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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当他年老时
作者:叶细细

《青年文摘(红版)》 2000年 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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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年老时,我希望能守在他的身边,为他倒上一杯水
       他住在北京,是一个与我有血缘关系的人,不太远的血缘关系。
       北京与西安相隔遥远,他却常来看望我们。那时他在火车上工作,整日穿着墨绿色的制服,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
       我叫他眯眯大伯,因为他总是笑,对我也是好得不得了。每次走,都会把我叫到一边,悄悄塞几元钱给我,然后拍拍我的头,说一声:“乖,听话。”
       那一年,我5岁。站在空阔的楼道门口,看老爸送他走。他和老爸的布裤子,都补了屁股,在太阳底下,屁股非常突出,我看着看着就笑起来。笑够了,便打开手里的纸币,是一张5块钱的纸钞,当时,5元钱能买到好多东西呢,我想着明天可以去小店铺买水果糖吃了,便眯眯笑起来,想着大伯真是不错,要是天天来看我就好了,如果天天都有糖吃,我一定是天下最幸福的小孩了。
       我将5元钱的钞票盖在眼睛上,迎着晃晃的阳光,觉得自己俨然是个有钱人了。
       他大概也知道我喜欢他,只要有来西安的车,必定来看我。我每回见他,便欢呼雀跃地投入他的怀抱。
       他带我去院子里的小卖铺,坐在木竹椅上,让店家舀了一客冰淇淋给我,看我小猫一样吃得津津有味,他便流露出一种满足的神情。
       我问他:“大伯,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他说:“长辈对孩子好是应该的呀,还要讲道理吗?”
       我不懂了,为什么他对我好是天经地义?长大些,才知道,他不光是对我一个人好,他对所有的人都是那么好。
       他和我爸是亲兄弟,因是兄长,在家境清贫的条件下,他根本没有读书的条件。他15岁就一个人闯荡北京,十分辛苦地从学徒做起。每个月的薪水都安排好了,只留一日三餐的钱,其余全部寄往家里,多一分钱都花不得。也许正因为有了他的资助,我爸才顺利把书念了下来。我爸考上北大的时候,他已是车辆段技术拔尖的工人,快收徒弟了。接到通知书时,我爸犹豫,要不要继续读下去,因为觉得太拖累他了。
       他却说:“只要有我在,你一定要读完书。以后,这个社会没有知识是不行的。我工作这些年来,因为没有多少文化,很受人歧视,我是没有办法。”
       老爸于是很顺利地进了大学。大学几年,每个周末老爸都去他家寄宿,他也尽可能地帮助老爸。为了老爸,他与我大妈没少怄气,经济问题总是很现实的。
       老爸大学毕业之后,他也算松了口气。等我去北京看他时,他已开始自学高等数学,屋内的电扇是自己做的。听说他还自己装了一辆大摩托,非常气派的一辆大摩托车。每天,他去上班,一踩油门,整个楼的人都醒了,下班回来,离老远的,就听见他的摩托轰隆轰隆地开过来。他的摩托放在楼下,从没有小偷打它的主意,因为太庞大了,五六个人都搬不动。
       我在他家住了一周。环顾四周,这个家几乎都是他一手组装成的。打开电扇,轰轰轰轰的,藤椅是改过的,坐上去,椅子会左右摇摆。我想,如果他念了大学,现在不知是怎样优秀的一个人。
       我问他:“大伯,为什么不去市场买一台电扇?用不了多少钱的。”
       他笑笑:“孩子考上大学了,要供他们读书,再说了,这不是挺好的吗?反正我耳朵背,也听不见什么。”
       他总是这样,平日省吃俭用,对小辈却很舍得花钱,有一次他给女儿一下子买了90块钱的巧克力,只是因为女儿爱吃。
       他对孩子总是如此,宠爱得近乎纵容了。
       从北京回来,我对老爸说:“大伯真可怜,一辈子都这样忙碌,他其实舍不得吃一块雪糕。”
       老爸说:“这样的日子,很快会过去吧。再熬几年,孩子就大了,那时,他就可以享受天伦之乐了。”
       大伯的儿女工作之后,他已六十多岁,退休了,又被单位反聘回去。
       一次听见老爸打电话问他:“怎么不歇歇,儿女都成家了,你们老两口花销足够了。”
       不知他说了些什么,总之老爸放下电话神色挺黯然的。
       大伯被单位反聘回去之后,不跑铁路了,因此,几年都没有见到他。一直很想他,当然不再是孩提时代要糖吃的心理,只是很想见他。始终记得我年幼时,他对我的好。良好的家教,教我学会了善良,我一直记得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他是我的伯父,亲人。
       我想,再见到他,他会不会拍拍我的头说:“丫头,长高了。”
       再面对他,我该怎样让已年迈的他,如我年幼时一样高兴起来呢?
