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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苑]寄宿生活
作者:丰子恺

《青年文摘(红版)》 2000年 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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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寄宿舍生活给我的印象,犹如把数百只小猴子关闭在个大笼子中,而使之一齐饮食,一齐起卧。小猴子们怎不闹出种种可笑的把戏来呢?十多年前,我也曾作了一只小猴子而在杭州第一师范学校的大笼子中度过五年可笑的生活。现在回想起来,饭厅里把戏最为可笑。
       生活程度增高,物价腾贵,庶务先生精明,厨房司务调皮,加之以青年学生的食欲昂进,夹大夹小七八个毛头小伙子,围住一张板桌,协力对付五只高脚碗里的浅零零的菜蔬,真有“老虎吃蝴蝶”之势。菜蔬中整块的肉是难得见面的。一碗菜里露出疏疏的几根肉丝,或一个蛋边添配一朵肉酱,算是席上的珍品了。倘有一个人大胆地开始向这碗里叉了一筷,立刻便有十多只筷子一齐凑集在这碗菜里,八面夹攻,大有致它死命的气概。我是一向不吃肉的,没有尝到这种夹攻的滋味。但食后在盥洗处,时常听见同学们的不平之语。有的人说:“这家伙真厉害,他拿筷子在莱面上掉一个圈子,所有的肉丝便结集在他的筷子上,被他一筷子夹去了。”又有的人说:“那家伙坏透了。他把筷子从蛋黄旁边斜插进去,向底下挖取。上面看来蛋黄不曾动弹,其实底下的半个蛋黄已被他挖空,剩下的只是蛋黄的一张壳了。”
       有时众目所注意的,是一段鲞鱼。这种鲞鱼在家庭的厨房里是极粗末的东西,在当时卖起来不过两三个铜板一段。但在我们的桌面上,真同山珍海味一般可贵。因为它又咸又腥,夹得到一粒,可以送三四门饭呢。不幸这种鲞鱼大都是石硬的。厨房司务又要省柴,蒸得半生不熟。筷子头上不曾装着刀锯,两根平头的毛竹对付这段带皮连骨的石硬的鲞鱼,真非用敏捷的手法不可。我向来拙于用筷的手法。有一时期又听信了一个经济腕力的同学的意见,让右手专司握笔而改用左手拿筷,手法便更加拙劣。偏偏这碗鲞鱼常不放在我的面前,而远远地放在桌的对面。我总要千难万试,候着适当的机会,看中了鲞龟的一角而下箸。一夹不动,再夹,三夹又不动。别人的筷子已经跃跃欲试地等候在我的手臂的两旁,犹如马路口的车子的等候绿灯了。我不好尽管阻碍交通,只得拉了一片鲞皮回来。有时连夹四五次,竟连鲞皮都不得一条;而等候开放的人的眼,又都注集在我的筷头,督视着我的演技。空筷子缩回来太没有面子。但到底没有办法,我只得红着脸孔,蘸一些鲞汤回来,也送下了一口白饭。
       这原是我的技巧拙劣的原故。饭厅中的人大都眼明手快,当食不让,像我这样拙劣而退缩的人是少数。有的人一顿要吃十来豌饭。吃到本桌上的菜蔬碗底只只向天的时候,他们便转移到有剩菜的邻桌上去吃。吃其余不足,又顾而之他,好像逐水草而转移的游牧之民。又有大食量而兼大胖子的人,舍监先生编排膳厅坐位时,倘把这大胖子编定在某席上,与他同坐一边的人就多不平了。饭厅上的板桌比较普通家庭间的八仙桌狭小得多。在最伟大的胖子,原来只合独占一边他占据了一边的三分之二,把其余的三分之一让给同坐一边的瘦子,已经是客气了。然而那瘦子便抱不平。瘦子的不平也是难怪的,因为这不是暂时之事,膳厅的坐位一经舍监先生编定之后,同坐一边的两人犹如经过了正式结婚的夫妇,不由你任意离开了。一日三餐,一学期一百三五十日,共约四百余餐,要餐餐偎傍了一个大胖子而躲在桌角上吃饭,原是人情所难堪的事。
