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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目漱石的满洲游记
作者:王 成

《读书》 2006年 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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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世纪初,海外旅游对于普通日本人来说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大多是外交官、商人、政客或者留学生才能够做到。文人的海外旅游也大多是以记者的身份或者海外考察的名义,他们把在海外的见闻写成游记,就成为日本人了解世界的媒介。夏目漱石的《满韩漫游》在《朝日新闻》上连载后,和其他三篇随笔编成一个集子,以《漱石近什四篇》(一九一○年五月)的书名由春阳堂出版了单行本。这个文本记录了日俄战争后夏目漱石的满洲印象,带有日本知识分子的东方主义色彩,或许可以帮助我们思考:在民族主义和帝国主义的时代背景下,日本近代知识分子如何认识中国和亚洲?在全球化的今天,东北亚的历史和现实为什么如此纠缠不休?
       有趣的是这篇游记的题目叫《满韩漫游》,可是文章中所写的全都是作者的满洲见闻,并没有涉及韩国的内容。其原因是在《朝日新闻》连载过程中,文章没有写完就中断了。所以,这篇游记的题目应当改成《满洲漫游》才能避免文不对题之嫌。此外,《满韩漫游》确切地说应该称作“满铁漫游”。正像游记的开头写的那样:“南满铁道会社到底是个什么机构?满铁总裁看我一本正经的样子,满脸愕然,他回答说,你真够迂腐的!是公说我迂腐没有什么可怕,不值得放在心上,我沉默不语。于是,是公笑着说:这次带你一起去怎么样?”(《满韩漫游》一),这里所提到的“满铁”(南满洲铁道株式会社)总裁就是夏目漱石大学预科时代的好友中村是公,满铁旅游就是由他邀请和全程赞助的。
       “满铁”是日本帝国主义掠夺中国的一个特殊的殖民地机构。帝国主义列强瓜分中国的日俄战争结束后,依据《普茨茅斯条约》,日本获得了东清铁道的长春至旅顺段的铁路和附属权利。为了实施对满洲殖民地的开发掠夺,日本政府于一九○六年成立这家半官半民的国策公司,“满铁”的管辖范围包括交通、矿山、工业、商业、移民开发等,甚至包括了附属地的城市建设和日本殖民地的开拓。第一任总裁就是当时担任殖民地台湾民政官的后藤新平,夏目漱石青年时代的好友中村是公在满铁成立之初任副总裁,一九○八年作为后藤的接班人继任满铁总裁。他从后藤新平任台湾民政官时代就是后藤的左膀右臂,深得后藤的赏识。中村是公是满铁开创时期实施日本的满洲殖民政策的官僚,继任满铁第二代总裁后,按照后藤新平的“文装性武备”的统治原则推进“满铁”的殖民事业,并加大了对日本本土的宣传,笼络了大批本土的人才,扩大了本土向满洲的移民。根据夏目镜子夫人的回忆,当时中村邀请夏目漱石游览满洲和韩国的目的就是为了满韩殖民地的宣传工作(夏目镜子:《回忆夏目漱石》,文春文库)。
       日俄战争期间,东京大学的英国文学教师夏目漱石创作的长篇小说《我是猫》和中篇小说《哥儿》以讽刺幽默的笔触剖析日本社会、批判日本现代文明,获得了读者广泛支持,以兼职作家的身份登上文坛。一九○七年夏目漱石辞掉大学的教职进入朝日新闻社,成为报社的专职作家,抛弃学术殿堂投身大众媒体,在当时被看做惊人之举,引起舆论哗然。接下来,夏目漱石在《朝日新闻》上连载了《虞美人草》、《矿工》、《三四郎》等多部长篇小说,文风更加成熟,越来越受读者的好评。夏目漱石前往满韩旅游的一九○九年可以说是他奠定文坛地位的年份。这年的一月,他接受文部大臣邀请出席“文士恳谈会”,对政府的文艺政策建言献策。五月,在当时最有影响的综合杂志《太阳》实施的“创业二十三周年纪念事业第二回十五名家投票”活动中,夏目漱石获最高票。