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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浪潮]浅生活
作者:吕 魁

《人民文学》 2008年 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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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电话在清早响起。我带着睡意接通,一个尖细的女声称我为老板,问我要服务吗?还没从梦中回过神的我很业余地问都有什么服务。电话里传来一片笑声,那女人压低声音说什么服务都有,看老板的爱好了。接着她又说了串专业术语,我才意识到她的工作性质,转而踢了一脚熟睡的老郑,把电话扔在他床边。
       找你的。
       谁?
       你妹。
       老郑一脸懵懂拿起电话,喂了几声,立刻反应过来,连说了几句不需要。在他挂电话的同时一个枕头向我砸来,早有防备的我弯身躲去,却被随之而来的拖鞋砸了个正着。
       扯淡。老郑怨气十足。
       这一折腾我们再没睡着。我躺着和老郑探讨为什么这里的特殊服务是在太阳升起时进行。老郑猜测也许和我们住的楼层有关,没准人家昨晚就从一楼一号打电话询问,等问到我们九楼十四号,天刚好放亮。
       退房出酒店,强光晃了我的眼,走穿几条街,算是看清了卸妆后的景德镇。在一家下岗工人开的平价超市买了些旅行必用品后,我和老郑沿街找地方吃早点。
       在找到肯德基前,我俩先后放弃佳佳吉、永利豆浆这两家由本地人开的快餐店,它们模仿的是麦当劳和永和豆浆。因为这缘故,我们在进入肯德基前,仔细琢磨了半天店外招牌以及炸鸡老爷爷慈祥的笑脸后,才大胆进入。
       在我们点餐时,店员还在打扫卫生。我和老郑自然成为这家店当天第一、第二个顾客,点了第一、第二份套餐。在挂满精美瓷器的墙壁前我们吃着产自得克萨斯州的巨无霸,时不时抬头欣赏仿宋影青瓷碟。恨不能带走,只好多拍照片留念。
       汉堡吃到一半,店外走进第三、第四、第五位客人。不过他们三个没一人消费,两位大方地去了厕所,很快又春光满面原路返回,剩下带小孩来蹭玩具玩的妈妈,她既担心孩子摔着,又用余光观察着店员的眼色,表情相当复杂。当一个学生模样的店员提着拖把朝她走去时,她赶忙堆起笑脸冲姑娘笑。姑娘并不领情,看都不看她一眼,径直进了厕所,一脸不快。那位母亲的笑尴尬地落在半空,继而收起笑容,转身骂着还没玩够的小孩。很快,孩子委屈的哭声从店的另一边传了过来又折了回去。很是闹心。我和老郑坐不住了,带着未吃完的早点,匆匆离开。
       在一个叫里村的小汽车站买到十点开往婺源的车票。售票员撕着票告我车程需一个半小时,还劝我买她几瓶矿泉水路上喝。我拒绝了,再问她从哪上车时,她没好气地胡乱指了个方向,不再理我。
       等车时和老郑闲聊,老郑说一个半小时的车程放在武汉根本算不了什么,刚够他从学校坐车换船去趟江汉路。我想都不想说北京倒是没有江,但如果在上下班时挤公车,一个半小时,汗都出了几层,而中关村的海归却还回不到八王坟的出租屋。
       生活又一次教育了我。看来中小城市至少有两件事不能轻信,一是天气预报,还有就是售票员许下的承诺。她所谓的豪华旅游大巴其实是辆几近报废的小公共。再加上刚下过雨,路泥泞难走,七十公里的路程却用了两个半小时。车在途中无故停下多次,几个妇女下车呕吐,几个小孩下车排泄,几个男人借机下车抽烟。而我和老郑先后拒绝多个上车兜售水果和色情报刊的小贩。暗想这一路除了拦路抢劫外,该见到的奇景全见了。
       车还没停稳,车门外已涌满一堆人。我还以为是来拉客住店的小妹,或是兜售纪念品的商贩。下车后才知道他们都是摩的司机。我戴着并没播放音乐的耳机,低着头向站外走去,对那些询问我是否要乘摩的司机摆手摇头。老郑更绝,他假装讲着电话,快步走在我身前。我们没给那些摩的师傅一丝机会,他们也就不再纠缠我们,转身继续寻找目标。
       在车站外的树阴下,刚摆脱摩的围追的我和老郑却开始迷茫接下来该去哪里。经过短暂的商议后决定先找家旅馆安定下来,再去当地旅行社报个团或是包辆出租车自助游。
       那个貌似导演李安的中年男人就是在这时出现的。白衬衣,黑裤子,黑皮鞋,钥匙和手机别在腰的两边。就他这身打扮我差点把他当做婺源县县长。他喊我们帅哥,笑着迎我们走来,快接近我们时,他掏出上衣兜里的烟,抽出两支递了过来,我和老郑客气地谢他并没接过,他硬是塞到我们手上,又快速给我们点着。
       尝尝我们婺源最好的烟。他给自己点燃一支,吹灭了火柴。
       是来旅游的吧?他抽着烟,拉着裤腿蹲在花坛上。老郑不接话,转过身,大口地抽烟。我含糊地嗯了下,笑了下,也没多说。
       哦,从哪个大城市来的?
       武汉。我搪塞。
       武汉?那可是个大都会,好地方。第一次来婺源玩?
       是,看网上介绍说这里漂亮,所以就来玩了……我还没展开说,老郑拉了拉我衣袖,低声说:废什么话啊,走。
       喂,帅哥,别急嘛,抽完烟再走。中年男子看穿我们的意图。他站起身,从屁股后面的口袋掏出张牛皮纸做的地图,很仔细地在地上摊开。地图很脏,在一大片油渍的上方有个大大的滕字,这应该就是那个中年男人的姓。
       那是张婺源旅游图。他像个将军一样指点着地图上的各个景点,给我们比较每条线路的优缺点。他的语速快而密,对每个景点似乎都很熟悉,他越说越有激情,手脚并用,把各个景点都介绍得相当诱人。我说了几个从婺源县官方网站上推荐的景点,他还没等我说完,摆着手不屑地说:那都是些人造景点,没半点意思,骗人的,最好不要去,你要真想去也可以,你来看——他拉着我,指着马路对面一座看起来很新的徽派建筑对我说:那些景点和这个是一样的,都是近几年县政府为了开发旅游才盖的。门票贵得吓人,随便一张都七八十块。你要是有钱,喜欢看这类房子,那你就去那些地方看吧。
       我听他说得挺像回事,动了心。转头想和老郑商量,却发现他已走远,一个人站在十几米外的树下摆弄手机。那中年男人还在不断说着人造景点的缺点,我接听手机,老郑催我快走。我回复他等我五分钟。信息发出,我打断中年男人的话,指着远方的老郑,说我要和朋友商量一下。
       我给你讲完你们再商量也不迟嘛。他灭了烟,开始介绍自己以及坐摩的玩的乐趣。我心不在焉地听,机械点头,快速给南昌一个旅行社的朋友发着短信,询问该用怎样的方式玩婺源。中年男子说得很卖力,我隐约听到他说:你们要不信任我,我可以先把驾照和身份证押给你。
       我听得不耐烦了,再次对中年男人说我得去商量商量。他似乎并不甘心,还试图说些什么,我扭头朝老郑走去,任凭他在身后帅哥帅哥喊个不停。
       我把情况简单给老郑说了说,老郑皱着眉,半天不说话。这时朋友短信也发了过来,写了一大堆废话,最后建议坐摩的,理由是男孩子不存在安全问题,且婺源很多景点只有摩托车能到达。
       我把短信递给老郑看。老郑反问我是怎么想的。我客观给他分析,中心思想是除了坐摩的似乎没有第二种选择。老郑时不时插话说:我就是不愿吃饭、睡觉、拍照时,身边都有陌生人跟着。我无话应答,我们陷入沉默。
       中年男子幽灵般飘到我身边,拍着我的肩,望着老郑说:帅哥,别想了,坐我的车吧。绝对超值,保你们用最低的消费享受到五星级服务,走吧……
       他假装没看出我和老郑不快的神情,热情洋溢
       地把刚才说给我的服务内容又重复讲给老郑听。我照顾老郑情绪,装着笑和中年男子互留手机号,对他说我们商量定了第一时间联系他。
       我拉着老郑继续漫无目的地走,无意间回头,那个人还不死心,跟在我们身后,看到我回头,立刻,又劝我们坐他的车。我和老郑装作没听见,胡乱开了一个话题聊着,走得更快了。
       帅哥,我知道你们担心什么。中年男子走到了我们身前,我以二十年的党龄向你们保证肯定不会让你们多花钱,让你们玩得开心,不虚此行。
       他诚恳地讲完这句极具杀伤力的话,正经严肃的样子弄得我们一时语塞。老郑看我,我撒了个谎对中年男子说:我们还有个朋友从九江过来,我们等他来了再说吧。
       原以为这样说他肯定会离开,谁知他想都不想回答:九江的车十分钟后到站,我带你们进站去接。然后你们商量,我等着。
       我哭笑不得,老郑也无奈地笑。我凑到老郑耳边说:要不就先坐他的车试玩半天,如果不满意,再让他走?老郑迟疑了下,勉强点头,算是同意了。
       中年男子见势迅速掏出早已准备好的价目表。其实也就是张小广告。纸质粗糙,油印的字迹也很模糊,但服务项目及收费标准却和旅行社的报价单一样正规。甚至还有注意事项。我大致看了看,转手给了老郑,老郑没看几秒还了回去。中年男子仔细收好,又散给我们烟抽,跑进不远处的一家小店,推出一辆八成新的杂牌摩托车。
       老郑绕着摩托车看了圈后对他说两人坐肯定挤,也不安全。他先是解释说一点都不会挤,但看老郑态度那么坚决,很快就提出可以再叫辆摩的。不过一个车收一份钱,也就是每车每人每天一百块。我和老郑同意了。他背过身用方言讲着电话,我们一句也听不懂。我问得等多长时间,中年男子明显压抑不住赚钱的喜悦,兴奋地对我们:你们数十个数,车保准出现。他这个提议过于搞笑,我们都没理他。谁知他自顾自地数着,声音洪亮。
       他都数到三十了还没见人来。阳光越来越晒。我们燥热地坐在路沿低头不语。中年男人急了,不断地骂着粗口,打电话也总是在占线。我起身,还没开口说话,他就把烟递了过来,也不管我想不想抽就给我点上了,赔着笑脸对我说人马上就到。还问我们要不要喝水。
       还好,一根烟的时间不到,他的同伙打着喇叭从坡上冲了下来。中年男人用婺源普通话骂着他。他骂着交警,说驾照差点又被扣住,幸亏遇见熟人。两个人降低了声音改用方言聊了几句后,走到我和老郑面前。中年男子指着我们说:这两位大帅哥是从武汉来的,都是大学生。不等我们接话,他又介绍新来的司机和自己。他俩都姓滕。中年男子让我们称他老滕,那个新来的司机自然就成了小滕。老郑坐老滕的车,小滕带着我,前往一家农家饭馆,老滕说那里能吃上地道的婺源菜。
       车开出一阵我和小滕没有交谈。我问他的第一句话是还要多久才能到饭店。也许是车速快,风大,再加上我的口音他听不习惯,我紧抱着他的腰,贴近他的耳边重复说了三遍,他才诡秘一笑,伸出两根手指在空中晃了晃说:你数二十个数肯定到。我笑了,说这句话不会是你们摩的指定用语吧。他显然没明白我的意思。我就把老滕让我们数数等他的事情讲给他。小滕听后笑得很爽朗,他做着数钱的动作说:我们摩的爱数数,更爱数这个。
       小滕的冷笑话消除了我和他之间的生疏。我们渐渐聊开了,我让他改口叫我小吕,别一口一个帅哥。沿途他介绍路两边的风景,没多久我俩就混成很熟的样子。
       老滕推荐的饭店还算没超出我的心理承受范围。像任意一条国道旁的小餐馆一样,一排上世纪末盖的灰楼突兀地建在稻田中央。路边显眼的位置摆着一块大铁皮,用红油漆刷的不规整的大字提醒你这里可以住店吃饭。半个篮球场大的空地上,一家餐馆、一家摩托车修理店、一家小卖店一字排开。三家店做不同的生意,相同的是店铺都没有门面。
       橘红的日光下,两只狗绕着晒太阳的老人转圈,孩子们在追逐嘻笑,对我们的到来他们眼中多少有些好奇。老滕停好车后径直走进餐馆,留下老郑独自站到看下象棋的人群中,成为一名看客。我蹲下系鞋带,小滕也蹲了下来,他捡起脚边的小石子划着地面。
       小吕,老滕怎么和你们说的价钱?他突然压低声音问我。
       我鞋带系了一半,停下来望着他,他朝老滕消失的地方看去,神情古怪。我听不出他的话哪里不对。便如实回答。他边听边点头,等我把话说完后又问:那他有没有和你说吃饭、住店的事?
