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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苑漫步]草原之月
作者:王雪纯

《青年文摘(红版)》 1999年 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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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吉普车奔驰在大草原上,正是夏初草长的时节,循着一条旧的车辙,我们穿行在摇摆的草叶中,结束了在新疆博尔塔拉地区的外景拍摄。我们本是沿着公路准备返回乌鲁木齐的,热心的哈萨克族朋友再努拉说,路上要经过他哥哥的家,邀我们一同去做客。就这样,我们驶入了茫茫草海,远远地,已经能够看到牧民们的帐篷在风吹草动中若隐若现。
       再努拉的哥哥一家在兄弟相见之后就忙开了,女人在帐篷前的草地上铺好布,端出家里的馓子、酪干,架上火煮起奶茶;男人们一面准备宰羊,一面吩咐孩子们骑着马去附近的牧民家报信——这是草原上的风俗,一家来客,要让周围住的人家都知道,愿意来凑热闹的一概欢迎。草原深处的牧民一家一家离得挺远。更难得有人自外面的世界来造访。所以这待客的一幕显得格外隆重。坐在草场上喝着奶茶,没有多一会儿,天色已近黄昏。再努拉的哥哥站起身,问我要不要骑骆驼,我从地上一跃而起,拼命点头。主人向着不远处的一个小木棚打了声唿哨,木棚中走出一个黑瘦的少年,有一头略长的卷发。“叶尔肯,把骆驼牵过来。你还没见过北京来的客人呢。”再努拉的哥哥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汉话为我们引见了他的长子——叶尔肯。骆驼牵来了,叶尔肯有些害羞似的低着头,没和我们打招呼,不过他又大又深的眼中,一直含着笑意。扶我上骆驼时,他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别害怕,我牵着它慢慢走。”然后又低了头,手牵缰绳在前面走开了。
       骑在忽悠忽悠的骆驼背上,我可以眺望到草原更深处的景色.夕阳中有人骑着马奔腾,“那些骑马的人在做什么?”我问叶尔肯。
       “圈羊回家,他们是我的兄弟。”
       这样,我才注意到草原上的羊群,那么多那么密。像云块在地上的投影,慢慢地移动。“你不去圈羊吗?”我再问。 “要去的,可是你一个人……” “我不怕,你把它拴住就行了,我在这儿等你。” 叶尔肯回头望望我,真的在一根桩上拴定了骆驼。然后向着帐篷长声呼啸起来,一匹健壮的奔马应声而至。叶尔肯翻身上马,向着羊群去了,这个过程中他只望了我几眼,什么也没说。看着他在马上的背影,我忽然觉得我们之间好像早就认识一样地有一种信任。我相信叶尔肯也有这种感觉。圈羊回来,扶我下了骆驼,他很自然地对我说:“我要去提水,走吧。”仿佛我等在这里,就是约定了要和他一起去提水一样。我们一前一后走在草原上,叶尔肯挑着两只木桶,这一路,他的话渐渐多起来了。我知道了他这一年十九岁,在附近的小城上学,暑假到了才回到草原上。“你喜欢住在城里呢,还是愿意回到这儿来?”我问他。
       “我喜欢在城里上学,那儿有我很多朋友,我也想家,一有假期我就回来,我舍不得我的马。”
       “以后你会在城里找工作吗?”
       “可能的,我想做技工。”
       “那谁帮你爸爸放牧呢?”
