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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彼岸
作者:澜 涛 小 雨

《青年文摘(红版)》 2002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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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总有一些东西,终究要在风中逝去的,哪怕这种逝去会让整个世界变得空荡。
       父亲,在我的记忆中只是一个词,父亲在我刚刚三岁的时候就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似乎,他带走的并不是他自己,还有我和母亲所有的快乐。
       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从小我就习惯于沉默和孤独。刚上学时,我经常和男孩子打架,打得满脸是血,衣服也常常被扯破。回到家里,母亲从不责备我,她总是一边流着眼泪,一边给我缝好衣服。我也从不告诉她,打架是因为那些男孩子总是说:“你妈是狐狸精,你爸是杀人犯,你是小‘狐狸精’。”
       我的父亲用一把菜刀,杀死了我母亲的情人,就在我现在居住的这所房子里。在法庭上,我母亲始终都不肯作伪证说我父亲是失手,结果父亲被判了死刑。一天,我从幼儿园回家,拉着母亲的手,天真地问:“妈妈,什么是‘狐狸精’?”母亲没有回答,她抱着我不停地流泪。
       也许从小就习惯了这样的伤痛和嘲弄,我渐渐地麻木。学校里,除了老师提问我从不多说一句话。最怕的是写作文和填表格。作文的题目常常是“我的父亲”或“我的母亲”,这恰恰是我最感陌生的两个人,我总是无从下笔。除了交学费和家长会,我几乎从未和母亲说过话。填表格时,会有一栏要你填出直系亲属有无被判刑及判刑原因,总是看得我触目惊心。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切的痛苦,要由只有十几岁的我来承担。
       我知道,每次家长会,母亲完全可以不去,可以让大姨替她去的,可她还是硬着头皮去了。每次回来,我都会看到她眼中隐约的泪光,我不知道,那是她又被那些刻薄的人刺痛了的泪,还是,因为我永远独霸年级第一而欣喜的泪。
       在这座小城,尘世的流光飞舞可以改变很多人和事,人们却总是难以忘记对我和母亲的窃窃交耳,伴随着我麻木地成长和母亲迅速地老去。还不到40岁的时候,母亲的头发就全白了。
       上高二时,班里有个男孩子,总是穿着干净的衬衣,洁白的球鞋,出现在我上学放学的路上。我总是漠视他的存在,我恨爱情,从来也不看那些感天动地的爱情故事。直到有一天,他拦住了我,说:“你有太多你这个年龄不该有的沉重。”我冷漠地走过去,从小学到现在,我没有过朋友,我也不想有朋友,几乎从来不和任何人说话。但他还是不懈地努力,他给我递小纸条,上面有稚嫩的话语:“我这次考试一定要超过你。”心底有一点点温暖的感觉,可转瞬即逝,被那种惧怕的严寒、那种多年来对嘲笑的隐忍所取代。
       很快就有了关于我和他的流言。班里喜欢他的女孩很多,他的一举一动逃不过她们尖锐的眼睛。流言甚至传到了他母亲的耳朵里。这个受过良好教育、穿着得体的中年妇女在一个下午的自修课找到了我,她拖过她的儿子,开始声泪俱下地指着我告诉她的儿子,我有怎样的身世,我没有注意去听,我只是微笑着望着那个男孩,看他脸上的惊惧和恐慌。后来,她尖利的嗓子里冒出只言片语钻进了我的耳朵,她说:“她是杀人犯和‘狐狸精’的女儿,你看看这个小‘狐狸精’,跟她妈一样就会迷惑男人,是个害人精。”我忽然想起我的母亲,她没有多少文化,她过早地被世俗的眼睛压弯了腰,我想起无数个不眠之夜里她蒙着被子偷偷啜泣。我微笑而倔强地向眼前这个中年女人高昂起我的头,坚定而高声地说:“闭上你的臭嘴,无赖!”