       我摇头,反问他什么意思?他笑,站起身,把石子掷向远处,吓得狗四处乱窜,冲他狂吼。
       没事了,小吕,进去吃饭吧。他释然地笑。
       我更加迷惑了。这时老郑在餐馆门口喊我过去。我回头邀小滕一起。小滕说他吃过了。我从他手里接过行李,站在原地回复短信。他走向围看下棋的人们,扒在一个青年的身上用婺源话交谈,很快传来笑骂声。
       我刚进饭店,包还没放下,老滕掀开布帘从后厨出来,和我对视后迅速走到我身边,用商量的语气对我说:小吕,有件事刚才没给你说清。他倒了杯茶水递给我,这两天你和小郑吃饭时给我和小滕加双筷子,盛碗米饭就行。
       我已完全明白他的意思,他却还以为没表达清楚,哕嗦地解说着,眼睛在我和老郑之间来回转着圈。我看老郑,他喝茶点头,算是答应了。老滕接着说:还有晚上住宿,你们俩住标准间,原价四十一晚,我和老板熟,搞一搞三十也能拿下。我和小滕住地下室,十块钱一晚,这钱也得单算。
       我听见老郑干笑了几声,老滕把没装水的一次性塑料杯捏得叭叭直响,眼神飘忽不定。老郑总算喝完一口茶,说给我同时也是说给老滕听:还有什么地方需要掏钱?一次说完吧。
       老滕连忙说了几个没有,老郑说那就吃饭吧,菜单呢?老滕站起身,喊老板出来招呼。老板娘笑着为我们摆好餐具,续了茶水,又坐到一旁看着不知哪个朝代的武侠剧,嗑着瓜子。老滕又用当地方言高声喊了几下,从布帘后出来一位拿着炒勺的壮年,满头是汗。他接过老滕的烟,两人嘀咕了几句后他操着夹生普通话对我和老郑说:老板想吃点什么?我说没菜单我们怎么知道吃什么好。壮年男人说我们这小饭店没印菜单,老板你随我进后厨,想吃什么,想怎么吃,你告我,我现给老板做,保证让二位老板满意。
       壮年男子信誓旦旦的样子不像厨师,更像有必胜信心的军人。我和老郑好奇地随他进了厨房。下了这么多年馆子,这种点菜方式还真是第一次。老滕并没和我们一起,不过在我们进厨房前他推荐我尝尝竹笋炖猪脚。
       厨房的案板上有炒好的几道菜。老郑说这几道菜就行。壮年男子面露难色说这些都是隔壁摩托车修理店要的午饭。我说你先给我们,再把同样的菜炒一遍不就行了?壮年男子似乎觉得我说得有道理,便喊来嗑瓜子的老板娘,帮他一同端菜。
       出来不见老滕。一个穿着拖鞋背心的男人从店外进来,在邻桌抓了把瓜子后搬板凳坐到我身边。他眯着眼打量我,又瞟了眼我们吃的菜,剥着瓜子直视着我:两位老板,要些野山货吗?我和老郑头也不抬地拒绝了。他不甘心地介绍着各种山货及其功效。我
       一听全都是国家保护动物,更不敢要了。他说了好一会儿,看出我俩只吃带鱼并没有理他的意思,没趣地问我:老板哪人啊。山西。我吐着鱼刺。山西有煤啊,老板一定很有钱。他拍着马屁。
       我看老郑都要怒了。还好老滕及时出现,卖山货的男人立刻站起身,边给老滕让位子边说:滕老哥,你发财了,这两个老板是山西的,山西老板出手大方,你要请客啊。老滕骂了句什么我没听懂,但我能确定是很难听的话。卖山货的男人不但没生气,反而从老滕上衣兜里掏出烟盒,倒出两根,嘻皮笑脸走了出去。
       我问老滕他那山货都从哪儿来。老滕吃着鱼,含糊不清回答我,说大多都是从大障山收的货。那里有原始森林,野猪、猴子,运气好了还能打到穿山甲。老滕这么一说,我对大障山顿时有了兴趣。老滕说,明天天气好就带我们去,用他的话来说,就是原始森林探险一日游。
       菜吃了一半,老郑问怎么还不给米饭。老滕放下筷子,转身冲着对电视机傻笑的老板娘催米饭,老板娘指着高压锅说米还没熟。老滕问她为何不早做准备?我大概听懂了他用方言给老板娘说的一句话,大意是像你这样懒惰我再给你带多少客人你也发不了财。老板娘没接话,只是用筷子插了插米饭说能吃了,老滕赶紧拿空碗过去给我们盛饭,满满一碗。
       结账出来一眼就看到正在打扑克的小滕。他喜形于色,桌边放了几张五毛钱。看到我们过来,收起牌起身就要走。我说不急,玩完这把,他才重新坐下,炫耀他的牌给我看,我半蹲着看他玩。轮到他出牌时他把每张牌都甩在桌子上,甩得很响,边甩嘴里还念叨:再给你来对三让你尝尝我的厉害;再给你来个王,看你怎么走;再给你来个同花,你还不完蛋……他像念RAP一样极有节奏地说着。很快他就赢了。输家给他钱,笑骂他。他骄傲地反击了几句,走进不远处的小卖店。不多会儿拿了两瓶矿泉水递给我和老郑,指着继续玩牌的那帮人,故意大声说:小吕你们别客气,随便喝,今天这帮笨蛋请客。
       我和老郑朝公路走去。老郑说:你那司机表演欲真强。我回头寻找小滕,他拿着玩具水枪边躲边射着那个输家。我收回目光问老郑对老滕满意吗?老郑看着站在店外和老板娘窃窃私语的老滕说:我猜不出他在做摩的前是干什么的。我问老郑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老郑先笑了笑才说:刚才我一上车,还没坐稳,他就加大马力,说Are you ready?Come on,let"s go!
