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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野]全职主夫
作者:毕淑敏

《青年文摘(红版)》 2002年 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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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上,告别伊利诺州的小镇,出发到芝加哥去,我和安妮要到附近车站乘大巴。从小镇到距离最近的罗克福德车站有一个半小时的车程。真够远的了。我们在岳拉娜老奶奶家吃了早饭。安坐着等待车夫到来。沿途的接送都是由志愿者负责,今天我们将有幸见到谁?
       几天前,从罗克福德车站到小镇来的时候,是一对中年夫妇接站。丈夫叫鲍比,妻子叫玛丽安。他们的车很普通,牌子我叫不出来,估计也就是相当于国内的“夏利”那个档次。车里不整洁也不豪华,但还舒适。我这样说,一点也没有鄙薄他们财力或是热情的意思,只是觉得有一种平淡的家常。
       丈夫开车,车外是大片的玉米地。玛丽安面容疲惫但很健谈,干燥的红头发飘拂在她的唇边,为她的话增加了几分焦灼感。我说,看你很操劳辛苦的样子,还到车站迎接我们,非常感谢。
       玛丽安说,疲劳感来自我的母亲患老年性痴呆14年,前不久去世了。都是我服侍她的,我是一名家庭主妇。我知道陪伴一名老人走过她最后的道路是多么艰难的过程。母亲去世了,我一下子不知道干什么好了。照料母亲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现在,我干什么呢?虽然我有家庭,鲍比对我很好……
       说到这里,开车的鲍比听到点了他的名,就扭过头,很得意地笑笑。
       玛丽安说,孩子也很好,可这些都填补不了母亲去世后留下的黑洞。这一段经历,我不想让它轻易流失。你猜,我选择了怎样的方式悼念母亲?
       我说,你要为母亲写一本书吗?这的确是我能想出的最好的悼念母亲的办法了。玛丽安说,不是每个人都有能力写书的。我想出的办法是竞选议员。
       我的眼睛睁圆了。当议员可比写书难多了,不由得对身边的玛丽安刮目相看,议员是谁都当得了的?这位普通的美国妇女,消瘦疲倦,眼圈发黑,看不出有什么叱咤风云的本领,居然就像讨论晚餐的豌豆放不放胡椒粉那样,淡淡地提出了自己的宏大理想。玛丽安沉浸在对自我远景的设计中,并未顾及到我的惊讶。她说,我要向大家呼吁,给我们的老年人更多的爱和财政拨款。服侍老人不但是子女的义务,而且是全社会的代价高昂的工作。这不但是爱老年人,也是爱我们每一个人。我到处游说……
       我忍不住问,结果怎么样?你有可能当选吗?玛丽安一下羞涩起来,说,我从没有竞选的经验,准备也很不充分。当然,财力也不充裕。所以,这第一次很可能要失败了。但是,我不会气馁的。我会不懈地争取下去,也许你下次来的时候,我已经是州议员了。
       玛丽安说到这里,鲍比就把汽车的喇叭按响了。宽广的道路上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任何险情,喇叭声声,代表鲍比的喉咙,为妻子助威。我对玛丽安生出了深深的敬佩,怎么看她都不像是一个能执掌政治的女人,但是谁又能预计她献身政治后的政绩,不是辉煌和显赫呢?因为她的动机是那样单纯和坚定。
       有了来时和这位“预备役议员”的谈话,我就对去时与谁同车,抱有了浓烈的期待。
       车夫来了。一个很高大而帅气的男子,名叫约翰。一见面,约翰连说了两句话,让我觉得行程不会枯燥。第一句话是:出远门的人,走得慌忙,往往容易落下东西,我帮你们装箱子,你们再好好检查一下,不要遗漏了宝贝。在他的提醒下,我迅速检点了一番自己的行囊。乖乖,照相机就落在了客厅的沙发上。在整个美国的行程中,我只这一次丢了东西,还被细心的约翰挽救了回来。约翰的第二句话是:你的箱子颜色很漂亮。它不是美国的产品,好像是意大利的。我惊奇了。惊奇的是一个大男子汉,居然在记忆中储存有关女士箱子的色彩和款式的资料,并把产地信手拈来。我说,谢谢你的夸奖。你对箱子很了解啊。能知道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吗?我猜想他可能是百货公司的采购员。
