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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长]乞丐也有出头天
作者:赖东进

《青年文摘(红版)》 2001年 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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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我曾被迫在遍布荆棘的长路上艰苦前行,还是必须感谢老天给了我这么充满磨练的生活环境。我也感激老天让我的孩子能从我身上看到:只要力争上游,终能尝到快乐的滋味
       我10岁以前,全家居无定所,树下、桥下、田里,废墟,都是栖身的地方。我们四处行乞,常常遭到白眼和排斥,我在孩提时代便已对饥饿,恐惧和种种欺压有深切体会,前路仿佛没有一线亮光。后来有一天,爸爸下了个重要决定,我的命运也因此改写了。
       读书才有出人头地的一天!我发誓一定要证明给人家看:乞丐也有出头天
       我在1959年3月20日出生,爸爸是个瞎眼乞丐,妈妈则有重度智障且精神异常。我们家共有12个孩子,我排行第二,大伙儿部是在地上爬着吃泥沙长大的。我刚学会走路,就摇摇晃晃地跟着姐姐去讨饭。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身体渐渐抽长了。有一天,我和爸爸一同行乞,来到一个村庄,几位头发花白的阿伯在树下乘凉。我上前向他们讨钱,他们看看我,又看看爸爸,其中一位老伯突然问我:“小朋友,你上学了吗?”
       上学?我摇摇头。
       没想到老伯随即转头看着爸爸说:“这位先生啊,你儿子长到这么大了,应该让他去学校读书才好,难道你希望他以后像你一样当乞丐吗?”爸爸没说话,老伯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钞票放在爸爸掌心,继续说:“这里是10块钱,让孩子去读书吧!读书才有出人头地的一天!”
       我第一次听到人家说“读书才有出人头地的一天”。这句话常常震撼着我。爸爸将钱放进裤袋,一句话都没说。或许是命运之神正在默默帮助我吧,按下来几天,我们陆续碰到几位好心人也对爸爸这样劝说。我心里越来越急,但又不能形于言表,只能在夜里悄悄祈求上天。
       有天晚上,爸爸对我说:“今天晚上早点睡,明天一大早你牵我去一趟台中,我要上前竹村去。”
       前竹村是伯父和姑姑居住的地方。爸爸说:“你想读书,就不能再流浪了。我们去找你阿伯想办法租个房子住。”我差点忍不住要欢呼起来。我们终于要定居了!不再流浪了!我和姐姐四目交投,两个人都按捺不住心中喜悦,偷偷地笑了。
       半个月后,伯父和姑姑给我们找到了一个容身之所,我们一家便搬到台中居住。虽然那只是个废猪舍,但想到终于可以上学,我心里还是喜滋滋的。
       就要上学了!我实在说不出心里是多么兴奋。那一刻我忘了辛苦的生活,忘了我是乞丐的儿子。这时我10岁,比同班同学大了两三岁,但我毫不介意,心中只有一念:“我要念书求学问了。”
       为了养活这一家人,为了供我上学,爸爸把姐姐卖到私娼寮去了
       开学之后不久,有一天我匆匆忙忙回家,准备和爸爸一起去行乞,却发现姐姐躺在床上哭。我关心地问她怎么了,她摇头叫我不要问,只说爸爸今天晚上不去夜市行乞了,要我赶快做功课。
       夜里,我在睡梦中被人摇醒,看见姐姐将食指放在唇间,示意我小声说话。
       “阿进,你一定要好好念书。”
       我点点头。
       “不管家里发生了什么事,你是长子,一定要很坚强。”
       我答应了。
       “小妹肠胃不好,你喂她吃东西一定要很小心……”
       一定是有什么不对劲,我想问,姐姐却往爸爸睡觉的方向看看,怕把爸爸吵醒。
