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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苑]校队
作者:刘 齐

《青年文摘(红版)》 2002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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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学五年级时,我入选校队,任守门员。
       感谢大胆启用我的体育老师,他姓王,是从沈阳青年队退役的球员。印象中他穿一件褪色的大翻领运动服,总是那么年轻有派头。黑黢黢的脸庞不甚光滑,爱瞪大眼睛端详在球场跑动玩耍的孩子,端详好了,就出乎意料地说,你,还有你,一会儿到我办公室来一趟。王老师的办公室不怎么好,在地下室,屋子本来就不大,还堆了不少体育器材。但对于我们来说,这里无疑是一块圣地!前专业队球员斜坐在办公桌上,赞许地看着我和另几个孩子,宣布说,今后,你们就是校队的了。
       王老师极善于给自己的球员打气,他激励前锋时爱说,有球你就往门里捅,他们那门是纸糊的,一捅就破。激励我这个怯懦的守门员时,他又换了一种说法:别怕,他们比你更怕,见球你就往上顶,那球肯定是你的。王老师充满智慧的话语给我们带来强大的自信心。他的正规球队出身更让我们无比骄傲—你们别的学校谁行?你们那老师窝窝囊囊的,哪像个体育老师?倒像个卖棉花糖的小老头。
       没有统一的球衣,连不统一的球衣也没有,比赛前穿什么比赛时大家还穿什么。我惟一的变化是王老师借给两个护膝,套在腿上,紧绷绷的,高兴得不得了。
       1964年10月,我们一经街第二小学与小南一校比赛足球,这是我人生的第一场重大赛事,紧张是在所难免的,还好,终于挺过来了,最后以2比1战胜对方。
       我当时已经不幸戴上了该死的眼镜,度数是二百度。王老师说,若不是我近视,他一定把我送进沈阳市业余体校,专门学习当守门员。
       对于我来说,这是极大的鼓励,说明王老师对我这个守门员还是很器重的。一个小孩子,离参军、入党、上大学这些成人的好事还很遥远,刘胡兰那种经历在和平时期又很难遇见,上业余体校无疑便是很大的荣耀了。我有个要好的同班同学叫杨爱学,在市业余体校打乒乓球,每次训练都发好吃的,不是饼干就是奶糖,他经常带回一些,悄悄分给我吃。那个甜可不是一般的甜!那个甜里透着一种高贵的感觉。
       守门员戴眼镜的不多,我们区那些校队里,只有我一个,这无疑是我队一大特点,用现在的话说,应是一道亮丽的风景线。每次比赛,我一上场,总能引来一片目光,在我看来,那都是些尊敬的目光。这很好理解,踢球和当学习委员不同,一般没有戴眼镜的。可是,如果有谁戴了,那他一定有两下子。就像打篮球,小个子上场你千万别小瞧,他若没点本事他也上不了场。当然也有人用轻蔑的目光看我,甚至喊我一声“四眼驴”。对此,一般我都听之任之,假装没这回事。有时实在喊得我不高兴,一气之下,就狠狠回骂他一句“玻璃眼”—既然你把我的镜片当眼睛,以此类推,你的眼睛不是玻璃球的是什么?当守门员期间,打坏了好几个眼镜,都是白色赛璐璐的,二三元一副,算是不大不小的一点代价。
       为了迎接全区的足球比赛,扩建球场,王老师还组织同学锯了一棵大树,那棵老榆树长得不好,病病歪歪的,几乎死掉了,即使按今天的环保观点看,把它锯了也不算可惜。球场扩大以后,我们的训练次数大大增加,以至于寒假里也要经常返校。