也就是这年年初,中村是公时隔七年,突然跟夏目漱石联系希望见面,但是,这次见面并没有实现,他们实现会面是在半年以后。从夏目漱石的日记中可以看到七月三十一日中村是公来访的记录:“他说,将要在满洲创办一家报纸,你能否来帮忙?”八月六日的日记里记录了前往东京饭仓的满铁分社与是公见面的话题。这次见面的后续就是八月十三日夏目漱石接到伊藤幸次郎的来信,说中村是公提到让夏目漱石来“满铁”负责报纸方面的工作。这期间数次接到中村的来信,但是信的内容没有记录不得而知,不过可以猜想,其中会提到请夏目漱石到“满铁”帮助办《满洲日日新闻》或其他的报纸。这从八月十七日的日记中可以窥其一斑。这天的日记记录“伊藤幸次郎来访,就《满洲日日新闻》的事谈了一个半小时”(《漱石全集》新书版第二十五卷,岩波书店,一九五七年五月)。次日,中村是公派人来问是否一起前往满洲,夏目漱石以书信的方式答应了中村的邀请。至此可以推测出,中村是公邀请夏目漱石到满洲负责“满铁”的新闻宣传一类的工作,夏目漱石没有直接答应,是公就邀请他先到满洲视察也替“满铁”做一番宣传。夏目漱石的满铁旅行表面上看是单纯受朋友邀请的轻松考察之旅,但是不难看出这是满铁总裁的广告宣传战略的一环。从此以后,邀请文化人考察旅游就成为满铁的一项活动。
       夏目漱石从一九○九年九月二日离开东京,三日早上乘大阪商船会社的“铁岭号”前往大连,此后历时一个半月参观游览了大连、旅顺、熊岳城、营口、汤岗子、奉天、抚顺、长春、哈尔滨、安东县等满铁沿线的地区,然后前往朝鲜,游览了平壤、京城、仁川、开城、釜山等地,十月十七日回到东京。回到东京不久,十月二十一日就开始在《朝日新闻》上连载游记《满韩漫游》。当年年底,连载中断。因此我们所看到的《满韩漫游》只写了旅游行程的一半。
       夏目漱石为何中途停止《满韩漫游》的连载,一直是学者们讨论的话题。第一代研究夏目漱石的权威小宫丰隆给出的解释是《满韩漫游》中途辍笔是因为文章中把该写的内容都涉及了,算是还了中村是公私人邀请他游览满洲和韩国的一个人情。他把夏目漱石的《满韩漫游》解读成一篇抒发个人观光游览情感的游记。而多数学者却注意到了伊藤博文被刺杀事件间接导致了《满韩漫游》的中途辍笔。例如,日本学者青柳达雄的《漱石与涩川玄耳——关于〈满韩漫游〉辍笔的理由》(《漱石研究》第十一期)中详细考证了《满韩漫游》在《朝日新闻》连载的全过程。旅行归来的夏目漱石很快着手连载满韩见闻。可是,不到一个星期,十月二十六日,伊藤博文在哈尔滨火车站被朝鲜爱国义士安重根开枪打死的事件迅速成为报刊的热门话题,连载《满韩漫游》的版面因此受到影响。同时,担任《朝日新闻》社会部长的涩川玄耳以其对时事新闻的敏感,立刻决定连载自己一个月前访问朝鲜时的见闻,十一月五日《朝日新闻》的第六版头版刊登了《恐怖的朝鲜》的第一回,此后,这篇纪实报道连载了一个月。伊藤博文被暗杀后,以纪实报道的手法描写朝鲜的这篇游记对于希望了解日本的朝鲜政策到底出了什么问题的读者来说好比及时雨。而夏目漱石仍然以他那闲适幽默的笔调连载他的满洲见闻,等到写完抚顺接下来该写朝鲜的时候,他已经意识到自己的朝鲜见闻不会像玄耳的文章那么具有时事性,何况还在同一张报纸上连载,朝鲜的部分只好忍痛割爱了。韩国学者尹相仁认为伊藤博文被暗杀后,面对日本国内高涨的军国主义思潮,从连载开始,夏目漱石一直模糊政治立场,所以,如何描写自己的朝鲜见闻显得有些迷茫(“满韩旅行”,《夏目漱石事典》,学灯社,一九九○年七月)。从某种意义上说,也许中途辍笔使夏目漱石避免了因《满韩漫游》受到读者批判的命运。
