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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一张桌子的社会几何原理
作者:晓 航

《人民文学》 2008年 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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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引子:制作二人组
       当年,在这个城市还拥有干净的空气时,人们总能在夜晚看到大批流星出现在城市北部。
       后来,一切变得浑沌起来。空气里开始弥漫起呛人的烟气,水源枯竭污浊,一片片高楼大厦拔地而起。这个城市越来越脆弱与肮脏,它的一些透明的本质一去不复返,某一天,人们忽然发现,那些曾经辉煌的流星早已不辞而别。
       因此当这个城市面临尴尬难堪的时刻,产生了一批又一批的怀念者。他们由于某种无法名状的失落感,总是下意识地来到仍然拥有相对丰富自然资源的北部,他们在河流、树林、湿地旁边流连。几年前,一个聪明的开发商也跟随人们来到这里,当他穿过河滩上一大片一大片的蒿草时,不禁向人们打听起了城市清纯的过去。人们向他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令人无限遐想的流星雨。于是他沉醉了,最后他下决心在这里开发一个小区,名字就叫做星流湾。
       几年之后,星流湾矗立起来,由于良好的位置以及精巧的设计,它逐渐在城市的众多小区中崭露头角并变得闻名遐迩。整个小区是一种现代开放式风格,人工景观与自然景观结合得非常巧妙,视野舒缓而开阔,关键是它对于自然的依赖而产生的宁静气息吸引了众多整天疲于奔命的人们渐次到来。
       来到这里的有企业主、有律师、有教授,也有IT人士,他们下决心成为这里一员的过程基本一致:一开始也就是想来看看,可是甫一到达。他们就被这里特殊的怀念气质感动了。然后,几乎是瞬间,他们就决定要成为这里永久的居民。
       随着小区的扩展,到来的人群也越来越复杂。他们未必是居住者,很多只是出于偶然才与小区有关的人。比如。像赵晓川和沈明飞。他们没有钱也没有明确的职业,他们的身份就是无数个城市中无数个时间片断的过客。那一天,他们刚刚从城际长途汽车上下来,步行了大概几公里,在漫无目的之中走进了星流湾。那是个明媚春天的上午,赵晓川正背着重重的旅行袋有些吃力地走着,他的额头已经见汗了,他边走边浏览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他在这个城市曾经呆过一阵儿,后来为了追求一种自在的生活离开了。没想到,多年之后,偶然重返此地,这里的变化竟是如此之大。他们不知不觉地走进星流湾,这时沈明飞忽然停住了脚步,他怀抱着地球仪,抽抽鼻子,扭着小小的脑袋向四周看看,然后摘下墨镜果断地冲着赵晓川喊道:“赵叔,等一下。”
       “怎么了?”赵晓川停下脚步,回过头问。
       “你闻到什么了没有?”沈明飞仰着小脸问。
       赵晓川仰头闻闻。然后摇摇头。
       “我怎么觉得有股香气?”沈明飞说。
       赵晓川再次嗅嗅,但是还是没闻到什么,于是他漫不经心地说:“也许是春天吧,春天的空气里总会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却令人欣慰的味道。”
       “我们还要往哪里走?”沈明飞问。
       “不知道,就是向前走吧。”赵晓川说。
       “干脆,我们就在这里停下来吧,我喜欢这里。”沈明飞说。
       “这里,你肯定?”赵晓川问。沈明飞肯定地点点头。赵晓川于是抬头向四周望望,远处是起伏而和缓的山峦,一条河静静地在阳光下闪烁,近处是一片片宁静的现代建筑,树木、巨石散落其间,不错,沈明飞的眼光很不错,很明显这是一个好地方。
       “好吧。就在这里吧。”赵晓川爽快地同意道。他一贯相信沈明飞的直觉,再有他是一个随遇而安的人。凡事不是那么较劲。
       就这样,在沈明飞的建议下,赵晓川决定在星流湾开始他们新的生活。开始新生活最重要的事情是找到一个落脚点,还好。赵晓川只花了半天就租到了一个地下室。地下室很大,有几件简单的家具,只占了地下室很小的一部分。剩下的一部分空空荡荡的。安顿下来之后,赵晓川就马上开始找工作,他最先想到的是靠自己的飞行特长去碰碰运气,但是显然这个城市的人们并没有飞行爱好,没有跳伞俱乐部。后来他想到自己曾干过推销员就去人才市场毛遂自荐,可没想到,人才市场到处充斥着这种人,他们四处奔走,见人就哀求,就像浅水里的鱼一直等待鱼网下来从而获得解救一样,可那鱼网似乎永远不会光顾。束手无策之间,赵晓川又想起自己曾经学过外语,他在一个网吧登了广告,声称自己可以去做家教。这一回市场有了反应,有几个家教公司随即找到了他,可是给的活儿却并不如人意,工作时间少不说,报酬也不高,上课的路程又远。他们说现在真正的外教越来越多,本土的已经不吃香了。
       赵晓川就这么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地打着零工,在勉强维持着生活的过程当中不断感到生活的压力。沈明飞当然没有什么压力,他每天就是如饥似渴地看着各种连环画。看累了,他就抱着地球仪从地下室里钻出来,在小区里很有派头地踱着步,并时时如同大人一般眺望远方。
       沈明飞九岁,自从几年前赵晓川把他从老家接出来之后他就没再上过学。他不爱上学,他最大的爱好就是半真半假地搀和到成人社会之间,取笑般地看着大人们的行为处事。沈明飞散步的范围很广,有一天。他走出星流湾,在附近的商业街,他停在了一家高级家具店门前。他把墨镜推到头顶,透过窗子,仔细看着那些上好的实木家具,那些花样繁多的家具引起了他的思考。下午。他叫来了赵晓川,他指着窗子中的一张桌子说:“赵叔,你不是在桌子方面有自己的想法吗?”
       “是啊,我一直想为某个人做一张出类拔萃的桌子。”赵晓川说。
       “你既然能给一个人做,为什么不能给许多人做呢?”沈明飞反问。
       赵晓川听了一愣,反问他:“你有什么想法?”
       沈明飞接着说:“你看。这个小区是所谓的高档小区,那么一定有很多附庸风雅的人,如果你能做出有特色的桌子,不是这种家具店里的大路货,而是那种质朴的、手工的桌子,人们一定喜欢,他们一定会买,这应该是一个非常好的商业机会。”
       “太好了——”赵晓川听到这儿频频点头,“这真是一个绝妙的主意。我们有饭吃了。”他由衷地感叹道。
       二 桌子的第一条腿:未来
       沈明飞的成人思维,使赵晓川开始了他的制作生涯。
       他回去之后没有丝毫耽搁,就把地下室的另一部分隔开做成一个简单的工作室,然后开始了崭新的工作。手工制作原不是一件困难的事,赵晓川年少时曾学过木匠活儿,现在也算重操旧业。困难在于设计,要做出卓尔不群的桌子没有出色的设计岂不是天方夜谭?好在赵晓川琢磨桌子的事情已经很久了,他有不少加工多次的腹稿。
       两个星期之后,第一张手工桌子制成了,它的样式朴实,散发着一种笨拙的手工精神。随即,沈明飞就去小区中散发小广告,他的独特形象以及小大人的气质很快就引起了人们的注意,人们在对一个孩子的半信半疑中洋溢起一股掩饰不住的兴趣。几天后,就有人光顾了赵晓川的地下室,经过几分钟交谈。第一张桌子被迅速订走。第二天,又有客人来,他简单地看了看赵晓川的设计,就毫不犹豫地下了一张订单,并且支付了异常丰厚的订金。
       生意就这样渐渐好了起来,但是赵晓川并没有急着扩大生产。他的订单接得很有节制,他的想法是应该执行少而精的销售策略,要像对待艺术品一样对待每一张桌子,因为每一张桌子都是拥有独特灵
       魂的。赵晓川的努力得到了客人们的赞赏,由于他的桌子个个迥异新颖,售价也开始大幅提高。在卖出十张桌子之后,他于一天清晨,在地下室的门前得意地竖起了一只木牌,上写:手工桌子工作室。看着那几个字,他心里想:是该想想自己的那张桌子了。
       工作室的牌子竖起之后,到来的第一个人是彭博。那一天,赵晓川正在挥汗如雨地干着,一个平头方脸的人悄悄走了进来。他戴着一副黑框眼镜,走路时悄无声息,若有所思。赵晓川起初并没有听到什么,他一直在专心致志地对付一张桌面,彭博就默不作声地站在一旁看着,过了好长时间,赵晓川回过头忽然看到了一个人,他吓了一跳,一怔之后,他忙问道:“您有事?”