       练球时,王老师为了表示重视,或者为了怀念自己的专业生涯,便穿起一双正规的黑皮足球鞋,我们叫疙瘩鞋,也叫钉子鞋。教美术的金老师有时也加入进来,他一脸大胡子,长得很威风,嗓音圆润有磁性,男女生都很喜欢他。金老师也有一双足球鞋,却是黄色翻毛的,式样很旧,冷眼一瞅,像收发室张大爷的大头棉鞋。
       有一次下雪,我们依然按规定返校,扫完雪分成两伙踢球。王老师本来是教练兼裁判,不料他突发少年狂,竟截下球盘带起来,三盘两带到了我的门前,举脚怒射,我见势不妙,就想转身躲闪。现在的甲A比赛、世界杯也一样,当球员惧怕被球“闷”上时,差不多都会缩脖端腔,弓腰撅臀,予以躲避。那可笑的姿态不分中外、不分长幼,几乎像一个砂型倒出来的。这很简单,人类趋利避害的本能都是一样的。都知道身上哪儿敏感,哪儿肉多。问题在于我慌得厉害,没等转身,脚下一滑,向前摔倒了,但看上去却像足球术语所谓的前扑,俗称饿虎扑食,蔑称:(美国总统)啃泥地(肯尼迪),也就是上半身触地,两腿在身后扬起。就在这时,王老师射门了,皮球不偏不倚,直奔空门而来,场上所有的人都认为那球必进无疑,刹那间奇迹发生了!我高扬的脚后跟儿动了一下,触电般震颤,竟把球活活挡了出去。城池未失,众皆惊诧。王老师不明就里,以为他的学生手段不凡,就感叹说,刘齐呀刘齐,小小年纪你怎么就近视了呢?然后郑重重申,你要是不戴眼镜,我一定给你找个好教练,让你有大出息。
       其实当时我就没戴眼镜,眼镜早在前扑的那一刻甩丢了,此时顾不得感激老师的夸奖,正趴在雪地上瞎猫糊眼地寻找呢。
       小学时代,我在足球上还创造过一个奇迹,那一次是与中山路小学比赛。该小学是木栅栏的院墙,涂着绿油漆,非常漂亮。看球的人很多,清一色向着主队中山路小学。我们先赢一个,紧接着又输一个,这与我有关,是我没弄好漏进大门的,以致场上响起一片哄笑声。我羞愧难言,闷闷不乐。刚巧这时后卫回传一个球,我拣起来,发泄般一个大脚开出去,然后无精打采地往回撤。这时只听前面一阵喧闹,对方又输球了。我队主力李春阳兴高采烈跑回来:刘齐你说这球是谁踢的?没等我回答,他笑着打我一拳,说是我这个守门员踢的。原来我发的那个球力量太大,径直落到对方禁区,在地上反弹一下,越过守门员的头顶,不可思议地跳进空门。当然我们那时是在小场子踢小球,如果按成人格局也一脚进了球,场面会更轰动。
       李春阳是六年级二班的,我们两个班赛球时,他能攻善守,特别难缠,尤其敢“对脚”,脚极硬,以至于我们都挺恨他的。可是角色一转换,他竟成了我的队友,两人关系相当不错。这种关系,高攀点儿说,与国家队那帮小子基本相仿。譬如区楚良,不论他把广东大门还是上海大门,在跟大连交战时,他肯定特烦郝海东、孙继海。可是一到国家队,大家就化敌为友了,小区会亲切地大叫,海东,给我往上冲!继海,赶紧撤回来!
       不踢球时我就看书。受着诱惑,一步一步往那深不可测的乐园走。那时跟足球有关的书不多,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弄来一本,挺厚,挺沉,褐色硬皮上印着四个金字:《足球理论》,是匈牙利人写的大部头。按说这种书给小孩子看,早了点,不合适,容易看糟贱了。无奈我嗷嗷待哺,饥不择食,愣是把那书生吞活剥了一遍。其中,有关守门员的论述和图例看了还不止一遍,边看边琢磨,边比划。感觉上虽没有看《西游记》或《海底两万里》那么好玩,却也有几分特殊的意趣,仿佛江湖傻小子寻得了武林秘典,激动,庆幸,底气陡增而又不得要领,但自以为得了要领,就急不可耐,渴望过招,恨不得冲着敌人大喊:这回你们就来吧!
