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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苑]喷壶
作者:梁晓声

《青年文摘(红版)》 2000年 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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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北方的这一座城市,在一条老街的街角,有一间俄式小房子。
       那小房子是一间黑白铁匠铺。铁匠年近五十了。
       铁匠歇手吸烟时,便从小房子里出来,靠着枯树,以忧郁的目光望向街的另一端。他并不眷恋这条街。但这条老街倘被推平了,自己可怎么办呢?小房子的产权是别人的。
       他却至今还没积蓄,要想在这座城市里租一间门面房,手中没几万元根本别作打算
       某门,又有人出现在他的铁匠铺门前,是位七十多岁的老者。
       “老人家,您做什么?”
       铁匠自然是一向上动问的。因那样一位老者来他的铁匠铺前而奇怪。
       “桶。”
       老者西服革履。头发皆已银白。精神矍铄,气质儒雅。说时,伸手轻轻拨动了一下那串铁皮葫芦,于是铁皮葫芦发出一阵悦耳的响声。
       “多大的呢?”
       老者默默用手比量出了他所要的规格。
       “得先交十元钱押金。”
       “不。我得先看看你的手艺如何。”
       “您不是已经看见了这几件样品么,还说明不了我的手艺么,”
       “样品是样品,不能代表你没给我做出来的桶。”
       “要是我做出来了,您又不要了,我不白做了么?”
       “那还有机会给别人。可你要做得不合我意,又不退押金给我,我能把你怎么样呢?”
       铁匠不禁笑了。
       他自信地说“好吧。那我就破一回例,依您老人家。”
       是的,铁匠很自信。不过就是一只桶嘛。他怎么会打做出使顾主觉得不合息的桶呢?望养老者离去的背影,铁匠田惑地想——他要我为他做一只白铁皮的桶干什么用呢?他望见老者在街尽头上了一辆分明是等在那儿的黑色轿车
       几天后,老者又来了。
       铁匠指着已做好的桶让老者看。
       不料老者说“小了。”
       “小了,”——铁匠顿时一急。他强调,自己是按老者当时双手比量出的人小做的。
       “反正是小了。”——老者的双手比量在桶的外周说“我要的是这么大的。”
       “可……”
       “别急,你用的铁皮,费的工时,我一总付给你钱就是了。”
       “那,先付一半吧老人家……”
       老者摇头,表情很固执。看上去显然没有商讨的余地。但也显然是一言九鼎,值得信任的态度。
       铁匠又依了老者。
       名者再来时,对第二只桶频频点头。
       “这儿,要有个洞。”
       “为什么?老人家。”
       “你别管,按我的要求做就是。”
       铁匠吸取了教训,寒给老人一截白粉笔。老者在桶的底郎画了一个圈,没说什么就走了。
       老者第四次束时,“指示”铁匠为那捅了一个洞的桶做上拎手和盖和小嘴儿。铁匠这才明白,老者要他做的是一只大壶。他心里纳闷儿,一开始说清楚不就得了么?如果一开始说清楚,那洞可以直接在铁皮上就捅出来呀,那不足省事儿多了么?
       但他已不问什么了。他想这件事儿非要这样不可,对那老者来说,是一定有其理由的。
       铁匠错了。老者最终要他做的,也不是一只大壶,而是一只喷壶。
       喷壶做成以后,老者很久没柬。
       却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替老者来过一次。她将那只大喷壶仔仔细细验看了一遍。分明的,想要有所挑剔。但那大喷壶做得确实无可挑剔。姑娘最后不得不说了两个字——“还行。”
       “还要做九只一模一样的,一只比一只小,你肯做么?”
       铁匠目光定定地望着姑娘的脸,似乎在辨队从前的熟人,他知道那样望着对方有失礼貌,但他不由得不那样。
       “你肯做,还是不肯做?”
       姑娘并没回避他的目光。恰怡相反,她迎视着他的目光,仿佛要和他进行一番目光与目光的较量。
       “你说话呀!”
       姑娘皱起眉,表情显得不耐烦了。
       “我……肯做。当然肯……”
       铁匠一时有点儿不知所措……
       “一年后来取,你能承诺一只也不卖给别人吗?”
