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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苑]父亲母亲之间
作者:谯 楼

《青年文摘(红版)》 2001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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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从未对母亲说过“我爱你”。母亲也从未对父亲说过“我爱你”。
       但是,我知道,父亲母亲之间,有爱。大爱。
       母亲是1975年冬天嫁给父亲的。那时父亲天天挨批斗。
       母亲对外公外婆说:“如果我再退婚,他怕是要垮掉。他以前不嫌弃我们,我们也不该黑良心。”
       “你要想好。”外公外婆说。
       “我想好了。”母亲说。
       母亲知道她前面横着的足什么,但还是要往前走。那天下着大雪。母亲收拾好几件衣服,走十几里山路,嫁了过来,只有外婆陪着。而父亲这边,连迎亲的人也没有。
       母亲刚嫁过来,就开始吃苦。
       天不亮,母亲就起床煮饭,给父亲吃。因为一大早,父亲就得动身,到区—上去。下午收了工,母亲又去接父亲。母亲不放心父亲,怕路上有个闪失。很多时候,母亲午饭都吃不上。
       天冷的时候,母亲就会给静坐在院子里的父亲披上一件绣花棉袄。那是母亲惟一的嫁妆。天热的时候,母亲就会摇着一把蒲扇,坐在父亲身边,给父亲驱赶蚊虫。
       父亲坐多久,母亲就陪多久。
       母亲干活,是队里所有女人中最多的。但不管怎样辛劳,工分都永远是6分,而且,还常受一些无端的气。
       母亲都忍着,只是在没有人的地方,才抬起手去抹眼角。
       一天晚-上,父亲突然说:“人活着,真没意思。”
       母亲没有吱声。
       “没意思。”父亲又叹了一口气。
       “如果你觉得活着真没意思的话,那你先走了,我和娃儿马上就来陪你。”母亲终于说话了。
       父亲听了,先沉默着。过了一会儿,突然问:“你有喜了?”
       母亲点点头。
       父亲伸过一只手去摸母亲的脸:“你瘦多了,苦了你了。”
       母亲也抬起手去摸父亲的脸:“也苦了你了。但不管多苦,都要好好活下去。我和娃儿都看你的。”
       过了半天,父亲点点头。
       父亲把母亲的手握在掌心。母亲把父亲的手握在掌心。
       终于,父亲母亲一起熬到了“文革”结束。
       1978年12月21日,是上面给父亲平反的日子。那是一个大喜的日子。母亲看着父亲,泪水淌得满脸都是。父亲把母亲抱在怀里,手忙脚乱地给母亲揩眼泪。
       父亲母亲很少吵嘴。但有一次却吵得很凶。直到母亲眼泪下来了,父亲才走出屋,坐到院坝边上抽闷烟。一连两天,父亲母亲都没有跟对方说话。
       我成了传话筒。
       “明娃,去问他要吃多少?”母亲煮饭时,总这样吩咐我。
       “明娃,去问你妈……”父亲遇到什么事要问母亲时,总这样吩咐我。
       第三天下午,父亲母亲要到一里外的山上去收割麦子。我也去了。
       割到一半的时候,父亲停了下来,把我叫了过去。
       “明娃,喊你妈歇一会儿。”父亲对我说,“把水拿去给你妈喝。”父亲把水壶递给我。
       我便向挥汗如雨的母亲走去。
       “妈,爸爸喊你歇一会儿。”我对母亲说。母亲并没有理会我,只是割麦子。
       “妈,爸爸喊你喝水。”我把水壶伸到母亲面前。
       母亲抬起头看了我一会儿,然后接过了水壶。
       “明娃,喊你爸爸加紧割,不然要摸黑。水壶给你爸爸拿过去。”母亲喝了两口水后,对我说。
       我接过水壶又向父亲走去。