       “没事,看看。”彭博不咸不淡地说。
       “好吧,那请自便。”赵晓川说,然后又自顾自地忙起来,最近常有客人过来参观,他习惯了。
       彭博就接着站在他背后认真看。赵晓川忘我地工作着,他几乎不记得还有别人存在。他不时地用毛巾擦汗,不时地在木头与木屑之间沉思。
       很久之后,彭博看够了,转身默默地走了。
       第二天,第三天,彭博依然这样一言不发地往返。终于,在第四天中午时分,当赵晓川又完成了一张桌子之后,彭博开口了,他说:“赵先生,也给我做一张桌子吧。”
       “好啊!”赵晓川说,“不过,我现在订单很多,您可能得多等一些时候。”
       “等待没什么,我只是需要你全力想象,如果令我满意,我会出三倍的价钱。”彭博说。赵晓川听了一愣,他想这是哪里来的财神爷?
       过了一段时间。彭博的桌子准时交货,他果然很满意,但是在收货的那一天。他又对赵晓川提出了一个要求,他说:“赵先生,你能给我做一套家具吗?”
       “家具?”赵晓川听了有些吃惊。
       “对,就是桌子、椅子、床、衣柜,反正是一整套的。”彭博说。
       “可是我不是专业木匠,我是个业余的,只会做桌子啊——”赵晓川诚实地说。
       “专业业余无所谓,如果你能做出特色,我愿意出五倍的价钱。”彭博说。
       赵晓川想了想,他觉得价钱虽好。可是难度太大。就在他刚要张嘴拒绝的时候,坐在一旁正看连环画的沈明飞已经迅速放下地球仪,坚决地喊了一声:“成交!我们什么都能做。”
       赵晓川就这样接下了一个困难的大订单。他感到了压力,他仅仅是一个简单的桌子爱好者,但是现在有人让他做一套家具,这实在令他为难。赵晓川开始一遍又一遍地去逛商业街上的家具店,还买了一些书回来做参考。他先学习了一些木匠的基本手艺,然后勤加练习。接下来就是钻研设计,可是这太难了,这就好像让一个初出茅庐的孩子创造整个世界一般。还好,功夫不负有心人,就在一天晚上,他在打量几块断木时,忽然有了一个主意,为什么不能把北美的木制风格与非洲的自然风格结合起来呢?这样出来的东西不仅简单现代,充满创新,更可贵的是它容易制作。
       于是。赵晓川动手开始干。从简入繁,他先做了一张桌子,然后又做了一把椅子。做完之后,赵晓川为了慎重起见,他把彭博请过来看看。彭博如约而至,他认真地看了很长时间,久久无言。赵晓川因为彭博的神态有点心虚,他忐忑不安地问:“您说行吗?”
       “非常好,很奇怪,但是非常好。”彭博诚恳地说。
       赵晓川如释重负地喘了口气。
       “不过。我又有了一个想法,我们的订单能不能改变一下?”彭博说。
       “怎么改?”赵晓川问。
       “鉴于你们出众的设计才华,我有一个不情之请,你们能帮我设计一个小镇吗?”彭博问。
       “什么?”制作二人组一听,立马愣了。
       “实话实说,我就是星流湾的开发商。”彭博自我介绍道。“我想在星流湾的南面再盖一个拥有梦幻与未来色彩的小镇,因此,我特别需要帮手。”
       “这,这。这,我们干不了。”赵晓川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似的,他想这回他说什么也不能答应,也答应不了啊。他说:“您这么大的老板手下应该有不少顶级设计师啊,他们一定能干这些事儿。”
       “有是有,但是他们天天想的只是怎么蒙我的钱而已,他们从来就是对付,作品之中没有任何有关未来的想象力,比你差远了。”彭博说。
       “我不行,我就是一个业余木匠。”赵晓川连连解释,他很少会受到别人这样重大的信任,因此完全接受不了。赵晓川接着说:“您要是认为设计师不行,您可以把他们都开了,再找好的使一”
       “嗨,话是这么说。但是要命的是,对于所有关于未来的设计我在当时都看不出好坏,因为,我自己几乎无法想象未来,只有过了很长时间之后,别人告诉我,那些设计都是水货,我才知道真相。”彭博说。
       “您为什么自己无法想象未来?”赵晓川问。
       “那是多年前的一次施工事故,当时我正在工地,一根钢筋从天而降,插进了我的头部,我命大,没死,身体也没多大异样。但是自此以后我的头脑在大部分时间里都无法想象未来是什么样子,医生告诉我说,是脑部的额叶受损了,这个位置正好是人类的头脑用来想象未来的。”彭博说。
       赵晓川明白过来,看来这个彭老板确实不同于常人,于是他问:“那么就您现在残存的想象力来说,未来对您是什么样?”
       “对我来说,未来似乎就是一座空空如也的房间,里面好像什么也没有,偶尔的时候,我会觉得里面出现了几张桌子、椅子什么的,但大多数时候我并不清楚它们什么样。”彭博苦恼地说。
       “既然如此,您怎么认为我的桌子好呢?-”赵晓川问。
       “你的桌子显然是关于现在的,我对于现在倒是知之甚多,因此我打赌你对于未来的设计一定很精彩。”彭博说。
       彭博提出了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他面临的问题是奇怪的少有的,但是他的问题却体现了一个现实中真实的悖论。那就是,那些负责策划人们未来的人往往对未来一无所知。许多滥竽充数者正是打着各种明媚的旗号采取敷衍塞责或者十足欺骗的手段,轻而易举地获得了利益。这也许就是促使彭博寻找一些真正确知未来的人的原因。
       赵晓川根本没有能力接下这个任务,但是又觉得这是个机会,他想如果他能帮上这个老板的忙,那么将来他的工作室肯定会有很大的发展。为了更好地生存,赵晓川决定做点什么,他坐在那张旧沙发上沉思,搜肠刮肚翻来覆去地想,整整坐了一个下午之后,他终于想出一个办法。
       这个办法说来简单,就是去找人来帮忙。赵晓川想到的人选是谢斌。
       谢斌是赵晓川的大学同学,两人上学时是莫逆之交。谢斌交游广阔,特别善侃,他知识丰富几乎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最常见的情景,就是在学校某个小酒馆里,谢斌八两未醉,手势雄健地高谈阔论,旁边一干无知听众无不摇头晃脑,面带惊奇之色沉浸其中。
       赵晓川大学毕业后就和谢斌分开了,但他和谢斌一直保持着联系。很凑巧,谢斌目前就居住在这个城市。与赵晓川窘迫的生活相比,谢斌基本上算得上是半个成功人士。他现在是这个城市里小有名气的未来学家。未来学,顾名思义就是以事物的未来为研究对象的学科,这个听着不太靠谱的学科涉及的范围很广,包括社会、科学技术、经济、军事等方面的预
       测。建筑系出身的谢斌主攻方向是社会预测,因此特别适合彭博的任务。赵晓川本来因为自惭形秽并不打算告诉谢斌他来到了这个城市,但是,到了这个关头,他能想起的合适人物只有他,于是他不得不硬着头皮来请谢斌帮忙。
       还是同学情感深,一听到赵晓川召唤,谢斌果然迅速地如约而至。那天赵晓川正在干活,这时一个长着金鱼眼的胖子一头闯了进来,他戴了一副很文气的眼镜,头上略略秃顶,嘴唇油光瓦亮像涂了唇膏似的,他甫一进门,就高声喊起来:“老赵,老赵,在哪儿呢?”
