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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我与日本公公的战争
作者:胡文华

《青年文摘(红版)》 2000年 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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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50年后的一天,我嫁给福冈一家电子公司的老板山本三郎。未曾想到,便开始了一场——
       一 山本家是个等级很森严的家庭,公公山本正二尽管是个七十多岁的残疾老人,但在家里有着说一不二的权力。三郎告诉我:他父亲少年时就应征入伍,在中国打过仗,受了伤,做过中国人的俘虏,又被中国政府遣送回国。婆婆是个典型的日本家庭妇女,在丈夫面前百依百顺。刚到山水家时,全家人都对我很客气,问寒问暖,令人感动。
       大约一个星期后,一天晚上全家人坐在一起谈心,因为我刚来日本,自然成了家里的焦点。公公微笑着问我:“明珠,你刚到日本可能不习惯,有什么不懂的,要跟你婆婆和二嫂学,时间久了,就会做了。”我赶紧点着头说:“谢谢爸爸。”接着,我们就谈到了我父母,我告诉他,我的父亲当过“小八路”,曾在杨成武将军的手下当过兵。击毙日本“名将之花”阿部规秀那场战斗,我父亲也参加了。提到阿部规秀的名字,公公的眼睛先亮了一下,突然又黯淡下来,接着脸部表情麻木,最后牙齿紧咬,眼露凶光。“爸,你怎么啦?”我以为他犯了什么病。公公没理我,站起身一瘸一拐地朝着自己的卧室走去。婆婆赶紧跑过来扶他。
       没想到从那次交谈之后,一张无形的大网渐渐地朝我罩了过来。一天晚上,全家人围坐在一起吃饭,我不习惯盘着腿坐在那里,一碗饭还没吃完就扭动了好几次。全家人都惊讶地看着我,三郎也一个劲地冲我使眼色。我感觉到自己的失态,于是就强忍着,一顿饭下来,我双腿麻木得站不起来,三郎伸手扶我。公公突然大吼一声:“三郎,你给我滚开。”三郎吓得一松手,“咚”的一声,我重重地摔在地上。三郎正要俯下身,公公冲过来推开三郎,嘴里还骂道:“叫这个中国人自己爬起来,我们大日本人不是奴隶。”
       我没想到公公说翻脸就翻脸,一点人情都不讲。前两天还好好的,怎么转眼间就像仇人一样。三郎想了想说:“我知道了,爸爸最怕别人说日本军队40年代在中国的事。不过老人家太过分了,政府早就承认了40年代进军中国是侵略行为。不但每年向中国请罪,还把这段不光荣的历史写进了教科书,作为教育后代的见证,现在老人家还崇拜什么军国主义,简直就是在违背历史过日子。”知道这些情况后,我与丈夫商量,尽可能劝公公改变这种敌视中国人的心理,丈夫非常支持我,但又担心地说,枯木上长出新种子不容易啊,一定要下功夫才行。
       我决定从关心老人的生活入手,逐步改变他的思想。我学着二嫂木子那样经常给公公和婆姿打洗脸水,干家务活,没想到,公公根本不买账。他从不用我端过去的洗脸水,同时,他还不准婆婆跟我多接触,还经常用日本方言当着我的面议论我。
       婚后的第七个月,我怀孕了,二嫂木子生有两个女孩,全家人都把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木子当过护士她说我是大龄孕妇,一定要注意安全,她还偷偷地为我出主意:千万别跟公公发生冲突,只要我生下男孩,我的地位就高了。怀孕第九个月,我辞去工作在家负责拖地板和带木子的两个女儿。
       一天上午,公公和婆婆到附近的公园散步去了,两个小女孩淘气地跑到公公的书房里捉迷藏,还大喊着叫我找她们。公公的书房平时是不让我进去的,我只能站在书房外叫她们出来。就在这时,书房里发出一声尖叫,我赶紧推门进去一看,两个女孩一人拿着一块摔成半截的大理石灵牌。看到我进来,她们俩一溜烟跑掉了。我把两截断灵牌合起来一看,灵牌上写着“阿部规秀将军之位”。我吓了一跳,心想,惹麻烦了,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吧。就在我转身的时候,只听身后一声怒吼:“八格,你给我住手。”不知道公公什么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在了我的身后,我吓得一哆嗦。