       在树林里解完手后,我们坐回各自的车,继续前行。小滕还沉浸在赢牌的喜悦中,兴奋地告我他是怎样在一顿饭的时间赢了五块钱。我夸他运气好,他不置可否,兴致勃勃回述赢钱最多的那一把是如何出的牌。不会玩牌的我根本听不懂他说的那些名词,只好点头应付,夸他是婺源赌神。他开心大笑,随即说起周润发在《赌神》里的那句经典台词:对不起,你输了。还换着语调连说了好几遍。
       我和小滕从玩扑克的技巧聊到婺源特产又聊到他自己,得知他比我大五岁却已是两个孩子的爸爸。路两边全是稻田和败掉的油菜花地,小滕说如果我们早到一周就能看到满山尽是黄金花。我问他看过那部电影吗?他说当然看过,除了黄色菊花和一堆乳房啥都没记住,说着他还随口唱起周杰伦的《菊花台》。
       车一拐弯,稻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小镇。一片仿徽派建筑的居民区建在路的两边。小滕放慢车速,问我是否照相,我说你们不会就带我来看这些吧?他急忙辩解说哪可能,我看你一直四处张望,还以为你感兴趣。我们要带你看的是有百年历史的真正徽居,这些烂尾楼根本没法比。我问小滕这房子卖得贵吗?他说差不多两千二三一平米。我说那算是富人区了?他没回答,只是把车开快了些。
       路越来越不好走,起初还是水泥路,十分钟后改走柏油路,还没来得及抱怨,又开到石子路上,车颠簸得厉害,午饭差点吐了出来。当我快忍到极限时,小滕用脚在地上滑行减缓车速对我说:小吕,下车看美景。我问他什么美景,他摘下墨镜,注视着我,比划着流水的手势说:看九曲溪水穿山过,百花齐放情人坡。我用大脑努力搜索却还是想不出这是哪位诗人的名句,于是问他。他得意地笑着说:是我国当代著名诗人小滕的名句。他这句话彻底把我逗笑,他也笑,指着售票口外的小卖店,问我需不需要买电池或其他的什么。
       老郑过来问我要烟,我说你那不有一盒刚拆开的?老郑说不是他抽,是老滕要。我问老滕要烟干吗?老郑说买门票用。未等我听懂,他就从包里翻出一盒四块钱的中南海,走向检票口外的老滕。
       小滕从小卖店买来四根冰棍,问我老滕他们呢,我说都进去了,小滕拉着我也朝景区走去。进门时,我看到收门票的中年人正抽着一根中南海,把烟盒拿在手上,凑在眼前,仔细地观察,并没抬头看我们一眼。
       下了几阶石梯,穿过树林,路的尽头是草甸般开阔的绿地。各色的野花夹杂着盛开的蒲公英四散在草丛中。草坪与草坪之间是静止的湖泊。重峦叠嶂的树林隐藏在水雾中,水是翠绿的。我辨别不清那是树阴的倒影还是水草的颜色。四周静极了,除了自然界偶尔的声响外没有别的杂音。老郑在不远处拿着相机四处拍照。老滕喊我的名字,示意让我过去和老郑合影。
       一圈欣赏下来才发现这里除了我们四个再无其他游客。我和老郑不停地拍照,赞叹着惊人的美景。老滕一副意料之中的神情,慢悠悠地靠近我们说:怎么样,小吕,小郑,这地方漂亮吗?我和老郑赞叹不已。老滕更加得意,点了一支烟说:那明天还用我们的车吗?我想都不想地说不只是明天,后天也用。老滕强忍着满意说:这次不用和小郑商量下?我想想他说的也对,可是话还没说一半,趴在地上俯拍水鸟的老郑不耐烦地说:你觉得你这句话有意义吗?快闪开,我的鸟要飞了。
       拍完美景后拍人。老滕给我和老郑合影,我本想教老滕如何使用相机,没想到他应用自如还建议调焦后再打闪光灯效果更佳。我没想到老滕对摄影还有研究,老滕告诉我,他接待的游客多了,见的各种牌子的相机自然也就多了,所以对拍摄技巧也略懂一二。我问他自己有相机吗?他摆手摇头,说这么个小玩意最便宜的也得两三千,不划算,买不起的。
       老滕把拴在岸边的竹筏从水面上牵了过来给我们当拍照的道具用。小滕在一边说这竹筏其实是收费的,漂流一小时三十块钱。但老滕和这里的经理熟,你们随便照,即使想玩漂流也是免费的。我们抱着占便宜的心态走上竹筏,一人拿着一根船桨,摆着不正经的姿势,令人作呕。此时的小滕和职业娱记毫无区别,他单膝跪地,相机高过头顶,极其职业地说:小吕看这边,笑,好极了,再来一张。
       直到电池报废,我们才从竹筏上恋恋不舍地下来,随老滕坐在一片较为干燥的草地上聊天。我和老郑像开记者招待会一样轮番提问。老郑问老滕这里怎么能保持这么干净?老滕说,每天傍晚,没有游客时县环保局就会派人来打扫,天天如此。我问小滕为什么这里叫情人坡?小滕说这里本没名字,就是片风景优美的空地而已。随着游客的增多,每到周末或是节假日,县城里的情侣们也来这里照相,谈恋爱。壮观的时候能看到六七十对相互依偎的背影在岸边忽
       高忽低,时隐时现。老郑插话,说这里就相当于上海的外滩、北京的后海。小滕似懂非懂地笑着。老滕补充说,很多上海、合肥等大城市的人都特意来这儿拍结婚照,场面隆重,一看就是有钱人。小滕起哄说,小吕,等什么时候你结婚了也来这里拍,到时我给你组织安排。说着便和老滕你一言我一语策划起我婚礼的一些具体细节,两人顿时成为我的婚礼顾问,好像我现在就要完婚。
       老郑对我的终身大事没有兴趣,独自一人走到岸边看水中的渔人用电网捕鱼。我拍了些叫不出名的野花,品尝了小滕摘的野草莓。老滕和渔夫聊着家常,不时给老郑讲解用电网捕鱼的具体过程。我继续夸赞这里的景色。我对小滕说,九寨沟的五彩池和这里相比也不过尔尔。小滕顿时来了兴趣,问我去过九寨沟?让我给具体讲讲那里的景点。我说我是七年前去的,能确定的是那里的水要比眼前这个湖清澈许多。小滕急忙说,这里因为过度开发且游人过多水质遭到破坏,在婺源,水清的地方还是居多的。小滕说他经常听来玩的游客把婺源和九寨沟作比,但他也只是在电视上的《请您欣赏》节目里看过九寨沟的景色。和大多摩的司机一样,小滕也坚信九寨沟的景色比自己的家乡婺源好看不到哪儿去。
       我们这里主要是宣传力度不够,要是能海陆空全方位立体地在电视报纸网络宣传,火的应该是我们婺源,早没他九寨沟什么事了。小滕一脸不屑地对我说。他还说他把大山深处一片很隐秘很秀丽的景色取名为赛九寨,明天就带你和小郑去,请你们两个来自大城市的大学生给我评评是不是要比九寨沟还漂亮。
       老滕走来问我是否还要拍照,我装好相机说这里实在太美,永远照不够,留点电池照接下来的景点。小滕在一旁问老郑满不满意,老郑直点头说好,夸得都没新鲜词了,临出门前他和小滕搂在一起说笑,像有多年交情的老友。
       检票的中年人对朝外走的老滕抱怨着什么。老滕笑着回话,他却越来越大声,很生气的样子。我和老郑驻足观看,小滕快步走过去,冲中年人喊了几句,拉开老滕回到各自车旁。上车后,我问小滕怎么了?小滕语调轻松地说:没事,那神经病嫌这次给他的烟没有上次的好。说完便加大油门,在颠簸的石子路上飞驰。
       我们来到的第二个景点名叫状元桥。桥不长,约有十米,桥上长满青苔,桥下溪流急促,溪水清澈明亮。单从表面上看不出它和其他的石桥有何不同。桥的一边是大片稻田,桥的另一边是只有十几户人家的村落。小滕直接把车开到石桥中央,吓走了趴在桥中阴凉处午睡的黄狗。我一眼就看到桥拱上“状元桥”三个字,在一旁的青石板上还依稀看得清康熙御赐等一串小字。我转身问老滕与这座桥有关的典故,老滕却并不急着给我讲,他让我和老郑先照相,然后再详细说给我听。又是一顿狂拍,把四周的美色尽收相机。老滕看我们拍得差不多,才从桥墩上站起,像个说书人更像中学语文教师给我们讲着在这里发生过的故事。当眉飞色舞的老滕讲到这个村子在康熙年间出了三个状元且个个成为尚书时,老郑说:我们那儿的闻喜县有个裴家村,从魏晋到清朝一千多年内出了五十多个宰相,其中不乏裴行俭、裴世清这样的名人。老滕听后半天不再做声。一阵蛙声后,小滕抬起头说:小郑,你们那里有状元桥吗?老郑想了想,老实说没有。那有没有康熙他老人家的亲笔签名?老郑继续摇头。更没有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的景色吧。老郑笑了。老滕适时插话:所以我带你们来看状元桥还是对的吧?我赶忙圆场直夸这里比情人坡还值得看。老滕高兴了,走下桥,进到菜地,很快又回来,手里拿了两根细长的竹笋,说是刚从地里摘的,让我和老郑尝鲜。老郑接过一根并没吃,而是不服气地对小滕说:你是参加过辩论赛还是做过传销啊?一句话,把我们全逗笑了。
