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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小时候,我一直恨我妈
作者:于 威

《青年文摘(红版)》 2000年 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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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时候,我一直憎恨我妈,认为她从没尽到一个做母亲的责任。
       我爸和我妈都是开辟大庆油田的先驱者,在一间他们亲手脱土坯建造的“干打垒”里,我度过了人之初的第一个月。满月后,我爸我妈就把我送到了北京的姑姑家,一晃就是五年。
       咬手指甲的坏习惯
       我该上学了,我爸把我接回大庆。有一个叔叔指着我妈问我:“她是谁?”我知道她是我妈,但我说不出这个字。叔叔不停地问,我只好小声说:“她是阿姨。”
       那里的夏天短得让人心痛,我第一回感受什么叫天寒地冻,尽管教室里生着火。我还是冷得发慌。有一次下课,我去小便,但是不知怎么搞的裤绳打了个死结,越急越解不开。结果尿到了裤子里面,我哇地哭起来。
       回到家里,妈妈把我的裤子扒下来,一把把我拎到炕上,嘴里不停地骂我笨。她找出另一条棉裤让我换上,我哆哆嗦嗦半天也穿不上。我妈气急了,巴掌没头没脸地打了下来,我拼命地喊叫,不是因为疼,而是因为恐惧。
       从那以后,我慢慢养成了一个咬手指甲的坏习惯。
       我就这样惊惶不安地过了两年,尽可能让自己消失在我妈的视线以外。后来我们全家回到了北京,又能天天和疼爱我的姑姑在一起了,我渐渐放肆起来。有一回,我和院子里的孩子们玩游戏,不小心把下巴摔破了。我哭着跑回家,我妈不问青红皂白就骂了我一顿。因为姑姑在,我胆子也大起来,跟她顶了几句嘴,我妈伸手就要打我,姑姑不乐意了,埋怨了我妈两句,又把我带到她的房间,给我上了药。
       出来时,我发现我妈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低声抽泣。我想不通为什么,反而觉得挺高兴,又跑去和小朋友们玩去了。
       不断生病的爸爸
       由于我妈的工作单位解决不了住房,我们全家又转移到北京附近的一个小城,从此定居在那里。
       有了小弟弟以后,在我妈眼里,我好像不再存在了,这于我真是一件天大的快事,我有足够的时间自得其乐。
       但是,我爸总是不断生病。
       自我懂事以来,我就感觉到,家里那种令人窒息的气氛,很大原因同我爸的病有关。只要他一住院,我妈的脾气就坏到极点,不停地抱怨,不停地哭泣。
       记得有一次,听人说甲鱼大补,我妈就骑车去农村买了好多,大大小小有十几只,养在盆里。我妈把最大的一只捞出来时,我知道它要完蛋了,非常地伤心。我妈把那只甲鱼放在菜板上,手里拎着菜刀,盯着它发愣。我不敢再看下去,拉着小弟走到了一边。过了好半天,我听到了一声巨响,接着我妈像疯了一样从厨房里跑了出来,坐在椅子上,捂着脸嚎啕痛哭,骂我爸不是人,骂我们是来折磨她的鬼。是扫把星。
       我妈发作完毕,又到床上躺了半天,最后还是走进了厨房。
       青春期的叛逆
       我渐渐长大了,青春期的来临,让我的内心阴晴难料。我迷恋上了读书。我变得越来越不爱说话,我妈在我的眼里,也一天比一天变得粗俗,没有人性。这时候,有了成人高考,我妈特别兴奋,急急火火地报了名。家里乱得像狗窝她也不管,胡乱给我们弄完饭,她就坐在那里背功课。我觉得她是世界上最自私、最虚荣的人。
       我暗恋上我们班的一个男生,主要是因为他的容貌非常像我想象中的安德列公爵。我开始对自己的穿着打扮异常敏感。我穿的衣服永远是我妈单位发的工作服,又肥又大,裹在这种灰麻袋里,我的自卑感膨胀得无以复加。
       终于有一天,我找出针线,把一件外衣的腰围缝进去了一大块,我第一次体会到了衣服紧绷在身体上的快感。