他两眼通红,脸部肌肉抽搐着,牙齿咬得格格响。他恶很狠地夺过我手中的灵牌,跪在地上嚎啕大哭,接着爬起来狠狠地扇了我一个耳光。骂道:“你这个魔鬼,你为什么把将军的灵牌打碎,你是不是在报复我?”我捂着脸流着眼泪辩解:“牌子不是我打破的,是两个小女孩打碎的。”他不听我解释,一个劲地诅咒我。我想让他骂上一会儿解解气算了,没想到他突然扑过来,抓着我的头发,把我往门外拖,边拖边骂:“你还不给我滚出去。”我的头皮一疼痛,反倒清醒了过来。我努力从他手里挣脱,没想到重重地摔倒在地板上。公公是个残疾人,我倒下时,他没站稳,也重重地砸在我身上。他气急败坏地爬起来对着我狠狠地踢了几脚。我只感到肚子一阵巨痛,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我早产生一对双胞胎男孩,其中一个身体太虚弱,已经夭折了。我气愤地大骂公公:“老鬼子,你这杀人不眨眼的魔鬼!”三郎想送我回中国,但平下心来,我突然觉得公公也很可怜。这么多年他的思想被日本军国主义牵制着,生活在仇恨里,无法过正常人的生活,这本身也是一种摧残。既然我嫁进了这个日本家庭,而且很爱我的丈夫和孩子,就应该为这个家庭做些什么。我们不能再因日本军国主义的危害毁掉我们这一代乃至下一代的幸福,我决心帮助我孩子的爷爷走出战争的阴影,让他在有生之年能过上健康的生活……
       二 我向木子了解公公以前的情况。她告诉我:公公15岁就随侵华日军到了中国,他原先是阿部规秀的部下,因为他当时很小,没有杀害过中国人,但打死阿部规秀那场战斗中,公公被一颗炸弹炸掉了一条腿,还成了中国人的俘虏,是中国人把他救活,1945年送他回到日本。他认为是中国人让他成了残疾,根本没有追究谁是战争的罪魁祸首。三郎娶我时,他就坚决反对,但考虑到儿子快40岁了,才勉强同意了我们的婚事。后来,当他得知我是老八路的女儿,就一直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决定报复我。发生了阿部规秀灵牌被打碎的事件后,他发誓不让我再进山本家的门。他警告三郎,如果我再回去,他们就断绝父子关系。三郎非常生气地说:“爸爸,你为什么非要把战争的痛苦带到现在的生活中,再说战争也不是中国人的错。”三郎一气之下,不让我出院回家。达使我下定决心以攻为守同这个满脑子军国主义余孽的“老顽固”打几场攻坚战。
       我独自办完出院手续,抱着儿子回家了。公公做梦也没想到我会突然回来,他冲过来叫我滚。我不愠不火地说:“这个家将来是我儿子的,谁都没权利叫我走。”我敢顶嘴,他更气得一跳三丈高:“你没有加入日本国籍,一切由不得你。”我说:“我只要是三郎的老婆,谁都没办法叫我离开山本家,我是受法律保护的。谁要是再找茬,我就到大使馆寻求保护。”一提到大使馆,公公一下子软了下来。他知道,如果把事情闹到大使馆,就不是跟一个中国女性吵架的事,而是在向所有的中国人挑战,后果是担待不起的。三郎见我自己赢得了回家权,高兴地说:“我不便于直接介入,但我相
       信你是对的。”
       接下来,家里好像平静了许多,公公也不跟我争吵了。我感到很奇怪,是公公彻底反悟了,还是……他经常一瘸一拐地外出,又带着几个和他差不多年龄的老头子鬼鬼崇崇地钻进他的书房,关着门不知道搞什么鬼。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山雨欲米风满楼”。
       7月初,三郎到欧洲公干,一个多月都没有回家。8月的一天,我收到一封信,信是用打字机打出来的,署名是“山本三郎”。内容的大意是:三郎说我不孝顺,给他丢了脸。现在他住欧洲遇到一个比我更好的女人,提出跟我分手。我一看信就找出几大疑点,一是邮戳很模糊,仔细辨认竞有日本东京字样。二是三郎出差只给我打电话,从不给我写信。三是收到信的前一天晚上,我们俩还通过电话,他让我在家带好孩子,别再跟公公吵架。我想了想,一定是“老顽固”捣的鬼。于是,我将计就计,假装很伤心地对婆婆说:三郎变心了要与我分手。分手可以,但我首先要求赔偿一大笔钱;其次我要把儿子带走。“老顽固”一听我要带走孙子,冲着我大吼:“不行,不行,一定不能让三郎离婚。”原来,公公为了除掉我这个眼中钉,请来当年一起侵略中国的几个老鬼子帮忙,这几个老鬼子出了这么一个拙劣的损招。