       然后,在一片惊愕的目光和死一般的沉寂中,我抽出书包,走出了教室。
       那天我在公园里坐了整整一个下午,泪水流淌了一个下午。第二天去学校,装作若无其事地走进教室。老师点名叫我出去,要我为昨天的事道歉,我用冷淡而凶狠的眼光盯视着年轻的女老师,这件事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男孩很自然地被转到了另一个班,我再见到他时,眼前仿佛一片透明,淡然地走过去。
       黄昏的时候,我从学校回到家里,母亲一脸憔悴。大姨坐在她的身旁轻声地说:“每天早上去小学门口卖早点,也是个办法,”母亲所在的纺织厂效益越来越差,她率先下了岗。我关上门,走进自己的房间,咬紧了嘴唇,脱去身上洗得发白的旧衣服,凝视着镜中的被压抑的青春。我对自己说,你是学校里最贫穷的女生,但你是最坚强的。
       然后,我穿上衣服,打开门走出去,对母亲和大姨说;“我不上学了。”
       母亲惊异地抬起头,这么多年来,我们第一次如此郑重地对视彼此,我知道我的眼里满是仇恨。她说:“你一定要上学,要考大学,我不能对不起你父亲。”
       我咬紧牙,冷笑着说:“你已经对不起他了,又何妨这一次?”
       她颓然地倒下,眼睛里满是绝望。像冬天里最寒冷的冰刺过心脏,我感到心很疼。
       大姨给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然后抱着我哭。反复说着什么。我麻木地推开她,走进我的房间。我想:也许考上大学是能远离这州、城和记忆的惟一途径。我继续上学。母亲每天早上四点半起来,做好早点,然后推着车子去离家最远的城南小学,她认为那里也许没有人会认出她。她的腰始终弯着,她的头发花白,在风中凌乱地绽放。
       火热的七月里结束了高考。我考取了一所离家千里之外的重点大学。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母亲在饭桌上破天荒地摆了一瓶酒,她把一个布包塞到我手里,喃喃地说;“里面是1800元钱,交完学费剩下的就当生活费,钱不够了妈再给你寄。”
       她仰头喝下一杯酒,又说:“毕业以后别回来了,在大城市里好好工作,好好生活,这些年你没少受气,这下可好了,总算出头了。”她的眼角泛起泪花,开始絮絮叨叨地自言自语。我打开那个厚厚的一层襄—层的布包,里面全是五元、一元、五角的小票,我的眼泪怔怔的掉下来。
       “在法庭上,为什么不说爸爸是失手杀的人?”我终于打破了母亲和我之间最后一道防线。 ’
       她顷刻之间衰老,她的眼睛透着绝望似乎在说;“我知道总有一天你会这样问我。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我也不愿意这样的结果,可是你爸爸的确杀了人。”
       “他只是杀了他该杀的人。”我冷淡地说。
       她捂着脸哭了,说:“你不懂得,你不懂得……”是的,我的确不懂,如果那是你所谓至死不渝的爱情,那么为何要有我的存在来承担它结出的苦果?
        开学那天,我是全系惟一一个没有家长来送的学生。送别那天母亲的话语再一次在耳边响起,她说:“妈去了给你丢人,你自己拿好钱,路上别相信不认识的人,,到了就给你大姨打电话。”火车开动时我没有哭,就那样看着母亲瘦弱的身影一直追逐着火车,直到被火车甩在了远方那个噩梦般的小城里。
       大学生活并没有使我改变太多,我依然是那个学习最好的女生,也依然是那个冷漠孤僻的少女。生活中仅有的不同是,许多女孩在这样缤纷的花季里,都在品味爱情的幸与不幸,而我,拒绝了这样那样的男孩,在周末做着各种各样的钟点工或者家教,因为我怎样也无法抹去,每一个清晨,母亲那在风中凌乱的花白的头发,那佝偻的背影。
       有一份工作我做了很久,是为一个晶牌的啤酒做促销,站一整天可以拿到40元钱,额外卖出的还可以收取提成。直到有一天,负责这种啤酒销售的负责人把我叫到了他的办公室里。他是—个衣着考究的中年男人,脸上有成熟和有魅力的笑容。他翻开销售记录,告诉我这一时期我做得格外好,可以得到一份奖金。
       然后,在我接过他用红包包住的奖金时,他摩挲着我的双手,温柔地说;“你有一种很独特的气质,从我见到你的第一天,我就喜欢上了你。”我挣脱他的手,小心地把红包塞进我的大衣口袋里,冷淡地问他还有什么事?他若有所思地望着我,然后弯身从他的抽屉里取出厚厚的一沓钞票,整齐地放在他的办公桌上,接着,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说:“我知道你很缺钱用,如果你肯跟我,每个月给你3000元,如果你不愿意,那么只要你陪我一晚上,桌子上的这5000元钱就全是你的了。”
       我笑了,我走到他的面前,然后低下头,在他的耳边说:“你给我闭嘴!”
