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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生命的留言
作者:张严平 谢金虎

《青年文摘(红版)》 2001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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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仅37岁的陆幼青面对死亡的那份平静、坦然、尊严与快乐,让众多人思考活着的意义
       “不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我绝不放弃!”
       病房很安静,床前的一篮鲜花散发着淡淡的幽香。
       陆幼青躺在病床上,用沙哑的嗓音微笑着说:“我还在继续与死神谈判。”
       他的妻子时牧言在一旁告诉我们,陆幼青正在经历最艰难的时刻,肿胀已经由腿发展到胸,部,并且腹腔开始积水,身体每改变一个微小的姿势都需要别人的帮助。尽管如此,陆幼青仍然不止一次地对家人和医生说:“不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我绝不放弃!”
       陆幼青现在每天坚持在妻子的搀扶下围着床走两圈,晚上还要听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更多的时候是和妻子一道回忆过去的幸福岁月;他常常提到他们每年都要在家中的院子里栽种的那些向日葵,那是他最喜爱的植物,由他自己设计的那本《死亡日记》的封面,就是一朵盛开的金色的向日葵!
       妻子轻轻打开那本小书,给我们读了丈夫写下的话:“向日葵笑脸为形,真金如色,且懂得寻找阳光。”
       一股热流打湿心房,在这个美丽生命的最后日子里,我们听到了灵魂的歌唱。
       “他站在铁轨上,听着死亡列车的汽笛,心中十分清楚生活中最重要的是什么。”
       陆幼青第一次接到不祥的信号是1994年圣诞节后的第一天,他觉得胃疼,吃不下东西,以为是老胃病又犯了,哪知到医院一检查,化验单上写的竟是“胃痛晚期”。
       那个冬天他的心寒冷痛苦。32岁的人生是最有创造力的年华。他1985年从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做过教师,后下海与朋友合作开办广告公司,很快闯出了一片自己的天地。他有言同读过大学的贤惠妻子,有可爱的女儿。然而,“胃癌晚期”四个字如生命中的:黑客把这一切都搅乱了。他措手不及!
       习惯于做选择题的思维方式使陆幼青慢慢冷静下来。痛苦之后,他开始给自己做各种各样的选择题:“哭能治病吗?如果不能,那就以后再哭吧。有人战胜过癌症吗?如果有,我为什么不试?答案简单明了,就是这么简单的答案使我学会与‘狼’共舞的生活。”
       检查结果出来后的第10天,他便做了手术。为了减轻麻醉剂日后对大脑思考的影响,他请求使用半身麻醉,手术后的十天十夜,他强忍着疼痛声不吭。他的胃被切除了五分之四,为了尽快康复,他强迫自己多吃东西。手术3个月后,他又开始了工作。
       此时的他,已经是开始感受到生命重量的人,事业和生活在他的眼里都有了与以往不同的境界,他变得更豁达更开放。生活着是美丽的,工作着是快乐的,很多时候,他几乎忘记了自己是一个癌症患者。
       不幸的是仅仅4年之后,他又一次遭遇劫难。1998年夏天,陆幼青再次被确诊为患腮腺恶性肿瘤,他做了第二次手术。术后医生为他安排了24次化疗,但做到第6次时’,他拒绝了。“人有死亡的尊严,应该自己选择死亡的方式。”与其在这种按部就班的程序中死去,不如将余下的生命去做一些新的尝试。他在《死亡日记》中写道:“我是中国式流水线治疗的反叛者。”
       陆幼青转而向中医求治。他跑了很多医院,访了很多民间大夫,尝试过各种偏方以及特殊疗法,为的是抓住哪怕万分之一的希望。
       然而,万分之一的希望也破灭了。第二次手术只有半年,腮腺恶性肿瘤再次复发,且来势凶猛。他脖子上的肿瘤长得已有网球大小,进而向前胸发展。不久,医生宣判:他只剩下100天的生命。
       陆幼青哭了,他与妻子相拥而泣。毕竟事实是如此的残酷:他就要抛弃精彩的事业、温暖的家庭,抛开种种美好,去为黑色的死亡准备祭礼。
       看到庭院里自己和妻子亲手栽种的向日葵,朝向阳光,努力地开放着。他的心热了。他再一次做选择题:死亡能逃避吗?既然死亡无法逃避,为什么不珍惜走向死亡途中的每一天,让生命多一些快乐与美丽呢!他相信,死亡会终结生命,但不会终结感情的联系。他坚信,生命因结局而美丽。于是,他对自己说:“写吧。”“生命真是个奇迹,不管在哪一个段落,都有最美丽的风景,只要不轻易地关上梦想的窗户……”
       2000年8月3日是陆幼青10岁女儿的生日,他写下第一篇《死亡日记》。
       这之后,他每天早晨6时准时起床,坐在电脑前写当天的日记。他说,他每天花在写作上的三四个小时,是苦苦等来的一天中最愉快的时刻。
       9月,他的体力明显下降,常常会体验到生命失控和流失的感觉,坐在那儿,突然就会睡着了。他已无力坐在电脑桌前,便改用便携电脑,靠在床上继续写。
