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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野]卖山货的老人
作者:小 草

《青年文摘(红版)》 2002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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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在布加勒斯特的那段日子里,我和刃阶天天在市场门口摆摊的老头儿成了老相识。
       他卖山货——手工制作的草编织物、陶器等日用品,还有些小玩艺儿,靠市场门口沿着墙、围着捌摆了一大片。
       老人身材不高,黑色羊毛织咸的高加索式筒帽下露出—对黝黑深邃的眼睛,加上高鼻、阔嘴,总让我想小时候在苏联电影中看到的哥萨克骑兵。觉得他像“骑兵”,主要还是因为某些体现了他性格的举动。他虽是个小贩,偶尔也向进出市场的行人拉拉生意,但跟其他摆摊的人不同,这个老头儿不仅从不低三下四、愁眉苦脸,反倒是满脸倔强和高傲的神气。在这里,哀哀怨怨、没精打采甚至巴结讨好的面孔实在太多了。相比之下,这位老人确乎有那么一点儿英雄式的气概。
       勾起我兴趣的最开始是他的货,我从来喜欢那类有乡土气息的东西。第一次,我从他的摊上买了一双草编的拖鞋,后来又买了两只树条编的筐,一只拿来盛水果,另一只盛面包,既实用又美观,棒极了!再后来,我又从他那里买了两把扎得又结实又漂亮的小笤帚。
       因为语言不通,我跟老人的交流只好靠比画。不过我发现,人与人之间只要有交流的愿望,即便没有语言也仍然可以达到某种程度的沟通。当然,这种交流极费力气,不过,得来的结果也让人特别高兴。
       于是,只要我上街,都要到老人的摊上去转一圈,虽然明知没什么更新鲜的东西值得一看。大老远我就向他举手敬礼小兵似的),他也向我举手还礼(骑兵似的),然后各说各的热烈“交谈”几句,
       有意思的是,有时我走进市场大门,他也跟了进来,在旁边看我买东西,替我跟卖东西的说这说那,俨然是我的监护人。
       二
        虽然只是个小贩,老人却非常认真地遵守上下班时间。每天一早8:30就开始一只只筐一只只盆地摆摊,9点正式“开门”,下午630开始又一只只地收摊,7点“关门”离去,风雨雪天日日如此。一个星期工作7天,一个月只休息一次。
       老人就这样天天坐在街头照顾他冷冷清清的生意。他好像对这种冷清已经十分习惯了,不那么眼巴巴地对过往的行人行“注目礼”以求恩赐。多数时候,他只是坐在市场门外背阴的台阶上读书或看报。他读得非常专心,好像不是在街上做生意而是在图书馆里学习。
       有一天,我吃惊地发现老人读的—本书竟是有关中国文化大革命的。我不懂罗马尼亚文,但是那封面上的人像我却太熟识了,那是毛泽东、江青和邓小平。我一时冲动对着老人大声喊起来,一边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子:“契——那!契——那!”我要让他知道我是中国人而且就来自那个时代。一直把我当成日本人的老人突然简明白了,立刻叽里咕噜跟我讲了十大堆话,可惜我半句也听不懂。说完,老人又从搁在地上的包里翻出另一本书,一看封皮,那上面是一幅被撕成两半的列宁的照片。
       尽管没有语言可以沟通,但这两本书却帮我窥见页长久埋在老人心底的东西,那是斗份困惑——对曾经和正在发生于这个老社会主义国家的种种社会问题的困惑。就在那一刻,我毫不犹豫地从心里喜欢上了这位老人——关心时事、喜欢阅读和思考的卖货老人。
       三
       时值深秋,阳州下的布加勒斯特街上到处是耀眼的金色,天气却是一天比一天冷了下来。那天买菜经过老人的摊子时,见他正埋头吃中午饭,想看看他吃的是什么,就好奇地凑过去。只见一个盘子里装着生菜沙拉似的东西——简单地切成条的一点儿洋葱、黄瓜、西红柿、小萝卜,旁边地上铺开的纸上放着一条豆腐干似的黄色的东西,老人正用小刀把那“豆腐干”切成小块。我指着那些小块问老人是什么,他拿起一块咬了一口给我看。原来,那是腌制过的肥猪肉,除了皮和膘没有一丁点儿瘦肉。老人吃一块肥肉咬一口面包,再用,刀子叉一些生菜放进嘴里,吃得还挺香。见他旁边的地上还搁着一瓶开了盖的橘子汁,我才想起老人在这儿是喝不上热水热汤的。
       一天,因为早上下过一场雨,地面又湿又脏,本来就见不到阳光的那个角落,此刻因为天空的阴沉显得更暗、更萧瑟。我快步走到正在看报的老人跟前,把手里托着的热盘子伸到他鼻子底下:“喂,吃中饭啦!”我招呼了他一声,抬头见是我,又看见那盘递到他面前的热饭,他明白了我的意思,脸上却没有任何惊喜的表情,稍微迟疑了一下便—声不吭地接过了盘子,又从身边袋子里摸出一把叉子,埋下头慢慢吃起来。
       我转身走进旁边的店门去买水果和青菜,心里不断嘀咕着:“他爱吃不爱吃呢?”