       姑娘的口吻冷冷的。
       “我……承诺……”
       铁匠回答时,似乎自感卑贱地低下了他的头,一副目光不知望向哪里的样子……
       “钱,也要一年以后才付。”
       “行,怎么都行。怎么我都愿意。”
       “那么,记住今天吧。我们一年以后的今天见。”
       姑娘说完,转身就走。
       后来,这铁匠就开始打做另外九只喷壶。他是那么的认真,仿佛工艺家在进行工艺创造。为此他婉拒了不少主动上门的活儿。
       世上有些人没结过婚,但世上每一个人都是爱过的。
       铁匠由于自己是瘸子至今没结婚,但他是一名初二男生时就爱过了。那时的他眉清目秀。他爱上了同班一名沉默寡言,性情特别内向的女生。其实她的容貌算不上出众,也许她吸引他的美点,只不过是她那红润的双唇,像樱桃那么红润。主观的老师曾在班上不点名地批评过她才是初二女生不该涂口红,她委屈得哭了。而事实证明她没涂过口红。但从此她更沉默寡言了。因为几乎全班的男生都开始注意她了,由于她像樱桃那么红润的唇。初二下学期他和她分在了同桌。起初他连看都不敢看她,他觉得她的红唇对自己具有不可抗拒的诱惑力,并且开始以审美的眼光暗自评价她的眼睛,认为她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其实大多数少女的眼睛都会说话,她们眼睛的这一种“功能”要等到恋爱几次以后才渐渐“退化”,初二的男生不懂得这一点罢了。不久他又被她那双白皙的小手所诱惑,那倒的确是一双秀美的小手,白皙得近乎透明,惟有十个迷人的指尖儿微微泛着粉红……
       某一天,他终于鼓起一百二十分的勇气塞给了她一张纸条,上面写满了他“少年维特之烦恼”。三十几年前中学生的早恋方式与今天没什么不同,也都是以相互塞纸条开始的。但结果却往往与今天很不一样。
       他首先被与自己的同桌分开了。
       接着纸条被在全校大会上宣读了。再接着是找家长谈话。他的父亲——三十几年前的铁匠从学校回到家里,怒冲冲将他毒打了一顿。而后是写检查和保证书
       这初二男生的耻辱,直至“文革”开始以后方得以雪洗。他第一个冲上批斗台抡起皮带抽校长,他亲自操剪刀将女班主任老师的头发剪得乱七八糟,他对他的同桌的报复最为“文明”——在“文革”第一年的冬季,他命她拎着一只大喷壶,在校园中浇出一片滑冰场来!已经没哪个学生还有心思滑冰了,在那一个“革命风暴”凛冽的冬季。但那么多红卫兵成为他的拥护者。人性的恶被以“革命”的名义调动得天经地义理直气壮。那个冬季真是特别的寒冷啊,而他不许她戴着手套拎那把校工用来浇花的大喷壶。看着她那双秀美的白皙的小手怎样一触碰到水湿了的喷壶即被冻住,他觉得为报复而狂热地表现“革命”是多么地值得。谁叫她的父亲在国外,而且是资本家呢!“红五类”对“黑五类”冷酷无情
       是被公认的“革命”原则啊……整个冬季她也没浇出一片足以滑冰的冰场来。
       春风吹化了她浇出的那一片冰的时候,她从学校里也从他的注意力中消失了。
       再狂热“革命”的红卫兵也逃避不了“上山下乡”的命运。艰苦的劳动绝不像“革命”那么痛快,他永远明白了这一点,代价是成了瘸子。
       返城后的一次同学聚会中,一名女同学忏悔地告诉他,其实当年不是他的同桌“出卖”了他。是那名和她特别亲密无间的女同学。他听了并不觉得内疚。他认为都是“文革”的过错。
       但是当他又听说,三十几年前,为了浇出一片滑冰场她严重冻伤的双手被齐腕锯掉了,他没法再认为都是“文革”的过错了。他的忏悔远远大于那名当年“出卖”了她也“出卖”了他的女同学。
       他顶怕的事就是有一天,一个没了双手的女人来到他的铁匠铺,欣赏着他的手艺说:“有一双手多好哇!”“请给我打做一只喷壶,我要用它在冬季浇出一片滑冰场。”……
       现在,他知道,他顶怕的事终于发生了。尽管不是一个没了双手的女人亲自来
       每一只喷壶的打做过程,都是人心的审判过程。
       而在打做第十只,也就是最小的那一只喷壶时,铁锤和木棰几次敲砸在他手上。他那颗心的疤疤瘌瘌的数层外壳,也终于一层层地被彻底敲砸开了。他看到了他不愿承认更不愿看到的景观。自己灵魂之核的内容,人性丑陋而又邪恶的实证干瘪着,像一具打开了石棺盖因而呈现着的木乃伊。他自己最清楚,它并非来自于外界,而是在自己灵魂里自生出的东西。原因是他的灵魂里自幼便缺少一种美好的养分——人性教育的养分。虽忏悔并不能抵消他所感到的颤栗
       他非常想把那一只最小的喷壶打做得最美观,但是他的愿望没达到。
       曾有人要买走那十只喷壶中的某几只,他不卖。
       他一天天等待着他的“赎罪日”的到来……
       那条老街却在年底就被提前推平了。
       他十分幸运地得到了一处门面房,而且是里外两间,而且是在一条市场街上。动迁部门告知他,因为有“贵人”关照着他。否则,他凭什么呢?休想。
       他几回回暗问自己——我的命中也配有“贵人”么?
       猜不出个结果,就不猜了。
       这铁匠做好了一切心理准备,专执一念等待着被羞辱、被报复。最后,竟连这一种惴惴不安的等待着的心理,也惭渐地趋于平静了。
       一切事情总有个了结。他想。不至于也斩掉我的双手吧?这么一想,他又觉得自己未免庸人自扰。
       他所等待的日子终于等到了。那老者却没来,那姑娘也没来。一个认识他的孩子将一封信送给了他,是他当年的同桌写给他的。她在信中这样写着:
       我的老父亲一直盼望有机会见到你这个使他的女儿失去了双手的人,我的女儿懂事后也一直有同样的想法。他们的目的都达到了。他们都曾打算替女儿和母亲惩罚你。他们有报复你的足够的能力。但我们这一家人都是反对报复的人,所以他们反而在我的劝说之下帮助了你。因为,对我在少女时期爱过的那个少年,我怎么也狠不下心来……
       信封中还有一样东西——她当年看过他塞给她的纸条后,本打算塞给他的“复信”。两页作文本上扯下来的纸,记载着一个少女当年被爱所唤起的种种惊喜和幸福感。
       那两页纸已发黄变脆……
       它们一下子被他的双手捂在了他脸上,片刻湿透了。
       在五月的阳光下,在五月的微风中,铁匠铺外那串亮锃锃的铁皮葫芦响声悦耳……
       (韩如意、夏冰摘自《青年博览》2000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