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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苑]男孩崑
作者:小 茶

《青年文摘(红版)》 2000年 第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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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那年夏天,我还是个半大孩子,赤脚、长腿、短发蓬乱、功课稀糟,被母亲打发到郊外姨妈家“收收心”。其实,这不啻放虎归山。姨妈家的小表姐珍珍、珠珠和我,一夏天爬树下河,连邻家的鸡见我们都“咯咯”飞逃。
       就是在那时,我见到了男孩崑。
       那天一大早,姨妈家的堂屋便响起怪腔怪调的南京话,是个戴眼镜的男人带个小男孩在说话。姨妈说,这是宁叔叔和他弟弟。我们大感惊讶了:这小孩绝对是该当儿子的,怎么倒当起了“弟弟”?
       他大约五岁的样子,小鱼儿样安静。纤细的五官是用最软的炭笔画上去的,稍不小心,就蹭晕了。一头茸茸的头发像一蓬烟会随时飘散。他全身似都在轻声说:“小心!小心!我会碎。”
       老天!全屋子人都齐刷刷显出一副小心翼翼的表情,发出各种轻叹。
       “你叫什么呀?”姨妈俯身问。
       “kūn。”声音小小的。
       “是这个字吗?”我在纸上写了个“昆”。他看了一下,拿起笔在上面加了个“山”,于是,这个字变得很长。
       “啊,原来你叫‘崑’啊。”大家欢笑起来。崑也笑了一下,脸红了。
       很快,我们知道宁叔叔只在这里待一天便转车去外地,崑要在这里住上一个星期,然后去有名的翠山慈幼院,他是在那儿长大的。
       “这一星期,崑就交给你们了!”每天要上班的姨妈当众托付我们。
       “噢!”我们三个齐声欢呼起来。抱洋娃娃的时代已经久远,谁承望天上掉下个活娃娃!
       晚上临睡,我们又听到了姨妈对崑身世的如下简述,这段话是低声说的。
       崑和宁叔叔是一个父亲,但不是一个母亲。崑的母亲很年轻,很美。这对老夫少妻感情却异常之好。后来,崑的父亲去外地开会突发病死去,崑的母亲思念过甚,一年后也去世。这时,崖才一岁半,被送到翠山慈幼院。直到宁叔叔大学毕业在南京安了家,才每逢寒暑假接崑去南京。宁叔叔说,崑是个脾气古怪的小孩,不大说话,也不爱笑。
       我们以极大的热情开始了对崑的看顾,决心让崑过上幸福的生活。
       中午一顿饭是我们大展奇才的时候:山楂糕馅饺子呀,大饼卷江米条呀,蛋炒饭呀,果酱拌凉粉呀……崑总是红着脸儿,兴奋而多少有点小心地全盘接受我们的食谱。这种对我们厨艺毫无保留的肯定态度,使我们大受感动。
       崑的到来,也意想不到地改变了我们——一夜之间,强盗变书生。我们很快补齐了我们的暑期作业,并且好生渊博地在崑面前大讲这样的英语:
       “快点拿rag(抹布)来,我要擦table(桌子)啦!”
       为了不让崑沾上细菌得病,我们把屋子收拾得玻璃球儿样光溜,忙得斗嘴的工夫都没有了。自崑来后,我们竟然一次架也没吵过。
       崑喜欢画画。他的画总是一样的:当中一所房子,天上一个大红太阳,地上一棵大绿树。土地显然是透明的,因为看得见地下大团的树根。门前一条小路,一个背书包的男孩,一手拉着一个男人,一手拉着一个女人。后来我想,崑大约画的是他自己和想像中的爸爸、妈妈吧。
       我们还带崑去看过一次电影《红与黑》。本以为是彩色动画片,谁想到却是些莫名其妙的外国人,在讲些莫名其妙的话。
       我们大失所望地出来了,天却下起了雨。各人忙脱下全部外衣,将崖从头到脚层层密密裹住,轮流背他。雨越下越大,崑也越来越沉。而正是这背上温软的重负,使我们充满了从未有过的豪勇在雨中前行。
       我们将大蚕茧样的崑小心立在床上,轻轻揭开一层层衣服,便听得细细匀长的鼻息。原来,崑睡着了。此时,他睁开眼睛,睡眼惺忪地对我们一笑,满面绯红,散发着孩子浓睡的芳香。
       真是奇迹!穿过那样的雨幕,他竟然浑身上下没有淋湿一点儿。灯下,他像从另一个星球上掉下的孩子。干爽、温暖、芬芳、闪闪发光。我们望着他,挪不开眼地望着,心软软地疼着。尽管我们三个浑身精湿、头发滴水、脸色乌紫、牙打着战,在那一刻,我们眼里都不由得蓄满了无限温情的泪水。
       十几年后,当这种表情重现于我们的眼里,世人称它——母爱。
       二