       那是一大块烧好的鱼和一些米饭。自打那天看见老人吃中饭后,我心里就生出了一个念头,有什么好吃的也给老人家捎带上—点儿。这在我简直算不上什么,但对老人来说起码能沾上点热乎气了,这么凉的天。当然,我也多少有点担心,怕这么做会伤了他的自尊心,从商店出来,发现老人捧着的盘子差不多还是满的,不知是那味道对他来说太特别了呢(老人肯定是第一次吃中国饭)还是拿叉子吃鱼和米饭太不方便了,总之他吃得非常慢。我站在—旁偷偷观察他,竟发现老人脸上呈现出—种近似悲哀的表情,他的眼睛木然地直视前方,嘴巴机械地嚅动着,整个人像,是走进了梦里。为什么呢?难道是这久违了的热乎午饭搅起了他心里的什么东西?还是这“嗟来之食”使他感慨尤深?
       我愣在那里一时不知该怎么好。半晌,老人一转头看见了伫立一旁的我,顿时如梦初醒似的对我扬了扬手里的叉子,又浅浅一笑说了两个十分简短的词。意思我虽不懂,不过他脸上的表情使我相信他说的多半是“好吃、好吃”。
       从此,心里平添出一股扯不断的牵挂。天一阴,就会想到坐在露天街头的那位老人,于是就坐立不安。由于这份不安,只要出门,总会想着给老人家捎上点什么热乎的东西,热饭热莱啦、一碗热汤啦、煮鸡蛋啦。直到有一回老人从我手里接过—杯加了糖和牛奶的热咖啡而脸上透出一股藏不住的喜悦时,我才终于明白了这才真正是他最需要的。咖啡本来就是罗马尼亚人的嗜好,而热咖啡不但可以驱寒还能帮助提神。这下我知道我该做什么了。
       我是不沾咖啡的人,所以即便是速咖啡是速溶咖啡我一向都不知该怎么弄,而罗马尼亚人偏偏是要喝煮咖啡的。于是我开始试着煮咖啡。特殊的咖啡壶、过滤纸袋、咖啡豆磨成的粉都有了,剩下的关键就是多少粉兑多少水。试了一次又一次…
       再进超市,多了一样以前从不关注的东西——咖啡,什么牌子的?价格是多少?而与此有关的另一样东西则是容器,给老人送咖啡的容器;拿杯子盛,二来端着走路容易洒,再说散热也太快,所以需要一个热水瓶那样的家伙——既带盖儿又保温,当然得大小正合适才行。
       四
        我在那个摊上走过去走过来地把老人那些货又细细琢磨了一遍。其实真没什么新鲜的了,几乎天天都来,他有些什么、甚至哪件东西搁在哪儿我都快要记熟了。不过今天我确实要买—样东西——一个可以拿来装;沏过的袋茶的容器,比方说小碟子之类的玩艺儿。
       我的目光在那些泥盘泥壶、陶瓶陶罐上搜索于半天之后,落在了一个陶制烟灰缸和一个小陶杯上,正犹豫着买哪一个时,刚跟几个老头儿闲聊的老人走过来,一双深深的眼睛探寻地盯着我。被他这么一看,我索性不犹豫了,一伸手拿起了那只比鸡蛋略大一点的小陶杯,对着老人晃一晃问:“这个多少钱?”