       父亲听了我的话,马上就站了起来,飞快地挥舞起镰刀。
       但是我们还是没能赶在天黑之前割完麦子。
       父亲母亲又摸了一阵黑,才割完麦子。
       捆好麦子后,父亲对我说:“你跟你妈说,我背回去就来接你们。喊你妈慢慢走,天黑。你跟你妈同路。”说完背起麦捆就走。
       我和母亲走到一半路,就停下来歇气。这时候,父亲来了。
       “我来背。”父亲说。他边说边去接母亲的背架子。
       母亲不动,也不说话。
       “我来。你歇一下。”父亲又说。
       母亲迟疑了一下,还是让开了。
       父亲背起母亲的麦捆走在前面,母亲和我紧跟在后面。回到家,母亲寻出一把扇子,递给我,说:“明娃,拿去给你爸爸扇扇。”隔了一会儿,母亲又把我喊到灶屋,说:“这是才泡的茶,给你爸爸端去。”
       父亲在院子里歇了一会儿凉,喝了两口茶,就起身走进灶屋,对正在往灶瞠里加柴的母亲说:“你出去歇一会儿,我来煮饭。”
       母亲起身让开了,走到案板边,去洗菜。
       “你要吃多少?”下面条的时候,母亲问父亲。
       “一碗。”父亲答。
       我当时就在旁边,他们没让我再当传话筒。
       “明娃呢?”母亲问我。
       “大半碗。”
       吃完夜饭,父亲陪母亲喂好了猪。然后,我们一起坐到院子里歇凉。父亲没有说话。母亲没有说话。我一个人说了几句,也不再说话。
       “明天逢场,我一早就要到街上去一下。”回屋睡觉时,父亲对母亲说。
       “那我明天早点起来给你煮碗面吃。”母亲说。
       那年我才九岁。很多事情都不懂。但我知道,父亲母亲“说话”了。
       一天中午,队上的王大妈火急火燎地跑来。
       “完粮的车在要拢街的竹林坡上翻了,死了两个人,也不晓得是哪个。你屋头的可能在车上,你去看看。”王大妈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母亲正在灶屋里给我舀饭,听了这话,紧端在手里的饭碗突然就跌在地上,摔得粉碎。周:亲忙蹲下去,手忙脚乱地捡碎碗片。捡在手里的碎碗片又不断落下去。母亲又不断地捡。
       “老二,老二……”王大妈喊母亲。
       母亲突然放下碎碗片,站起来就往外跑。
       我站在灶屋门口,看着母亲跑了出去,也跟着跑了出去。跑着跑着,我的泪水就跑了出来。我知道,父亲今天上午就是坐车去完的粮。
       跑到出事地点,母亲看着父亲好好地站在那里跟几个人忙;一下子呆了,连话都不会说了。过了半天,两行泪水顺着母亲的脸颊流了下来,落在母亲的衣服上、手臂上。
       父亲看见了,忙走了过来。
       “咋了你?”父亲问母亲。
       母亲不说话,只是流泪。
       “咋了你?”父亲又问。语气有些抖了。
       “刚才王大妈说车翻了,死了人。妈晓得你就在车上,就跑来看。”我轻声对父亲说。
       父亲听了我的话,拿一只手放在母亲的肩上,低声对母亲说:“别哭了,恁多人看了耍笑。我不是好生生的么?”
       母亲听了,忙抬起手去抹眼泪。可是眼泪却越抹越多。
       “你看你。”父亲边说边拿手去帮母亲抹眼泪,“快回去,回去吃饭,我还有事——明娃,快跟你妈回去吃饭。”
       回家的路上,我看见母亲还是不断地抬手去抹眼泪。
       十二岁的我知道,母亲为什么有那么多怎么也抹不完的泪水。
       夕阳下,父亲母亲站在田埂—L。
       父亲母亲都弓着腰背。微风吹着他们的白发。这时,父亲母亲的眼睛充满喜悦。
       站在田埂上的母亲,一定会向父亲不停地诉说。而父亲只是一心一意地倾听。父亲把什么都埋在心底。
       我敢肯定,母亲诉说的父亲倾听的,都与爱情无关。但与庄稼有关,与年景有关。……
       大爱无言。
       (孙红生詹辛摘自《散文》2000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