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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野]太极梦醒
作者:凌 之

《青年文摘(红版)》 2002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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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澳洲靠什么为生?还没出国,我已经被这个问题所困扰。突然想到,纯粹中国式的东西在西方一定有市场,比如,太极拳。对,我会打太极拳,虽说不是专业的,但是我敢保证不是滥竽充数。掐指算算,我的太极历史也有二十年了。先学了杨式二十四式及太极剑,又学了李式太极拳、剑。然后又迷上了陈式一路拳。其实只要掌握了基本动作,不论什么式子都很容易上路。出国前,我又“恶补”了四十八式和太极刀。俗话说“技不压身”,一辈子教书,除了在课堂上讲一些不着边际的理论外,我没有任何技艺,太极拳算是我惟一的看家本领。得,到澳洲就吃这碗饭了。
       到了澳洲安顿好住处,我就去寻找教拳的线索。唐人街上武馆林立,咏春、泰拳、空手道……一抬头,在电线杆上,“太极拳”几个字从五花八门的广告中赫然跳出。仔细一看:中华全国武术比赛太极拳一等奖获得者某某某亲授。一股亲切感油然而生,是大陆来的,我们准有共同语言。
       星期六夜晚,我摸到了侨青社,果然见一青年在教学。见他打的是我熟悉的二十四式,顿时产生了一种见到亲人的感动。那青年热情地迎上来,想学拳吗?他递给我一张表格。我说,我不是来学拳的,我想教太极拳。他的笑容立即消失,喔,我们不需要教拳的。转身把我晾在一边。
       我沮丧地走进黑夜。过了很久才想通,人家惨淡经营的一碗饭,自己还吃不饱,怎么可能分你一杯羹?
       看来得自己独挑大梁了。我写信叫家里速速给我弄一些各式太极拳结业证明。让他们托熟人搞一个太极拳辅导员的证书,再买一些太极拳的音乐录音带、录影带寄来。有了这些,独立教学的资格就齐备了。可是到哪儿去找学生呢?有个朋友告诉我,他在路边的公园打太极拳,有人上前要拜他为师,他叫我也试试这个方法。
       我家出门不远就有个小公园,每天一早我到公园打拳。“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我相信持之以恒,总会有鱼儿上钩的。记得以前美术馆前的小花园里,一大清早,太极拳、八卦阵、鹤翔桩、形意拳,舞刀弄棍,集十八般武艺之大成,把小花园挤得水泄不通,澳洲人早上都藏在哪里了?
       一天早上,一个金发青年朝我走来,盘腿坐在地上,目不转睛地看我打拳。终于有鱼儿要上钩了,我来了劲,打得特别认真。二十四式完了四十八式,接着又打了一套太极剑。刚一收势,青年站起来问我打的什么式,我不失时机地推销,这是杨式二十四式,简单易学,在中国最流行,是国家体育比赛项目之一。你想学吗?他笑笑摇头说:“我只是看看,你打得很好。”后来在悉尼待久了,知道市中心的贝尔莫公园是打太极拳人们的聚集地,我去看过几次,每次都见那个金发青年在那儿打拳。说实在的,他的功夫甚是了得,行云流水,外柔内刚,引来许多行人驻足。他打成这样,背后必有高人。我很想知道他在哪里学的,顺藤摸瓜,找一些教拳的线索。但是他不言不语,收了势拔腿就走,像个独行侠,踪迹难寻。
       话说回来,在我家附近的小公园打拳日子多了,没钓着洋鱼,倒招来几个中国留学生。那时悉尼的中国学生很少,大家相遇,总是见面熟。他们说打工多了顾不得身体,练练太极拳,可以帮助恢复一下。留学生的难处我也有切身体会,当然很乐意教,而且是一招一式一丝不苟地教。我终于有了第一批学生。对自己的留学生同胞,绝对免费。学生中有一位学得特别认真,不仅早上学,而且时常跑到我家来与我切磋。手举多高,脚踢多远,他百问不烦,我百答不厌。学会了以后,就不见了他的人影。后来听说他办了太极班,招了好多老外,只凭现学的二十四式,一招鲜,吃遍天。而且班愈办愈大,桃李满天下。还是人家行。我呢,就算为太极拳在海外的发扬光大做了一点贡献吧。
       我对太极拳简直着了迷。我在澳洲读的是中国哲学博士研究班,开始导师跟我说,你就研究儒学吧。摘了半年多孔老先生,心思始终在太极拳。有天突然心血来潮,为何不把太极拳和中国哲学扯在一起做一篇论文。用易经、道教、老聃、庄周去阐释太极拳,或者还可以从儒家佛学中挖出点有关的东西。这种论文保证新鲜。我去找导师说要换论文题目,并讲了我的想法。导师说路子不错。他建议不仅给以哲学的解释,还要从历史的。文化的、军事的、医学的角度论证。我的思路大开,几天之内,论文的详细提纲问世。