       哪一天,如果有记者向我这普通人提问,童年时对你影响最大的书有哪些,那么,我一定会庄重地把《足球理论》算做一本。除此之外,我还陆续看过其他几本足球书,当然重点看的都是守门员部分。开卷有益,渐渐开了窍,学到不少宝贵知识。比如说如何站位,如何封角度,如何指挥队友,等等,书上都有详尽的教导。还有,出击时为避免跟本方球员撞到一起,亲者痛,仇者快,守门员一定要高喊出声,示意我来了。报载,国门区楚良出击时不愿这么喊,教练让他喊他也不喊。这不对,多年前我就知道不对。不知区楚良看没看过有关书籍。
       还有,罚点球时的心理战术,也是我从书上学到的。当顾虑重重的罚球者将要起脚的那一瞬间,守门员突然大喝一声,惊吓对方,往往可以取得意想不到的效果。我试过几次,果然管用,不但罚球者吓得屁滚尿流,我方队员也跟着一惊一乍,半晌不动地方。奇怪的是,这么好的一个办法,现在比赛中却很少有人采用了。也许上级为了保护罚球者的身心健康,不让这么喊了?或者老这么喊,罚球者已经不在乎了,就像狡猾的昆虫一样,产生了某种“抗药性”。
       不管怎么说,学习,尤其是理论学习,对球员成长是非常重要的。我们那时没电视,没歌厅,没情人,没游戏机,时间有的是,正好用来学习,其实不是学习,是玩,是凭兴趣做事。就像马路上下棋的人,打麻将的人,互联网上遨游五洲的人,不吃不睡,一熬就是半宿,可能还有蚊虫叮咬,汗水浸泡,别人看着辛苦,他们自己却沉湎其中,快乐得不愿自拔。
       经过一番苦练,或曰快乐的训练,一九六五年春季开学后,我方将士如虎添翼,横扫八方无敌手,一举夺得了沈河区小学足球联赛冠军。击败最后一个对手那天,王老师似乎特别激动,狠狠地捏着我的手,半天不松开,疼得我哇哇叫。
       当了冠军,好事接踵而来,最大的好事是给全国甲级联赛(赛区制)当球童。那时没有球童这个雅词,只好叫:拣球的。每人发一个小板凳,乖乖坐在球场周围,白线以外,感觉幸福极了。连后脊梁都麻酥酥的,觉得全场成千上万名观众并不怎么看球,而是在羡慕地凝视拣球者,主要凝视名叫刘齐的那小子。于是又有些羞赧,嫌自己的腿太细,与所担负的光荣任务,与硕大的成人足球不大般配。这种对瘦弱身材的自卑感持续了多年。
       比赛前,宣布出场队员名单,当说到谁谁是运动健将时,我特别佩服。健将是我小时候最向往的一个词,健壮的将军,健康的战将,多么的了不起。
       我最爱给辽宁队拣球,他们若赢了,我虽无拖延时间的鬼想法,但行走起来却十分从容。若是输了,而且临近终场时分,我拣起界外球来就特别急,生怕在我手里多耽误一秒钟。辽宁队的服装有一个洒脱的V形领,很精神,颜色基本是鲜艳的桃红色,或清爽的国际蓝—当年人们对一种蓝颜色的称谓,命名原因不详。那时只有重大或庄严的人和事才能与“国际”二字联在一起,例如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国际主义战士白求恩等等。突然间管一种蓝色叫国际蓝了,心里就很向往—国际!国际上的人物才能这么蓝,咱辽宁队也这么蓝,多好!蓝则蓝矣,却干干净净的,除了号码什么也不印,不像现在甲A球衣那么斑斓,果汁、白酒、电器、药材,啥广告都敢往上打。
       拣球,既出风头又白看球,而且,拣一场每人还发两毛钱补助费,真是天大的好事。两毛钱在当时是什么概念?是大概念!可以看一次循环场的电影,外加吃两串冰棍,租三本小人书。更重要的是,我生平第一次挣钱了。
       1965年夏天,考完中学,又参加了沈阳市小学生足球赛,是淘汰赛,在南湖的正规球场。场面很奇妙,两组四个队同时在一个场子踢,横着踢。两个现成大门空闲着,另外立了四个小门。我们与和平区冠军队朝鲜族小学交锋,对手都是朝鲜族孩子,和他们的父兄一样爱吃冷面和打糕,明太鱼和辣白菜。踢起球来,也和他们的父兄一样凶狠顽强。那一仗我们以零比二落败,失去了进入下一轮的机会。
       当天很晴朗,赛场树木繁茂,野草芬芳,大头蜻蜓悠然盘旋飞翔。朝夕相处的小伙伴汗涔涔的,意识到再也无缘并肩参赛了,黯然无语,品味孩子式的离别惆怅。我们的总教头王老师则嘱咐说,有机会常回学校看看。
       再见了,亲爱的校队和王老师。
       再见了,甜蜜而伤感的夏天。
       秋凉时节,我升入中学。考试成绩不理想,没考上第一志愿。所上的这个中学比较破,我心里挺难受。可是没难受几天,又当上了校队守门员,高高兴兴踢起了球。
       (唐大虎摘自《上海文学》200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