       “这儿呢,这儿呢。”赵晓川直起腰放下木工活连忙招呼。
       谢斌飞奔过来和赵晓川热烈握手。
       “老赵,你也太不够意思了,来了这么长时间也不告诉我一声。”谢斌埋怨道。
       “嗨,不也是刚决定在这里呆下来嘛,所以马上通知阁下啦。”赵晓川说。
       谢斌上上下下打量了赵晓川一下就说他没变,赵晓川自谦说老了,不中用了,正寒暄着谢斌忽然注意到了周围的环境,他前前后后看了一遍,然后奇怪地问:“咦,老赵,怎么似乎改行当上木匠了?”
       “唉。不是似乎是真的,为了谋生没办法啊。”赵晓川惭愧地回答道。
       谢斌闻言,饶有兴趣地走到几张完工的桌子之间,领导一般仔细检查了一番。没想到,那些手工桌子样子非常特别,谢斌看了忍不住喝彩起来。正看着,他一抬头,发现不远处一个梳着偏分,神情老成的小家伙正抱着地球仪审视着他。
       “这挺有派头的小家伙是谁啊?”他问赵晓川。
       “他叫沈明飞。”赵晓川说。谢斌听了一愣,然后端详了一下沈明飞,会意地点点头,说了一句:“像——”
       “据说你是专门预测未来的?”沈明飞发问道。
       “那是。”谢斌大大咧咧地说。
       “预测跟算命有什么区别吗?”沈明飞又问。
       “嗤,小孩,你懂什么?”谢斌不屑地一笑,“我们是用科学分析的方法对未来进行预测,和算命当然不一样了。”
       沈明飞听了,镇定地想想说:“可是据我所知,未来是无法确知的,人类从来都是从自身现状臆想未来的。”
       谢斌听完一愣,他觉得这小孩有点不一般。
       “未来确实是无法完全预知的,但是人类并没有因此放弃预测,事实上人类的许多预测指导了很多未来事务的发展方向,这方面的例子举不胜举。”谢斌说。
       “那你能举个例子吗?”沈明飞问。
       “比如那个曾经预测到地球同步卫星的英国人克拉克,他在大学中接受过正规的电子技术教育,成名时是一位皇家空军雷达军官。”谢斌说。
       “那么目前你们未来学家最新的想法是什么?”沈明飞紧接着问。
       谢斌撇撇嘴,他有点得意地一笑说:“小家伙,告诉你一个秘密吧,现在,有些科学家正在研究未来如何给地球安上一个整体空调呢!”
       “怎么可能?”一旁听他们对话的赵晓川忍不住叫起来。
       “当然可能,这是我们人类目前最想完成也最接近完成的目标,过不了多久我们就可以完全控制天气了。”谢斌说。
       沈明飞听到这儿,不禁点点头,他以严肃认真的态度对赵晓川说:“行,赵叔,你这个同学还成,嘴相当硬,看样子他能完成你的任务。”
       谢斌听了此说,不明所以地看看两人,问:“你们俩怎么有点想利用我的意思?”
       由于好久未见,这天晚上谢斌住在了地下室,他和赵晓川喝着啤酒,一夜狂聊。谢斌一直掌握着谈话的主题,他滔滔不绝,唾沫四溅。不厌其烦地吹嘘着他这些年成功的人生。赵晓川一直虚心听着,并不时发出长时间的赞叹,同时自卑自己为什么混得那么差,完全无法与谢斌相比。
       终于谢斌喝光了所有家里的酒,又吃光了所有家里的食物,当他再次谈起对未来世界的看法时,赵晓川适时地开了口。
       “老谢,这回找你来是有点事儿。”赵晓川说。
       “什么事,说吧。”谢斌满不在乎地一挥手。
       赵晓川就把事情如此这般地说了,谢斌听完之后第一次闭上嘴,托腮沉思。
       “老谢,我知道这是一件难事,不过不难也不找你啊。”赵晓川说。
       “难不难的倒无所谓,我这人就是能力强意志强,知难而进惯了。”谢斌说。
       “那是那是,正是因为这一点,我才找的你。”赵晓川吹捧道,“如果你把事儿做成了,不仅对你未来学家的名声大大有好处,我估计,收入也相当不错,那个老板相当大方。”
       “不就是兼职为别人编织一把未来吗?”谢斌说。
       “没错,对你来说,专业绝对对口。”赵晓川说。
       “好吧,让我考虑一下。”谢斌回答道。
       第二天中午,谢斌有事先走一步,阳光从窗子的上方渗透进来,赵晓川依然坐在旧沙发里若有所思,这时沈明飞抱着地球仪踱着步走过来,他问赵晓川:“赵叔。你觉得他会答应吗?”
       “按我对这个老同学的了解,他会答应的。”赵晓川说。
       “我也这么想。可我怎么觉得他不知在哪方面,总有那么点不着调。”沈明飞疑惑地说。
       “没事,他只是才华太过横溢因此有点招摇而已。”赵晓川说,“无论如何,他是目前最适合接受我们任务的人选。”
       “既然如此,问题解决了,那你又在琢磨什么?”沈明飞问。
       “我是一直沉浸在谢斌给我描绘的那幅蓝图里,没想到人类的未来是如此宽广。”赵晓川想想说,“差距啊。这就是差距,同为同学,看看人家的境界是多么高远,我是多么低俗。我因此,还想起了自己要做的那张桌子,根据谢斌给我的启发,它的第一条腿就应该叫做未来,它应该被完全做成未来的样子,既触手可及又承载着我们很多的希望,这很重要。”
       三 桌子的第二条腿:超现实主义想象
       赵晓川猜得果然不错,谢斌没几天就给他回了信儿,就一个字:干。于是,赵晓川把谢斌迅速推荐给彭博。
       事实证明赵晓川的判断是对的,当谢斌第一次见到彭博时,他就展现了其超凡的影响能力。谢斌与彭博谈起了给地球安装空调的事情,他用雄辩的语言,有力的证据,以及科学的推测,无可辩驳地描述了这一计划实施的可能性。在他的蓝图中,人类为了避免冷热不均和狂风暴雨,完全可以建造一个极其庞大的智能机器系统。这个系统永远在地球的大气层中漂浮着以调节全球的气候,简单地说。就是给地球加一个罩,在这个封闭系统中,一切气候问题都可以人工控制。
       彭博被这一宏大的想法感动了,事实上这正是他所需要的。他觉得人群中就应该有这样具有广阔视野的观念工程师,只有他们才能指导人类向着正确的方向前进。
       于是,谢斌迅速地被聘为未来小镇的总设计师。由于彭博的条件开得很高。谢斌毫不犹豫立刻走马上任。上任的第一天,为了使小镇更显梦幻色彩,小镇被谢斌命名为“格林小镇”。他觉得这个城市的所有人都读过格林童话,所以这个名字是对未来一个美好的暗示。
       赵晓川得知这一消息时,非常高兴,他觉得如此完美地完成了彭博的任务,这对工作室的未来十分有好处,他甚至都想立刻加买一些木头,等待着大订单的到来。不过世上的事儿总是几家欢喜几家愁,彭博的这一任命也确实引起了另一些人的不满,他们就是被彭博炒掉的一批功成名就的设计师。设计师