       离开前老郑摸了摸状元桥三个字,说是沾点仙气,回学校考四级也考个状元。我觉得老郑说得有道理。他考个四级都这么虔诚,更别说我这考研的人了。于是趁他们几个闲聊时走到桥下的溪丛中,连喝了几口溪水,瞬间觉得考研似乎也并不是那么难了。
       我们又上路了。这次的路比来时的好走了些。在车上小滕告诉我,这条路是古代徽商修的,专门运货用,至今已有两百多年。听他这么一讲,我本想说晋商走西口的故事,但想起刚才他对老郑的精彩反驳,便默不做声,乖乖地听他瞎贫。小滕从徽商讲到胡雪岩又讲到赵薇和还珠格格,一圈绕完后,他手指前方的山峰大声说,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就是安徽了。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几片白云下,青山碧水,树随风动,天近黄昏。
       山路套山路,四十分钟的山路后终于上了国道,瞬间舒服许多。小滕也说累了。有那么几分钟他唱着《两只蝴蝶》这首歌,但唱来唱去总是开头那两句。我也戴上耳机听着快节奏的歌曲,看着路两边呼啸而过的景色。路过一个名叫清华的小镇,镇上的小学正好放学,一群群小学生散漫地走出校门,沿着路边朝夕阳落山的地方走去。我被孩子们放学路上的娱乐活动所吸引,索性下车,拍他们用藤条抽水牛玩的画面。几个胆大点的小男孩奋力朝牛背上爬去,手一滑,摔在泥坑里,引得周围孩子们一阵欢笑。他们看到我在拍照,更加有了表演欲,或卖力地爬水牛背,或拽着水牛的犄角向相反的方向拧。没有藤条的男孩干脆抡起书包,砸在水牛的背上。水牛不再温和,乱叫着,后蹄也不断蹬着地。我下意识后退了几步,一个男孩对我说没事,它不会伤人,说完还跑来看我手里的相机。孩子们都围到我的身后,吸着鼻涕,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看到自己傻傻的表隋时,他们都笑了。一组照片看完,男孩们又跑回到水牛边继续重复着刚才的举动,毫无新意。小滕催我上路,说还有景点没看。我只好收起相机,转身离去。我的离开丝毫没给他们带来影响,反而闹得更欢了。就在我上车时,从稻田的另一端跑来一个老农,冲着他们大喊大叫,孩子们乱喊着作鸟散状。刚才对我说牛不伤人的小男孩还跟着我们的车后跑了一截,眼看追不上,用力地把藤条掷向空中,很快,小男孩、藤条、水牛,都消失不见了。
       翻过一座山,一抹新月般的湖水出现在眼前。一片只有在油画里见过的徽派建筑群散落在湖的中央,被湖水环绕。几只渔船停在洒满夕阳的湖面,一幅渔舟唱晚的意境。
       小滕留在原地看车和行李。老滕带我们抄小路进村参观。村口的石柱上挂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百年徽村,游览费每人二十。木牌的背面也有字:特殊时间,谢绝参观。我问老滕特殊时间的含义。老滕说就是农忙,或是村里有婚丧嫁娶、开村委会等事件,统称特殊时间。我们并没掏游览费,老滕从村委会办公室出来后,就带我们进往村子深处。正是晚饭时间,炊烟袅袅,饭菜香不时扑鼻而来,诱得我直咽口水。我们走两步就停下来听老滕详细地讲解徽派建筑的特点及一些雕饰物的含义。不时有人从我们身边经过,老滕热情地和每一位打着招呼,给年长的村民散烟。
       路是青石板路,墙壁上各种年代的标语都看得到。一条人字小巷横在眼前,老滕站在小径的交叉处,侧着身,和专业导游毫无区别,流利地讲着在这
       条巷子里发生过的故事。听完他的讲述才知道这看似平常小巷的不平常处。历史上,太平天国名将石达开兵败后曾退兵在此,欲与湘军再战。结局不用详说,史书上早有定论。别致的是这条巷子里的几幢建筑物,巷口外,一间高近五米的房子是当时的哨楼。紧挨着哨楼的是石达开为其在当地纳的小妾修的庭院。年代久远,再加上“文革”时的破坏,传说中按苏州秀园建的院子此时看得见的也只有荒芜的杂草地、破败的门楼。花前月下或是血雨腥风的痕迹已无处可寻。我问老滕这里现在还住人吗?老滕说,当地人都传这是鬼宅,雨夜能听到莫名女子的哭泣,立秋时这里又总能传来战场上厮杀的炮火声。所以这宅子早早就荒废了,仅供白天游人参观。老滕话音未落,一个弯着腰的老人幽灵般地闪现在门口,一开口就是一串骂声,着实吓了我们一跳。老滕假装他不存在,继续给我们讲解,让我们多拍照。老人骂得越来越凶,拐棍戳着地面,院子里的鸟都吓得飞走了。老滕不耐烦了,用方言大声回了几句,没想到他更来劲了,抡起拐棍砸向老滕,当然没有砸着。老滕低声发着牢骚,喊我和老郑走。路过老人身边时,他怒视着我们,像被激怒的公牛。如果他能再年轻十岁,我想他一定会打我们。
       老滕的情绪多少受到影响,他低头朝前走,几分钟都没说话。还是老郑打破尴尬。老郑问老滕那老人为什么这么大火气,老滕算是逮住宣泄的机会,滔滔不绝地讲着。老滕说那个老人先前只是个普通农民,终生未娶。近几年来这里游人增多后,老人忽然宣称自己是石达开的后人,非说这个院子应该归他所有。
       他这儿有问题。老滕指了指太阳穴激动地说,他口口声声说自己是石达开的后人他有证据吗?他有证人吗?原来他还姓李,前几年一场大病后改说自己姓石了,还认石达开是自己祖宗,不讲理地占那个院子。每次我带客人来都向我要钱,给烟都不行。我看他他妈是想钱想疯了。老滕不解气地蹲下来抽闷烟。
       短暂的风波很快平息。老滕又有了活力,带我们进了几家有特色的宅院。给我们讲天井、遮羞壁、下水池,还有烤火炉的用法。我和老郑边点头边照相,一种穿越时空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整个村子几乎见不到成年男人。老滕说他们都外出打工赚钱去了,留在村子里的只剩下老人、妇女、孩子组成的386199部队。
       前些年还有人去你们山西挖煤,听说都在那边发财了。老滕随手掐断路边的野草衔在嘴里。
       村外是另一番景象。一个小时前在山坡上看见的那抹湖水此时就在我们脚下缓缓流过。一座新建的水泥桥连着河的两边,岸上有不少洗衣洗碗的妇人。我和老郑不免俗地又拿出相机,拍着小桥流水人家,而我和老郑同时也成了她们眼中的风景。
       在石桥上看见小滕。他坐在一群闲聊的妇女中逗狗玩。我们在桥上片刻逗留,和当地的小孩合影后,走到桥的另一边,跟这不知名的小村庄告了别。
       回到公路上并没立即上路,这次是小滕带我们走进路旁的树林,在一片凸起的高地上,一棵参天大树被篱笆围在中央。小滕介绍说这是棵罕见的千年银杏树,十几年前还开过一次花,当地人都叫它树祖宗。在这里它享受的是国宝级待遇。更邪乎的是在前年夏天的某个午后,村民们在树下纳凉聊天时,隐约听到树有响声,抬头一看发现一根粗大的树干悬在半空中,摇摇欲坠。当人们全部离开后,树干才轰然落地,无人受伤。从那以后村民们更加迷信此树,逢年过节,或谁家有个难事都会来这里祭拜许愿。小滕让我们也许个愿,说只要心诚一定灵验。我和老郑站成一排装模作样许愿。愿许完后小滕又让我和老郑围着树走圈,还煞有介事地说,一圈保平安,两圈升官发财,三圈中状元,四圈桃花运,五圈长寿多福……我和老郑边听他在一旁神叨边糊里糊涂地转圈,转着转着老郑突然在我身前停住,抬头问小滕桃花运转几圈来着?当得知是四圈时,老郑遗憾地摇了摇头说,完蛋啦,我多转了半圈。
       随着路上的车辆减少,车速逐渐变快。目力所及的地方一点一点暗了下去。山谷幽静,我甚至看得见花草树木、山峰溪水是如何失去原有的颜色,完全融化在黑暗中。
       小滕在山脚转弯处停下车,从挂在车把上的塑料袋里掏出件线衣让我穿上。我推脱着,他执意给我,说山里潮湿,车速再快些会冷得受不了。我没再客气,把它穿在身上,衣服小而窄,但确实暖和许多。老郑也穿上了老滕的外衣,而老滕和小滕只是喝了几口水,并没加衣服也没急着要走。