       10月,他的身体状况急剧恶化,脖子、前胸、腰腹大大小小的肿瘤开始溃破,流出的液体散发出难闻的味道。麻醉药对他身体疼痛的减缓作用越来越小,医院里给他开了镇痛强度最高的麻醉剂——多瑞吉,阻很快多瑞吉的药效由原来的72小时减至36个小时。他在日记中写道:“有很多次,我怎么也写不下去了,身体的痛楚是如此的强烈,我必须不停地转换姿势,而每换一个姿势,身体上各种部位的疼痛要持续十来分钟才能平静,十来分钟过后我又觉得需要下一次新的挪动来让我的身体感觉更舒服一点。”伴随着肿瘤疯狂地生长,癌细胞夺走了大量能量,他经常感觉饥饿,而长时间的浮肿已使他的食道和喉管严重变形,吃一点东西都会呛出来,要想吃饭只有等浮肿消退,这一等长则6小时,短也要3小时,他每天就在这种病态的饥饿中煎熬着。陆幼青家里的阿姨每次和邻居说起这事都要哭:“要是换成别人变成那个样子真的就不想活了,可他一点都不厌世,还一样和妻子女儿说说笑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
       陆幼青继续顽强地写着他的《死亡日记》。脖子上越长越大的肿瘤使他的颈椎不堪重负,后来他连电脑也敲不动了,就躺在床上口述,用录音机录下来,再由妻子整理出来,“我当然在受罪,但给予他人能使我感觉自己还活着。”
       终于写到了10月23日,陆幼青37岁的生日。他已耗尽体能,决定封笔。
       74篇、20万字的《死亡日记》连同它的写作过程犹如一个生命的田径赛场,展示了一个站在死神边缘上的生命的真实律动:他的钢铁般的意志,他的柔弱如丝般划过心头的伤痛,他的生的欢乐与渴望,他的死的尊严与从容,所有这一切,都使这场生命的比赛惊心动魄。
       “我努力维持着日记的美丽,不让疾病的颜色沾染,更不想让残废的气息把它渗透。”
       10月里一个秋光明媚的日子,他“带着买第二套房子的心情”,和家人一起来到上海西面的福寿园,为自己挑选了一块墓地。
       近日,他又录制了日后自己追悼会上的“悼词”。
       他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对朋友,他已无法表尽心中的
       敬意。在他第一次确诊癌症并手术后,是朋友向他敞开工作的大门:“来吧,我们需要你!”从此,他的事业飞速拓展,直到他的《死亡日记》发表以后,他所在的上海浦东房地产展销中心的员工们才知道,常常一连三四天加班加点不合眼的副总经理竟然早已身患绝症,“真诚的友情和尊重才是真正的良药。”他在日记中写下这样的挚言!
       对妻子,纵已说过千言万语,又何止“相知”二字了得!在他与死神对峙的日子里,是妻子对他的爱、对他作为一个癌症病人所选择的独有·的生存方式的充分理解和支持,使他直到今天仍活得像一个大写的人。无论在怎样困难的情况下,妻子总是告诉他“做你想做的事,你能行”!因此,他从没有被癌症打败的感觉,相反,他是胜利者。正是在6年与瘸症对抗的过程中,他的事业发展,家庭生活改善。在生命的最后日子里,又是在妻子的支持下,他从死神的手中夺出一本《死亡日记》。“妻子给我的是真实的爱情,不仅仅是精神上的关爱和病榻前的照顾,更是一种理解。大难临头,还能想到对方,这是真爱情。”
       还有他的女儿,女儿是他心中的第一啊!他把全部的日记都留给她,希望她在稍后的岁月里能读懂它,从中得到爱、快乐与智慧。
       他还写了许多关于肿瘤病人的话,他的日记当初之所以决定上网发表,就是想要唤起社会对这一类病人生存状态的关注。
       陆幼青没有想到的是,这场生命与生命的对话,在无数读到它们的男人、女人、老人、青年人,健康人、病人的心中刮起了大大小小的风暴,人们震惊着、感叹着、思索着。
       什么是爱,什么是幸福?如何活,怎样死?人生最重要的是什么,人生最美丽的是什么?……
       一位智者说过:“一旦你学会了怎样去死,你也就学会了怎样去活。”年仅37岁的陆幼青走在死亡面前的那份平静、坦然、尊严与快乐,让众多的人们思考活着的意义。
       2000年12月11日,陆幼青无怨无悔地走了。在他的梦中,将会永远地出现那幅曾经无数次地出现在他脑海中的美丽意境:在一座遥远的山里,向阳的山坡,有一种名叫向日葵的植物在生长,笑脸为形,真金如色,且懂得寻找阳光……
       陆幼青日记选摘
       2000年8月25日
       天气:雨
       从昨天开始,我的工作第一次受到了来自我身体的强烈的阻击。
       大概是早上三四点钟的时候,我像一条鱼似的猛地从床上弹了起来;大概只有十几秒钟的清醒,想弄明白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但在任何答案产生之前,我已经被一种窒息的感觉包围了。
       缺氧,我第一次知道什么叫缺氧。
       我大口吸气,但好像空气里什么都没有,真的是“空气”。因为从没有这样的体验,我不知怎么做才好,拼命提醒自己保持冷静,不要慌乱。同时,打开门,想走到户外去,但又担心没有人陪着会有意外,便坐在自家的花园里,想那也应算是、户外,然后很努力地深呼吸,但还是没有用,我有一种慢慢倒下去的感觉……
       终于想起白天写作时用的制氧器,妻也醒了,在她的帮助下,接上了氧气……
       感觉一点点好过来了,又能简单地思考,看着我能够渐渐平静地呼吸和清醒的神志,白天过度劳累的妻又睡着了,而我也吸着氧坐在沙发上睡着了。
       不知又过了多久,我再次醒来,发现周围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天怎么亮得这么晚?这是我的第一反应,但立刻就发觉异常:刚才我吸氧的时候,天已亮了一半,何以……天哪,我失明了?
