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中有鱼
骑单车走莱茵河岸,从麦茵茨到科隆,北行300公里。如果高兴,可以再走300公里,骑到河口鹿特丹,遭遇大西洋;基本上,是鲑鱼由大江人海的路线。
河有沙岸,被太阳晒暖了,野鸭懒洋洋地卧在软沙里。河有石堤,缝里长出紫色的野花;河水拍堤,发出轻微的声响。河有沼泽,水鸟踩着细细的长脚在芦草丛中忽隐忽现。清风扑面,携来河水的气息。一只河鸥突然蹿起,掠过小径,受惊的单车吱一声煞住,在黄泥路上印下一小段轮胎的凹凸花纹,小蜥蜴爬过,拖着长长的尾巴。
就在这条河,100年前还有25万条鲑鱼,从大西洋涌进,逆流寻找阿尔卑斯山麓的源头;初生的小鲑鱼然后顺流千里,奔向大海。
滨河的工厂阻断了沿河小路,单车就得绕道而行,折进了村子的马路。几个转弯之后就迷了方向。但是没有人担心,再踩一段路。一个妇人在菜园里弯身摘下一串樱桃似的小番茄,你大声问:
“河在哪个方向?”
她直起身来,笑着往远方一指。单车悠悠前行,不一会儿就看见高高的树林,浓叶遮盖不住晶白的河光闪烁。在河畔,将单车横倒草丛,走向浅滩,脱下凉鞋,涉入沁凉的水里。望向对岸的标识,你知道你此刻正站在莱茵河河道第549公里的点上,欧洲大陆,北半球。这是你面对宇宙星辰的地址,还有比它更明确的吗?25万条鲑鱼从迷茫大海中总是找得到自己的源头,难道不是因为,大河,是生命的永不迁址、永不变色的故乡?
鲑鱼以沉默回答。100年来,勤劳多智的人类在河岸建起一座一座化学工厂,在河床上筑堤建坝增进水利;1981年,瑞士化工厂废气流入河中,人们才发现,莱茵河已是一条没有鲑鱼的河。大河没有迁址,却已变色。
18年来,莱茵河流经的五个国家,德国、法国、卢森堡、荷兰、瑞士。投资了两千万美金整治河水,让鲑鱼回乡。今天,人们说,河里已经有了3000条鲑鱼。 可是,又有人说,平均6000美金一条鲑鱼,值得吗?
到了560公里处,浓云使天色骤暗,雨水飒飒落下。河面水雾浮动,模糊了对岸的山色。水光溶溶中,仿佛有音符跃出水面,此起彼落。大河汤汤北去,河中有鱼。
山中有兽
用骑单车的速度去认识一条河,晨起晚宿,行止随兴之所至,日行四五十公里,一条河的面貌才让你真看清了。300年前的郁永河用牛车的速度去认识一个岛,从台南到淡水,走了20天,翻过数不清的山岭,渡过96条溪,一个岛的面貌才让他真看清了。
在沙鹿山中,“野猿跳踯上下,向人作声,若老人欬;又有老猿,如五尺童子,耸踞怒视。”在桃园南嵌,“山中野牛甚多,每出千百为群。”从新竹到南嵌的路上,“遇麋、鹿、麏、麚逐队行,甚夥。驱猃猲(犭尧),获三鹿。”
郁永河见到的山猪“大者如牛,巨牙出唇外”。他所见到的熊,种类繁多,“有猪熊、狗熊、马熊、人熊之异,各肖其形。”巨蛇,他不曾撞见,却听人叙述,不久前郑经率兵时,“三军方疾驰,忽见草中巨蛇,口啣生鹿,以鹿角碍吻,不得入咽,大扬其首,吞吐再三。”蛇,大到可以吞鹿。
这个岛,山林莽莽郁郁,是野兽的家乡。野牛成群,麋鹿游走;山猪藉树干磨着巨牙,黑熊跃进溪水捕鱼,大蛇蜷起身体晒太阳,与人一般高的猿猴发出(口桀)(口桀)笑声。在这里。每一条溪谷里都有怒水奔腾;每一株树都长得葱茏茂盛,“青草上榻,旋拔旋生”;每一个动物,都有它藏身的深林洞穴;每一个洞穴,都含着泥土和青苔的气息。
船只自海上来,远远便看见海岛被浓绿覆盖,知道它山林深邃,林中隐约有兽。
水中有混沌
是不是有一天,为了认识长江,也可能骑单车沿长江岸独行300公里?
长江太脏,人们摇摇头。水质太坏,连鱼都活不了了。靠城市的江面上,浮满了啤酒瓶、塑料袋……
长江的原来面貌,陆游是见过的。1197年,他从拉纤航行的船上认识长江,长江像幽深不可测的水晶丛林,藏着大自然的秘密。他一会儿看见“江中江豚十数,出没,色或黑或黄。”一会会又看见“物长数尺,色正赤,类大蜈蚣,奋首逆水而上,激水高三二尺。”巨大的龟,在船边浮浮沉沉;远望,“有水禽双浮江中,色白类鹅而大”。探听之下,知道这“色白类鹅而大”的鸟,叫天鹅。几百只天鹅从他头上呼啸掠过。
九华山下的江岸,萩花如雪;江里“巨鱼十数,大如黄犊,出没水中。每出,水辄激起,沸白成浪”。有时候,似鱼非鱼,只是“江中见物,有双角,远望如小犊,出没水中有声”。
江豚是什么?数尺长的大蜈蚣是什么?大如黄牛的巨鱼是什么巨鱼?头上生角大如小牛的又是什么怪物?
那样一条堂堂大江,广阔、深沉,原始而神秘。物种起源时的种种原型生命仍在洪荒初始的江水里生生不息。天边雷声滚滚,闪电照亮了因风激起的江水,江水中仍流动着完整的混沌。拉纤的人在岩石下站着,用敬畏的眼光望向江面。
林中有狼
挪威的森林里,狼回来了。算算有12只,是国宝,不许猎杀。
农人不喜欢狼。狼咬了他们的猪,吃了他们的鸡和鹅。国家每年赔偿他们家畜的损失,但是狼,不准碰。
森林里有狼?城里人眼睛一亮——我们的森林里真的又有了狼?
整个民族记忆中和狼有关的联想一神话、歌谣、故事、童话、传说里的狼;突然全部醒了过来。人,与他原始来处的依稀记忆,突然醒了过来。
我们的森林里又有了狼。挪威人奔走相告。
在海中
2500年前的《
山海经》,用最质朴的语言记载了我们印象依稀的原始来处:
大蟹在海中
陵鱼人面;手足,鱼身,在海中。大(鱼便)居海中明组邑居海中蓬莱山在海中大人之市在海中
切断
切断了大江大河的生命,忘记了原始的来处,人啊,就再也回不去了。
(胡春阳、王耀汉摘自1999年9月3日《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