       抽完一根烟小滕故弄玄虚地问我:小吕,你能看得出这里有什么特别之处吗?我环顾四周,夜色中重山交叠,山谷黑得像一口看不见底的深井,一丝光亮都没有。我半开玩笑地对小滕说:你不会是想在这里谋财害命吧?小滕哈哈大笑,老滕反而认真起来,他说:小吕啊,到现在你还不相信我们吗?我急忙摇头摆手,老郑也过来帮我说话,骂我玩笑都不会开。老滕还又讲起党龄、诚信、服务第一等词。小滕蹲在一旁听我们仨聊天,一直笑。
       话题结束,老滕对小滕说:你赶快表演,再黑点路就不好走了。小滕听话地站起身,背对我们,双手做喇叭状,用力地喊:小吕,婺源欢迎你。喊声出去几秒后,山的另一边才传来回声。老滕没等小滕喊完,也不甘示弱地卖力喊:小郑,婺源欢迎你。末了还加了句,小郑是帅哥。当这句话在山谷里回荡时,车灯下的老郑不好意思地低头笑了。
       小滕骄傲地告诉我们,这个秘密景点是他发现的。他还给这里取了个很俗的名字:回音谷。并且还特意为此赋诗一首:好山好水好民风,回音谷前迎新朋。待到来日离别时,回音仍在人去空。
       小滕摇头晃脑背了两遍,还怕我们听不懂,又逐字逐句给我们解释。老郑直夸好诗,说小滕做摩的简直屈才,干脆转行做诗人得了。小滕高兴了,拍着老郑的肩膀说:古人说得好,千金易得,知己难求。这话就是说咱哥俩啊。老郑配合地笑着,又不着边际地夸了几句,夸得小滕忘乎所以,连说还有几首诗,等到了相应的景点时再朗诵给我们听,欢迎批评指导。
       老滕及时打断了小滕的文学梦,他鼓动我和老郑也喊几声。我看老郑,老郑看我,我俩都不知喊什么好。小滕出主意,让我们喊心爱的人的名字。他这一说我更开不了口,我说老郑你倒是喊啊。老郑没好气地说凭什么我先喊?要喊你喊。僵持了一阵,外加小滕起哄,我鼓起勇气,向前走了几步,也学小滕双手作喇叭状,对着看不见的山谷,啊,啊地喊了几声。喊得很没底气。老郑笑翻在地,嘲笑我喊得像乌鸦叫。我恼羞成怒让他喊,他装模作样清了清嗓子,酝酿情绪后,也乱叫了几声。这次轮到我取笑他:老郑你喊得还不如乌鸦。
       撒了泡野尿继续翻山。气温骤然降低,多亏了小滕的衣服,否则我肯定扛不过去。深山中除了发动机声,只有泉水的流动声,天地间静得吓人。我问小滕这样远的景点有旅游团来吗?小滕让我低头看路,说这样窄的山路就算旅游团想来,大巴车也开不成。小滕还话里有话地告我,他带我们看的都是尚未开发的景点,等过几年这些景点被政府开发了,商业化了,这里也会失去了野趣,不再好玩。我问他到那一天还会做摩的吗?也许吧,沉默了一会儿,他自言自
       语说:不做摩的我还能做什么呢?
       为了打发时间,我们不停聊天。他告诉我他高中没读完就出来做摩的已有五六年了。
       生意好吗?我问。
       前几年做这行的人少,没开发的路线多,游客也多,赚得也就多了些。但这几年县上开了十几家旅行社,留给我们的路线越来越少,况且转行做摩的的人也增多,客源自然不能和前几年比了。小滕略带郁闷地说。不过这些对我的影响不是很大,我用心做了这么多年,都做出回头客了,连外国人都有。所以只要我愿意出车,就不会拉不到人。像今年,除了大年初七下雪我没出车外,我没有一天没赚到钱。他炫耀。做服务业的就是做个口碑,只要你卖力做,不亏客人,客人也不会亏你。小滕说这句话的口气很像课堂里讲营销学的老师。
       当我得知他和老滕在做摩的前互不相识时有些意外。我说我还以为你们是亲戚呢。小滕直说误会。他早先在我们县水泥厂供销科当副科长,现在他还住在厂区。前些年厂子效益不好,他下岗了。为了供女儿考大学,前年才做了摩的。我也是看在同姓的份上带他跑熟了这几条线,他也很够意思,拉到客人时会先考虑我。要是我没空,他才会找他的亲戚。
       小滕的话彻底颠覆了我的假想。没想到他才是真正的带头大哥。小滕又断断续续地讲了些老滕的好话,当他说到老滕比他爸爸还大一岁时,我不自觉地回头向老滕看去。他还是满脸喜悦,挥着手,大声朝我打招呼。
       穿过最后一座山,远方终于出现灯光。这是一个不能称为小镇的小镇。横竖一条十字街上十几家店铺就构成了这个小镇的全部。店铺除了旅馆就是饭店,我在镇上唯一的小超市里买了大量电池,价格便宜得让我怀疑它的质量。路边摊前坐满了年轻人,看上去不像是来旅游的。老滕告我,她们都是周边城市美术学院的学生来这里写生。小滕说在我们将要人住的里坑有更多学生,且多是美女,用他的话讲就是三步一个林志玲,五步一个张柏芝,比风景还美丽。他说得我和老郑意乱情迷,饭都不吃,马不停蹄赶往里坑。
       离开小镇不到十分钟就到了里坑,进村前老滕才给我们说清这里是唯一要掏钱买门票的景点。不过不贵,用学生证一人十块,我和老郑也就没再说话。其实这里也是不收门票的,但近日来这里写生的学生太多,不收门票不好管理。老滕退还我们学生证时,多余地解释着。
       村子里没有路灯,我们基本上是摸黑进的村。老滕他们把车子锁在村委会的大院里,和村口卖门票的男人耳语了几句后,领着我和老郑进了家有三层楼高的农家小院。老滕说这就是我们过夜的地方。
       其实那只是家普通的农家院并不是所谓的旅店。院子的主人是一对外表反差极大的夫妇。男主人个不高,但很敦实,一串茂密的络腮胡更显出他炯炯有神的双眼。女主人是标准的南方女人,面带微笑地给我们倒茶,烧水洗脸。
       客厅很大,正中间条几上供的是这家人祖辈的牌位。牌位后的墙壁上挂了幅画有三代国家领导人的年画。上面写着:建设新农村,共建和谐社会。洗过手后我随老滕在一张八仙桌前坐下。两个五六岁的小男孩趴在桌上认真画着。离近一看,他们居然在画奥特曼,还画的带故事情节,很逼真。我和老郑大加赞赏,在一旁摆餐具的女主人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走开了。
       我们点的菜陆续上桌,老滕在征得我们同意后要了几瓶啤酒,倒满后非要敬我们每人一杯。还代表婺源人民欢迎我们……几杯酒过后我开始肚子疼。勉强吃了几块鸡肉,肚子拧得让我已经坐不住了。等我从厕所回来时,桌上的菜已下去一半,老滕小滕喝完两瓶啤酒,米饭也快吃完了。我吃了几口炒竹笋,很快又去了趟厕所,再也没有胃口。趁老滕小滕去厨房盛第三碗米饭时,老郑看着他们的背影,对正趴在桌子上喝茶水的我冷笑说:你真不争气,我看是给你添了份碗筷还差不多。
       饭后小滕和老郑上二楼去看电视。老滕进厕所洗澡。我喝着女主人给我烧的姜汤,在藤椅上趴了会儿似乎好了些。孩子们自觉地洗脸睡觉了。男主人在一边用计算器算着账,其间还接了几个订房的电话。随着汗落下,肚子舒服了些,我站起身在屋子里四处走动,和女主人扯闲。聊着聊着聊出兴致,我给他们讲我在河南、四川等地住农家旅店的情景。女主人眼也不眨地仔细听着,时不时问些具体的问题。男主人不说话,坐在一旁抽烟,用蝇拍打着苍蝇。
       上楼后老郑他们正在看凤凰卫视的《军情观察室》。当主持人说美国有可能卖给日本最新战斗机时,小滕老滕各抒己见,还和老郑探讨应该如何避开美日收复台湾。他们三个激动地议论着,比电视里的嘉宾还要专注。我跑到阳台上找着手机信号,听到的是从不同方向传来的狗吠声。
       临睡觉前肚子又疼得厉害。翻了翻包没找到治拉肚子的药只好胡乱吃了片消炎药上床躺下。一时没有睡意,和老郑聊天,问他玩得开不开心?老郑给我讲了些他和老滕的谈话内容,还说老滕车技不是很好,颠得他几次差点晕过去。我把小滕讲的关于老滕的事讲给他听,他也就没再抱怨什么,戴上耳机听歌睡觉了。
       我差不多是在厕所里过的夜,肚子折磨得我几近虚脱。在去厕所途中我恍惚听到隔壁客房传来男女做爱的声音。驻足偷听,却又听到女人的哭声。瞬间感到恐惧,怕是遇见女鬼,慌忙钻进厕所,再出来时,天已微亮。
       我是在一片蛙鸣声中醒来的。睁眼看到坐在床边抽烟的老郑。顾不上和他说话,直奔厕所。回屋后,他躺在床上看着婺源旅游图,叫我过去看,疑神疑鬼地说:怎么咱昨天看的那些景点地图上都没有?我不看地图,穿着衣服给他讲昨晚我受的罪及听到的古怪声音。老郑抬起头:你确定是那种声音?我点头。老郑又问:有没有看到什么灵异现象?没敢多看,我都是闭着眼跑回来的。我被老郑问得有些恐怖,老郑环顾四周,拍了下巴掌,摇着头说:你说我们走后,这里不会变成乱坟岗吧?