       再用力睁大眼睛仔细地看,但还是一片黑。
       一时间,我简直惊恐地要叫出声,我瞎了吗?是肿瘤跑到大脑里去了?我还能完成我的日记吗?在那种人世间最暗的黑色里,我又惊又恨,脑子里是无数的问题,嘴里想喊妻子的名字,但发不出一点声音。
       也许是两三分钟后。也许仅仅是几秒钟的时间,我的时间感被恐怖放大了,我终于看清一些东西的轮廓,然后图像变得清晰,这情形很像在暗室里放照片。
       最后,我看见了钟7点了。
       这两次我从没有道到过的体验真是我身体严厉的警告吗?昨天一天,我都呆坐在沙发上,设有打开电脑,只觉得浑身不对劲。
       我的身体对我而言,已不仅仅是背叛了,干脆就是我的敌人了。
       两天前,我通过网站向各媒体挂起了免战牌,现在看来是对的。我早已不是那个朗声大笑、交友天下的人了,现在只有每天必须花越采越多的时间才能完成一篇日记的病夫,好汉不提当年勇。
       失明的那一刻韩非,我想到了这些日记、我发觉,它让我比过去软弱了。
       除非我“早日”完成它。
       2000年10月6日
       天气:雨
       已是清点旧物的季节了。
       在这些事情上又体现出癌症等慢性病的好处来了,只要你够细心,不回避,你总有机会把一切安排妥当的,清点旧物就是一例,妻与我共同做这事。
       旧物中一件寻常的工作日志引起我的注意。
       那是一本很考究、精致的黑色皮革制品,大16开,封金边,烫金花体:1997。
       我随意翻看,时代不算久远,其中记载的很多事情我还历历在目,记录大都简单,一些情绪化的东西我都用了春秋笔法,让今天行文日见臃肿的我惭愧,如:“与丁、石、捱三友聚于沉香阁,聊、吃、散”,由此便可想见当日的聚散匆匆,淡而无味了。多读了些,便在心中生了些感慨:“我曾经有过那么匆忙的人生吗?”
       每周超过10次的饭局、与加个不认识的人握手认亲、旅游1次、加抽2次;开会3次、洗澡4次,在这个拥挤的城市里,我每天要赶200公里的路……
       这是所谓的经理人生、白领人生的量化,如果再加上所谓健身、上网、泡吧等个人事务,时间真的够紧。
       我下意识地重新翻开那本子,努力回忆当年的人和事,试图证明一个刚从我心底冒起的疑问这样的生活是必须的吗?
       饭局肯定能减一半去的,洗澡可以不用到半夜的,很多人不见也罢……
       我们体味春天的到来不应该是从BP机的信息栏里的天气预报;我们跟父母的交流不应只是接听电话里他们关心的唠叨;我们给孩子的亲吻不应是盖邮戳般机械;我们对妻子和丈夫不应只要周末的Shopping之后的一刻才语调温柔……
       这年头人活得不易,每个人都觉着压力无处不在,但这并不是我们选择忙碌人生的理由。我们奔赴一场饭局而不是选择陪儿子去看模型展是因为我们认为前者重要,而不是有谁拿枪逼你去吃龙虾。果真如此吗?饭局上的生意成功率有多少我们都心知肚明,哪怕30%;你都能很轻易地当上中国首富了。儿子呢?一场模型展也许从此改变子一个孩子的一生,想一想,谁更重要?
       由我这样的人来推广带有理想色彩的人生观是颇有趣的,按理,我应该歇着了,让别人去说说这些美丽人生的,但我又觉着,我说这些事也透出了几分真切和自热。
       这情形像什么,哦,对了,像锅盖上熬出的米,而且是那种透明锅盖;我趴在盖子上往里面瞧,嘿,同志们都在,我熬出来了。
       (袁小强,蔡顺枝摘自2000年11月26日《北京日报》和《生命的留言——<死亡日记>》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