       一听我问这个,老人二话不说,夺过小陶杯就塞进我的挎包里。
       白给我?不行不行!我赶快把它从包里拿出来。老人却却不由分辩地把陶杯给我推了回来,不但如此,还把另一只相仿的小陶杯也硬给我塞进挎包里,同时嘴里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不收钱怎么行?我从包里抽出一张10万列伊的票子往老人手里塞,他当然不收,坚决地给我推回来。我推过去,他又推回来,弄得行人驻足还以为我们发生了商业纠纷。
       见我非要给钱,老人动了气,涨红着脸,拍着胸脯冲我嚷嚷起来,然后两手朝我一摆像是说“再见”,一扭头回到他那个角落里坐下干脆不理我了。
       老人的态度使我终手明白了老人的心,他不肯接受我的钱,因为他不愿意把我们之间的友谊降回到一般的买主与卖主的关系。他已、经把我当成了自己的朋友。
       我走到老人跟前,用夸张的动作把那两个小陶杯装进我的挎包,还特意在包上重重—拍,意思是:你看,我把你给我的礼物收下啦!老人绷着的脸顿时化为一片开心的笑。
       五
       圣诞节临近,气温也一天天接近冰点。一连多少天没见太阳了,受俄罗斯寒流的影响,罗马尼亚的冬天一向是寒冷的。
        看摊的老人仍然坐在市场门口冰凉的台阶上,他屁股底下垫着一个草垫子,腿上穿着大棉裤,身上又加了一件鼓鼓囊囊的羽绒衣。不过今天他看上去精神似乎不太好,坐在那里既没读书也没看报,只是两手搂着一个膝盖发呆。
       几步之外我就朝他打招呼,举起那只盛着热咖啡的保温瓶冲他挥,可他毫无察觉,直到我走到他跟前。老人接过咖啡瓶打开瓶盖扬起脖子喝了一大口,那迫不及待的样子简直就像他已经坐在这里等了半辈子。
       等我从商店里出来回到老人坐着的地方时,才猛地发现他身边的地上放着一大板塑料薄膜包装的白色药片。怪不得今天他看着不对劲呢,天这么冷,干坐在这儿还能不冻感冒?我不由得伸手去摸老人的头。不是不是,不是感冒发烧,老人先是对我拼命摆手,然后就拍着自己的两条腿,又拿拳头猛捶两个膝盖,絮絮叨叨一边说着什么一边无可奈何地又是皱眉又是摇头。明白了,老人是告诉我他腿疼,从他的表情看得出来,这疼痛让他烦恼不堪。
       我伸手摸了摸老人穿的棉裤,棉花邦邦硬。就穿着这么盔甲一般的裤子整整一冬天坐在露天地里,别说他七十多岁的年纪,就是换个年轻人也受不住啊!
       才不过下午4点,四周已经暗得快要看不见了。我示意老人:天黑了,又那么冷,别坐在这儿干等了,回家吧I他却固执地摇摇头,还特意拿起那板药片对我晃矿晃,意思是:没关系,不好我就吃药抗一抗。
       房间里,暖气之外还有空调,空调机的呼呼声仿佛能增加心里那种温暖的感觉。无意中朝窗户一瞥,玻璃上蒙了一屠厚厚的水雾,由此可知屋外有多冷了。
       我,捧着一杯热东坐在暖和而又明亮的房间里。
       那里,却有人蜷缩着僵硬病痛的身体坐在寒风嗖嗖的黑暗中。
       玻璃窗隔开的是个世界。
       玻璃上的水雾个道道地流下来,眼泪似的。
       (常少明,张凌搁自《世界博览》2001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