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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零点天使
作者:田 欢

《青年文摘(红版)》 2000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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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我才明白,遇见柯其亚之前,我活得一直都有点盲目乐观。或者说,盲目并且乐观。
       不是没有理由。小学中学大学直到研二提前毕业,一路走来我的成绩有目共睹。然后顺利进入一家大牌证券公司,然后因为年轻被派来这座开放不久的北方城市分部工作。
       我和我的同事们,分布在全国各大城市那些最抢眼的高级写字楼里,使用统一风格的语言:BOOK一个ROOM,CHECK一下我的CAL-ENDER,在LOBBY等CUSTOMER,有一个ISSUE要和你谈……
       连生活都是中西合璧亦土亦洋的。我无论是穿上海伊势丹买的羊绒大衣还是从北京秀水街上淘来的中式小袄,别人看来都充满了神秘感。
       我在这座城市没有根,但是这有什么关系呢?坐上飞机,两个小时我就可以和家人或者情人共度一个周末。我的男朋友张骁在上海为一家时装杂志做摄影师。平时我们各忙各的,感情稳定,手机谈情,对电讯事业贡献颇大。
       我曾经漠然地以为自己可以保持与这座城市的疏离直到我升职离开。那些在傍晚塞车的马路空隙中叫卖晚报的人跟我有什么关系?
       直到柯其亚出现在我的生活里,以一种形而上的姿态——这是我后来才发现的。
       不是什么浪漫邂逅。那几天从青岛来了一个客户,山东人能饮,我陪了几餐,结果胃痛得一次比一次厉害,吃药也不管用。无奈,我选了全市规模最大设备最先进的一所军队医院去看病,且找了熟人,是我一个同事的亲戚。 那天医院里人很多,这让我很惊讶,我以为下午三点以前人多的地方就只有证交大厅什么的。
       柯其亚就是我们要找的医生,主任医师。开始我以为是个老先生,结果不是。柯其亚给我的第一印象非常好。彼时他正在为一个小男孩量血压,表情严肃语气温和。想想看,男人最好的年龄,最好的职业。以及一张容易让女人有非分之想的面孔,那种诱惑是一件白大褂远远裹不住的。一开始,我就很难仅仅把他当做医生看待。我想也许无数女病人都曾经与我有过同感吧。
       然而柯其亚完全沉浸在医生的身份之中,甚至对没有排队的我要更冷淡一些。看病的过程很简短。当他让我躺在床上去的时候,我一下子想起了“布拉格之恋”里的托马斯大夫,觉得很刺激。我想胃病恐怕用不着这么繁琐的检查。他像托马斯一样冷冷地命令我把外衣解开,“这儿疼吗?这儿呢?”这时候我注意到了他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有一点失望漾起来。但是这并不足以遏止我业已起程的浪漫思路。
       “你现在办住院手续吧。”柯其亚的话平地起惊雷。我坐起来问为什么,一边穿衣服一边想自己的身材无论如何算不上波霸怎么就把他给弄晕了。
       “你需要做手术切除阑尾。”
       “阑尾,有没有搞错?我是胃痛哎,是因为我陪客户吃饭……”
       “70%的阑尾炎都反射到胃。”柯其亚的语气有种奇怪的威慑力,我开始相信他。
       “但是我最近没时间,有一个很重要的PROJECT……”我解释。
       “你自己决定。”他迅速地打断我,开始收拾我的病历,“但是你下一次来看病最好排队,大家都忙。” 我没话说,拿起病历往外走,至此我对柯其亚的那一点觊觎彻底蒸发。扮酷可以,假正经就不对了。我不相信如今有哪个医生是真的不收红包不吃药品提成的。
       不幸的是第三天夜里阑尾炎又发作了。我疼得死去活来,攥着手机不知道该打给谁,后来还是看楼的一对乡下夫妇把我送到了医院。
       又见柯其亚,当然不会有好心情。好在他只是我隔壁床的主治医生而不是我的。
       消炎止痛准备手术的那几天里,我把整个病房搞得热闹非凡。来看望我的同事全都年轻入时,衣着光鲜。绅士淑女机智地说笑,与鲜花同灿烂和水果共缤纷,若是没有中间灰头土脸的我别人一定要以为这里在开嘉年华会。一屋子的病友看我们像看西洋景一样。
       可惜这时的我心境已大不相同。经历过那夜的无助之后,如此泛情之交已经不再让我动心。我的思维总是习惯性地穿透虚假繁荣的表面纠缠在另一个问题上:若再有紧急情况发生,他们中谁的电话是我可以心安理得在凌晨三点拨通的?