       “你答应我的事情一定要做到……”她的眼中泛出了泪水。
       我只好一直点头,脑袋里却满是疑问。第二天傍晚我放学回到家,姐姐不见了。我才知道,为了养活这一家人,为了供我上学,爸爸把姐姐卖到私娼寮去了。我从爸爸口中听到这个消息,真如五雷轰顶。我木然站在那儿,脑子里一片空白,全身都在颤抖,觉得世界在旋转。
       姐姐才13岁。她没读过书,为了全家,她牺牲了自己的青春和幸福。
       我跪在地上做功课,虽然地面凹凸不平,灯光又弱,我的字在班上仍是写得最好的
       姐姐走了,我还是要继续行乞,每晚下课后就和爸爸一起行乞至凌晨一两点钟,然后在清晨五点多钟便又从床上爬起来念书,煮饭,再去上学,六年如一日。
       从家里到热闹的市区是十几公里的路,只要有人潮的地方,我们父子俩就坐下来。爸爸有时弹月琴,有时拉二胡,一边奏一边唱,而我就在旁边借着微弱的路灯灯光跪在地上做功课。零钱丢在小脸盆中会发出清脆的一声“锵”,听到这声音,我要马上放下笔,抬起头和爸爸同声说:“谢谢!让你们发大财,出好子孙!”然后我又低着头继续做作业。虽然地面凹凸不平、灯光又弱,我的字在班上仍是写得最好的。
       我知道自己没有多余时间念书,所以做完功课便将课本拿出来,站在爸爸身边小声地一个字一个字读。大街上很吵、很闹,但越是困难,我越觉得能够读书实在是非常幸运。
       更扰人的是不时有警察来取缔。有一晚警察又来了,我逃到远远的路灯下,看着三个警察将爸爸押上警车。我忍着泪,一直看到警车开远了,才走到暗巷里大哭。我身上一毛钱也没有,只好背着书包连跑带走地回家,三个钟头后终于抵达家门,整个脚底都起了水泡。这时候大概晚上十一二点钟了,弟妹围着我问“爸爸呢?”
       我欲言又止,恐怕说了出来会让他们伤心烦恼,只好随便找了个借口哄他们上床睡觉。我转头看看妈妈和大弟,两个人睡得好沉。我暗想:“也许他们是幸福的,可以安安心心地睡。”
       手指碰触奖状的一刹那,我双手抖动得几乎拿不住那张薄薄的纸
       一天,有位老师把我叫到一旁,对我说:“阿进,你的耳朵、脖子上都是污垢,手脚也都黑黑的,回家要好好洗干净,知道吗?”
       我顿时脸都红了。回到家,我去向邻居借了一面镜子,第一次细看自己的模样。看到镜中的自己,我吓了一跳,再脱下衣裤照照自己的身体,我立即哭了出来。
       我拿涂了粗肥皂的湿菜瓜布擦拭身体,擦得皮肉又红又肿又痛,却还是擦不干净。可是我不甘心,还是流着泪拼命擦。如果我不能将自己照料好,不能自我尊重,又怎么能指望得到别人尊重呢?
       有一天,老师要同学选班长,结果我获得全班同学支持而当选,真是受宠若惊。老师用鼓励的微笑看着我。我也对她微笑,不知道她有没有发现我笑容中掺着泪水?
       当下班长,这份荣耀让我突然觉得要更加努力。我虽然生在乞丐家庭,仍是可以力争上游的。我以身作则。不久,我们班从整洁,秩序到各项比赛都常拿冠军。
       我发狠读书,有时候晚上睡不到三个钟头就起床温习,终于考到了全班第一名。那天朝会,校长站在讲台上颁奖,我听到他喊出“一年级乙班第一名赖东进请出列”时,兴奋得全身起疙瘩。
       手指碰触奖状的一刹那,我双手抖动得几乎拿不住那张薄薄的纸。第一名!第一名!那些站在街头、跪
       在地上苦读的日子可没有白费啊!全校师生掌声雷动。
       那天在校园里,不时有老师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也有学长对我竖起大拇指。我内心的喜悦,非笔墨所能形容。
       “阿进啊,你就读到今天好了。家里没有钱让你再升学了。”
       国小毕业那天,我高兴地捧着奖状、奖品往回家的路上走。我一共得了4个奖,每次上台领奖时,都听见讲台下掌声雷动。现在我再也不是那个背负“臭名声”的“乞丐子”了,大家都要孩子以我做榜样。
       我回到家,看见爸爸坐在床缘沉思。我开心地上前对他说:“阿爸,我今天得到4张奖状,要不要摸摸看?”爸爸没有伸出手来,也没有说话。我继续说:“4张啊,爸你知道吗?全校学生我得奖状最多啊!”
