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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在千羽鹤的花园
作者:张曼娟

《青年文摘(红版)》 2002年 第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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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对人生发出的最后呼喊是,我很快乐,我很快乐
       我从告别式里走出来,有一种古怪的感觉,这样就真的是告别了吗?告别之后就不能再相见了吗?我的老师,齐教授,他教给我对诗词的领略,但他从没有教过我,怎么去面对这种永远不可挽回的诀别。 ”‘如果要上课,就不应该迟到。”这是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那时二十多岁的我,从没有成功地看过一次日出,气象预报说这一天将是晴朗的好天气,度假山庄老板说,一定可以清清楚楚看见日出,既然如此,怎么能够错过?
       我留在山上看了日出,又赶回台北来上慕名已久的私塾课,所以我迟到了。在第一堂课,就给老师留下不好的印象,早知道就不该来上课的。
       “那么,为什么迟到了?”这是老师对我说的第二句话。
       为什么呢?因为堵车了;因为这里不大好找;因为时间记错了……我知道许多比较婉转的说法,可以令场面不尴尬,但,在那样的一个时刻里,我还是说了实话:“我在中部看日出……”我瞄到同学咬着唇发笑,深吸一口气,反正已经说了:“赶回台北就迟了,老师,对不起。”
       齐教授轻轻转了转头,我仿佛瞥见,他的嘴角有丝笑意,当他注视着我的时候,那笑意并不存在,于是,我怀疑那只是我的错觉。
       “好吧,坐下吧,我们上课了。”
       那一天,艺术史的第一堂课,我们上的是庄子的“齐物论”。两个小时过去,我发觉自己一点也不需要后悔,我应该看日出,更不应该错过这堂课。
       几年后,我惴惴不安地将自己的第一本小说《海水正蓝》送给他,他翻开蓝色的书皮,笑着说:“不只喜欢看日出,也喜欢海啊?”我的脸忽然红起来,因为自己的小事被老师记着,被提起,被理解,仿佛也被关怀。
       齐教授的专业使他很受学生的爱戴,他的不够随和的个性,却使他在同事之间受到排挤,让崇拜他的学生感到困惑的,则是他似有若无的绯闻传说。我们总是听说,某位学姐,某个研究生……我们又听说,师母为了这些事和老师分居了,要闹离婚了……我看见的齐教授一贯的平和从容,他侧着脸燃点烟斗的样子,非常独特,像一个哲学家,而又饱含情感。
       那一年我决定去香港任教,向原本任职的母校请假的过程里,受到许多阻碍,齐教授为我不平,他说他可以替我出面力争,不用害怕。我很快的提出辞职,获准,不想让任何人为难。齐教授为了这件事责备我:“你怕什么?应该争取的串,就不该退缩。”他第一次对我严厉的说话,我那时才感到害怕,怕自己令他失望,怕去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不能适应,怕自己的命运就此改变。 可是,都来不及了。 我挺直背脊,只身带着一方箱子,去赴新职。 我所害怕的事都发生了,不仅一件没少,甚至更多。当我害怕的时候,就想到齐教授严厉的对我说:“你怕什么?应该争取的串,就不能退缩。”
       在香港的冬天,我寄了圣诞卡给齐教授,他一向用毛笔小楷,端正的回复。那一次,我从圣诞等到新年,又等到春天,惆怅的以为,老师真的对我失望了。洋紫荆开满校园的温暖日子里,我巧遇一位来开会的学长,他也上过私塾课的,忽然说起齐教授提前退休的事。 “提前退休?那就可以开更多的私塾课了,”我说。 “恐怕不能了吧?”学长有些诧异地,“你不知道啊?” 他说齐教授身患癌症,已动了两次大手术,现在还在观察中。我这才明白,自己等待的毛笔小楷是不会出现了。我送学长去坐火车,心里慌慌的,好像忽然忘了家在哪里;忽然认识到在异乡的深沉孤寂。火车门关上的一刻,我连忙转身,不想让学长看见我眼里的泪水。
