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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慈母情深
作者:梁晓声

《青年文摘(红版)》 2001年 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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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忘不了我的小说第一次被印成铅字那份儿喜悦。我日夜祈祷的是这回事儿。真是的,我想我该喜悦,却没怎么喜悦,避开人我躲在个地方哭了,那一时刻我最想我的母亲……
       我的家搬到光仁街,已经是1963年了。那地方,一条条小胡同仿佛烟鬼的黑牙缝。一片片低矮的破房子仿佛是一片片疥疮。饥饿对于普通的人们的严重威胁毕竟开始缓解。我是小学五年级的学生了。我已经有三十多本小人书。
       “妈,剩的钱给你。”
       “多少?”
       “五毛二.”
       “你留着吧。”
       买粮,煤、劈柴回来,我总能得到几毛钱。母亲给我,因为知道我不会乱花,只会买小人书。每个月都要买粮买煤买劈柴,加上母亲平日给我的一些钢镚儿,渐渐积攒起来就很可观。积攒到一元多,就去买小人书。当年小人书便宜。厚的三毛几一本。薄的才一毛几一本。母亲从不反对我买小人书。
       我还经常出租小人书。在电影院门口,公园里,火车站。有一次火车站派出所一位年轻的警察,没收了我全部的小人书,说我影响了站内秩序。
       我一回到家就号啕大哭。我用头撞墙。我的小人书是我巨大的财富。我觉得我破产了。从绰绰富翁变成了一贫如洗的穷光蛋。我绝望得不想活,想死。我那种可怜的样子,使母亲为之动容。于是她带我去讨还我的小人书。
       “不给!出去出去!”
       车站派出所年轻的警察,大檐帽微微歪戴着,上唇留两擞小胡子,一副葛列高利那种桀骜不驯的样子。母亲代我向他承认错误,代我向他保证以后绝不再到火车站出租小人书,话说了许多,他烦了,粗鲁地将母亲和我从派出所推出来。
       母亲对他说:“不给,我就坐台阶上不走。”
       他说:“谁管你!”砰地将门关上了。
       妈,咱们走吧,我不要了……”
       我仰起脸望着母亲,心里一阵难过。亲眼见母亲因自己而被人呵斥,还有什么事比这更令一个儿子内疚的?
       “不走,妈一定给你要回来!”
       母亲说着,就在台阶上坐了下去。并且扯我坐在她身旁,一条手臂楼着我。另外几位警察出出进进,连看也不看我们。
       “葛列高利”也出来了一次。
       “还坐这儿?”
       母亲不说话,不瞧他。
       “嘿,静坐示威……”
       他冷笑着又进去了……
       天渐黑了。派出所门外的红灯亮了,像一只充血的独服,自上而下虎视耽眈地瞪着我们。我和母亲相依相偎的身影被台阶折为三折。怪诞地延长到水泥方砖广场,淹在一汪红晕里。我和母亲坐在那儿已经近四个小时。母亲始终用一条手臂接着我。我觉得母亲似乎一动也没动过,仿佛被一种持久的意念定在那儿了。
       我想我不能再对母亲说——“妈,我们回家吧!”
       那意味着我失去的是三十几本小人书,而母亲失去的是被极端轻蔑了的尊严。一个自尊的女人的尊严。
       我不能够那样说……
       几位警察走出来了。依然并不注意我们,纷纷骑上自行车回家去了。
       终于“葛列高利”又走出来了。
       “嗨,我说你们想睡在这儿呀?”
       母亲不看他。不回答。望着远处的什么。
       “给你们吧!……”“葛列高利”将我的小人书连同书包扔在我怀里。
       母亲低声对我说:“数数。”语调很平静。我数了一遍,告诉母亲:“缺三本《水浒》。”
       母亲这才抬起头来,仰望着“葛列高利”,清清楚楚地说:“缺三本《水浒》”
       他笑了,从衣兜里掏出三本小人书扔给我,咕哝道:“哟呵,还跟我来这一套……”
       母亲终于拉着我起身,昂然走下台阶。
       “站住!”“葛列高利”跑下了台阶,向我们走来。他走到母亲跟前,用一根手指将大檐帽往上捅了一下,接着抹他的一擞小胡子。我不由得将我的“精神食粮”紧抱在怀中。
       母亲则将我扯近她身旁,像刚才坐在台阶上一样,又用一条手臂搂着我。
       “葛列高利”以将军命令两个士兵那种不容违抗的语言说:“等在这儿,没有我的允许不准离开!”
       我惴惴地仰起脸望着母亲。
       “葛列高利”转身就走。
       他却是去拦截了一辆小汽车,对司机大声说:“把那个女人和孩子送回家去。要一直送到家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