       公公不甘心就这么败下阵来。婆婆70周岁生日庆祝会上,他声称要送给婆婆一个贵重礼物,可当他打开珠宝盒时,盒子里面的钻戒竞不翼而飞。大家部很吃惊,难道是珠宝行出了差错?公公肯定地说:“不会。”他说,他花了一万多美元买的钻戒,亲自带回家不可能出错。突然,公公大叫一声,恶狠狠地指着我说:“我知道了,一定是你偷的,你们中国人很穷,见到别人的好东西就想偷。”在场的客人都用鄙视的眼光看着我。婆婆赶紧过来打圆场,说:“明珠,你要是喜欢就留下吧,我这么大岁数要那个东西没用。”这时,我看到来参加宴会的那四个老鬼子正冲我奸笑,心里明白了一大半。我说不如先报警,等警察查明情况,一切就水落石出了。公公一听说要报警,顿时变了脸,他坚持不报警,直接到我的卧室进行搜查。谁知,木子听了我的话已经报了警。不一会儿,两个警察来了,他们在我卧室里搜出一枚很大的钻石戒指,然后要求逐个取下在场人员的指纹。公公坚决不同意取他的指纹,警察说:“山本先生,你要是不予合作,我们就视你是妨碍公务。”公公没办法,只好就范。一周后,检验结果出来了,戒指上只有公公的指纹,警察狠狠地教育了他,并问我要不要上诉,“老顽固”吓得让婆婆向我求情。后来,好一段时间,他都躲在书房里不敢见我。儿子会走路后,我就应聘在一家杂志社当记者。受到我的影响,木子也在家庭会议上提出要外出找工作。公公气得七窍冒烟,大骂木子是“反了”,并认定是我捣的鬼。一天,我刚到办公室,老板就找我去谈话,说:“明珠小姐,你很能干,我们杂志社也很需要像你这样的人才。你考虑一下,最好不要辞职。”我很惊讶:“我没有要辞职呀?是不是我干得不好,你要辞掉我?”老板疑惑地说:“昨天下班前,有一位自称是你父亲的老人来代你辞职的。他说,你不好意思开口,只好让他来说。”我父亲?我问了那老人的长相特征,老板说背有点驼,左眼有点毛病。我想起来了,是四个老鬼子中的加腾。我说明情况后,老板不仅没辞掉我,还提升我为编辑室主任。没想到,几天后,老加腾又一次跑来帮我辞职,老板非常生气,让保安把他扣了下来,通知我去认人。老加腾一见到我,便和盘托出:是公公叫他来的。“老顽固”们玩的把戏再次被我戳穿了。
       三 我们一大家终于分成了三个小家。木子他们搬到东京去了,我和三郎住在离公公家大约十公里的地方。有一段时间,我很少见到公公。婆婆来告诉我:老头子这段时间常跟老加腾他们到庙里祭神,其实他们不是去祭什么神,而是去类似靖国神社的地方。婆婆很担心会惹出什么事。
       一个星期天,三郎出去应酬不在家,深夜12点了,婆婆急急地来敲门,说公公和四个老头子出去到现在还没回来。我赶紧打电话到三郎的公司叫了十几人分头去找,又向警察局报了案。最后,警察在动物园附近找到了受伤的公公。原来,这五个“老鬼子”拜神回来的路上,遇上一伙小流氓。小流氓让他们把身上的钱掏出来,“老鬼子”不愿意,小流氓追着就打,公公腿有毛病跑不动,被他们抓住痛打一顿。公公知道是我报的警,背地里跟三郎说,这次要不是我救了他,说不定他永远回不来了。从那以后,公公对我的态度温和了许多。
       日本是个多发地震的国家。一天,五个老鬼子又去祭亡魂,突然发生了地震,虽然震级只有4级左右,但是,一见房子晃动,四个老鬼子丢下残疾的公公只顾自己逃命,公公被撞倒在地,腿也被人家踩断了……
       在医院,公公大骂那几个老鬼子不是东西、没有良心,以后再也不把他们当朋友了。公公住院期间,我抓紧机会做老人的思想工作,由于我在杂志社负责编辑有关中国问题的稿件,经常收到日本老兵忏悔的稿件。我便把一些稿子带回家给公公看。刚开始他很排斥,后来,一个与他相熟的日本将领的传记吸引了他,渐渐地他让三郎把我编的杂志拿给他看。当他看到南京大屠杀的真相,了解到“七三一”部队的真面目后,他不再给阿部规秀上香了。
       一天晚上,他让三郎把阿部规秀的灵牌拿到庙里,再也不供在家里了。看到他这么多可喜的变化,我特意请来几位在日本的中医,让他们给老人进行中医药治疗。三个月里,公公的腿伤恢复得很快,老人的心境和精神面貌也好了许多。
       一天,公公抱着孙子泪流满面对我说:“明珠,爸以前对不起你,要不然,我今天应该有两个孙子。是我害死了我的小孙孙,你能原谅我吗?”我也流着眼泪说:“明珠也有很多地方不对,请爸爸原谅。”公公开心地笑了:“明珠,要不是你,我的晚年还会沉湎在军国主义的噩梦中,我现在彻底地明白了,战争受害者是两国的人民。我要好好地珍惜今后的生活,还要去中国见见你那个当过八路军的爸爸。”
       (宓瑞新摘自《恋爱婚姻家庭》2000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