       时间还早,我和老郑胡扯了会儿才拿上牙刷到天台洗漱。里坑不愧是中国最美的农村,就连天台上看到的景色也美得让人忍不住拍照。我们忘记了洗脸,在天台上来回走,拍云雾深处的瀑布、触手可及的青山。牙刷到一半,寂静的山谷中响起嘈杂的叫骂声。循声望去,不知从哪儿冒出一群村民围成圈看两拨妇女吵架。吵得不分胜负,有的已经推搡起来,但并没人上前劝架,大伙都乐呵呵看热闹。
       下楼看到老滕小滕和女主人站在院外望着不远处争吵的人群,时不时还笑着交谈。小滕看见我忙和我打招呼,问我昨晚睡得如何。我苦笑着说不好。老滕收回目光,注视着我,极认真地听我复述惨痛经历,边听边配合地皱着眉,一脸同情地说:你看看,你看看。没等我讲完他就关切地问我是否吃了药,我说我这就是来找小滕,麻烦他带我去镇上的医院。女主人警觉地说:是不是水土不服?没等我回答,老滕连连说是,还说昨天凡是我吃过的东西他和小滕老郑也都吃了。要是食物有问题,为何他们没事?我想了想说,是不是和我喝了状元桥的水有关系?,老滕如释重负:哎呀小吕,那水是村妇用来洗衣物的,不能喝。
       小滕没带我出村,他说村里的赤脚医生就能治我的病。我一听赤脚医生这个词立马拒绝,强烈要求
       去镇上正规医院。小滕连忙解释,说他只是叫顺口了而已。其实村里的赤脚医生是正经医生,八十年代大学毕业,从县里正规医院学回来,甚至还在省城医院进修过。我半信半疑跟着他走。七拐八拐,我们走到人群背后。小滕挤了进去,不一会儿又挤了回来,有些尴尬地说:小吕,能忍吗?得稍等一会儿。问他怎么回事,他说村里要安路灯,两家人谁都不愿意把电线杆竖在自家门口,怕破坏风水。我说那我们为什么要等?小滕手指圈中央唯一的男性说:看到劝架的那个人没有?就是戴眼镜的那个,他就是医生。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看到一个戴眼镜的男人正手指一个村妇,肢体夸张比划着动作,激动地讲着。他每说完一段话,周围就爆发一阵哄笑声,那笑声像是对他的奖励,等笑声一落,他又慷慨激昂起来,不像是劝架,更像在演讲。我听不懂他在讲什么,但他说得肯定有趣,否则村民们不会面带笑容争先恐后挤着向前。就连小滕也站到石阶上,仰着脖子使劲往里看,偶尔还笑骂几句,那神情和在剧院里看相声的观众毫无二样。方言不通的我索然无味地东张西望,曾试图努力去听,无奈我国方言过于博大精深,听了半天一句也没听懂,只好放弃。最后倒是被吵架双方各带的狗逗乐了。它们精通人性,向着各自的主人,奋力冲对方嚎叫,不甘示弱的样子赢得调皮小孩的叫好声。
       随着几个村干部模样的人到来,人群渐渐散开,村民们三三两两议论着,并不情愿地朝田地走去。被村干部劝走的一方仍不服气,嘴里骂个不停,顺手又捡起石头朝对方家的狗砸去。小滕和我快步迎向正在被人敬烟的医生,在临近他时,我低声对小滕说:他不还是大学生吗,怎么还和村妇吵架?小滕不屑地说:大学生怎么了?和他吵的那个女人孩子都在国外读博士呢,该吵照样吵。
       赤脚医生还在和别人讲着道理,听众们纷纷点头。小滕凑过去和他耳语了几句后,他转身打量我,笑着问我哪里不舒服,转眼间像换了一个人。我惊讶他变脸的速度,随即一五一十地说给他。他点着头,细致问着我是肚子哪个部位疼,还让我详细说说两天之内都吃了些什么。小滕都听得好笑,揶揄他:你是医生还是算卦的?他一脸严肃说:你不懂,我这是对病人负责。说着便要按我的肚子。
       被他折腾了一阵后,我不疼的地方都疼了起来。他总算得出结论,那就是我确实是拉肚子。小滕不好意思地冲我笑了笑,催他赶紧给我开药。他背着手,摇头晃脑地哼着小曲在前面走。小滕压低声音给我说:小吕别介意,他这人比较幽默,都是读书人嘛,可以理解的,是不是?赤脚医生似乎听到了他的话,回过头满脸通红地问小滕刚才他说得精不精彩?小滕嬉皮笑脸地拍着马屁,还认真地和他探讨退一步海阔天空这句话是不是孔子说的。
       赤脚医生在他家偏房的一个老式柜子中取出一个大铁盒,打开后,在药店能见到的常见药盒子里都有。他拿出一盒治拉肚子的药,并没直接给我,而是从中取出六片,数好后装进一个小塑料药瓶中,告诉我一次两片,一天三次,收了我四块钱。他的举动引起我的好奇,但没好意思直接问。出了门我才问小滕,药怎么还能散着卖。小滕面无表情说在这里很多东西,比如烟、酒、女人的卫生巾、男人的避孕套,都是散着卖的。
       回到小院,吃完早饭,在房间收拾行李,老郑略带兴奋地说,刚才在我买药时,隔壁客房确实出来一女的,相当美丽。美丽得让老郑都忘记刷牙,两眼随着女孩的移动而移动。扫兴的是,紧接着一个男人跟着就下了楼,俩人又搂又抱,几乎是贴在一起出的小院。讲到这里,老郑以为我会追问那女孩到底有多美,我却偏偏不问,故作深沉坐到床沿,重重叹了口气。老郑糊涂了,问我好好叹什么气?我伤感地说:这一连串精神肉体的双重打击,估计一时半会儿我是缓不过来了。
       在里坑行走时间是静止的。同样是早晨八点,但这里没有北京拥挤的早班车,没有武汉沿江叫卖热干面的小贩,更没有景德镇那些创意十足的早餐店,有的只是美得一塌糊涂的风景以及点缀风景的女孩们。如小滕前一晚所说,无论在村里的哪个角落都能看到三三两两美术院校写生的女生,捧着画板,或坐或站,画着铺满青石板的小巷,和巷子尽头那历经百年沧桑的尚书府。当然,面容姣好、气质脱俗的南方女孩也是有的,但远没小滕说的那么诱人。而我们的小滕为了证明自己的宣传并未夸张,不服气地连着指了几个他眼中的美女给我和老郑看,都被我和老郑一一否决。老滕起初未参与进来,但随着小滕的信心逐渐丧失,他也来了兴趣,挑出几个符合他审美观念的女孩。不过老滕的审美观实在不敢恭维,一圈看完,老郑私下给我说,老滕说的美女,充其量也就是县级水平。
       里坑的景点和前一天所看到的徽派建筑差不多,我和老郑也没了最初的新鲜感,晃晃悠悠,可看可不看地转着。老滕看出来我们兴致不大。于是提议去村外的山坡上照几张全景,然后就出发前往大障山探险。这方案立刻得到我和老郑的同意,加快速度出了村。
       出村过河时,一只纯黑色的狗跟在我们队伍后。老滕说,黄山有迎客松,里坑村有送客狗。他进一步解释说:每次他带客人离开理坑去山坡照相时,这只叫小黑的野狗只要喊一声,不需要骨头,它就会跟在你身后,陪着人们一起去山坡拍照,直到客人离开,它才回村,等着下一批游客到来。老郑听后觉得很神奇,他和老滕走在最前面,追着狗闹。小滕给我讲着他们村里狗通人性的种种故事,听得我入神,直夸每个故事精彩得不次于名家写的小说。小滕听我这么一说更加来劲,说才给我讲了他所知的十分之一,还有一肚子的好故事没有讲。末了还补充着说,除了动物故事外,侦探的、神鬼的、爱情的、科幻的,当然还有情色的故事他都会讲。我从小学五年级订《故事会》至今,期期不落。小滕自信满满。
       因为夜里下了些小雨,并不高的小山坡泥泞难走。只有送客狗小黑早早爬到半山腰的空地上,像雕塑般蹲在那儿,一动不动。我绕开山路中写生的女孩,一脚深一脚浅地在泥水中缓慢移动,费了好大力气才爬到小黑身边。老郑找出包里最后一根香肠,蹲下身,剥开后喂小黑吃。小黑两只爪子搭在老郑的腿上,舔着老郑的手,等着老郑喂食。老郑给它多少它吃多少,老郑不给时,它静静地趴在老郑脚边,两眼平视前方,不喊也不叫,不亢也不卑。
       我随小黑一同沉浸在里坑的美景中:那被薄雾笼罩的神秘山林,那开满荷花的村边池塘,以及那别致的徽派建筑,一切都是那么的恰如其分。在我和老郑此起彼伏的赞叹声中,小滕适时地吟诵诗句:此景本是天上有,人间能够见几回。
       下山前老郑要我给它和小黑合影留念。我换着角度拍了一组照片。老郑看后很满意,说回去后把这组照片传到他博客里做官方指定宣传照,以供女粉丝们崇拜暗恋用。照片的名字他都取好了:那山,那狗,那人。
       车出里坑,像昨晚来时一样盘山。我对小滕说,我来这之前走过的所有山路加起来乘以二都没有这两天走的一半多。小滕说,这条线路他平均每三天来一次,已经熟悉到即使闭着眼睛也能顺利走完。不过沿途景色优美,再加上每次带的客人不同,更重要是
       有钱赚,所以他从不厌倦。
       车一拐弯,路两边的颜色和画面立即更换,很少重样。那感觉就好像在看幻灯片,山连着山,森林汇成林海,铺天盖地的绿色压在头顶,盯着看久了竟然会感到害怕。我感慨说,真不明白当地人为何不在这仙境里享受生活,而是外出打工。小滕笑我,说假如我不是游客,而是从小在这里生长的山民,就会懂得景色再美也不能当饭吃的道理。
       他们要不外出打工,别说生活了,连生存都保证不了。小滕平和地说。
       我回味着这句话,对着他的后背发呆。小滕有意避开这个话题,时不时让我看山峰上的一棵树或溪水里的一堆石头。那普通的树和石头,经过他一番启发引导,仔细看还真的很像开屏的孔雀,仰头的王八。
       刚看见写有“大障山欢迎您”的指示牌没多久,路就断了,只好下车步行。老滕说,和其他名山一样,大障山也分前后山。前山已经开发成熟,名为飞龙山。我们要看的是即将开发的后山,凤凰谷。之所以没了路就是因为温州的承包商正在修路。
       明年这里一通车,门票最少也得六七十,到时就再也不能像现在这样随便了。老滕自言自语,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过推土机。我和老郑漠不关心地在田垄上前行,老滕低着头,若有所思推着车。
       上公路后遍寻不到小滕,老滕站到石堆上四下观望,喊着他的名字。好半天才看到打电话的小滕从一片稻田里冒了出来。尽管距离有些远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整个山谷中都在回荡着他怒斥的吼声。我们三个安静下来,老滕冲着小滕所在的方向比划着手势却不起作用。眼看小滕火气越来越大,老滕顾不上和我们多说,快步跑进田间,
       老郑问是不是我说错什么惹小滕生气了,我连声否认,说十分钟前他还和我有说有笑,我俩好得差点结拜了。老郑也懒得多猜,他说不管出了什么事,只要别耽误咱们玩就行。正说着,老滕拉着一脸怒气的小滕从田边走了过来。我偷问老滕怎么了,老滕笑着说没事,招呼我们上车。
       小滕明显心情不好。我三番五次问他没事吧,他挤着笑,故作轻松摇头。可是只要我话音一落,他立刻沉默,不唱歌,更不讲笑话。这让我很别扭,不停地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起初他还只是笑着说家里出了点小事,但在我的再三追问下,他咬着嘴唇告诉我,他媳妇和他哥哥又为老家的院子吵架了。
       话一说开,小滕没完没了地发泄着怨气,激动地讲着他的家事让我评理。我想安慰他,又不知该怎么安慰,只好任他抱怨。小滕真是被气着了,否则思维也不会这么跳跃,他一会儿说自己拼命拉活赚钱不就是为了家庭和睦,一会儿又怪他哥贪得无厌,每年给他一万块钱却仍不满足,最后又骂他媳妇,用语粗俗,不堪入耳。我暗自后悔不该多问,要不然现在也不会像个傻子似的只会说没事。小滕压根就不理我,说话的速度比车开得还快。在大障山下停车时,他苦笑着说:命苦不怨政府,点背不怪社会。
       除了几十户散落在山脚的人家外,+还真看不出眼前的大障山和这一路翻过的群山有何不同。我装作一切如初,同老郑有一句没一句地瞎聊。小滕要走一根烟,蹲在溪边独自抽着。老郑问我小滕是不是受刺激了,我问他有什么依据,他看了眼猛用溪水洗脸的小滕说:如果我没记错,这是他两天以来第一次抽烟。
       老滕从村子里急匆匆出来。他说午饭本来安排在村长家吃,但村长一大早去镇上赶集,只好将就去小超市吃方便面。老郑惊讶,说没想到这地方还有超市。小滕不以为然,说等明年这里开发了,别说超市,酒店、饭馆、酒吧,甚至连洗头洗脚城都会应有尽有。在前面带路的老滕回头瞪了小滕一眼,等我和他平行时,他小声说:小吕,你要不要和小郑商量下咱午饭餐标的问题?我哑然失笑,心想无非就是一人一盒泡面,哪能称得上餐标。老滕看见我在笑,脑袋一歪,提高嗓门说:最好算清。
       村子里唯一的二层小楼就是超市。院墙上挂着一块小黑板,上面一行艺术字:便民小超市今日新货。感叹号下是几排小字,分别写的是货物的名称及促销活动。这地方能有超市已很让我们意外了,更没想到山村里的小超市竟然和城里的超市是一种销售模式。我和老郑兴趣大增,找了个面向大障山的角度给小黑板拍着特写。小滕不理解我们这样做的意义,老郑逗他,说要把这组照片传到网上,给祖国人民汇报下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取得的成果。
       院子的主人,也就是超市的小老板走出门外迎接我们。看他的模样应该和我年龄差不多,但丝毫不显稚嫩。混熟了一问,竟然还小我两岁。想想人家小小年纪就有了自己的企业,我和老郑不免羞愧。老郑说,这事要放到城里,被不良媒体随便一炒作,他最次也得是杰出青年或八。新贵。
       小超市验证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旬俗语。并不大的空间里横竖插满了货架,各类货物也堆积如山。柜台里站了两个女人,年龄稍显大的是老板娘,另一个是她的小姑子。小滕阴阳怪气指着这一家人向我们介绍:这是董事长,这是总经理,这是会计。大伙正笑着,一只狗从里屋跑了出来,小滕抖机灵地说:这是保安大队长。说着还冲狗敬了个军礼。
       老板娘骂完小滕不正经后,便极其热情地招待我们,又是倒茶又是递烟,一口一个大哥亲切地叫着。我听出她的河南口音,于是也说起半生不熟的河南话和她套近乎。没想到老板娘信以为真,惊喜得把我和老郑当成她的老乡,详细询问我们是河南哪里人。我随口说了一个地名竟然和她的老家相隔不远。老板娘顿时像遇见了亲人,手舞足蹈,笑个不停。反而弄得我和老郑十分不自然。直到老滕说饿了时,她才想起来我们的身份,一走一回头地说:大哥你喝茶,我给你们泡面。说完就从货架上取出几盒方便面,也不管我们爱不爱吃,撕开包装袋,冲水就泡。
       老板娘像是上了发条,忙前忙后,一会儿拿来一堆香肠,一会儿又是几袋牛肉干,围着我们团团转,一刻也不停歇。好不容易坐下,又看到香肠吃完,站起身就从货架上取卤蛋。
       我给我大哥剥个蛋。老板娘把剥好的蛋硬往我手里塞。
       别剥啦,你大哥没有钱啦。老郑也学着河南话,冷冷笑着。
       咦,这话不中。我大哥一身名牌一看就是有钱人,怎么会连一个鸡蛋都吃不起呢?老板娘笑吟吟说着,突然想起了什么,大哥,屋里头有我前些天腌好的咸菜,你要不嫌弃,我拿来你尝尝得不得劲,看有没有家乡味?说完又是一阵风跑了进去。
       老板娘一走,老郑叼着塑料叉子站到我身后,翻着我的衣领非要看看我这从地摊花五十块钱买的衬衣究竟是什么名牌。我说这老板娘真是个人来疯。老郑却怪我骚情学河南话在先,否则也不会勾起她如此强烈的思乡之,隋。这时一直没言声的小滕说话了,他喝完碗里最后一口汤,迷惑地看着我说:小吕,我都糊涂了,你给我说句实话,你和小郑到底是哪里人啊?