       们其实已经着手设计未来小镇的基本框架了,但是正当他们干得热火朝天时,彭博却突然对他们说:停,你们可以走了。他们问为什么?彭博回答道:因为你们缺乏对于未来的激情和想象力。
       设计师们被这一似是而非的借口激怒了,为了报复,他们将有关小镇建设的消息泄露给了星流湾的一些业主。他们告诉业主,不久,在星流湾的南面,一个奇形怪状扁平铺开的小镇将被建立起来。星流湾的业主一听就急了,因为原来开发商在卖给他们房子时并没有提到还要在南面再盖一个小区。如果这个小区盖起来,他们会丧失他们已经拥有的许多权利。比如,其中最关键的就是眺望权。这意味着。当未来小镇升起之后,他们将不再能看到那条流经星流湾的漱玉河是如何蜿蜒南去的,他们也不再能看到远方和缓的山峦是如何静卧在天边的。
       业主们就此展开了大规模维权活动,星流湾管理公司不得不开始了与业主的艰苦谈判。起初,业主们并不退让,现在这个城市的人们对自己权利的维护认真了许多,后来公司公关部的经理提出了些补偿办法,业主阵营才有所松动。但是,即使如此,业主阵营的退步依然是微不足道的。为难之时,总设计师谢斌应邀出马了。新总师果然出手不凡,他把几名关键的业主代表邀请到他的新办公室,让大家站在窗边一起向南眺望,然后抛出了他精彩的天空设计论。
       他说,首先眺望是需要意义的,眺望必须有具体的形式才具有实在性。如果仅仅是固定不变的自然景物,由于人类拥有一种情感适应能力,所以看多了一定会无可无不可。而如果格林小镇建立起来,星流湾的业主们将会看到由各种建筑打造的梦幻一般的天空。特别是在夜晚,人们将会看到由各种灯光组成的一个飘渺仙境,随着灯光不断变换,仙境就会如同万花筒一般绝不会重复,与现在星流湾夜晚的一片漆黑相比,那简直是高下立判。所以。格林小镇的建设不仅不会剥夺人们的眺望权,而是反向扩展了它。谢斌预言,格林小镇将不仅给予人们一种白天的天空盛宴,它还会提供给人们一种远离尘嚣的夜晚视觉梦幻。
       谢斌的描述简直太精彩了,业主代表们在他的描述中情不自禁地站到了一起,他们手手相握,肩并着肩,共同虔诚地凝望着南方。而此时,谢斌指着远方的空白,声情并茂地说:“看,那就是我们渴望的未来,充满希望,充满梦想,让我们鼓起勇气去拥抱它们吧——”
       “太好了,干脆连更南边的启望庄也盖上房子吧。”业主代表们听到这儿激动地表示说。
       “太棒了,这是多么美妙的建议啊,我也一直盼望能让这种幸福的生活无限延伸下去。”谢斌说着不失时机地抓住大家的手,同时他也飞快地转过头向参与会议的公司秘书眨了眨眼,让她把业主们这个由衷的建议记录下来。
       星流湾的业主起义就这样被谢斌的云山雾罩轻而易举平息了。秘书把谢斌与众人的谈话记录拿给彭博看,彭博边看边拍案叫绝,这正是他要找的人。也正是他要寻找的方向。会议记录中有一点引起了彭博的注意,那就是有人提出要在启望庄盖房子,这真是一个大胆而绝妙的主意。启望庄的位置比现在的格林小镇还好。因为漱玉河从星流湾边缘经过,穿过规划中的格林小镇中央,到了启望庄就分成两支各自向不同方向流去。启望庄正好夹在两河中间,在那片柔软的土地上完全可以看到河是如何展开两翼向远方飞翔的,在城市里,这种景象绝对是梦寐以求的。因此,从商业上讲绝对值钱。
       彭博就此动了心,可是当他的新主意刚往启望庄一转,启望庄抗议的人们就已经到了。
       启望庄来的是一支混合大军,他们是由农民与画家组成的。这种有趣的组合颇具历史渊源,启望庄原本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村庄,那里的农民和别处的一样,他们祖祖辈辈耕作在老天爷赐予他们的土地上。但是,上个世纪末的某一天,一个画家的偶然造访改变了启望庄的一切。那一天,他乘船而来,船顺着漱玉河一直漂流,当船经过启望庄时,他兴之所至下了船。走进启望庄之后,在村口的那棵大树下,他站在一块巨石上抬头远眺。此时,映入眼帘的是不远处葱郁的河水正分成两部分,绕过这个安静的村庄,生生不息地远去。这一醉人景象,立刻把画家感动了,他想,这儿难道不是一个他寻找了很久,充满灵感的地方吗?于是,片刻之间他决定在这里居住下来。这本来是一个纯粹的个人决定,没想到的是他的这个行动竟如同开启了一道闸门一样,引发了一股巨大的洪水。不久,全国的画家艺术家纷纷闻讯赶来,他们一到这儿,立马就做出了同样的决定:定居。就这样,在仅仅一年之后,启望庄的居民有一半变成了画家。他们与农民们同吃同住、互相交往、互相关爱,很快两种人就融合在了一起。
       这一回,从启望庄来的就是这样一支混合队伍。他们来的原因也是听说有人要在启望庄的北面建一个休闲小镇,这是他们坚决反对的。画家们当然是异议的主心骨,农民们虽然人数众多,但是基本上是被画家们鼓动裹挟而来的。画家们认为,如果小镇建成。不仅整个地区的田园风光会被毁坏,更重要的是,那些新落成的建筑将阻挡秋天从北面飘来的落叶。这样画家们将会失去在秋天制作叶子的生意。这几年,启望庄画家们制成的叶子工艺品已经闻名遐迩。一到秋天城市里的人们总是蜂拥而来,在庄里面到处寻找工艺品,这使得贫寒的画家们收入不菲。
       农民们也同样反对,他们的理由相似,因为北方秋天风大,环保局为保护漱玉河的水质,年年秋天会雇人在河里打捞落叶,所以如果树叶被挡住,农民们就会失去在秋天打捞落叶的工作,这同样让他们损失了一笔不小的收入。
       第二次抗议的浪潮更不好应付,公司公关部节节抵抗之中,逐渐败退,不得已有人提出还是得请新来的谢总师出面。他们表面的理由是谢总师能力超强,上一回合在与民众的斗争中轻而易举取得了完胜,现在理应能者多劳。实际上,这是有人怂恿的结果,那些不服气的人颇为阴险地想:你上回行,难道这回还行不成?
       但是没想到的是谢斌再次表现绝佳。当他被推入抗议人群后,他以不畏艰险的精神,再次举重若轻地提出了解决办法。这一回,他的总体战略是分而治之。首先,他向画家们提出,在新的小区中可以大量种树,树种完全可以和现在这个地区的一模一样。这样,只要在秋天,北风如期到来,画家们仍然可以收获大量的叶子。而对于农民,谢斌则采用了另一种方法。他用的是他最拿手的“未来编织法”。他以最纯朴的语言和农民谈起了人生与命运,他告诉农民们要善于、要敢于通过改变观念来改变自己的命运。他展望了这个城市未来的发展远景,鼓励农民们参与到整个城市的现代化进程中去。他说:“你们难道就希望一辈子捞树叶吗?那才能挣几个钱,你们为什么不去找一份更赚钱的工作?”农民们惊奇地问:“哪儿有更赚钱的工作?”谢斌回答:“就在眼前啊,星流湾小区里有那么多有钱人,为什么不去赚他们的钱啊?在我看来那些钱都淹你们的脚脖子!”