       一天,在一个购物中心的小广场上见到一群洋人,列队表演太极拳,招来一大群围观者。这群人打得不错,但看不出是哪一路拳。待他们表演完毕,我走过去对他们的领队说,打得真棒,在哪儿学的?他说,我们是“全澳太极研究中心”的。他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我说,“杰基李”是我们的师傅。看见“研究中心”几个字,我心中一喜,因为无论从实践上还是理论上来说,我都能胜任。并且,如果我在研究中心申请一个敦职,不过是锅中一碗饭,大概不会抢了别人的饭碗吧。
       第二天,我在一间小小的办公室见到了杰基李,一位东南亚华人,短粗,黝黑。我说明来意,他问,你会打什么?我历数我的太极史,又拿出各式太极拳的毕业证书及辅导员证明。他略一踌躇说,我们的太极拳是我自己编的,在我们研究中心只教我自己的拳路,我们现在不缺师傅。可是我对你的研究课题很感兴趣,我想听听你的想法。是呀,如果我的拳术在这里派不上用场,至少我的理论是独一无二的。我滔滔不绝地介绍了我的太极哲学理论。杰基李说,这样吧,你把你刚才讲的系统地写出来,寄给我,我看完后再跟你联系。
       当然我没有把论文的详细提纲寄给他,因为我打听到那个研究中心只有杰基李一个人演独脚戏。俗话说“不见兔子不撒鹰”,我已经学得聪明些了,我还没有足够的觉悟再次为澳洲的太极拳事业做无偿贡献。 我不再寻找教太极攀的门路了。因为我有了工作,不再有时间:我生了病,不再有精力,我休了学,不再写论文。再加上大批的中国武术精英涌进澳洲、,各体育学院的武术教练、全国武术比赛冠亚季殿军、太极拳创始人若干世子孙,纷纷云集悉尼。太极班、太极学校、太极集团如雨后春笋,我这个街头辅导站毕业的人自然不敢班门弄斧。我甚至没有兴趣再打太极拳了。太极刀、太极剑彻底忘光。二十四式还可以走下来,只是不知哪里出了毛病,起势时面朝南,收势时总是脸冲北。
       来澳洲的第八年,衣食无虞。我到—所成人社会大学做义务中文教师。学校里有许多老人,他们最热衷活动手脚的课程,十来种不同的舞蹈班都挤得熙熙攘攘。学校除了舞蹈就没有别的运动课。我突然想到,为什么不教他们打打太极拳呢?一想到教太极,我全身的太极细胞一下于又活跃起来。我跑去问校长知道太极拳吗?一种很柔和但又极有效的健身运动,特别适合老年人。校长说,当然知道,现在澳洲几乎没人不知道太极拳。我说,我可以开一个太极拳班,我打得很好。校长说,快别跟我提教太极拳了。几年前我们开过太极拳班,参加的人非常踊跃。但是后来有几个中国人找到学校,说太极拳是中国的宗教,外国人教拳是侵犯他们的宗教,如果再继续下去,他们要控告。我差点拍案而起,问题的关键是学校“免费教授”。但是我不想在“外国人”面前揭穿我们自己人的嘴脸,只是低调地反驳说,我不认为太极拳是什么宗教,它只是一种传统武术,在中国是广大老百姓最喜闻乐见的健身运动。校长说,我知道,但是人家既然来抗议,我们总是要尊重他们的意见,我们不想在这件事上惹任何麻烦。
       我还是想为老人们做些什么,就想到了美术馆前老人们练的“回春保健操”,动作简单易行,深受老人喜爱。果然,开课后人一次比一次多,竟达到六十多人。这里的老年人的确需要一种适合他们的运动,常有学生问我,老师,你会打太极拳吗?我说,会呀。学生们央求,那教我们太极拳吧,我们太想学了。我又去游说校长,拍着胸脯说,那些中,国人要是再来,由我挡驾。校长想了想,退了一步,班还是不能开,但是你可以教他们单个的动作,记着千万不要连续起来,也不要张扬。
       消息告诉大家,激起一阵欢呼和掌声。每堂课我教他们一个动作,白鹤亮翅、手挥琵琵、海底捞针…每教一个动作,学生们一致鼓掌致谢,伴着一片赞叹“漂亮!”学生们尽管老胳膊老腿,打得七扭八歪,可是真下功夫学。单个的动作都学完了,我又比画了几个姿势,说,你们看,这样稍加一个过渡动作就把它们连起来了。然后我总要低声加一句,嘘,对外保密。学生们心领神会。学校也睁一眼闭一眼。慢慢地老人们学会了整套的二十四式太极拳。
       学生们常对我说,光是看你打拳就是一种享受。实际上我教他们打拳更是享受。十年了,我的太极拳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但这不再是混饭吃的工具,而是锻炼身体、交流感情、丰富生活的方法。当我看到这纯粹的中国东西如此受西方人的青睐,心中确实自豪,只是想起那个偷偷摸摸半地下的教授方式,有点啼笑皆非。
        (刘心梅摘自台湾《讲义》2001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