       约翰把车发动起来,他的车非常干净清爽。他一边开车一边回答:我的工作吗,是足球教练。
       我自作聪明地说:赛球的时候走南闯北的,所以你就对箱子有研究了。约翰笑起来说,我这个足球教练,只教我的三个孩子。我有三个男孩,他们可爱极了。他说着,竟然情不自禁地减速,然后从贴身的皮夹里掏出一张照片,三个如竹笋一般修长挺拔的孩子踩着足球,笑容像新鲜柠檬一样灿烂。约翰说,我的工作,就是照顾我的三个孩子。我接送他们上学,为他们做饭,带他们游玩和锻炼。我的邻居看到我把自己的孩子带得这样好,就把他们的孩子也送到我这儿训练,我就多少挣一点小钱。但绝大多数时间,我是挣不到一分钱的,因为我不好意思领工资,我是全职的家庭主夫啊。
       我赶快把自己的脸掉向窗外,因为我无法确保自己的五官,不因巨大的愕然而错位。令我惊奇的不仅是这样一个正当壮年的健康男子,居然天天在家从事育子和家务劳动,更重要的是他在讲这些话的时候,那种安然的坦率和溢于言表的幸福感。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男子说到自己的职业是—家庭主夫时,如此的心平气和。
       我变得小心翼翼起来。我怕我不合时宜的语调,出卖了我的惊讶。我说,你的妻子是做什么的?约翰说,法官,她是法官。在我们这一带非常有名气的法官。我说,那你这样……没有工作,对不起,我的意思是在家里……的工作……她心理平衡吗?
       约翰很有几分不解地说,平衡?她为什么不平衡呢?这是一种多么好的组合!她喜欢她的孩子,可是她要工作,把孩子交给谁来照料呢?当然是我了,她才最放心。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顾虑再追问下去,是否有些不敬,但我实在太想知道答案了,只好冒着得罪人的危险说,要是您不介意,我还想问问,您心理平衡吗?约翰说,我?当然,平衡,我那么爱我的孩子,能够整天和我的孩子在一起,我是求之不得的。世界不是每个男人都有这样的福气的。他们不一定能娶到我夫人这样能干的女子,我娶到了,这是我的天大的运气啊。
       交流到这个程度,我心中的问号基本上被拉直,变成惊叹号了。我只有彻头彻尾地相信,世界上有一种非常快乐的家庭主夫生活着,绽放着令世界着迷的笑脸。
       到了车站,当我和安妮把行李搬了下来,和约翰友好地招手告别,突然安妮一声惊叫:天啊,我的手提电脑……落在岳拉娜家了!
       那一瞬,很静。听得见枫树摇晃树叶的声音。从车站到我们曾经居住的小镇,一来一回要三个小时,约翰刚才还说,他要赶回去给孩子做饭呢!我们看着约翰,约翰看着我们。气氛一时有些微妙和尴尬。临行之前,他再三再四地叮嘱我们,现在不幸被他言中,现在距离吃午饭的时间非常近了。
       约翰是很有资格埋怨我们的,哪怕是一个不悦的眼神。出于不得不顾及的礼节,他可以帮助我们,但他有权利表达他的为难和遗憾。
       但是,没有,他此刻的表情,我真的无法形容,原谅我用一个不恰当却能表达我当时感觉的词—他是那样的贤妻良母,真正的温和温暖的笑容,耐心而和善。好像是一个长者刚对小孩子说过:你小心一点,别摔倒了。那孩子就来了一个嘴啃泥。他的第一个反应不是埋怨和指责,而是本能地微笑和照料。他很轻松地说,不要紧。出门在外的人,这样的事情常常发生。你们不要着急,我这就赶回小镇。照料完我的孩子们的午饭,我就到岳拉娜家取电脑,然后立即赶回这里。等着我吧。在这段时间里,你们看看美丽的枫树。只有伊利诺的枫树是这样冷不防地就由黄色变成红色的了,非常俏皮。离开了这里,你就看不到如此美丽的枫树了。
       约翰说着,挥挥手,开着车走了。我和安妮坐在秋天的阳光下,看着公路上约翰的车子变成一只小小甲虫,消失在远方。我们什么也不说,等待着他亲切的笑容在秋阳下重新出现。
       (吴彦子摘自《现代家庭》200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