       由于谢斌巧妙的分化工作,抗议队伍产生了分歧。首当其冲的是农民们,他们的城市化梦想被谢斌适时催化了,他们纷纷议论说:对啊,那个胖子说得
       对,我们不该再捞叶子,我们得去赚有钱人的钱,比如去星流湾找点零活儿干,这才是正路。画家之中也有所分裂,一部分是由于谢斌提出的补偿方案合情合理退出了,另一部分虽不满意解决方案但是因为来回谈判拖的时间太长,他们觉得耽搁不起,就也回去画画了。只有一小部分还在坚持抗争,但是不久之后,他们就发现他们实在受不了这个胖子。他也不知从哪儿来的能量,一上来就能讲四五个小时,他不仅思维缜密,而且滔滔不绝,具有一种天生的演说疯狂。往往一天下来,谢斌把画家们说得痛不欲生,让他们总是带着办了错事又无法悔改的自怨自艾的心情离开谢斌的办公室。
       “这他妈真不是人干的活儿,以后我再也不去了。”一次谈完之后,一个画家走出谈判室,立马痛哭流涕起来,他崩溃了。
       就这样,不久,谢斌再次胜利的消息传来。那些残余画家终于扛不住,散了。得到消息的那天,赵晓川刚刚忙完工作,腰酸腿疼之中他停下来抽烟休息。地下室里非常安静,此时沈明飞抱着地球仪走进来,他把消息告诉赵晓川。
       赵晓川抽了口烟颇感欣慰地说:“看来我们这一步棋是走对了,谢总设计师果然水平不一般。”
       “但是,我对他总有那么点怀疑,又不知道哪里不对。”沈明飞想想说,他总觉得这个胖叔和连环画上的人终有某些不同。
       “别疑神疑鬼了,谢总师的成功对咱们很有实际意义,你看咱们的订单增加了多少!”赵晓川说。
       “这倒是。我们的经济效益真的都是拜托胖叔的帮忙——”沈明飞感叹一声。
       “不仅如此,谢总师的表现总是给我思想上的启迪。”赵晓川说,“他的行动让我想起了自己那张桌子的第二条腿,我觉得在生活中,除了脚踏实地之外,想象力还是很重要的,有时甚至需要超现实主义想象。人类如果丧失想象生活肯定味同嚼蜡,因此我打算把桌子的第二条腿命名为想象。”
       四 桌子的第三条腿:未来主义画家的反抗
       谢斌的再次胜利使他赢得了公司内部彻底的尊重。
       实际上,与业主的纠纷是房地产企业面临的最棘手的问题之一,谢斌没有利用传统的黑道恐吓与白道威慑,而是仅仅依靠自己对于未来超绝的想象以及对现实的积极解决就使矛盾化于无形。这种空手入白刃的功夫使人们由衷地佩服。人们感叹说。这才是真正的设计师,他不仅设计物质的外壳,更重要的是,他依靠设计人们未来生活的方向赢得了整个世界。
       但是,事情总有例外,胜利从来不是完美的。在抗议大军退潮之后。人们惊奇地发现竟然还有个别人苦守权利的孤岛。那是一个女画家。她长得单薄而清秀,看上去总有点郁郁寡欢。据说她是众多画家中比较有名的一个,办过自己的画展。她个性怪异,独来独往。当众人聚集时她不去扎堆;当众人都退缩以后,她依然故我地坚守。她总是一个人来,一来就是八个小时。她从不叫嚷呐喊以引起注意,只是默默地在售楼处对面的草坪上静坐,让人甚至怀疑她在日光浴。能略微表明她身份的只有那个她总带着用来抗议的牌子,可是那个牌子上面没有写上任何一句口号,只画了一张古怪的画。
       没人搭理她,这个世界就这样,如果你势单力孤,受了欺负也不叫唤,那人们就继续欺负你,继续把你视若无物。不过她的古怪行为还是引起了有心人的关注,这个人就是彭博。他来公司时看到过她好几次,他一直不知道她在干什么,终于有一天,彭博把车停在路边,然后走过去特别好奇地问她:“你来这儿到底想干什么?”
       “我来抗议啊,这都看不出。”女画家淡淡地说,好像这事与她不相关一样。
       “你来抗议什么?”彭博又问。
       “抗议那个传说中的未来小镇。”女画家简洁地回答说。
       “很多人都曾经反对过,但是他们最终撤退了。将来这个城市所有的土地都会盖上房子的,这是个趋势,抵抗不了。”彭博耐心地劝说道。
       “我可不管什么趋势不趋势。”女画家淡淡地回应说,“我只知道谁打扰了我的生活,我就向谁说NO。”
       彭博听了笑笑说:“画家们是比较敏感,其实一般人看来,秋天里叶子的多少并不那么影响生活。”
       “我可不是为了什么叶子,我有自己的原因。”女画家说。“很久之前我就来到了这个城市。之后,我一直想找一个能安家的地方。我找了很久,有一天,我偶然来到这个地方,忽然闻到一种久违的芳香,就为了这种香气,我决定在启望庄定居下来。”
       “是吗,你闻到的是一种什么香气?”彭博饶有兴趣地问。
       “我说不上,也许是一种现实生活的芳香吧。”女画家想想说。
       彭博听了显然有些不解,他低头沉思了一会儿,抬起头又看到女画家那块牌子上的画,画面上一个长发女子清晰地坐在一片蒿草之中,脸上戴了一张面具。她双手抱在胸前,整个肢体的姿态异常陶醉。彭博看了心里一动。
       “我闻到的那种芳香来自正北方,我断定,未来小镇建立起来之后,它一定会被阻挡,所以我坚决反对。”女画家说。
       彭博点点头,良久之后,他对女画家说:“你的反对相当有趣,你给了我一个奇怪的理由。这个理由非常有想象力,能请问你尊姓大名吗?
       “龙丽。”女画家说,“你也许没有闻到过那种芳香,但是那不代表它就是想象。它是现实,我想肯定是人们对于生活麻木了,所以他们才从无感受。”
       彭博听了笑笑说:“好吧,也许是我搞错了。但是我猜,这个牌子上一定是一幅关于芳香的绘画。”
       “是的。”龙丽回答道。
       “你还有什么别的画吗?我觉得你的思维说不定会对我有很大的启发,我这个人十分需要启发。”彭博问。
       “我有,很多种,就不知道你喜欢哪种。”龙丽想想说。
       就这样,一次意想不到的对话造就了一次意外的探访。
       一个星期之后,彭博拜访了龙丽。龙丽住在启望庄的一个小小的农家院里,院子不大,但是绿意盎然,充满着田园的味道。龙丽在厢房接待了彭博,厢房是龙丽的会客厅兼卧室,屋子里有些凌乱,到处摆满了画。
       一坐下来,彭博就开门见山地问:“画呢?”
       龙丽说:“我准备了一些,你看吧。”
       龙丽于是搬过来一些画,彭博一张一张仔细地看。那是一些好似随手涂鸦的钢笔画,跟上回的那张很像。画面上龙丽题了字,名字叫做“一个美女的日常生活”。
       “在你的眼中,日常生活似乎很美好。”彭博笑笑说。
       “是的,我就是一个女人,没有什么远大的想法,我最在乎的就是,我在这一刻过得好不好。”龙丽说。
       “你还有别的画吗?”彭博这时问。
       “有,去我画室看看吧。”龙丽说。
       彭博来到龙丽的画室,画室很宽大,在院子的正房。一张工作台摆在屋子的东头,不少颜料散落在地上,七八张高大的油画由东向西并排排列着,每一幅都几乎高达房顶。彭博仰起头认真而仔细地看着那些画,画面是一些显著的城市建筑,它们都被异常夸大或者变形,在这些巨物之间充斥着一些不明所以却精确相连的东西。画面的色彩是夺目而鲜艳的,体现着某种令人惊异的速度和改变。每张画似乎都自成一体,但是放在一起又好像共同表达了某种相同
       的感受。
       “怎么样?”龙丽过了一会儿问彭博。
       “挺好,”彭博点点头,“这些画似乎正是我需要的,它们表达了什么意思?”
       “这是未来主义的画法。”龙丽说,“这个画派诞生于一九。九年,大致到一战结束时就寿终正寝了。这个画派特别激进,拥有革命与战争的激情,它强调科技与工业对人类生活的彻底改变,要求废除传统中的一切。”
       彭博听着龙丽的介绍频频点头。
       “复兴未来主义绘画,可以说是启望庄画家们的一种努力。”龙丽说,“因为我们发现,在这个时代,人们总是不由自主地问他们自己,未来在哪儿?未来的意义是什么?因此,作为画家,我们觉得我们有必要参与社会的这种探讨,进而给出我们自己的答案。”
       彭博听到这儿心里终于一动,他暗暗想:恐怕是找到了。我要的不正是这些吗?我不就是一个异常渴望未来的人吗?于是彭博想想说:“你说得不错,所有这些有关未来的画我都买了。”
       龙丽听了一愣,她看看彭博说:“彭老板你可想好了,画可不少。”
       “我当然想好了,我比所有人更需要未来,因为我根本无法想象未来。”彭博说。
       过了几天,彭博去取家具时与赵晓川进行了一次讨论。他把他遇到一个女画家的事和盘托出,他谈了不少这个女画家的情况,他认为这个女画家是个奇怪的人,表面上是一个未来主义画家,但是实际上她对现实更感兴趣。
       后来他问了赵晓川一个问题,他说:“你觉得这个人矛盾吗?”