       数着过的日子最快。七天看着将尽,我们每人都在另两人眼里,看到明显的不安。崑开始不爱理我们。
       由于开学日程的安排,姨妈最后决定由我送崑去翠山慈幼院。
       知道慈幼院的纪律,我们没敢给崑带太多的东西,但送他许多纪念品和美丽的画片。当在上面留言时,我们才恍悟:小小的崑,还是我们的“叔叔”辈呢!这点谐谑多少冲淡了那天早晨沉重的气氛。
       崑很温顺地与大家告别,给长辈鞠躬。但坚持不吃早餐,并闪躲我们三人的目光。
       上路了。崑保持着他的沉默,不和我牵手,只紧紧跟着。我一路讨好他,东拉西扯,又不断将各种零食塞满他的口袋。崑没有任何反应。
       我从小方位性差,不记路。下了长途车没走多远。我便转向了。记得宁叔叔说过,崑特别地记路,他是在这里长大的。我请崑指个方向,崑倒不有意为难,小手一指;我们走了一阵,崑又一指。如此几指,一通猛走后,我发现,我们又回到了原地。我不再相信崑,凭着直觉,我选了个方向,一把揪住崑走起来。这时,崑的小手在我手里不住地翻动,一意要挣扎摆脱;于是,我知道路走对了。没一会儿,果然看到指示路牌,慈幼院的大门豁然在望。
       崑的神情明显紧张而带些凄然。我心有些酸,在路边买了一支崑喜欢的橘子棒冰,塞在他手里。
       “崑,走不动了吧?我背你。”
       崑摇摇头,随我走进了大门。
       翠山慈幼院的建筑高大气派,庭院苍翠,开满花朵。在明亮宽敞的活动室里,许多孩子在玩玩具。几个穿白大褂的老师热情地迎过来,向崑问长问短。崑有礼貌地问好,一路不肯跟我相握的小手,此时却一把揪住了我的裙子。
       “崑,和姐姐再见,说再见呀。”老师微笑地不断说。
       崑意识到,最后告别的时刻到了。他没有哭,只是仰起头,仔细地、非常仔细地看我的脸。他的脸白得透明。我突然感到——一个清晨,有雾的河边,一支长笛在轻轻吹……他将他那柔美的童稚,就这样永远地印在了我的记忆里。
       一个机灵的老师朝我使了个眼色,我知道应该摆脱崑的手了。突然,崑自己松开裙子,紧紧拥抱我,把脸深深地埋在我的衣服里。他的脸滚烫,无声地沾满泪水,那种又烫又湿的悲哀,那种孩童的悲情的拥抱,令人终生难忘。
       机灵的老师不失时机地敏捷地抱起崑,从侧门拐向一条走廊。这时,我听到了崑的哭声。崑身体弱,他的哭声不亮不脆不泼,并且渐渐远去。但那种哭声,是会让空气都留下碎痕的。
       我低下头,看见地上有汪水渍,那是那支一口没吃的橘子棒冰,旁边有根细棱棱的木棍。我拾起了那根木棍。
       归途,我又迷路了。一条山路又细又直,路的尽头是一轮焦红的落日。这景色使我想起了崑的画。我望着手里那根棒冰细棍,望了一会儿,突然哭起来,声音越哭越大,直到漫山遍野全是我的哭声。泪水从指缝里流下来,指缝间的太阳咸咸的,跌跌撞撞的,又抖抖地裂成了好几个,于是每个指缝里,有一个流泪的太阳。
       我哭了好久。当我哭够了,我抬头发现,我的身前身后飞舞着蜻蜓:红的、黄的、深蓝的、黑的,如同空中一朵朵颤动的、透明的花朵。在黄昏的宁静里,几乎可听到它们翅膀擦过空气的声音。在那些纱样的翅膀上,夕阳折射、变幻出彩虹般炫目的光辉。
       我久久地望着,久久地望着,不知为什么打了个寒噤。我感觉这个黄昏对于我绝不是平白无故的。它对我的一生是个启示,它是某种结束,也是某种开始。
       在以后几十年的回顾中,我始终认为对崑的爱护是我一生情感的启蒙。它使我第一次知道,爱一个人很幸福,爱一个人很痛苦。在人生漫长的情感经历中。我爱过许多次。但惟有对这个仅仅相处了一个星期的五岁小男孩的爱,最为完整地体现了爱的本质:真诚、忘我、全部付出。
       常有些惭愧地想起当初讲给崑的一个故事:狗熊掰玉米。我们又何尝不是如此!在人生的路上,我们渐渐丢失了我们最初的、最大的一个玉米——一颗简单的、很软的、容易爱别人的心。
       崑后来在南京上小学、长大。那以后,我们再没见过他。许多年前,突然接到一张寄自国外某著名旅游地的风景明信片,上面的署名是一个长长的“崑”。之后,又许多年没有消息。
       我时常带着沉沉的忧郁,想起这个面貌娇柔、内心纤细的男孩。不知他将如何避开人生的各种锋刃,又如何得到那七天中他最依恋的、也是人生中人人寻找的东西。
       崑,我亲爱的男孩,愿你今生找到它——
       爱。
       后来证实,那个山路上蜻蜓飞舞的黄昏,不仅结束了那个夏季,也从此结束了我顽劣嬉戏的童年。暑假后,我升入了中学,并留起了文静的长发。我的母亲对此十分满意。从此,我开始了我人生的另一阶段。
       (孙红生、陈晓东摘自《散文》2000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