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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苑漫步]欢送史蒂文
作者:黄惟群

《青年文摘(红版)》 1997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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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级文员史蒂文即将退休。
       按公司的惯例,凡有人退休,都要举行欢送宴会,也就是办公室几个人加上一些比较接近的,一起去餐馆吃一顿。通常半小时的午餐可以延至两三小时,上司也没意见,人之常情么,退休这种事,一人一生也就一次。
       例外的是,史蒂文一早就宣布他不用欢送。史蒂文的“宣布”其实也就说了一句话,当热情洋溢、天真烂漫的资料员佩蒂小姐征求他意见时,他头也没回地说了句“我不要”,依旧盯着他盯了几十年的电脑,目光平静得像是新鲜的死鱼。
       史蒂文是个沉默的人,他的沉默已经到了使人难堪的地步,每天上班与谁都不说话,早晨见面时的“早安”都不说,即使对他的上司也如此。他在这个公司工作了29年,没有一个朋友,也没一个敌人。他的存在,初时常被视为一种潜在的危险,可不用多久,人们便会发现对他的提防是毫无必要的,因为他实在是个无需担心也无需关心的人。
       史蒂文的退休是一种失败的象征,充满了悲哀色彩。公司上上下下每个人都莫名其妙地感到一种压抑,似乎他的失败与自己有着什么关联。史蒂文到了退休年纪依然是个初级文员,这在公司历史上几乎绝无仅有,按照他的资历,即使不是个部门经理,至少也该是个高级文员。
       究竟因为什么使得史蒂文29年的工作就像零一样的一无所获?没人能够回答。
       也就是到了最后一天,佩蒂小姐提出:我们不能让他就这样离开。佩蒂小姐的话平衡了大家的心态,顿时便在公司大楼里无声地传递开来,结果是,佩蒂小姐推开了总经理大人办公室的门。
       佩蒂小姐正气凛然地向总经理宣言,我们不能就这样让他走;大家决定在楼下会议厅里为他举行一个特别欢送会。总经理看了佩蒂小姐几秒钟,极为严肃地点了下头说:“你们去准备吧。”临到佩蒂小姐离去,他又突然说:“我也会去参加。”并用商量的口气问道,是否可以通知一下公司的几个部门经理也去参加。
       这是个例外,连佩蒂小姐也认为这是个例外。
       会议室里挂满气球与彩带,出席人数之多前所未有,踌躇满志官运亨通的、一毛不拔自私自利的、处心积虑计谋多端的、疯疯傻傻不谙世事的,全都来了。
       史蒂文被佩蒂小姐毫无商量余地拉进会议厅,面对众多的同事,他习以为常地挪动脚步想要退缩到被人忽视的角落,可是佩蒂小姐挡住了他的去路。
       史蒂文的这一细小的举动使得会议厅霎时间静如死水,即使再背时再不顺心不得志的人,那一刻也觉得自己的“悲哀”小巫见大巫般的无足轻重。史蒂文已经到了值得人人怜悯的地步,人们对他的这种怜悯甚至演化出不少的心酸,心酸又加重了对他失败人生的责任感与毫无保留的同情。
       总经理咳嗽两下后正了正色开始发言,他用朴素的语言称赞了史蒂文为人的成功,话语不多但却有血有肉铿锵有力。他甚至希望到了自己画上工作史句号的那一天,也能受到这般大规模的真挚关怀,至于使得人人感到压力的史蒂文的惨重失败他只字不提,像以往那样地忽略过去了。也许因为冲动,总经理说了句引起大家注意的话,他说,20年前他刚来这家公司时,史蒂文曾给过他热心的帮助。
       史蒂文略低头,目光落在空白的地面,一如既往。
       史蒂文的搭档兼上司、比他年轻20岁的部门经理派克,没等大家从总经理演说的品味中清醒过来便接着发言,他不无深情地告诉大家,在他所见过、接触过、有过工作联系的人中,从没遇到过一个像史蒂文这样兢兢业业一丝不苟的,他每天8小时面对他的电脑没有一点私心杂念,他经手的工作总是准确无误没有半点差错,准备的资料也都是最完善最可靠的。他还告诉大家,与史蒂文一起工作是件极为愉快的事,他与谁都和平相处没有纠葛,没有争持、争夺、争斗与争横,是一个难得的人。
       通常,对一个人的高度称赞有可能意味着对另一个或另一大批人的贬低与污辱,但对史蒂文的称赞却没这种危险——没有一个人觉得有必要与他争风吃醋。史蒂文的人格与工作效率一瞬间被提到了难以再高的地步,没人能够否认这一点,人人赞同,默默感叹;可令人费解的是,这优点直到史蒂文即将离去时才被发掘出来。29年来史蒂文都在干嘛,难道他从没争取过提升?其他人又在干嘛,难道从没想到过给他提升?
       在众多目光的注视下,佩蒂小姐泪水盈盈地把话筒递给了史蒂文。那一刻,会议室静得像午夜的森林,一双双眼睛似乎在等待一道闪电,一声巨响,一场风暴——也许史蒂文会激动得战栗不知所语,也许几十年的积郁、几十年的心里话顷刻间一泄千里,也许他将对大家的情意作出感激涕零的反映;假如他懂一点幽默,他也可来几句自嘲或嘲人,让笑声赶走笨拙的沉重——人们在付出了真挚的情感后往往希望看到回报,哪怕是一点点表示。
       “谢谢大家。”史蒂文接过话筒说了句。
       大家还在等待下文,可是完了,史蒂文将话筒递还给了佩蒂小姐。
       佩蒂小姐颇感意外。她尴尬地接过话筒,犹豫一下,又把它推还给还没来得及退去的史蒂文。史蒂文的手掌半推半就地贴着话筒,死鱼般的目光凝视着佩蒂小姐。少息,他凑过头又说了声“谢谢”——依然简洁,然后,他把话筒坚决地塞回了佩蒂小姐的手里。
       会议厅出现了难堪的死寂,人人惊讶得不知所措。
       有人带头鼓掌,有人跟着鼓,掌声渐渐地零零碎碎地响起,最终响满整个会议室。同时,这一缓慢的过程也提供了大家对史蒂文加深理解的机会:史蒂文明显是个独特的人,他不善说话,他因长久的沉默失去了正常的感情,他的表达方式从来简洁朴实。然而,任何宽容的解释都不能自圆其说,也持久不了。人们很快就从史蒂文的神态、语气中回过味来,体会到了其中深蕴的冷漠与无动于衷。它们像是在说:眼前的热烈场面与他毫无关系,他的答谢只是努力凑趣的结果……体会到这一点,大家感到失望、窝囊、无聊,感到感情受到重大亵渎。
       究竟是什么使得史蒂文这般不通人情?因为他早已像个旁观者一样退出了历史舞台?因为眼前的欢送会在他看来只是大家聚餐吃喝的借口,在努力拔高自己形象的机会,而这种机会转瞬即会化为乌有?因为他讨厌为时已晚的给予画了句号的失败者的不值钱的同情?
       老练的总经理对于一切视而不见,他伸出宽厚有力的大手,朝着摆满食物的大桌挥了挥,“吃了,吃了,”他说。于是一切结束了,一切恢复了正常,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大家在总经理大人点拨下吃了起来。
       “好吃。”“味道好极了。”赞语四起,笑声不绝。赞语笑声很快犹如空气一样渗进了美味佳肴和张得大大的嘴里。
       朗朗笑语中,史蒂文拿起一块蛋糕塞进嘴里,捧上一捧大伙送的礼物和卡片,悄悄地走了。谁都看见了,但是谁都装着没有看见。
       (阿平摘自美国《世界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