       叶尔肯没答腔。水井到了,他开始默默地打水,我站在一旁默默地等着。太阳昏黄地悬在草原的地平线上,恍恍惚惚地,我又感觉到这是我生命中曾经经历过的情景,连草、羊、马,甚至这井水的气息都在我记忆中被唤起。我看看太阳,看看叶尔肯,他只顾低头打水,打满后回身说:“试试看,帮我抬一桶。”
       我很乐意能帮上点忙,赶紧走过去奋力抬着一只水桶。桶原地没动,水却被晃出一些。叶尔肯抢上来说:“我说着玩的,很沉的,我来挑。”我尴尬起来。
       叶尔肯看见我噘着嘴皱着眉的样子就笑了:“你做不惯嘛,力气小。你们能到草原上来不容易,我也想过要去北京,可是连乌鲁木齐也没到过。”太阳最后的光芒从他笑着的眼睛中消失了。“以后你会有机会的。”我说着连自己都觉得苍白的话,心里有些怅然。快走到帐篷了,叶尔肯突然说:“我爸爸很凶,什么事都要听他的。”一抬眼,正看见他爸爸在火堆边宰羊,不知怎的,我心里对这个刚才还有好感的哈萨克汉子怨恨起来。“不一定的,以后你就独立了。”
       听到“独立”这个词,叶尔肯回头望了我一眼,笑意又回到他的眸子中。
       在晚霞的映衬里,我们来到一个木棚前。叶尔肯像是在自言自语:“我从小就看见的,草原上很多人喝了酒就发脾气,我不会像他们一样。”他那稚气未脱的脸庞上挂起一副庄重真诚的表情,让我一下子觉得他有说不出的可爱。叶尔肯指着木棚四壁说:“你看,这是我盖的。”“什么?你盖的?”我吃惊地认真打量着这个简陋却结实的小棚子。“是我盖的,”叶尔肯平静地说,“这是红柳木,上一个暑假,我花了三天时间盖好的。”
       “是为了偶尔要躲开你爸爸用的吧?”
       叶尔肯又笑了:“有时候是。不过,我搭棚子时一直在想,将来,我要把我的新娘子接到这里来住,这木棚是为她盖的。”
       “她现在在哪里呢?”我想追问他的秘密。
       “不知道,就在这草原上吧。”叶尔肯说完,凝望着木棚顶,脸上的神情像在做梦。“我们这里很少和其他民族通婚,我肯定会娶一个哈萨克女孩子。”他停了停,叹着气,“在草原上结婚是要很多聘礼的,马、羊、骆驼、茶……不过。这些是父母之间的事,我自己呢,只有这个木棚子给她。”
       小屋的女主人还不知是谁,可是这一瞬间,我感觉到她已经在我们身边,小木棚忽然变得那么温馨。在和自己的丈夫相识之前,就有一份这样的礼物在等待她,我知道她会是一个幸福的新娘。
       我和叶尔肯都没再说话。外面的草原已经沉入黑暗,我却仍然能看见叶尔肯嘴边挂着的一丝微笑。他继续做着他的梦,我也在想像中,仿佛看见了几年以后的光景:一个哈萨克小伙子牵着他的新娘的手,走进这个小小的木棚,走进一个草原少年用红柳木搭起的梦想中。
       那天的晚饭吃了很久,邻近的牧民都来参加,唱的唱,跳的跳。叶尔肯的爸爸喝了不少酒,不过他一直很开心,没有失态。欢宴结束后,草原夜色已深,为了第二天的日程,我们必须连夜赶回乌鲁木齐。起身告辞之际,还是不见叶尔肯,直到坐上车,我摇开窗子探身四望,才猛地看见那个瘦瘦的身影远远站着。“叶尔肯!”我大声喊他,他好像有些犹豫,不过还是走了过来,站在车窗旁不说话,“我们就要走啦!”我说着,忽然感到一阵难过,这草原上短短的一个下午,好像占据了我生命里很漫长的一段时光,使我为别离而感伤。“叶尔肯,再见吧。”我轻轻说。
       叶尔肯又恢复了下午我们初见他时的羞涩不安,他低着头,既不回应我,也不看我。车子快开了,他仍然不动,我真想说一句:“你连声‘再见’都不肯说吗?”正在这时,叶尔肯抬起头来,他的眼睛里闪着光,我以为他终于要告别了,可等来的却仍然不是一声“再见”。
       叶尔肯抬起手臂,指向天空,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轮金黄饱满、大得出奇的月亮已经悄悄升起,悬挂在草原的夜空上。
       在此之前,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那样硕大圆满的月轮,让我心里充满惊奇、赞美和依恋。当我的目光从月亮上移开时,车子已经快要驶出草原,叶尔肯和他的木棚早已失去了踪影,仿佛从来就不曾存在。这只是月圆时的一个梦境吗?倘若如此,这篇文字就算是忆梦吧。
       (成文摘自《电视人手记》,张子扬主编,作家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