       就这样,在心里盼望着见他,不知盼望了多久,在一个小雪的午后,终于再次见到了他。
       事先,他没有告诉我们他要来,家里也没有人去接他。他敲开我家门时,刚在火车站遭了一次抢劫。他出车站,便被人盯上了,几个小青年跟着他,一个从他身边走过时,摸了他的包。他惊觉去追,另一个同伙跟上来,一脚将他绊倒。
       那天,大伯穿着棉布短装,围着一条狭窄的布围巾,头上戴着一顶雷锋帽。现在,已经没有人戴雷锋帽了,但是他竟然还戴着。当他站在我家,对我们讲他追小偷的经过时,我是心疼的。他一直为包内的钱惋惜,我却为他的身了惋惜。看着他苍黄清瘦的脸,我忍不住掉下泪来,我想,怎么可以让这样一个老人还出去卖苦力呢?
       听说他反聘回去后,为了多挣些钱干着粗重的体力活,有时,还会去给别人装门窗。我难以想像上岁数的他,是如何爬上别人家的窗台,装着一块块的玻璃拉窗。我想起了小时候,他临走时,送我的5元钱,那时是我不知,每一张钞票的背后都有大伯的血汗。
       大妈说,属羊的人命不好。大伯这辈子注定了劳碌一生,贫困一生。
       我听了很心酸,对他说:“大伯,不要做了,钱不够花我可以给你。”
       他只是笑:“你大伯现在一个月可以挣800块钱呢,怎么不够花呢?”
       “那为什么?”
       他不说什么了,眼内是无言的苦涩。
       他的儿子,大小孩。原以为,孩子大学毕业,会有一个不错的前程,可是,在北京,人那样多,多少人为了谋得一个职位激烈竞争。别说大学毕业,就中研究生也是一抓一大把。
       后来,老爸让大伯的儿子过来,希望能帮他一把。
       大伯回北京后,依然忙于挣钱,他的钱几乎全贴给儿女了。短短两年,他外出拉货,跌断了两根肋骨,有手骨折过一次,脚被轧伤。
       老爸劝他:“孩子成家后,你的责任也就尽到了,剩下的靠他们自己努力了。”
       他摇头:“看着儿女过着苦日子,我心不忍。好在,我还能干几年。”
       他总是这样,也许天下父母都是这样。父母为什么要对孩子那么好,但是天下有几个孩子能体味到他们几十年如一日的爱,而且,是永不要求回报的爱。
       我问老爸:“当你老时,希望我能为你做什么?”
       老爸说:“如果我老了,我病了,只要能看见你倒杯水给我,就足够了。如果你没有空,也没有关系,还有养老院,我和你妈可以进去一起晒太阳。”
       老爸的话,让我忍不住掉下眼泪。就像长辈不知该如何爱自己的孩子一样,做儿女的,永远不知道怎样能做到最好,能让他们心安。
       再去北京,是去工作,临行抽空打电话给大伯,他总是骑着自制的摩托车来看我,我坐飞机同西安,他带给我路上吃的东西竟然有10斤,在机场,我拎着他给我的沉重的行李,眼泪又掉了下来。
       他说:“丫头好呀,出息了,坐飞机了。不知飞机场是什么样子,如果有10元钱的机票钱就好了,哪怕只是在北京的上空兜上一圈呢,我也算是坐过飞机了。”
       半年后,他来西安看我们,我还了他这个心愿,给他买了回京的机票,我尽着一个晚辈的所能,为他一点一点地圆梦。
       因为,他资助过我的父亲,因为他对我好,因为我是那么爱他。
       (江晓燕 杜娜摘自《女友》2000年第1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