       在我们吃饭时陆续有村民进来买东西。看到我们的出现他们并不稀奇,有的还和老滕寒喧几句。小老板趁机向我推销起自家采摘的茶叶,老板娘看到老郑衣服掉了个扣子,非要帮他缝上,被我和老郑再三拒绝掉。然后老滕小滕就和夫妇俩聊着开发商和村民谈判的事。我边听边用余光扫着已成为垃圾的
       食品袋,用景点消费的价格心算着这顿午饭的费用。
       结果出乎意料。小老板只是按平价要的钱,有的东西甚至比城里超市还便宜。小老板说,虽然每进一次货都不容易,但毕竟来买的多是村民,也不好意思胡乱要价,只要不赔本就行。这让我对他起了敬意,问他开发后生意会不会更好做些?小老板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没有回答。老板娘给我包里装着苹果和野草莓,说是饭后水果免费送给我们路上吃。我哪好意思收下,给她钱她却坚决不要。于是我和老郑买了一堆并不需要的货品,算是对他们的感谢。刚出门小滕神秘地告我:老板娘是被拐卖到这儿,解救后自己又跑了回来。
       临上山前老滕叫住我们,掏出一张写有他和小滕这两天花费记录的清单给我们确认。如果无误,让我和老郑签字。我看都没看就签了字。老郑签完后扭头对我说:我越来越喜欢这里的人民啦。
       山越走越深,起初我们还是在山中漫步,走了几里地后,溪流猛地变宽,只能顺着溪边的碎石前行,又过了二十多分钟,连碎石也没有了,溪水变成一条湍急的小河。小滕嘴里叼着一根野草,像个军事家一样,双手叉着腰,挑起脚尖朝远方眺望,沉思了会儿果断地带领我们爬山。
       是真正的爬山,那些在我看来根本不可能有路走的峭壁,在小滕的指挥下,我手脚并用,硬生生地爬出一条路来。老郑远没我这么狼狈,他身手敏捷地在荆棘中穿行,赢得老滕小滕一致称赞。我在吃力的爬行中听到老滕对老郑说:小郑你比小吕要强多了,小吕一看就是温室里的花朵,从小娇生惯养,缺乏锻炼。给点阳光就灿烂的老郑,笑得像花儿一样绽放,他俯视着已成乌龟状的我,傲气十足地训我,说我丢当代大学生的脸,给素质教育抹黑。我想反驳他,但手一滑差点摔进水里。老滕小滕一左一右把我架到山坡上,老郑嘲弄我说:跪下,给你救命恩人磕头。我笑骂他,他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对老滕说:就该让这种纨绔子弟多吃点苦,让大山人民好好地教育教育。老滕猛点头,纠正说:我理解你的意思,确切地说,应该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说到贫下中农这个词时他还特意指了指自己和小滕。
       我慢动作般的爬行影响了整体前行速度,小滕说这样下去天黑前都下不了山。于是提议趟水。小滕找了个水比较浅的地方,稍微观察一下地形,踩着水中几块凸起的石头,蜻蜓点水似的就跳到对岸,连鞋都没有湿。老郑没他潇洒,但几个立定跳远也解决问题。我也想学老郑跳过去,老滕一把抓住我的腰带,他说万一我要没跳过去,摔到水里,他负不起责任的。安全起见,小滕老郑一组先走,他陪我脱鞋逆水上行。
       下水前我看到老滕小腿上有道一尺长的疤痕。问他,他淡淡说前两年刚开始做这行时不小心摔的,缝了几针。我借题发挥,劝他别再做摩的,这么大年纪,又苦又累,还总为别人服务。老滕只笑不语,只是偶尔提醒我小心滑倒。我越说越不靠谱,甚至开始给他规划起第二职业。老滕仍旧低头过河,在我问年收入多少时他忽然问我:小吕,现在读个大学需要多少钱?我愣了下,问他为什么问这个?老滕说她女儿今年高考,这两年做摩的攒了一万多块钱,不知够不够女儿读大学用。我天花乱坠讲起大学收费问题及京城各大高校的优缺点,老滕并不用心地随声附和,一边搀扶我过河。快上岸时,他平缓地说:女孩嘛,有学上就行,我看景德镇的工艺美术学院就不错,学校在城里,毕业了工作也有保证,就行啦。我接着他的话往下说,问他女儿是否有绘画特长?这句话点燃了老滕的激情。他爱女心切地夸赞他女儿的美术天赋,说着从内衣兜里掏出钱包,小心翼翼取着一张相片大小的纸片递给我看。那是张铅笔画,老滕的全家福。老滕在一旁讲解,说这是过年时她女儿一晚上画出来的。我问是不是对照着相片临摹的?老滕当即否认,说是他女儿原创,照相馆照不出这效果。我又赞赏着来回看了几遍,还老滕心爱的宝贝时劝他应该多带女儿来这里写写生。老滕的回答出乎意料,他说一次也没来过。我无话可说,有那么几分钟老滕的神情相当复杂。
       老滕真的没有夸张,确实是原始森林探险一日游。随着海拔的增高,我们先是遇到眼镜蛇绕着树干爬进树林,接着又看到一片被毁坏的野竹笋地。小滕说八成是野猪来过,没准它还在周围并没走远。说得我和老郑既兴奋又紧张,问他在这山里还见过什么?小滕发挥着想象力,兴致勃勃地吹着牛,老滕讽刺他,说他和神仙下过棋,与小鬼斗过法,骑摩托追赶外星飞船,在深龙潭里见过龙宫。
       老滕所说的深龙潭就是我们在大障山看到的第一个景点。它是被十几米落差的瀑布冲击成的天然湖泊,从高处看整个湖泊如同一条腾空而起的巨龙。传说这是东海龙宫的入口,每年春秋两季,附近村民都会来此敬拜祈雨,据说十分灵验。小滕说他去年秋天带了一个失恋后来婺源散心的北大女研究生到这里玩。那女生看到这清澈的湖水,脱掉衣服就跳进去裸泳,着实吓了小滕一跳。我和老郑迫不及待地问他然后呢?小滕嘿嘿一笑,说事情不像我们想象中那样狠琐,然后他就老老实实地背着身坐在湖边的岩石上一动也不敢动,心想这受过高等教育的就是不一样。不过那一路小滕优质的服务给那北大女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最后小滕成了她的蓝颜知己,两人分开后还时有短信来往,节假日还电话祝福。
       小滕从甜蜜的回忆中回过神后,掏出手机给我们看他保存的短信。我一看,都是些很普通的礼貌问候,远没他说的那么暧昧。老郑问他和那女生现在还有联系吗?小滕自嘲地笑着说几个月前那女的去了深圳工作就没再联系。我佩服他十个月前的短信能留存至今,他有些害羞地挠着头,说其实只是为了存那号码,没别的意思。我说你就不怕你老婆发现?小滕酷酷地说,她不敢动我手机。这句话令我们对他刮目相看。
       接着还是爬山。沿途又看了几个和深龙潭相仿的瀑布以及方志敏打游击时藏身的山洞。小滕老滕介绍景点时格外卖力,老郑想方设法夸赞他们,说国家元首享受的待遇无非也就是一对一。小滕被夸得舒服,也回敬说我和老郑就是他们的VIP。在说笑中我们看完最后一处景点,原地休息时,老滕适时地说,我们已攀上大障山的最高峰。
       突然山间就刮起了大风,天空也乌云密布,看样子雨随时都会落下。休息得差不多了,我和老郑灭掉烟起身准备下山。这时小滕毫无征兆地抬头问我:小吕,你觉得我和老滕服务得怎么样?
       很好,老郑不都说了,元首级待遇。我说。
       小滕点了点头,喝了口水接着说:如果你和小郑对我们的服务满意,那最后结账时多加三十块吧,原本是三百二,你们给我们一人三百五,凑个整数怎么样?
       我一时无语,心想不是说好的两天半二百六十块,怎么成了三百二还要多加三十?小滕掰着指头解释:第一个半天算六十,两天两百块,第三天早上我们送你到县城也得算半天的钱,总共三百二,如果你们对我们的服务满意,每人多给三十块小费好不好?
       我一听他说得还挺在理,半开玩笑逗他说:凑整数给你三百得了。小滕当了真,连说不行,还想多说什么,坐在一边的老滕说话了:三百二就三百二,别
       胡加。小滕不看他,而是半跪在石头上,仰着身子对我说:我是说如果你们满意……没有如果。老滕挥了下手,就三百二,不要说了。小滕愣了下,没趣地收回举在半空中的手,嘟囔了几句,一口气喝完瓶子里的水。
       像是有人按了停止键,空气凝固成冰,四周只听得见飞流而下的瀑布声。我朝老郑看去,他靠在树上,低着头折着手中的树枝。再看老滕,他双手环抱膝盖,眉头紧皱,直视着前方的流水,如同一尊雕塑。小滕蹲在地上,捡着石子,奋力地掷向水中,打着水漂玩。又过了一会儿,还是没人说话,更没下山的意思,我点着第三根烟,递给老郑烟盒他摇头拒绝。我刚抽了没两口,就见老郑扔掉木棍,头也不回地径直朝山下走去。
       只用不到来时一半的时间下了山。一路上老滕小滕跟在后面近乎献媚地说着笑。我和老郑应付着假笑,气氛大不如前。又回到大障山村口,小滕主动提出要带老郑,老滕当即同意,随即邀我上车,说要和我接着聊聊他女儿的未来。
       老滕车技远比小滕逊色,下坡时他不敢冲刺而是用脚拖在地面增加阻力摩擦前行。我夸他车开得很稳,他没听出我的语意,反而用过来人的口吻教育我说,在外赚钱,安全第一。他又讲起他女儿的教育问题,我已没心思再听,转移话题问他接下来看什么?他换了种语调,说今天要看的最后一个景点是宋代名相秦桧后人的村庄,在那里会看到五百年前的水上廊桥以及相传一千年前由秦桧孙子亲手种的一棵奇特的杨柳树。
       我暗想这不仅是今天要看的最后一个景点,很有可能也是我们在婺源看的最后一处风景。老滕小滕在离村子足有二百米远时就停住了车,老滕解释,说这村子里他没有熟人,如果他陪着我们进去村委是要收费的。所以让我和老郑自个儿进村,兴许会被当做写生的学生而免收游览费。这正合我意,不等老滕嘱咐完,拉着老郑快步向前。
       我们再没有心思看那雷同的景色。在九曲廊桥上,老郑不谋而合地说出要在这里结束婺源之旅。我装傻问他原因,老郑说,按小滕的算法及昨晚的吃住情况,三天费用人均一千块,远远超出我们的心理价位,甚至比正规旅行社的报价还要高。这还是其次,主要是所看的景点千篇一律,新意不足,假如明后天还是去类似的景区,那就更没必要浪费时间金钱。我点头以示赞同,问他又以何理由骗老滕小滕。老郑说,我都想好了,就说我学校期中考试提前到周六,明天一早得赶回武汉。我绝口称赞老郑出色的应变能力,然后拍了几张临别留念照片,串着口供不紧不慢地往回走去。
       我和老郑假装若无其事地回到出发点,老滕小滕都没看到我们的归来。一个在喜笑颜开地讲着电话,另一个蹲在地上用树枝刮着挡泥板上的泥。我喊了老滕一声,他回过身,草草挂断电话,笑眯眯地对我说:我刚给查平坦上的老板打了电话,他那里今晚客人很多,但还是答应把最好的房间留给我们,小吕快上车,我们这就向海拔八百米的查平坦进军。晚上我们吃野味大餐,明天清晨在那里看云海雾松。我保证那里美得让你和小郑拍个不停。说着他就拿走我的包往后备箱上放。
       滕师傅,给你商量个事。老郑从车上又取下包,两眼盯着包看。
       上车再说,快下雨了,一会儿山路不好走。老滕已翻身上车,发动着车子。
       还是在这儿说吧。老郑抬头看着老滕,声音大了一倍。
       老滕和小滕对视了下,笑着问老郑什么事?老郑和我交换了眼神说:滕师傅,送我们回县城吧。
       老郑话一说出,老滕小滕顿时傻了眼,老滕把车熄了火,走到老郑面前,轻声问为什么突然要走?是不是对他们的服务不满意了?