       对照夏目漱石的日记和《满韩漫游》的文本,可以肯定这篇文章是他旅行的真实记录。但是,这篇游记的文体耐人寻味。著名评论家吉本隆明认为《满韩漫游》的文体与小说《哥儿》的文体如出一辙,夏目漱石与好友中村是公的关系相当于《哥儿》的主人公与数学教师“野猪”的关系,他指出:“《满韩漫游》是一篇很奇怪的文章,既不像游记也不像漫无边际的随想,也不像见闻录。因此,并没有阐述深刻的思想。他试图像《哥儿》的文体那样,突出文章的滑稽性。实际上,怀旧的文章,一边回忆一边叙述的文体,就应该是这样的。”(《漱石的大旅行》,NHK出版,二○○四年七月)吉本隆明把《满韩漫游》看成是一篇怀旧的文章,把阅读的重点放在了夏目漱石在满洲各地与同学朋友相会叙旧的部分。的确,夏目漱石再一次发挥了“写生文”的描写技巧,通过描写对象来表达自己的感情。“满铁”总裁中村是公、受“满铁”委托调查满蒙畜牧业的农学教授桥本左五郎、大连海关关长立花政树、旅顺警察总长佐藤友熊、“满铁”奉天公所的佐藤肋骨,出现在文章中的这些人物都是夏目漱石青少年时代的好友。虽然夏目漱石采用调侃的语言,描写了自己与老友见面时的情景,但是,传递给读者的信息是他引以为自豪的旧时的玩伴儿现在已经身居“满铁”和满洲殖民地的要职,他们在为日本帝国的满洲建设挥洒汗水。“哥儿”与“野猪”同仇敌忾对抗权力体制的结构在《满韩漫游》中变成了漱石和“野猪”们同流合污,服膺权力体制,为日本帝国掠夺满洲殖民地身体力行的结构。因此,夏目漱石对于“满铁”的满洲开发津津乐道。他描述了“满铁”在铁路建设、工业产品开发、港口建设、农产品加工、电力煤炭资源的开发、城市规划、职工福利等方面方兴未艾的事业格局。他笔下的电气化工厂、电气化公园、中央实验所、公司员工的住宅等现代化设施都比日本本土先进。他用点描的笔法描绘了一个现代化的“满铁”王国的建设过程。从他后来写给朝日新闻社记者鸟居素川的信中称赞“日本人具有进取精神,虽然还不富裕,但是往各个领域发展的事实以及与此呼应的经营者气魄,使人在游历满韩后就觉得日本人的确是前途有望的国民”(《漱石全集》第二十九卷,岩波书店,一九五七年七月)这段话语中,亦可以看出夏目漱石通过满韩之旅重新找回了自己的民族主义意识。
       夏目漱石的民族主义意识是在与西洋人和亚洲人的接触过程中不断强化的。《满韩漫游》中形成对照的视点是如何看待洋人和中国人,这位曾经在《我是猫》中讽刺日本人到处鼓吹“大和魂”的文明批评家,当面对西洋人或者中国人的时候,自觉或不自觉地把歧视的结构表现在自己的叙述中。在满韩之旅日记中,他记录了在前往大连的船上与船长交谈的经历。船长说他以前作为舵手航行美国的途中,欧洲妇女看到他坐在旁边,就会站起来离开座位,说讨厌和黄种人坐在一起(同上,第二十五卷,一九五七年五月)。船长的经历无疑勾起了夏目漱石伦敦留学期间的记忆,正像他在《文学论》序中所言:“于英国绅士之间,余如一条与狼群为伍的卷毛犬,生活凄凉。”(同上,第十八卷,一九五七年二月)亲身体验过欧洲人歧视黄种人的夏目漱石在前往满洲的途中重新确认了自己作为一个日本人的文化认同。他在《满韩漫游》的第六节中描写了住在满铁大和宾馆时与一位英国人的交谈。当听说他是日本人时,洋人马上改变了说话的方式。文章是这样写的:“我刚回答自己是日本人,他马上开始恭维说,我四十年前到过横滨,日本人有礼貌,热情好客,确实是模范公民。”对照日记中船长受歧视的谈话,我们可以看出夏目漱石描写他和洋人谈话的用意。作为“满铁”总裁的客人他不仅受到同胞的奉承,还受到了洋人的恭维。深层的含义应该是作为战胜国家的国民可以在洋人的面前昂首挺胸了。后面的文章中还描写了当面批评中村是公向洋人献媚、谢绝参加中村为欢迎美国舰队举办的联谊舞会、在旅顺煤矿与英国领事同席都不愿意主动搭讪等情节。把这些情节连起来看,我们可以指出夏目漱石有意识地凸现了对抗欧美列强的民族主义意识。
       那么,同为黄种人的夏目漱石在《满韩漫游》中是如何把视线投向中国人的呢?《哥儿》的叙述文体滑稽幽默,包括主人公在内所有出场人物都受到了调侃和讽刺,不会令读者产生歧视的感觉。但是,文体调侃幽默的《满韩漫游》中,叙述者夏目漱石以居高临下的视点描写印象中的中国人,产生的阅读效果与《哥儿》则大不相同。文章中毫无顾忌地称呼中国人为“清国佬儿”(日本人蔑视中国人的称呼),称呼俄国人为“露助”(日本人蔑视俄国人的称呼)。与日本人相比,夏目漱石描写的中国人没有一个是有名有姓的。他到达满洲时的第一个印象就是码头上拥挤在一起的“苦力”(印度语coolie,英语cooly。苦工。最早出现在印度、东南亚和中国等地,是西方殖民者对于底层劳动者的称呼)。“单个人显得很脏,两个人凑在一起仍然难看,如此多的人挤在一起更加不堪入目。”