       我真的是病了。
       但是当有一天来查房的柯其亚当众以探视时间已过为由赶走我的又一帮同事时,我还是很气愤,病房人多不便发作,我只好扯了被子蒙头睡觉,动作夸张震掉了一兜美国提子。
       后来还是邻床东北大婶安慰我:“姑娘你别往心里去,柯大夫人是死板点儿,心眼儿可好呢。知道我家不宽裕,净给我用实惠药,手术也做得利索,伤口都不带疼的。原先我一听光住院押金就五千都不愿来……”
       “五千您就不看病了?”我不解。
       “又不是啥要命的病,胆结石。跟他爹攒那俩钱还供闺女念书呢。”
       “钱算什么,身体最重要。”这是我近来最常说的一句话。
       “那是姑娘你有钱。没听人说吗?有啥都别有病,没啥都别没钱……”
       其实我也理解柯其亚的看我不惯。但是我难道就一点儿不值得同情吗?身边大婶还有个大伯一天三趟做饭送饭端屎端尿,我有什么?张骁这几天在新疆赶拍一批外景照,连手机都难有信号。又不能让父母亲他们知道操心。自己给自己签同意手术的时候,我此前的所有虚荣统统土崩瓦解。这个时候也就只有钱能给我一点点安全感。
       手术前一天公司头儿来看我。一番勉励加溢美之辞后他递给我一个信封。头儿的笑容很亲切:“公司的一点心意,可是我专门打电话到广州总部特批的呀……”我捏着厚厚的信封,心中窃喜,千不好万不好做白领总还是有钱撑腰。不比吃皇粮的那点唧唧歪歪的公费医疗强?
       头儿见我高兴了,话锋一转。“哎呀忘了还有一件事,你正做的那个PROJECT时间紧迫,人家几次三番打电话过来催,怕是等不及你病好出院了。我就做主转给小彭了。材料就是你办公桌上那个FOLDER吧。我让她拿过去了。”
       我心一沉,这个PROJECT来头颇大,是我花大力气弄到手的,已经做到七成,完成以后按比例我有一笔可观的分红,小彭与头儿有一腿是尽人皆知的秘密……
       然而事到如今再说什么都已经没用。恨只恨那天我离开OFFICE时没把那个FOLDER锁上。可谁又能想到这个该死的阑尾会在那天晚上发炎呢?
       这时候病房里很静,偏偏柯其亚正在这儿给大婶检查刀口。我既不想让谁看笑话也不想让谁同情,只有笑着对头儿说,无所谓您看着办吧。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还能怎样?
       送走他,我在楼道里气急败坏地给张骁打电话。居然通了。我说张骁你来我这里好不好,我明天就要做手术了需要人陪,我害怕,真的……
       张骁说亲爱的别耍小孩子脾气
       了。一大帮模特儿工作人员都在这儿,你让我怎么脱身?再说这种小手术没有危险的,不是有我的玫瑰花陪你吗?听话……
       我变了语气,我说张骁你给一句话,来还是不来?
       张骁沉默了一会儿,说:“对不起,我来不了。”
       我果断收线,回到病房抱起床头的玫瑰花就往外走。我生病以来张骁让花店每天送两打玫瑰来,可对于现在的我来说玫瑰顶什么?能当饭吃能当药用吗?就是躺在玫瑰花上阑尾该发炎还是会发炎,生意该泡汤还是会泡汤。我小时候读一篇童话,说两只猪要结婚,给亲戚们派帖子说能不能请你们把打算送我们的玫瑰花换成同等数量的萝卜?其实萝卜缨子倒着放也不难看……
       猪比人实在。我已经厌倦了张骁这种看得见摸不着的浪漫。
       柯其亚出来叫住我:“你去哪里?”
       “倒垃圾。”
       “明天你就做手术了,不要到处乱跑,感冒了怎么办?”
       我心里有点热,软了口气问:“柯医生你能告诉我阑尾手术会有危险吗?”
       “任何手术都有危险。”柯其亚不领情,“你不要那么紧张,比你严重的病人多了,人家怎么办?没钱给医生送红包的又怎么办?”