       赵晓川想想说:“不算矛盾,在这个世界上,有的人为了今天工作,有的人为了明天工作,但是这仅仅是工作,他们的兴趣也许只是在昨天。”
       “是啊,她也这种看法,她说:她画那些画只是因为市场上卖得好,因为人们特别需要未来而已。可从她个人的角度来说,她并不怎么关心未来,只想活在现在。”彭博说。
       “有道理,是实话。”赵晓川承认道。
       “所以她的话让我思绪万千,”彭博说,“你看,我是一个无法预测未来的人,因此我觉得我比正常人痛苦,但是按照她的说法,如果不是每个人都必须想象未来。那我就会和你们同样快乐,我不就问题全无了吗?”
       赵晓川听到这儿,不禁击节赞赏,他说:“这话真是在理,没错,并不是每个人都需要未来,很多人只需要现在,他们认为此刻就是永恒。”
       谈论之间赵晓川想起了自己的那张桌子,观念之中,当一切冲着想象与未来发展之时,一个表面的未来主义画家出现了,她虽然兜售未来主义作品,却以她内心朴实的现实主义情结成功地抵抗了未来,那么那张桌子的第三条腿是不是应该叫做反抗?或者叫做关于未来的中和与反抗呢?
       五 桌子意想不到的面:来自睡眠的偶然
       桌子工作室的门被再次敲开时,赵晓川依然在挥汗如雨。
       进来的女孩样子很乖,她长得很小巧,脸上带着一副迷人而温暖的笑容。沈明飞正煞有介事地坐在一张桌子前,手里拿着一支鸡毛笔,他现在的正式职务是工作室的书记员。因此,当他看到有人进来时,就晃着他油亮的小分头喊道:“请过来登记一下。”
       女孩笑笑走过来,奇怪地看了一眼沈明飞旁边的地球仪,沈明飞这时问她:“请问尊姓大名?”
       “林岚。”她说。
       “要做什么风格的,请先大致说一下。”沈明飞挥动鸡毛笔飞快地写着。
       “我不做什么,我找人。”林岚继续温和地笑着。
       “找谁?”沈明飞问。
       “找一个胖子。他叫谢斌。”林岚说。
       此时赵晓川注意地抬起了头,他客气地询问林岚和谢斌的关系,林岚坦率地告诉他,他们是情人。赵晓川一愣,但是他并没有继续探询什么,而是直接把谢斌的工作地点告诉了她。
       林岚依言去了星流湾管理公司,她是在公司一个大的阶梯会议室里找到谢斌的。会议室很大很现代,林岚进来时,屋子里有点黑。谢斌正在讲课,他站在讲台前正用Power Point给众人展示未来学发展的历史,听众们是公司里的设计师以及其他一些职员,大家津津有味地听着未来学是如何从科幻小说那里接过接力棒而奋力跑向科学的。谢斌滔滔不绝地讲着。他大幅度地挥动着双手,整个身体呈现出一种饱满的激情,听众们一直被他吸引着,随着谢斌的一举一动呼吸沉醉憧憬。
       林岚悄悄地找了一个地方坐了下来,她平静地听着,嘴角甚至噙着微笑。这时谢斌又展示了一张图片,在灿烂的星空中,一些飞行的金属物飘浮在地球的上空,它们黑压压地覆盖着地球。
       “看,这就是我们人类未来的智能天气系统,它可以根据得到的天气信息,进行任意的组合,进而调整地球各个地方的天气。”谢斌信心满满地说。
       “那不就是一个大空调吗?”一个设计师忍不住问。
       “对了。就是这样,因为很多人饱受天气之苦,所以就有科学家动起了这方面的脑筋。精彩吧,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请大家记住,没有观念就没有整个世界,就没有未来。”谢斌鼓动着说
       “没错——”众人听了一起应和。
       “具体谈到我们的工作,当大家做设计时,必须拥有创造未来的激情,要抛弃陈腐的观念,要敢于打破那种旧有的束缚,这样才能创造一种崭新的无与伦比的生活。”谢斌说到这儿简直要唾沫四溅了。
       “太对了——”众人再次应和起来。
       “可是,谢总师,我有一个问题。”这时,林岚适时地举起了手,她的声音虽然不大,但却显得格格不入。
       “什么问题,你讲。”谢斌豪迈地说。
       “我觉得,在天气智能系统这个问题上,你在胡说。你利用了人类对乌托邦的整体性渴望,正在编造谎言。”林岚说。
       谢斌一听愣了,他忍不住问道:“谁呀,你是谁呀?”
       这时灯开了,柔和的灯光下,林岚带着微笑静静地站在那里,谢斌一下子睁大了眼睛,他的心中不禁大叫了一声,坏了,克星来了。
       “走吧,别在这儿胡说了,跟我回去。”林岚说。
       “不,我不——”谢斌一听,忽然像一个小孩子一样喊了起来,然后跳下讲台,瞬间逃之夭夭。
       晚上林岚来到桌子工作室,她向赵晓川要求借宿,赵晓川痛快地答应了。就在赵晓川忙着去做饭的工夫。林岚因为疲倦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等她醒来时,一睁眼就看见沈明飞正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小孩,看什么看,没见过美女啊。”林岚揉揉眼睛笑着说。
       “你不会是特意来找赵晓川的吧?”沈明飞鬼头鬼脑地问。
       “当然不是。”林岚摇摇头。
       “你见过我母亲吗?”沈明飞又问。
       “没有。”林岚又摇摇头,她想想又说,“不过,我想你母亲一定非常爱你。”
       晚饭之后,赵晓川和林岚坐在一起喝茶聊天,林岚讲了今天碰到谢斌的过程,最后说到谢斌仓皇而逃时,赵晓川感到非常惊奇。
       “怎么会,谢总师从来都是坚定自信的。”赵晓川说。
       “他当然会,因为我是他一生的克星。”林岚笑笑说。
       “你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赵晓川忍不住求证道。
       “如我告诉过你的一样,我是他目前为止唯一的情人。”林岚回答说。赵晓川不禁问起他们是怎么认识的,林岚告诉他,他们曾经是同事,一起在一个手机专营店工作过,后来谢斌不辞而别,在她忙于工作
       的时候逃之夭夭。赵晓川问为什么,林岚说,原因很复杂,简单讲,谢斌的逃跑是因为不敢面对自己受伤的身体,讳疾忌医,而她忽视了他真实的感受。
       赵晓川听得不甚了了,他想了想又说:“我还有一件事奇怪,既然是你和他的事,你应该直接去找他,为什么找到我这儿来了?”赵晓川问。
       “这事很偶然,几天前一个叫做龙丽的画家通过网络上的‘人肉’搜索找到了我,因为我和谢斌分手之后,曾在网上登过很多寻人启事,女画家说她知道谢斌一直和一个桌子工作室有关。我于是就过来了。”林岚说。
       “她找你的目的是什么?”赵晓川问。
       “她告诉我她一直在进行一个抗议活动。”林岚说,“她说,她目前必须得对付两个关键人物,一个是房地产老板,另一个是一个胖子总设计师。她有信心说服那个老板,但是需要有人帮助来说服那个胖子。”
       原来如此,赵晓川听到这儿点点头,那个女画家他听彭博说过,看来她心思细密,设计周全,明显是做了不少准备,她的出现并不像彭博描述的那样完全出于偶然。
       “不过,我来是自愿的,不完全是想帮龙丽,我只是想解救水深火热中的胖子,不能让他再次逃避了。”这时林岚说。
       很快,人们盛传那个战无不胜的未来学家的对手来了,先是公司里的同事知道了此事,然后是小区中的业主,接着连启望庄的画家也有所耳闻。
       人们惊奇地得知,在第一次接触中,未来学家根本没有往日的激情澎湃与斗志昂扬,而是一触即溃之后逃之夭夭。这引起了人们无尽的联想,紧接着就有关于未来学家的爱情流言纷纷飘入人们的耳中,在那些流言中未来学家表现得相当龌龊。
       无疑,这是一个能刺激起人们观看欲望的比赛,特别是未来学家的强势曾让人觉得那么的不可动摇,他怎么能让人轻而易举地击败呢?这太有趣了。随后的事实证明,人们的期待是有道理的。那个作为对手的女孩虽然表面乖巧,但是与她的外表相反,她的行动却不负众望。她毫不迟疑地寻找任何机会与未来学家决战,几乎不给未来学家一点喘息的机会。
       几天之后,她又去了谢斌给设计师们上课的课堂,再次耐心地劝他跟她走,未来学家当场气愤地说了不字。但她毫不气馁,
       第二天,她又在一次有关未来小镇总体设计的例会时,闯入了会议室。她在谢斌气宇轩昂地给大家展示他的几套方案时,义正词严地告诉他:“你,该面对现实了,不要再胡说八道。”
       第三次,是最具实质性的一次接触。那次是谢斌作为总设计师,给星流湾小区的业主推介一种未来学产品——人工月亮。谢斌以美化星流湾环境的理由,建议小区业主们共同出资购买一个人工月亮,这个月亮的好处是要它上班它就上班,要它发亮它就发亮,它不会受天气或者情绪的任何影响。推介会那天晚上,为了展示与对比,谢斌想办法借来了一个人工月亮。吃过晚饭,当业主们聚集到小区的休闲广场时,他让人把人工月亮升了起来。一会儿,人工月亮慢慢飘了起来,爬到半空发出银白色的光辉,和天边的那一轮明月相映成趣,人们看到此情此景不禁发出一阵欢呼。
       “怎么样,人工月亮不错吧?”谢斌在人群中问大家。
       “是不错,尤其是在阴天的时候。”人们回答说。
       “没错,这就是为阴天设计的,人类的想象力多伟大,它可以改变生活,改变未来。”谢斌继续忽悠道。
       人们听了频频点头,但是当他们长时间地凝视两轮明月时,内心还是泛起复杂的情感。他们想,这人工月亮好虽好,可是毕竟是假的啊,难道未来生活中,假的就这么一步步代替了真的,成为不可磨灭的偶像?