       “阿进——”爸爸终于抬起头打破沉默了。我等待着。
       “阿进啊,你就读到今天好了。家里没有钱让你再升学了。”
       不再升学?我愣住了,一时间还怀疑自己听错了。怎么会这样呢?我叫了一声:“阿爸——”
       “不要再说下。家里没有钱给你缴学费,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爸爸已转身拄着拐杖走了出去。
       我像是从天堂一下子跌到了地狱。手中奖状突然都变成了废纸,多少个夜晚的苦读勤学都化为灰烬了。我每天只睡3个小时,为的是什么?那么多的好成绩、那么多的奖状,到底有什么用?我知道只有读书可以带我逃离一辈子要饭的悲惨命运,可是我没有选择,因为我是长子,而长子有养家的责任。
       我乖乖地在暑假期间去做工,体力劳动让我可以暂时忘记失学的悲伤,但是一下了班,我常整夜以泪洗面。两个月后,我将做工赚来的薪水全数交给爸爸。爸爸将那沓钞票拿在手中翻过来又翻过去,然后说:“国中哪一天要去报到?记得要去缴学费。”
       我哭了。这次可是喜极而泣。爸爸最后改变主意,我猜大概是因为听到村里很多人称赞我,觉得不让我继续上学很可惜。
       经历了差不多30年的流浪岁月,我终于有了自己的家
       就要联考了,我内心再次陷入痛苦挣扎。我当然希望读大学,可是我如果朝这个目标前进,60岁的爸爸就要多做7年乞丐养家。而此时弟妹渐渐成长,一个个张口要吃,伸手要学费,爸爸一个人如何负担得起?
       我左思右想,最后选择了报考职校,既可学习一技之长,晚上又可以去打工赚钱,帮爸爸分担家计。
       高三那年,我进了中美防火公司当杂工。这是家制作防火器材的公司。因为人少,我什么都要做,从最基层的打杂,到技术层面的工作如修理零件,我一点一滴地学。我很喜欢这份工作,高中毕业后仍然留在中美公司。
       全时间投入工作之后,我赚到较多的钱供养家人。可是我也常常觉得生命中欠了个伴侣。1983年,一位冰果室老板娘介绍我认识了丽霞。丽霞和我原来是同一所国中的同学。经过我们一年的努力,丽霞的父母终于同意下我们的婚事。多年来我一直渴望身边有个人跟我共尝甘苦,如今夙愿得偿了。
       一天,我在公司按到丽霞的电话,说患了咽喉癌的爸爸不行了,要我赶快回家。我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听到她这么说,仍犹如晴天霹雳。
       父亲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好好照顾妈妈和弟弟。”这毕竟是他最放心不下的两个人。我紧抱着父亲大声痛哭,往事一一在眼前浮现。他曾经责打我,也曾经鞭策我。我气过他,怨过他,但是在这最后一刻,我却发现自己是如此尊敬他,深爱他。是的,我父亲是瞎子,但他在我心中永远是一座屹立不摇的巨山。
       几年后,我和丽霞决定买幢房子。我们努力工作,有时甚至工作到凌晨一两点钟。那天我和丽霞缴款订下一幢预售屋时,心里充满了喜悦。经历了差不多30年的流浪岁月,我终于有了自己的家。
       后记 这些年来中美公司的业务蒸蒸日上,在台北也开了一家分厂。我和公司一起成长,现在是台中总公司的厂长兼生产部经理,管辖接近40个员工。
       (李霖、孙琳摘自美国《读者文摘》[中文版]2001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