       我结束香港教学工作回台北,齐教授已经和师母一起到美国的儿子家里去养病了,住在佛罗里达州滨海的公寓里,他的信件中附上一张照片,拍的是师母倚在阳台上的背影,黄昏时分,橘红色的天际,仿佛还能触感到日照的温暖。端正的小楷书写着:曼娟女弟……
       一年之后,他们告诉我,齐教授回来了,他是坐着轮椅回来的,状况已经很糟了。我到医院去,师母的眼睛哭肿了,她说:“能不能让他减少一点痛苦?”主治医师也上过老师的课,病房里挤满了年轻人,都是老师在大学教过的学生,二十岁的光洁年轻的脸庞,他们正专注地折叠着千羽鹤,五颜六色的小鹤鸟一串串的悬吊起来。
       老师的头发全白了,癌细胞蔓延他的肝脏,他泛出古木的肤色,正闽眼睡着,许多药液顺看管子流进他的身体。即使在睡梦里,老师仍发出断断续续的痛苦呻吟。
       我坐在会客室,拈起一张黄色的纸,按照那个年轻女生教的步骤,开始折起来,一只、两只、三只……学长来的时候,也在一旁跟着折,还有年龄更大的学长学姐,接力赛似的,一只一只折纸鹤,在许多灵巧或笨拙的指间,纷纷脱胎诞生。
       折满一千只羽鹤那天下午,医师宣布所有治疗都停止,只做疼痛管理,依照老师的意愿,可以回家了。
       “爸,我们回家过年哕,”老师的儿子从美国回来,一直陪在父母身边,他轻轻附在老师耳边说。
       我陪着老师的儿子送老师回家去,老师的女儿和师母都在家里等着。那幢日式建筑现在已经很少见了,地板因为许多脚步的踩踏,焕发蜜糖的光泽,以前上课的时候,我和同学常常坐在地板上,听老师说起盛唐的石雕;两宋的书法。
       “我在这儿……坐坐。”老师不愿回房,他要坐在,临窗的藤椅上,正好可以看见庭院里深深浅浅的绿意。我们为他铺上厚厚的被褥,围上毛毯,希望他能舒服点。古老的时钟仍摇荡着钟摆,滴答滴答,老师的女儿正整理着那些礼物,老师看见一大袋千羽鹤,他说:“这些鸟,不是应该飞在天上的吗?”
       我拿起一串给老师,他看着它们旋转,对我说:“去,挂起来。挂……挂到院子里,让它们飞。” 于是,院子里每根树枝都挂上一串色彩缤纷的鹤鸟,它们在风中转着,一时间就像一群展翅飞起的鹤鸟,阳光筛进院子里,光亮照到哪里,哪里的鹤就活起来,忽然成了一座千羽鹤花园。
       我们听见老师的呻吟,师母问他哪里不舒服?他费力的说:“我很快乐。这么美,我很快乐。” 老师在那天晚上去世。 而我总记得他落寞过;愤世嫉俗过;绮情浪漫过,最后的最后,他对迷人世发出的呼喊,我很快乐,我很快乐。 我从齐教授的告别式里走出来,坐在阶梯上,发现自己正在折一只纸鹤,不知道为什么手上会有一张白纸,不知道怎么折成了一只纸鹤。
       我想起冬天里,期末考那天早上,齐教授的病房出奇的安静,我围上厚厚的毛线围巾,仍冻得打哆嗦。齐教授醒着,看起来精神还好,他从被子里伸手握住我的手,接触到那样的温暖,我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冰凉,我想抽出乎,他说没关系,原来外面这么冷,除了痛,他已经失去感觉了。
       他说他有一些话想对我说,他说因为这场病,他才发现到幸福,能有家人守在身边,为你的痛而痛,为你的苦而苦,是非常幸福的。
       “孩子,要结婚,找一个伴,就像一只温暖的手握着你,你就什么都不用怕了……记住我的话,去追寻你的幸福,永远也不要放弃。”
       如果我一直没有结婚,能不能得到幸福呢?我想起齐教授说过的那句话,幸福是我应该争取的,不该退缩。我一转身,看见绯红色的洋紫荆,在早春的冷空气里,开得正好,很像是满树的千羽鹤。站在千羽鹤的花园我有着拥抱幸福的勇气,毫不畏惧。(李琰摘自台湾《讲义》2002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