仅仅只是负韧带这一个伤,就造成他的关节完全松开。所以刘玉栋的膝盖每次都必须依靠很紧的护膝来固定,才能上场。何况他还有滑囊炎、软骨磨损这两处伤。
       由于长期的训练比赛生活,饮食不够规律,刘玉栋还患有胆囊炎。而长期不变,每天都要做的投篮动作,让他的肩膀也得了慢性肌肉劳损。还有那些小的挫伤、撞伤更是不计其数。旧伤未愈,又添 新伤。刘玉栋去年就累得想退休,但形势要求他继续扛起八一的大旗。但即使这样,他仍然是摩托罗拉CBA联赛中发挥最稳定的球员,每场平均得分35分,8.3个篮板,并曾创造常规赛连续8场得分在40分以上的纪录。他也是CBA2001—2002赛季的得分王。伤病的阴影紧紧跟随着刘玉栋,成了他生活中最熟悉的伙伴。 平时训练中,刘玉栋必须穿上长裤,以免膝盖受凉,而在国家队时,哪个房间挂着打点滴的吊瓶,哪个就是刘玉栋的宿舍。在赛场上他也不能做稍稍大一点的动作,只要稍稍有些剧烈的运动,就会造成刘玉栋下场后膝盖积水,疼痛难忍。上个赛季刘玉栋有几场比赛缺席,原因也正是如此。和他聊的话题中,他最不愿意提及的就是身上的伤情。长期的伤痛折磨得刘玉栋已经谈疼色变,但他也只是平淡地描述说:“经常都会在梦中疼醒,然后就睡不着。”
       说话的时候,他经常变换着坐姿,当我“批评”他不配合采访的时候,他轻轻地说:“你不知道我的腿又在疼,难受。”听着这句话,我突然想起常规赛的最后一场八一主场战上海,在他狂得了40分后不小心跌倒的那一瞬间,整个体育馆都是一片沉寂。而当他又重新站起来的时候,万众一心的欢呼声几乎让我摒弃掉记者的理智,和他们一起热泪盈眶。
       话题转到家庭的时候,刘玉栋不自觉地向后靠了靠身后的软垫,但随即他的目光中充满了愧疚。对于他来说,家庭就像是他的港湾,而他却不能做任何人的港湾。
       刘玉栋说他甚至不记得结婚的具体日期,因为爱情对他而言,就像小溪最终流入大海一样自然。从1990年进入八一队开始,经人介绍认识了在女篮打球的她,于是开始了他一生中惟一的一次恋爱。他们那个时候的爱情或许是天底下最朴素的感情。长年累月都在外征战,两个人聚少离多,一年就只能见上一两面,而且又没有手机等通讯工具,两人之间只能通过书信传情达意。他甚至笑着说他的中文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进步的。多年漂泊动荡的生活在两个年轻人之间找到了落脚点,没有鲜花和月光下的漫步,更没有山盟海誓,两个人就这样走到了一起。
       讲到这里的时候,沉默了良久的刘玉栋憋出了一句:“这就是爱情嘛,或许我真的不知道表达吧。”或许,对刘玉栋而言,爱情更多的含义就是相依为命。提到太太,他所有的抱歉都化为一句:“这些年来她真不容易。”结婚到现在,除了一家大小的负担,他没有给过太太任何东西,更别谈什么旅游。贤惠的太太只是一直都将家庭的重担挑了起来。联赛期间,季后赛打山东队的前几天,刘玉栋的太太因为腰间盘突出动手术,刘玉栋却只能默默地在一边收拾行李。迈出家门的时候,他甚至不敢回过头去望一眼那双恋恋不舍的眼睛。同样是在半个月之前,他的父亲也刚刚因为心脏病动了手术,但是刘玉栋只能义无反顾,“我是一个战士,我永远都不会流泪,我的身上只会有汗水和血。”临去赛场的十分钟前,他心里惦记的是家里,但穿上那件系着军魂的赛服的一刻,他的眼中和心里便有了篮球。他说, 自己对家人的关怀,似乎永远只能在路上。
       恒若沙河的人生总有一些东西会镌刻在你的记忆,刘玉栋的脑海中,有一些片断就像黑白胶片那样永远地定格成了经典画面。
       1998年,刘玉栋的儿子刘建龙在北京309医院出生了,抱起儿子的那一瞬间他几乎手足无措,在此之前他已经守候了几夜,“打球都没有那么紧张,感觉自己好像手都僵了,不知道怎样才好。不过真的很新鲜,因为他是那样一个软软的、可爱的小东西。”儿子的出生让刘玉栋更觉得身上多了许多的重任。他明白自己无法照顾家人,他所能做到的是,打好球,让太太、儿子、所有的家人为他感到骄傲。
       刘玉栋已经连续7次在大型赛会上为中国体育代表团扛旗。他是继王立彬、宋涛、宋力刚之后第四个担任过奥运旗手的运动员。在悉尼奥运会的那一刻,高大、英武、沉稳的他被称为“中国体育代表团的名片”。回忆起那个神圣的时刻,现在刘玉栋还能记起当时手忙脚乱准备白手套的情景。他说,“当时除了风吹起旗的声音,只剩下心跳声了。”
