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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金岁月]小杨教书
作者:刘 恒

《青年文摘(红版)》 1999年 第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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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科学院研究生院语音教室。杨佳用她优美的语调,优美的手势。优美的笑容。向新入学的博士研究生讲授英语口语。同学们并不知道。眼前这位活跃、亲切、耐心、博学的副教授。是一个什么也看不见的人——
       A读书
       “小杨属兔,腿长,爱笑,喜欢穿裙子。二十四年前,她十二岁,在长沙一所中学读书。学校离家远,她喜欢走着去,这是遗传。父母是勘探队的,找铜找铀找金子,天南地北走了多少年了。小杨在赴学的路上走啊笑啊,是去我什么呢?她在阳光下眯着眼睛,从脚前到天边,路上铺着的全是鲜花,全是鲜花。
       学校很有名,出过一些了不起的人了。小杨上课读书,下课打排球,打篮球,还跑四百米,觉得自己也是了不起的人了。她是三好学生,英语课代表,排球队主攻手,数学比赛的优胜者。还有什么事情是姑娘做不到的呢?
       上高一那年,全国恢复统一高考。老师和父母让她试试,她说试试就试试。结果考中了郑州太学英语系。欢送会上,同学们赠给她一句话:鹏程万里!她回赠了两句话,头一句——我要做一个大学者!二一句——我要说一口伦敦音,她带着一身奶味儿读大学去了。
       只有十五岁,高高细细的,像棵豆芽菜,不爱说话,一说话很矜持,全是大人话。爱笑,对谁都笑,龇着一口亮晶晶的小白牙。大哥哥大姐姐们觉得小妹妹很好玩儿,见她每天早晨都跑步,每次都跑很久,谁也没当回事,这孩子有点儿毅力罢了。第一次考试得了第一,后来又是第一,后来还是第一。不好玩儿了。而且有点儿可怕了。不服输的人想超过她,追了又追,自知徒劳之后只能报以玩笑,咱不跟天才一般见识啦!熄灯之后,同寝室的大姐常在天才的床头看到一粒烛光。半夜醒来,烛光还在抖抖地亮着。大姐说睡吧别读了,不怕熏坏了眼睛吗?天才龇了龇小白牙,不等笑完便又缩到书脊后面去了。她在苦读的夜里起誓,要以真心面对书海,将永永远远地这样读下去了。
       B教书
       小杨交了论文,提前毕业,留在英语系就地教书了。论文奇好,美国专家给了满分。是个前所未有的分数。没有人吃惊。她能够速记电台的英语节目,一次广播下来,丢不了几个词。口语也好,竟有美国人怀疑她是不是在中国长大的。寒窗清苦读,终于早早地迎来了收获的时刻。
       新教师本应教大一,却让她教了大二,且是英语精读,很深的一门课。站在讲台上,十九岁,龇着一口白牙,找不到几个比她小的人。
       教了两年书,一路顺风,考中了中国科学院研究生院,专攻应用语言学。
       北京到了。大而美妙,有数不清的诱人去处。她只看中了一个去处——北京图书馆。书味儿,桌子味儿,小卖部的面包味儿,榨菜味儿,都深深地吸引了她,满足了她。在校园至图书馆的路上,春夏秋冬,她不倦地来来去去,为读书之爱定了归宿,也给自己寻了永久的报偿。
       一路顺风。成绩自然是优秀的。巧的是,又一次留下来教书,二十四岁便是这里最年轻的讲师了。教《学位英语》,教《学术英语》,双双评为优秀课程。
       只有一点小小的不足,视力不行了。先是读课文错行,继而跳行,以为是近视眼加重,不当回事。接着是在课堂上听到叽叽喳喳的声音,猛然发现自己只读了半页便掀起了下一页,还是不当回事,以为迟早换副眼镜便解决问题。最终是去图书馆翻目录卡,翻了半天也找不到要找的,这才觉出事情有点儿不妙了。