       “我觉得不怎么样。”这时人群中一个温和而坚定的声音响起,林岚微笑地站在夜晚的人群里,她指着人工月亮说,“其实那是一种矫饰,一种对自然对真实的遮蔽。它就是一个泡泡,每个孩子都能吹起的泡泡,也许在某一刻会发光发亮,但它一定会破的。”
       “你,你,你又来捣什么乱?”谢斌发现林岚之后,立刻毫无风范地质问道。
       “我没捣乱,我只是说了实话而已。”林岚一点也不着急。
       “你不能对人们想象未来的努力如此不恭,你这是阻挡人们奔向未来。”谢斌矫情地指责道。
       “未来当然可以想象,但是我们需要的是理智与谨慎,不疯狂,不迷恋于人工设计。”林岚说,“你的问题来自于滥用想象,而人们的问题来自于盲从与无知。”
       由于谢总师与对手的几次接触都呈现出一个完败局面,这进一步引起了人们的关注。一些谢总师的拥趸们开始要求谢总师与那个小女子进行一场正面辩论,他们表面上是出于对总师的关心爱护,实际上完全出于猎奇心理,他们特别想知道,到底为什么这个从来都滔滔不绝永不言败的总设计师,每回见了那个姑娘都像耗子见了猫一样不寒而栗。
       谢斌硬着头皮答应了,他好强的个性绝不允许他在众人面前退缩。但是实际上,他慌了,他接连去找赵晓川,找到赵晓川也不说什么,就是闷头抽烟。
       “怎么了,总师,怎么显得那么焦虑?”赵晓川问。
       “谁焦虑啦,我多镇定啊。”谢斌嘴硬地回答道。
       “胖叔。就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你看你那腿,进门之后就一直哆嗦。”沈明飞在一旁插嘴说。
       “去,去,去,小孩子家家的,别捣乱。”谢斌呵斥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也特别想知道。”赵晓川笑着建议道,“要不你和她好好谈谈,听说,她就在附近租了房子,专门为了对付你。”
       “有什么可谈的,我有什么可对付的。”谢斌嘟嘟嚷嚷地说,那样子似乎真有无限愁绪。
       第二天清晨,谢斌起了个大早。赵晓川还在酣睡。他悄悄洗漱完毕,坐在沙发上又独自抽了两根烟。昨天他和赵晓川聊了许久,但是最终还是因为面子没说出他真正的苦恼。两根烟后,他下了决心,他今天不去上班了,而是要逃跑。这次逃跑不是临时的,是永远,他以后不会再在星流湾出现,他必须逃离这个是非之地,一走了之。
       他穿戴整齐之后静静出了门。他悄悄走过小区,去大门外的停车场开车。他边走还边回头看看星流湾,星流湾安静祥和,这个容许他肆无忌惮进行狂想的地方还是挺让人怀念的。可是就在他经过那条必经的林阴小道时,他忽然看见了一个人坐在树下的长椅上正笑吟吟地看着他。那是林岚,她脸上的笑容证明她正在守株待兔。
       “总设计师,早上好一”林岗笑着说。
       “早,早上好一”谢斌愣在当地张口结舌地说。
       “他们说这儿的早晨不知为什么总有一种香气,特别好闻。你闻到了没有?”林岚仰起头嗅嗅说。
       “没有啊——”谢斌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所有的人都看出你要逃跑,所以我在这儿恭候你,作为未来学家你怎么没有预测到这种情况呢?”林岚讽刺地笑笑。
       “我没跑,我就是出去遛个弯而已。”谢斌无力地解释道。
       “别掩饰了,即使你去天边遛弯,也得面对自己的问题。”林岚说
       “我没问题啊,我有什么问题?”谢斌说到这儿,声音已经非常虚弱了。
       半个小时后,谢斌被林岚像俘虏一样押回了地下室。赵晓川与沈明飞幸灾乐祸地看着耷拉着脑袋的谢斌,就像看着一个飞扬了许久的笑话一样,特别
       忍俊不禁。
       吃过早饭之后,几个人一起坐在桌子旁边喝茶,沈明飞左手抱着地球仪,右手拿着鸡毛笔,他的小脸上洋溢着坏笑。
       “胖叔,这回没电了吧?”沈明飞笑嘻嘻地挑衅道。
       “谁没电了?我出点子事儿你们那么高兴。”谢斌嘟囔着。
       “你就别嘴硬了,你还能有什么电?你不过是个讳疾忌医,到处逃跑,不敢面对自己问题的病人罢了。”林岚这时批评谢斌道。
       谢斌听了林岚的话什么也没说,显然他是承认了。赵晓川终于忍不住问林岚:“谢总师真的有病吗?”
       林岚点点头说:“当然——”然后她娓娓道来,她说:“此事说来话长。我有一份工作,说实话那份工作很奇特,叫做睡眠摄影师,我的任务就是拍摄人们的睡眠。你知道,我们人类对自己的三分之二的时间比较了解,但是我们对另外三分之一的时间——就是用来睡眠的时间并不了解。我就是一个关注这段时间的人。通过对于这一段时间的研究,我们会了解人类的许多信息,比如配偶之间的关系,人们对白天物质世界的反映。拍摄时,我会把相机安置在睡眠的人周围,给相机定好时即可。本来这种工作只是纯粹为了研究的目的,但是渐渐地。有些人开始感兴趣,他们特别想看看自己睡着时是什么样。于是,我们这种摄影渐渐出现了商业色彩,我越来越忙,日程排得非常满,尤其是在晚上,就这样我渐渐忽略了胖子一…”
       林岚说到这儿转头看看谢斌,谢斌坐在那里委屈地低着头。
       林岚伸出手疼爱地拍拍谢斌的胖脑袋,她接着说:“这是我的错,我完全不知道胖子当时正在遭受越来越深的痛苦,终于有一天他忽然逃之夭夭。一开始我不解,愤怒,我觉得他辜负了我的一切。但是不久之后,我就开始强烈地想念他,直到有一天,我实在忍不住拿出过去给他拍过的睡眠照,想看看他熟睡的样子。直到这时才发现了问题。”
       林岚说着从包中拿出一张照片,放在赵晓川面前。照片中谢斌侧卧在一张床上,他皱着眉,全身蜷着,显得异常痛苦。
       “就是仔细分析了这张照片之后,我明白他一定病了,我回想起他逃走之前就有一些奇怪的举动和征兆,但我完全忽略了。因此,他的离开与其说是对我的不义,还不如说是对我粗心的惩罚。于是我开始找他,在报上、在网上登寻人广告,找朋友打听,可他一直杳无音信。他换了手机,换了住址,我甚至以为他不在这个城市了。直到某一天,有人通过网上新近兴起的人肉搜索找到我,我才知道他还在这个城市,但是已经变成了一个未来学家,听到这个消息时,我飞快地断定我的判断是对的,他比逃跑时病得更重了,我必须马上找到他。”林岚说。
       “我哪有什么病,我过得挺好,挺风光的。”谢斌这时又再次不服气地嘟囔说。
       “好什么好?”林岚像妈管孩子一样说,“我问你,你现在是不是头越来越疼?”