       其实想起来在开始接触刘玉栋之前,对他的最初印象,只是那张印在秩序册上的相片,照得并不太像他本人:胡子拉碴,好不威猛。在八一队这样星光熠熠的队伍中,有过少年成名的王治郅,有英气逼人的李楠,当然,也有这个默默无闻的得分手。说默默无闻可能不太准确,几乎没有人不知道他,只是知道的方式很奇怪。或许世界上真的就有这样的人,大家都知道他好,都说他好,只是因为他天性沉默、平淡如水,所以关注的焦点并不在他的身上。报纸上关于他的专访也很少很少。
       第一次看八一队比赛的时候,我的目光自然也在他身上停留,就像大家形容的那样,他是一辆毫不畏惧的坦克,所到之处,无人能防。但是任何时候他在场上都没有一点表情,他的投篮姿势没有一点花哨,他甚至没有一个精彩的扣篮表演。于是更多的时候,我会长久地注视着那个准NBA少年的意气风发,当比赛结束拿到技术统计表的时候,和大多数人一样,我才发现得分最多的人往往是他。而几乎每一次,当我们大家涌过去的时候,场地上都找不到他的身影,仿佛在做完他应该做的以后,他就迅速地告别了舞台,甚至没有一次谢幕。想起来,或许也正是这个原因让他在这个赛季如此“炙手可热”,翻开过往的技术统计,他从来都是那个刘玉栋,改变的只是我们对他留意的方式。
       想起来真正意义上第一次采访刘玉栋,是在国家队对媒体公开日之后。透过训练馆的大门缝隙,姚明和刘玉栋是其中最特别的两个,姚明独自一人拿着球在一边单练,而刘玉栋也是单独训练,只不过他身着一条长裤,他从不奔跑,他只是在练习投篮,以及做俯卧撑,一切都是因为他的伤情。当几百名记者蜂拥进训练馆,摄像机镜头斑驳的光影打在场馆内的时候,他只是淡漠地用眼神掠过人群,然后就悄悄地隐退。那一刻,他的动作变得十分敏捷。
       记者的天性也让我迅速地跟了上去,当我在宿舍门口拦住他的时候,他一瞬间有些惊讶的表情,然后说:“我没什么可说的。”那个时刻他的表情坦诚无比,我甚至会感觉到自己在滥用记者的身份,去干扰他的平静……目前刘玉栋是八一篮球队中级别最高的队员,正师级。但除了平凡,刘玉栋找不到其它的词语来形容自己,从第一次采访到以后的若干次采访都是如此。他最喜欢做的动作就是用手一指,“你去采访年轻队员吧,我有什么好说的。”
       北方的天空总是有些清洌而灰漠,窗外还不时地掠过风的声音。他的声音有些低沉,气氛有些静穆,偶尔还会有嘀嘀嗒嗒时钟走动的声音,让人忍不住想换一种目光去读面前的这个男人, 那其实只是一张极其普通的中国男人的脸,温和无比,浓眉大眼却不带一点杀气。这个时刻,真的就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人,有着普通人的烦恼和情感……
       夜色已深,他执意要下楼送送我,我其实一直想告诉他,在我脑海中一直记得这样一件事:在国家队去达拉斯集训回国时,我蹭上了篮管中心的大巴,去北京首都机场接他们。当机场一通狂轰乱炸之后,我上车的时候十分尴尬地发现大巴被这些国家队员的大包小包占满了,就连过道也是如此。这样的话,我只能在全程一个小时当中,一直保持站立的姿势,这个时候我听见一个声音说“我这里有一个座位。”我转过头去,正是他在那里向我招手……他还是那样地表情淡然。“不记得了”,他说。这样的回答早在我的预料之中,每个人的生命中,会发生无数这样的小事,对谁也都不会十分重要,只是有时候这些小事能让人感受出人的某些最原始的本质。我知道,从一生下来,我们就在用我们的双脚走路,当有的人走的路太多了,会因为风尘仆仆而显出另一种生命的面貌。大家都说他是英雄,可是我真的想说他就只是一个普通人,因为他有血、有肉、有感情、有弱点,可这的的确确就是他,那个让大家都喜欢的普通人。
       这是一个夜色阴暗的黄昏,回过头去,我向他挥挥手,他的面孔已被深深的黑色所笼罩,只有一双眼眸在夜色中依然清亮。
       (胡志文摘自《中国体育报》2002年4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