       诊断迅速、简洁而准确。黄斑变性,失明将不可逆转。小杨的聪明不够用了,像傻瓜一样站在同仁医院的走廊里,一遍又一遍发问:什么叫黄斑变性?失明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失明?为什么让我失明?我还得给学生上课呢,我还得上周书馆看书去呢,不!我眼睛没事,是你们弄错了。她不接受这个现实。校园里。课堂止,她不露声色地做着做惯了的事情。依旧温和地笑着。但是,当新办的借阅证递到手上,看着自己模模糊糊的像片,禁不住潸然泪下。
       C听书
       病眼无泪,心里却在淌血。她在讲台上坚守,不肯倒下,周末和假期却不再去图书馆,而是蹒跚地走在求医救眼的路上。所幸并不孤单,父亲在一侧,母亲在另一侧,于逆风中陪着女儿上路了。
       老两口儿是黄金局退休的高工,住在北京北边的一栋楼里,颠簸了一辈子,来不及歇一歇,又要接着颠簸下去。他们腾出一间屋哥,把女儿接回来,让她悄悄地舔净伤口。小杨说我没事,真的没事。父母迎合她,好好,没事没事。小杨又说眼睛好多了。比昨天好多了,话没说完便撞在门框上,一闪身又撞了冰箱。她一只手捂着脑门儿,一只手伸平了摸索,还笑。她竟然一点儿也看不清楚,父母呆呆地贴在墙边,已是老泪纵横了。
       小杨临睡前总怀了梦想,盼着一睁眼什么都清楚了。西医无效,中医蒙医也无效。父亲领着她去了河南,又去了湖南。针灸,按摩,气功,还是无效。最后是眼底注射,眼圈肿了眼袋黑了,奇迹却迟迟不见。视野越来越窄,由一片到一斑,由一斑到一丝,像舞台的大幕一样徐徐向中间靠拢。终于等到了那个早晨,睁眼后一片空白。大幕拉严了。没有掌声,戏剧以失败收场。可是。真的收场了么?
       屋里有早间新闻的声音,有父母轻轻走动的声音。母亲又为她熬上药了。母亲为她熬了多少药了?为了这些不能报销的药,母亲花去多少积蓄了?她看不见父亲,却能听见他在翻报纸,又像找矿一样在找着偏方吗?母亲说父亲的头发白了,全白了。父母是为什么呢?从小到大,她可一直是有出息的孩子呀!她的戏剧不能这样收场,不到言败的时候,能做的事情还多得很。小杨爬起来犬声说:“妈,领我去一趟图书馆吧!”
       她又闻到了书味儿,桌子味儿,便宜盒饭的味儿。她在书架上和卡片箱上漫无目标地摸索,向她熟悉的一切告别。母亲颤声劝慰,咱们不怕,咱们学盲文。小杨笑着摸母亲的眼睑,买个好点儿的收录机,不读书了。我要听书了。
       她的小屋便堆满了录音带。她用原声带听各种有声读物,用空白带收录电台的各类广播,当然,是英语广播。没完没了地听啊,听啊,比读书还要贪婪。成箱成箱地买带子,又不开发票,老板就打听干吗使呀?打听明白了不胜唏嘘:以为碰上于盗版的了,给你们出厂价啦。成千的录音带走进了小杨的收录机,听书听得很累,却听得便宜多了。
       D写书
       小杨编过教材,写过书,比较有名的一本叫《研究生英语写作》,好几个大学都用。现在,除了听书,还要练习盲文。汉盲很难,英盲就更难了。还能写书么?怎么写呢?她有点儿吃不准了。母亲用厚纸板做了书写框,她用不惯,字母叠在一起,像一团缠紧的细铁丝。她自嘲地向母亲提起早年读过的名著,担心成了冬妮亚却成了保尔,一心要做简爱,却做了失明的罗切斯特了。她
       扶着书写框一字一字练下去,信心还是不足,直到有一天听说了电脑的“语音系统”,她才确信自己真的可以写书了。
       那是地地道道的盲打。看不见,却可以听见。书籍也可以听见,只需用扫描器扫描,电脑便能为她准确地读出来。声音是男的,语调怪里怪气,不过听着听着就习惯了。小杨自我解嘲,这家伙不错,脾气多好,不吃不喝还不累。
       她为新书起了名字,《研究生英语阅读》。前后准备了两年,原稿增增减减,积了厚厚的一沓。不满意,打算接着改下去,直到尽善尽美为止。她很少在十二点以前睡下,为了录资料,经常四五点钟就早早地打开了收音机。父母心疼她,却不想阻止她。女儿生活里没有别的了。亲戚们走进小屋,无不惊异于它的清贫,这是年轻女人的深闺吗?没有像样的家具和器物,全是旧的,连黑的收录机都泛着灰白色,旧得不能再旧了。暖气的回水管从屋顶划过,上面有十几个衣撑子,挂着她的衣物,怕落土,用旧布单裹着,中间扎了一根塑料绳。找不着大衣柜。从门口到过道。从过道至卧室再到阳台,纸箱子蜿蜒不绝,井然有序地摆满了录音带。只有它们是新的。她知道每一盒带子的位置,任何外人都不能碰,用她的话说,一动就乱了,一乱就不能安心写书做事了。