       这一次是真的很受伤了,我说:“柯其亚你到底想说什么?没错儿,我是给了医生红包,还有麻醉师,我是比别人有钱,那又怎么样?这也是我辛辛苦苦赚来的。你刚才看见我老板给我发奖金了是吧,但是我一个大客户被人家抢走了你知不知道?你看不惯我我还看不惯你呢,你以为你是什么?你过得不比我爽?病人求着国家罩着,银行倒了医院也不倒,饿死谁也饿不死你们!你用得着从别人嘴里抢饭吃吗?用得着整天东跑西颠赔笑脸吗?用得着操心买房买养老保险吗?站着说话不腰疼……”其实我说的都是真情实感,是我生病以来的惨痛心得。
       柯其亚静静地看着我,直到我骂完,他居然微笑了一下说:“完了?那就睡觉去吧。”
       想来我那天的形象的确可笑:一捧玫瑰满腔悲愤。那是柯其亚第一次对我笑,标志着我们的关系跌到谷底开始反弹。
       第二天的手术做得当然成功,证实了我的大惊小怪。不过晚上输液时出了点小问题,我因为已经用了一段时间的抗生素和止痛药,凝血功能又天生不太好,双手都已经青紫一片找不到血管了。两个年轻护士轮流在我脚上扎针头结果就是没有回血,我们三个人全都紧张得满头大汗。后来我索性用被子蒙上眼睛。
       几分钟以后我听到柯其亚的声音。他带来了小儿科的护士及一副婴儿专用注射针头。终于一针见血。“以后没有把握就不要一试再试,避免无谓损伤血管。”他冲那两个小护士道。我的脚丫子突然就不疼了。
       这天下午邻床大婶要出院了,午后起她一直在陪我聊天。话题绕来绕去终于到位,“那柯医生老在科室里泡着,他爱人没意见吗?”我问得别有用心。大婶告诉我柯大夫爱人在国外留学,好像走了两年了,还好两个人也没要孩子……正说着大伯进来了,后面跟着柯其亚。
       临走大婶拿着我的名片和柯其亚的手机号码红了眼睛,说柯大夫你是个好人姑娘你也是个好人这回住院净碰上好人了……
       我好久都没有受过这样的表扬了。
       那几天临近新年,能出院的病人都出院了,不能出院的轻病号也请假回家了。我当然不行,不过反正我到哪儿都是一个人,在医院独守空床也无所谓。
       31日下午医院里已经空空荡荡了,我看着窗外青灰色的天空发了一会儿呆,还是决定给张骁打个电话。我做完手术好像还是哪位护士回答了他的慰问电话。以后我就再没开手机。
       但是他那边依然没有信号,这个时候新疆应该很冷了,他显然还在酒店之外的地方奔波。其实我心里早已经原谅了他。生在这个动荡的世界,谁都有理由得到宽容。
       然后我就拨通了家里的电话。永远都畅通的号码。妈还是那些话,衣裳要穿暖和,一个人在外面要当心身体,不要喝太多酒,不要给张骁使性子……爸照常在另一间屋里拿着分机静听。
       到这时我终于忍不住眼泪。突然间信号断了。我泪眼蒙眬,干脆孩子一样哭出声来。
       这时站在我身后多时的柯其亚以为我的手机停电,遂递过他的手机。我并没有太惊讶,吸吸鼻子说谢谢你不用了,我打的是长途。
       “你不是说我过得比你爽吗?打美国也没关系。但是你不能再哭,再哭就露馅了。”
       那天黄昏的时候暖气停了,大概烧锅炉的工人也去过新年了。柯其亚最后一次摸了摸已经微凉的暖气管,回头对我说,“我们出去。”其实那时我至多可以从病房走到厕所再回来。但是我当然点头,我已经习惯服从他。我套上外衣下床。“别动。”他说。过来就拦腰抱起了我。出病房,用脚带上门,下楼,到停车场。动作娴熟迅速,干净利落,一如他在手术台前的表现。
       整个过程也许三分钟也许五分钟。那是我们最亲近的时刻,近得可以听见他的心跳;也是一个仅供回忆的时刻——那时我是不能够思考的。
       车里暖风吹得很足。新车和新驾照,他开得认真,并不和我多说话。其实那个时候,只要一点点什么,一点点就够了。我等待,因为我知道有些感情是像含苞的玫瑰一样过了第一夜就再也不会生动绽放了。他的手沉着地握在方向盘上,铂金戒指安静地裹在无名指上。我突然间想要转过身吻他,像以前总对张骁做的那样。但是不行。没拆线的伤口不允许。我们一直开一直开,不能停,因为没有别的事可以做。路到哪里我们也只能到哪里。这一天柯其亚给车加足了油,那么长时间不停奔驰,穿过这城市的肌肤血脉。我第一次对这里有了切肤之情。因为身边的这个人,感觉上他挨着地,我挨着他。
       近12点的时候,他的手机响。我在心里叹了口气。佩服他太太人在国外,也能将时间算得这么准。
       柯其亚拿起手机看了好一会儿,居然给了我。我莫名其妙地接过来,才发现是我的机器,白天打完就没再关机,又被他错拿了来。
       张骁的声音混着巨大的风声,他说他在天山边上的唐代古城,气温已经低过零下30度。“不知道为什么这儿居然有信号,大家都在打电话,我爱你,你听见了吗?我——爱——你——”
       我呆呆地拿着手机。
       几天以后,我病愈出院。半年以后,我被召回广州总部。
       在广州温热的亚热带气候中,关于那座北方城市的记忆渐渐枯萎。
       有一天晚上加完班出来,走在灯火通明的天河路上,我突然醒悟:白衣的柯其亚根本就是上帝放进我生命中的一个隐喻,提醒我那些无法把握但是必须敬畏的东西,譬如,阑尾。
       所谓天使,当然与爱情无关。
       (王羚人摘自《女友》2000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