(《满韩漫游》四)他关注的是洋车夫、马车夫的“脏、乱、差”,而且自造滑稽的词汇“鸣动连”(日语词,直译是引起震动和响声的家伙。意译为一窝蜂)来形容聚集在码头的中国劳工。来到大连后,他无心与中国人交流,笔下的中国人很少被正面描写。例如,看不惯中村是公对自己的中国马车夫过于客气,参观日俄战争遗迹时出现盗挖“宝物”的中国人,浑身弥漫着汗臭味的轨道车夫,赶着马车横冲直撞的马车夫,不顾客人只顾拉车奔跑的洋车夫等等,“肮脏、鲁莽”是用在他们身上最多的形容词。而对于中国总体的印象则是中国人的城区很脏,中国人的商店有臭味,中国城市的水“又酸又咸”,中国的旅店散发着“奇特的臭味”,梨园主人家的客厅“不干净”等等。总之,中国人不讲卫生,还没有达到文明人的水准。他甚至直言不讳地说:中国人“果然是肮脏的民族”(《满韩漫游》四十七)。麻木和奸诈也是他用于描写中国人的关键词。《满韩漫游》中有一个情节描写夏目漱石一行乘坐横冲直撞的马车从沈阳北陵参观回来的路上,看到一个被马车撞伤的老人无助地坐在地上,小腿上留下血淋淋的伤口。可是,黑压压一片围观的人却没有一个主动救助的。受伤的老人表情麻木,围观的人也无动于衷,连自己车上的导游也不顾“我”的催促若无其事地离开了现场。这不由得令人想到鲁迅先生描写的幻灯事件。但是,夏目漱石和鲁迅流露出的感情是不一样的。鲁迅面对国人的麻木,表现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情绪,激发了改造国民性的斗志,开始为弱小民族的独立自强而呐喊。可是,夏目漱石却居高临下、超然物外,“在旅馆门口下车的时候,我产生了一种终于和残酷的中国人断绝了缘分的心情,不由得高兴起来”(《满韩漫游》四十五)。从夏目漱石对待中国人的态度上,可以看出这位深受欧美列强歧视之苦的日本知识精英在面对中国人或者亚洲人的时候,却毫不掩饰地投出歧视的目光。夏目漱石身上表现出来的这种歧视亚洲民众的观念一直是日本近代知识分子的主流意识。第二次世界大战日本战败之后,随着亚洲国家的独立,这种意识才逐渐淡化。
       满洲之旅让夏目漱石发现了新的风景,他在初秋的大连看到了日本本土看不到的星星,他认为大连的太阳比日本的太阳耀眼,满洲的落日使他感动。他在满洲找到了“沃野千里”的感觉。更令他兴奋的是找到了“南画”(水墨画)的风景,明确了与日本不同的“中国风景”。就像他在三十八节中描写的分不清现实中风景和幻觉中的风景一样,自幼受中国古典文化熏陶的夏目漱石在满洲找到了古典中国的风景意象,满洲的风景让他回到了精神的故园。他享受着温泉胜地的中国山水,品尝着中国大地赐予的食物,感叹的却是生长在这满洲大地上的中国人“自古以来喝着这(辽河)泥汤之水,怡然自得地繁衍子孙,繁荣至今”。他感受到了中国大地上蕴藏的力量,也为日本的满洲殖民感到了危机。
       从《满韩漫游》中可以看出夏目漱石对于满洲的认识是复杂的,甚至流露出恐惧的情绪。惨烈的日俄战争留下的废墟还没有清理,旅顺口海底的沉船和鱼雷依然存在,围绕“鬼屋”的战争创伤故事不断流传。满洲这块“沃野千里”一望无际的“辽阔”大地上聚集了复杂的力量,国际势力继续聚集,欧美列强持续干涉,俄国不甘失败:日本面对来自世界的压力。清朝当地民众的抵抗,土匪马贼的骚扰,对于“满铁”的建设也是威胁。他在中国“苦力”的劳动现场,“注视着这个苦力赤裸的身躯时,不由得联想起了‘汉楚军谈’。古时候,让韩信从胯下钻过去的好汉必定是这样一些人”(《满韩漫游》十七)。他看到了忍辱负重、坚忍不拔的中国民众,意识到中国人的力量是不可藐视的。他不愧是二十世纪的预言家,也许已经预见到日本会陷入满洲殖民地的泥沼,最后遭到历史的惩罚。这样说来,《满韩漫游》的辍笔也就是历史的必然了。
       中国已经翻译了夏目漱石的很多作品,《满韩漫游》算不上他的名篇,但是,至少可为中文读者了解夏目漱石的中国记忆提供一个可参考的文本。
       (《满韩漫游》,夏目漱石著,王成译,中华书局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