       这时轮到我出场了,我作出极不愿走又不得不走的神情,把排练好的台词一句句地说给老滕听。不等老滕插话,又装腔作势地谴责了老郑无辜的校领导几句。
       小滕也不再清理挡泥板了,他一身尘土站起身,似笑非笑说:不考不行?你们好不容易来一趟,还有那么多值得看的景点没看,我还有好几首诗没给你们朗诵,这一走,多可惜啊。
       老郑笑着摇头,说你又没读过大学,不知旷考的严重性。小滕听后张了张嘴,但没说话,他看了眼靠在摩托车上抽烟的老滕,老滕没有看他,小滕又坐到地上,捡起树枝接着刮泥。
       小雨密密麻麻地下了起来,老滕扔掉烟蒂,取出两件雨衣让我们先披上再说。我和老郑像在斗着气,就是不接过去。老滕好言相劝,说就算是回县城也得穿上雨衣小心淋雨感冒。听上去事情似乎渐渐明朗,于是我们穿好雨衣,等着老滕小滕收钱走人。
       没想到老滕还不死心。他帮我穿好雨衣后,又递矿泉水又点烟,他给自己也点了一根,抽了一口说:小吕你看这样行吗?今晚我们先去查平坦住,明天看完日出后一大早把你们送到车站,肯定误不了车。小滕在一旁帮腔,说老滕以前当科长时经常去武汉联系业务,听他的准没错。
       还是被我和老郑断然拒绝了。老郑执意今晚就要回到县城,万一明早误了车怎么办。老滕抢话说误不了。老郑不耐烦了,你做科长都是哪年的事了?列车表早改了。老滕退了回去,点着头连连称是。
       像有人再一次按了停止键。山村里瞬间恢复了山村特有的安静。老滕的烟被雨水打湿,他几次点火都没点着,索性扔掉半根烟,用毛巾擦着头上的雨水,蹲在一旁半天没有吭声。小滕缓缓抬起头,环顾一圈后,羞涩笑着说:小吕,你看天都黑了,还下这么大的雨,要是现在回县城,山路又滑又不好走,弄不好还有滑坡的可能。我还是劝你们过一夜再走,但你们非想走的话也可以,不过钱得多加点。
       小滕结结巴巴说完,老郑挑明了问送回县城后总共多少钱?小滕和老滕用方言悄声私语着,在老郑的再三追问下,小滕换成普通话说,本应一百六,加上这趟路费,一人两百,晚饭不用管。事已至此,我和老郑一口答应,纷纷上车,约好在县城银行的自动取款机前见。
       将近一个小时我和小滕都没说话。他不穿雨衣,只戴了个头盔,开大车灯,把车速调到五挡飞速返程。车速在下山时已到达极限,身上的雨衣随风在空中舞动,不起丝毫挡雨作用。雨滴变成石子,砸在脸上生疼。我被风刮得睁不开眼,终于疼得受不了,让小滕开慢一些。
       就要进县城时,小滕又一次怂恿我留下来,他陪我单独再玩几天。我也接着表演左右为难,说了些兄弟情谊等不着四六的话糊弄他,小滕不再坚持,转而推荐我晚上睡他姑妈在县城开的旅店。我无奈地笑了笑,戴上耳机听歌不再作答。
       同全国各地一样,婺源县城最高最漂亮的建筑物也是银行,一点新意都没有。老滕和小滕把车停放在马路边,我和老郑进去取钱。出来后老郑把钱给了小滕,我朝离小滕有几米远的老滕走去。他俩把钱都不约而同放进内衣口袋,锁好拉锁,还客气地说着谢谢。我和老滕告别,转身离开时,他拽住我胳膊,面露难色说:小吕,等小滕走后,你和小郑吃饭时把我带上吧?我老婆身体不好,我女儿还在上自习,现在这个点回家肯定没饭。你让我一人下馆子我又不舍得,不管你和小郑吃什么,给我碗米饭就可以,行不行?
       我听得心酸,喊着正在告别的老郑小滕,一起去吃散伙饭。老滕对我这个举动迟疑了下,紧接着请我
       上车,感慨地说我是个好人。
       我又回到一天前来过的那家小饭店。老板娘还是痴迷看着电视,只不过武侠剧改为快乐男生。我怕我这样决定老郑不高兴,相反老郑却觉得这很应该。我放下心去隔壁小卖部打公用电话,告诉他还点昨天那两道菜就行。
       当我回到餐桌时,诧异发现老郑多点了竹笋炖猪脚这道老滕曾推荐过的菜。在老滕小滕洗手时老郑说,两天下来和老滕他们多少处下感情,这道菜算是表达对他们优质服务的感谢。说完他笑着问我煽不煽情,我说老郑,有时候还真的很难猜透你。
       米饭又是迟迟没熟。老滕忙着给我和老郑夹菜,放下筷子侧着脸谨慎问我:小吕,我可不可以要瓶两块钱的啤酒?我说多要几瓶,我和老郑该敬你们几杯。老滕很是感动,抢着开酒,倒酒,他先和我碰了一杯,又转身和老郑碰,一瓶酒很快喝完。老滕借着酒劲说了很多所谓的行业内幕给我听,我和老郑不时点头,同情他做这行的艰辛。小滕除了偶尔插几句俏皮话外,大多时间在埋头吃饭,一杯酒碰了几次都没喝完。
       我们在县城最繁华的街道前分别。老滕小滕在雨中最后一次说完再见后,两人相向离去,很快就看不见他们的背影。我和老郑傻站了一会儿,沿着路灯漫无目的前行。老郑还在回想老滕刚才说的那些酒话,他说,如果真如老滕所说,淡旺季分得那么清楚,那他们几个月内就要赚够一年的钱,日子不算好过。我感伤地说现在还算不错,至少他们还有忙的时候。等有一天我们去的线路也开发成熟,到那时无论淡季还是旺季都和老滕他们无关。老郑站住脚,模仿着小滕朗诵诗时特有的神态,向马路上匆忙躲雨的路人挥着手说,晚上好,伟大的小人物们。
       路两边随处可见各种档次的宾馆酒店。我们站到一家名叫四星大酒店的招牌下,盘算着身上的钱是否够在这里住一夜。进去一打听标间一晚上只要八十块。我和老郑喜出望外,得寸进尺地询问是否还能打折?入住登记时老郑问服务员县城是否有值得参观的景点,女服务员们聚集在一起,打着赌问老郑武汉是不是湖北省会。在老郑简单地普及了几句地理常识后,被告知出门向北二百米有个亚洲第一大广场值得一看。老郑收回身份证,趴在我肩上说:这是我两年内听到的第四个亚洲第一大广场,不包括天安门。
       经过我和老郑的仔细辨认,我们住的房间其实是三人间,床印还在,只是床临时被撤走。由此可以推断此时是旅游淡季。因为老滕说过,旺季时在宾馆走廊里打一地铺都要五十块钱。电视里正在播放婺源旅游宣传片,当看到查平坦的秀丽风光时,我和老郑都后悔不已,问老郑要不明天再去车站找老滕小滕,留下来多玩几天?老郑躺进被窝,死要面子地说:好马还不吃回头草,要去你一人去,我丢不起那人。
       电话铃在睡前自觉响起,这个点不用问也知道是谁打来的。为了满足我的好奇心,老郑干脆按了免提。意料之外的是电话里传来的是语音录音。不过没关系,换汤不换药,我们也不在乎形式,只要有内容就行。我和老郑饶有兴趣地听着,相互答惑解疑。最令我欣赏的是那句诗般的结束语,怎么听怎么像小滕的风格:
       能为您服务是我们的理想,能为您再次服务是我们的梦想。
       挂上电话,我和老郑还沉浸在那精彩绝伦的广告中,心情久久不能平静。老郑神秘地看着我,说他此刻的念想只能用一部电影片名来形容,我憋不住笑,脱口而出毫无难度的谜底:梦想照进现实。
       或许是因为前一晚睡得早,我难得自然醒。躺在床上胡思乱想了一会儿,怕误早班车,快八点时叫醒老郑继续赶路。
       洗漱时发现屋内竟然停电。我疑惑不解,还有停电的酒店?打电话至前台,得知是为了某个房间换灯泡而拉了总闸。刚想发火,还在赖床的老郑甩了句:你住的是四星又不是四星级,差一个字就少给你两度电。事真多。
       退房还算顺利。返还押金时,热爱家乡的前台小姐还不忘推荐那具有健脑、强身、益寿、补铁、补锌、补钙诸功能的土特产。我俩含糊应对,找了个理由,转身逃脱。还未出酒店,玻璃门外的摩的司机们就纷纷起身,蠢蠢欲动。我和老郑相视一笑,他戴上了墨镜,我塞上耳机,我俩就差装作听不懂汉语的外国人了。
       出门没五分钟走到车站。一进大厅就看到远处角落里正在打牌的老滕和小滕。我和老郑装没看见,快步走向售票处,询问返程车票。当得知回武汉的车一天只有一趟且在十分钟前已经开走时,我抱着一线希望,追问售票员,盼望会有奇迹。奇迹没有出现,倒出现了小滕,他和老滕都换了新衣服,神采奕奕地走到我们面前:小吕,买到票了吧?小滕也不问我吃不吃,硬把他手中的瓜子塞到我手里。
       老滕听明了情况,作意外状,探头问售票员,得到的回复自然不变。小滕若无其事地开着自认为好笑的玩笑,末了劝我们要不要考虑先去南昌。老滕瞬间来了精神,连声附和:对,对,对,去南昌,路好走,高速路,午饭前就能到。那里去武汉的车肯定多,不行还有火车嘛,再说好不容易来一次我们江西,不看看省会多可惜啊,你说是不是小吕?
       老滕微笑看我,他的神情我再熟悉不过。我假笑,用余光偷看老郑,他没说话,掏出钱包,很快就买到了去南昌的车票。
       小滕想知道我对他的照相技术是否满意,老滕关切地问我还拉不拉肚子,我一一作答。还有四十分钟发车,老滕小滕聊兴正浓,老郑却以吃早餐为借口,拉着我往外走。老滕小滕立刻跳到另一频道,职业的笑容又浮现在他们脸上,说再见的神态像极了初次见面招揽生意的模样。快出大厅时,老滕叫住我,几步追了上来,凑到我耳边神秘地说:别去路对面那家早点铺,那女的得过肝炎。
       发车时间早过了,乘客陆续还在上车,司机连人影都看不见。百无聊赖中我看向窗外,一辆从九江开来的旅游大巴刚停稳,老滕小滕和几个摩的司机立刻拥上去,堵在车门前,满脸兴奋。
       老滕和小滕运气显然不错,没多会儿就和一位三十多岁戴着墨镜的女人聊了起来。小滕蹲下身似乎在逗女人的孩子玩。老滕掏出了他的宝贝地图,指指点点,激情万分地比划手势。我和老郑透过车窗默默看着这一切。老郑说,他都能猜出此刻老滕都给那女的说了些什么,我心领神会地笑了。
       一车游客散光,只有少数几个摩的拉到活,小滕就是其中一个。不知为何,那母女俩选择了他,老滕独自一人留在原地讲着手机。车在这时发动,慢慢开出婺源车站。我收回目光,略带伤感地看老郑。他骂我矫情。
       这才是第一趟车,凭老滕那锲而不舍的精神,我赌他今天肯定能拉上活。
       我相信,就是觉得他和小滕这对黄金搭档拆掉了有点可惜。
       神经病,你这是无病呻吟。他们根本不在乎这些虚的,只要能拉到客,赚到钱就行。
       忽然发现我居然不知道老滕和小滕的名字。问老郑,他也摇头,说知道了他们名字又能怎样?想想也是,除了老滕小滕这两个代称外,其他的一无所知,甚至都没留下一张合影。
       2007年5月18日
       [责任编辑 那 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