       我妈一眼就识破了我在衣服上做的手脚,她暴跳如雷,说了很多难听的话,最让我受不了的是她竟然骂我不要脸。我感到这个家是再也呆不下去了,于是甩门而出。
       当天晚上,我没有回去,住在一个好朋友的家里。我准备向她借点钱,然后离家出走。正在商议的时候,我爸找到这里来,要领我回家。我坚决不干,但还是硬被我爸拉走了。
       回到家里,桌子上摆满了好吃的东西,我妈看着我也挺别扭的,最后只说了一句:“饿了吧,我给你买了只烧鸡。”
       妈妈的第一次倾诉
       马上就要高考了,我爸又犯病了,住进了北京的医院。我妈带着小弟去照顾他。
       一天,我妈回来,进屋以后,呆呆地坐在床上,什么话也不说。我看到我妈的眼睛异常地干枯,浓密的头发掉了大半,我头一次发现我妈已经这么老了,她还不到40岁。
       “薇薇,我知道你一直恨我,我对你是不好。可是,你也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哪有妈会不疼自己的孩子呢?”我不知该说什么好,不知不觉中又咬起了指甲,我妈轻轻地把我的手从嘴里拿了出来。
       “妈命不好。妈从小就要强,你姥姥死得早,姥爷又不在家,弟弟妹妹全是我带大的。妈不容易啊!妈上学时学习特别好,老师都说妈将来会有出息。可是妈没有钱再上学,早早就工作了。妈一直非常努力。想把工作干好,想让人知道妈是个能干事的人。妈跟你爸结婚当年,你爸就开始生病,当初把你送走,是因为妈怕照顾不好你。妈心情不好,就想发脾气,妈又不愿意跟别人说,只能拿你撒气,妈对不起你。”对我妈的这种表白,我虽意外,但半信半疑。
       “妈在单位里特别快活,领导和同事都夸妈聪明能干,可妈不能丢下你爸不管哪。我本来不想告诉你,怕影响你考大学,但不找个人说说,妈快撑不住了。你爸这次得的是癌症,医生说能活三个月就不错了,你爸一辈子都拖累我,可是要是没了这个人,我……”
       我觉得自己是那样可怜,觉得妈更可怜。
       不知道是上苍降恩还是我妈施了什么魔法,我爸再一次逃离了死神,回到了我们中间,但从此什么体力活也干不了了。我们家也很快地恢复到以前的状态,我妈暴戾的性情也没多大改变,我依然不喜欢她。
       虚惊一场后的悔悟
       我考得很好,但在报志愿时,虽然我爸妈一再劝我去北京读书,我还是选择了一所离家很远的学校。我要过自己的生活。
       我从此开始过自己的生活,但我没有想到我的生活竟是这样地糟。我把我的失败全部归咎于我的家,我恨我妈一直让我过得那么压抑,让我在关键时刻总是失去自信。
       在一次体检中,做B超发现我的肝上有一个肿瘤。我找来医书,越看越相信自己得了肝癌,刹那间万念俱灰。我的同事们看出我不大对头,打电话通知了我家。
       我爸我妈来了,他们平静得令我吃惊,更让我觉得我死了对他们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妈只说了一句话:“有病得去看。”我不知道是因为自己不想死,还是对我妈的惧怕,最终乖乖地跟着去检查。折腾了半天,原来不过是一个血管瘤,自生自灭的东西,根本不用去理。
       拿着检查结果,我兴奋不已,转头却见我妈站在那里哗哗地流眼泪。我爸拍着我的肩膀说:“你妈一接到电话就开始哭,她怕你精神负担重,当着你面一直都忍着。”
       我妈一边哭,一边笑:“傻丫头脾气和我一模一样,认死理儿,什么事都想自个儿扛着。”
       我突然意识到,这么多年来,扛在我妈肩头上的东西有多重,谁又曾替她分担过一星半点儿呢?
       我妈不是那种无私奉献、温柔慈祥的母亲,她有她的欲望和理想。当生活完全没有按照她想要的方式进行时,凭什么要求她只能委屈,不能抱怨?芸芸众生,又有几个人是上帝的宠儿?
       想起每次回家时敷衍他们的态度,想起每次我走的时候,明知道身后有两双眼巴巴地期待着我的眼睛,却硬起心肠连头也不回,我伤害的又是谁呢?
       (钟勤摘自《少男少女》1999年12月下半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