       导师答应为新书作序,是小杨最欣慰的事。导师叫李佩,被誉为“中国应用语言学界的第一夫人”,是小杨永恒的偶像。八十多岁的女人,还在授课写作,思维敏捷,风度翩翩,心胸又那样坦荡,人家才是真正的大学者呀。小杨一直在模仿她,追随她。以为失明了会气馁,李先生的形象反而更清晰了。她要以新书响应导师的召唤,以事业的精进来求做一个完美的学人。
       新书像儿子,有时候会在梦中看到它。她看见人家让她包销,几千册书几乎将她埋葬。她举着心爱的书在车流和人流中叫卖,看看我的书吧,看看我的书吧,我的书写得好极了,我自己看不见,求求你们帮我好好看看吧!恍惚间知道不是真的,却忍不住爬起来四处摸索,把冰凉的书稿抓到心口上,泪水就止不住落下来了。
       E接着读书
       别人说月亮真圆,小杨会下意识地往天上看一看;说风筝真高啊,又会抬着下巴看一看。明眼人的习惯不好改。走路也这样,鞋底趟着地走一会儿就大意了,家里挨碰是轻的,在街上撞树崴脚磕膝盖是没有断过的事。她曾经试着用盲杖,走了没多远,居然让这根帮忙的棍子绊了个大跟头。索性丢到一边不用了。
       除了请假治病,她没有断过课。全盲以前,家人把她送出门,由她独自上路。外语教学部的同事们以极大的善意爱惜她,为她在台阶边缘漆了宽宽的白线,示意她走路当心;怕剐到她的衣服和眼睛,又折断了伸到路边的树枝。白漆渐渐剥落,热心的同事要重漆一下,她说不用了,她已经看不见它了。从那以后,她的身边多了一个人。不用问,只看身材和面相也知道这慈祥的老者是她父亲。大家只是不明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老人家风里来雨里去,超常的韧性是从哪儿来的呢?如果知道他是勘探队的,知道他探过金矿,知道他把女儿视为自己探到的最大最珍贵的一块金子,他们就明白了。女儿心疼父亲,劝他别跟着跑了,雇个小阿姨替换一下。老人不干。把女儿的手紧紧攥在自己手里,叮嘱她地铁人多,贴着爸爸的膀子,别让他们撞着你,孩子!
       小杨在本院教书,也应邀去外面教书。教室不同,电教仪器的型号也不一样,她最怕的是摸不准旋钮。不肯让学生帮忙,甚至不肯让他们知道她是一个盲人。往往提前一天就赶去了。先熟悉路径,再熟悉设备,还要确认一下搁粉笔的位置。课堂上讲得兴起,还要来几行板书呢。每个学期下来,学生们要给老师打分写评语。她总是高分。丰富,活跃,清楚,生动,亲切,耐心,认真,博学,精通,纯正,热情,和善……散落在评语中的赞誉之词让人怦然心动,这是一个什么也看不见的人呀!她看不见年少时从眼前铺到天边的鲜花,却还记得离别母校时的誓言。她很惭愧。没有做一个大学者,也没有说一口伦敦音。她说的是美音,做的是教书匠,是万千匠人中的一个。可是她很愉快,这个世界上没有比教书更让她愉快的事情了。
       小杨叫杨佳,副教授,一级视残,1米72,喜欢穿裙子。老磕腿,青一块紫一块不好看,现在爱穿长裤。如果去她家做客,你不必为听到那么多笑声感到奇怪。父母在老年大学学画,母亲略胜一筹,工笔的仕女图栩栩如生,怎么看怎么像她女儿。清贫的是物质,只有物质。你会羡慕那些听她讲课的人。优美的语调,优美的手势,优美的容貌,这灿烂的一切让平凡的教室洒满了圣洁之光!
       优秀的人,不太优秀的人,不妨找一块布把眼睛蒙上。蒙一天,蒙一个小时,各自会想些什么呢?如果良知未泯,你会摘了布跳起来,一路跑着去做你该做的事情吧?前有迅者,诸位要加油了。
       (王俊晓摘自1999年4月1日
       《北京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