       那天,我离开后,心里有说不出的痛快,虽然我丢掉了一份收入不错的工作。
       我从未给母亲写过一封信,她亦如此,但是会定期寄钱来,相对这所城市高消费生活来说少得可怜的钱,我便把所有她寄给我的钱都存起来。接到汇款的时候,我会有一个星期不去吃早餐,我怕想起她在风中蹒跚的脚步。有时不去自修的夜里—个人孤单地坐在空荡荡的操场上问自己,你真的那么恨她——你的母亲,你在这个世界上惟一的亲人。
       父亲在我的脑海里越来越模糊了,对我而言,他只是一个陌生人,一个不负责任抛下我的人,一个让我年少时仇恨母亲,敌视一切的人。而现在我长大了,也变得更加疲倦,只想平淡地生活,我知道从背起鄙视的那一天起,我就选择了坚强,可是,多年来太多的坚强让我疲惫。有时我也会想,如果在举刀的那一瞬间,他更多地想到的是他的女儿,那么,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假期里找到了好几份工作,打电话给大姨说不回去了,一来节省车费,二来在这里打工挣来年的学费。大姨在电话里沉郁地说:“你妈她想你想得要命,天天都哭,哭得眼睛快看不见了,你还是回来看看吧,车费大姨给你掏。”
       我在电话的一端咬紧嘴唇,尽量要自己相信这只是一个别人的故事,我最后还是说不回去了,并且叫她转告母亲不要再寄钱给我,我做两份家教生活费足够了。那天夜里,我在梦里见到了母亲。
       梦里我绝望地挣扎在海里,母亲在彼岸,在海的另一边,清晰而遥远。
       开学后两个月,我接到大姨的电话,她哭着说:“快回来吧,你妈妈快不行了。”我脑海瞬间空白,跌跌撞撞地冲出去,像一只断了翅的蝴蝶。
       窗外的景物不断地被甩向身后,火车狂奔而我却仍然觉得它太慢。大姨说:“你妈妈卖完早餐后,推着车子回家,在拐弯处让一辆开得太快的车给撞了。医生说失血太多恐怕没救了,你妈妈她要见你最后一面,她硬撑着哪,你快回来,快回来……”我的眼泪泛滥成了海,可是我想不起她的样子,她年轻时的美丽温柔,她对待鄙视的坚强容忍,她被贫困和轻蔑压得满是皱纹的容颜,这一切,都将成为永久的记忆吗?
       可是,可是我居然一直都没有原谅她。我的心被撕裂开了,原来,我早已不再恨她,是的,我是爱她的,如同她深爱着我一般,无论她曾经做过什么,她都是那么眷眷而慈祥地爱我,因为她是我的母亲,我的身体里流着她的血液,我的眼睛里写着她的泪水,我们在这样艰难痛苦而又漫长的岁月中早已融为一体。所谓极端的恨,原来不过是极度的爱。
       火车在行驶了叶天一夜之后终于到达我的终点。我几乎是疯狂地不顾一切地坐牢冲向医院,心里不停地祷告,上天啊,求求你,多给我们一点时间吧!
       我赶到医院的时候,母亲已经永远合上了她的眼。我打开病房门的时候,她就那样静静地躺在那里等我,历经沧桑受尽磨难饱尝世间冷暖后,她就那样孤单地走了,带着对我的牵挂。大姨妈涕泪横流,然后告诉扩我一件事:“孩子,你父亲杀掉的才是你的生父,你母亲是被你外婆逼着嫁给你父亲的,因为可以换来为你外公治病的钱……”我俯下身,试图将母亲额前的乱发拂到耳后,泪水却咆哮着冲出我的心房,我哽咽着,轻轻地在母亲耳边呼唤道;“妈妈!”
       可是,这一声妈妈却来得太晚、太晚。
       (詹娟摘中《青年之友》2001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