       我们的饭厅里,着实是可称为客气的。我们守着这样的礼仪:用膳完毕的时候,必须举起筷子,向着同桌未用毕的人画一个圈子用以代表“慢用”。未用毕的人也须用筷子向他一点,用以代表“用饱”。桌桌如此,餐餐如此。就是在五只菜碗底都向天,未毕的人无可慢用,已毕的人不曾用饱的时候,这礼仪也遵行不废。但是,一群猴子关闭在一个笼子里,客气也有客气的可笑。举动轻率的青年想把筷子伸向左方的一碗中去夹菜,忽又看中了右方的一碗菜,中途把筷子绕回右方,不期地在桌面上画了一个圈子。其余的人当他是行“慢用”的礼,大家用筷子来向他乱点。结果满座发出一种说不出的笑声。又有举动孟浪的孩子只管急忙地划饭,不提防饭粒滚进了气管,咳嗽出一大口和菜嚼碎了的饭粒来,分播在公用的菜碗里,又惹起一种说不出的笑声。
       据我的妻子所说,她在某女学校中作寄宿生的时候,饭堂里的礼仪比我们更为严重。同桌的八个人,膳毕须等了一同散去,不得先走。据她说,吃得快而等候别人,不过对着残盘多坐一下,还不算苦;苦的是吃得慢而被人等候的人。倘守了末位,更加难堪。其余七个人都已用毕,环坐在你的面前,二七十四只眼睛煜煜地注视你的举动,看你夹菜,看你划饭,看你咀嚼,看你咽下去。十目所视已经严了,何况十四只眼睛的注视!这结果,吃亏了娇养惯的姑娘,便宜了厨房老板(她的学校是由校长先生家里包饭的)。在家庭间娇养惯的姑娘吃饭大都是一粒一粒地咀嚼的。她们到这学校里来吃饭,最是吃亏。别人放下碗筷的时候,她还没有吃完一碗饭。在十几只眼睛的监视之下,不好意思从容地添饭,只得饿着肚子走开了。大家怕守末位,只得少吃些,这就便宜了厨房老板(即校长先生)。
       总之,饭厅里种种可笑的把戏,都由于共食而发生。倘改了分食,我们的饭厅里就寂寞了。各人各吃一份,吃肉丝不必用筷掉圈子,吃蛋无须向底下挖,吃鲞的艰辛也可免除。大食量的人无处游牧,大胖子不致受人讨嫌,那种说不出的笑声也没有了。我们习惯了共食,以为吃饭当然如此但根本地想来,这办法实在有些稀奇,而且颇不妥当。我们的吃饭是以饭为主体而菜蔬为剖、助的。这仿佛馒头,主体是面,而由馅补助面的滋味。但馒头中的主体和补助物各有相当的分量,由做馒头的人配好了给我们吃。吃饭则并不配好,而一任吃者临时自己配合。但又不是一餐一餐地配合,也不是一碗一碗地配合,而是一口一口地配合的。划进一口饭,从口中抽出筷子,插进公用的菜碗里,夹取一筷菜,再送进口中。这办法稀奇得带些野蛮。有洁癖的人自备专用的碗筷,每餐随身携带。却不知共食的时候,七八双筷子从七八只口中到公用的菜碗里要往返数十百次。每碗菜里都已混着各人的唾液了。像我们的饭厅里的小弟弟们,有时竟把嚼碎了的饭屑由筷子带到公用的菜碗里,搅匀了给各人分吃呢。共食的办法在家庭间也许可行,但在我们的饭厅中,行之便有种种可笑的把戏。因为一桌中的和平,全靠各人的公德和良心而维持。共食者要个个是恪守礼仪的道学先生也许可以没事。但我们是关闭在大笼子中的小猴子,不像群狗的狂吠而争食,还算是客气的啊!
       (庄严摘自《忆江南——名人笔下的老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