       谢斌听了,想想,不得不点点头说:“疼,越来越疼。”
       “去吧,去看病吧,如果我没猜错,你的病根就在手机辐射上,咱们去查查。”林岚说。
       “啊,原来是这样啊——”这时沈明飞恍然大悟般地说,“胖叔,是该去查查,我早就觉得你有点不对了。”赵晓川一听,在后面拍了沈明飞一下,他想这孩子说话也太不给人留余地了。
       谢斌最终投降了,在林岚极力的劝说下,他同意去医院看看。但是,事情并不顺利,去了几个医院,人们不是从没听说过要做的那种古怪检查,就是检查之后也不能证明谢斌受过什么手机辐射的影响。几次反复之后,连赵晓川都怀疑林岚是否错了。但是当他看到林岚的坚定以及谢斌不得不面对事实的颓丧时,就只好暂时闭嘴。
       还好,医生们确实不自给,虽然没有什么检测证据,但是他们还是凭借多年的行医经验,从谢斌那种对病史滔滔不绝进行无尽阐释的现象中看出了不对。最后一位老专家本着科学的态度给出了以下结论。第一,目前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谢斌的身体已经受到了辐射的伤害;第二,但这并不说明某种辐射不存在,很有可能是人们并没有找到测量这种辐射所造成伤害的方法;第三,应该去别的学科看看,也许他们会有解决办法。
       林岚听从了医生们的劝告,像一个母亲带着孩子一样带着谢斌踏上了求索之路。面对漫长的寻医之路,谢斌表现得特别不耐烦,他就如同一个从佛祖身边跑开的宠物又被强行拎了回来一样,浑身不自在。他觉得他虽然头疼不止,但他享受了自由,过上了很不错的日子。这不坏啊,而且说不定哪天,头疼会忽然离他而去呢。于是他又习惯性地以十倍的雄辩论证着他曾经的生活的美好以及辉煌,还有病痛的微不足道。而林岚只是平静地听着,直到他两个小时之后说得理屈辞穷时,林岚才坚定地指出:假的,那一切都是假的,你描述的那种美好是一种虚幻,只有你的病痛才真实地存在着。谢斌又几次妄图逃跑,但是很不幸,逐渐加剧的头疼证明了林岚的看法是对的,这又使他不得不回到林岚身边。于是谢斌终于知道病痛已经像一只紧箍一样安在了他的身上,再也无法去除。最后一次逃跑失败后,他抱着头痛苦地说:“妈的,这是怎么回事,我不想去死。”林岚有些悲伤地看着他,抚摸着他的头说:“看样子,你的发作已经到了高峰期,会越来越频繁的。”
       “那我必须去看,去找到医生。我要活下去。”谢斌痛不欲生地喊道。他的这种喊声说明,也许在某些时候,只有生命的本能才支持人们走向理性的光辉。
       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在一个资深心理学家那里,他们找到了一个相对可靠的答案。心理学家给谢斌做了一系列艰深的测试后。告诉谢斌,他说:“你得的是一种比较罕见的病,现在学界之内还没有一个完整的定义,我们姑且叫它未来幻想症,或者乌托邦症吧。”
       “这是一种什么病?”林岚在旁边问。
       “似乎是妄想症的一种,主要就是以一种歪曲的信念以及病态的推理进行毫无节制的幻想,并以此幻想指导自己的行动。当然这位患者的幻想并不特别严重,他的幻想主要是指向未来的。”心理学家对林岚说。
       “这是什么原因造成的?”林岚问。
       “原因很复杂。它可能来自于压抑的个性,或者周围环境的物理刺激,这些因素都可以使患者产生心理障碍,严重的可以导致精神分裂。”心理学家说。
       “那辐射可能吗?比如手机,他长年一打手机就头疼。”林岚说。
       心理学家听了点点头,他想想说:“如果是这种情况,多半是个原因,我们已经接触过不少这样的例子。辐射常常会使人产生非常古怪的变化。其实一般来说,每个人都有乌托邦梦想,这是人类的一大特点,是中性的。但是这个特点不能被无限放大,特别是不能把单纯的想象直接放到社会实践层面来无限制地执行,那会造成一种整体的疯狂,社会学中有很多这样的悲剧。”
       “那他的这种病怎么治呢?”林岚关心地问。
       心理学家皱着眉思索着,过了一会儿,他说:“每个得这种病的人,病因都是独特的,因此不同的患者有不同的治疗方法,有用药物治疗的,有用心理治疗的。据我看,要治疗这位患者的病大致有两个方向。第一,先治他的头疼,这个很好办,只要让他远离辐
       射源就行了,少打或者不打手机;第二,得治他的心病,必须进行长期的综合心理治疗,让他逐渐回到现实的生活中,心理上重新获得一种平衡感。这一点可不容易,因为这是从一种生活惯性转为另一种生活惯性,连物体都有保持原有惯性的特征,何况人呢?”
       心理学家说到这儿停了下来,林岚抬起头看看谢斌,谢斌也正皱着眉看着她,这时林岚下了决心地握住谢斌的手说:“没办法,再难也得治,因为我们要活下去,要像正常人一样活下去。”
       “好,这就好。”心理学家说,“如果这样,你们现在就面临一个艰巨的任务,那就是你们必须设法重述患者的生活,让他从过去找到生存的意义。”
       两个人对看一眼并不明白,这时心理学家继续解释道:“你知道,患者在得病期间过着一种非常虚幻的生活。表面上,他风光无限,他是一个未来学家,一个地产公司的总设计师,他拥有一定的名誉、财富,还有指导别人的权力。但是现在,这一切都没了,他成了一个病人,这样的落差对他的心理打击是很大的。因此为了免除他在治疗过程中的那种自我否定的幻灭感,你们应该仔细回顾患者生病的整个历程,整理出那些被忽略的与疾病抗争的经历。发掘出一个新的反抗痛苦的过去,接着再由我来进行治疗。这样在一个完整的治疗后,患者就会拥有一个重新塑造了的痛苦、反抗、治疗成功的人生模型,患者于是就会获得解脱。”
       “明白了——”林岚点点头说。
       “因此,目前重要的是你们必须得从过去找到未来的意义,记住,这是你们的事而不是我的事。”心理学家说。
       就在谢总设计师忙着看病的时候,开发商彭博也异常忙碌。这一回,他不是在考虑未来小镇的事情,而是频繁拜访启望庄。龙丽带着他参观了村庄里很多艺术馆、手工作坊和私人工作室。彭博把主要精力放在对未来主义画派的研究上。他一边看一边思索着,未来主义给出的一些令人不可思议的表达,让彭博深深着迷。一次参观后,他来到龙丽的画室闲坐,龙丽简单地招呼了一下他,就开始全身心地对付一幅巨幅油画。彭博无聊之中。拿起一旁的剪刀开始剪纸,他一会儿剪出一张桌子,一会儿又剪出一把椅子。龙丽不经意间回过头,问他在干什么,他回答说,这是未来某年某月的家具,这是某年某月的房子。龙丽于是走过来,拿过剪纸仔细看看,没想到还挺不错。
       “我觉得你最近似乎有一点进步。”龙丽说。
       彭博听了笑笑说:“这完全来源于你这个抗议者的出现,现在,我的头脑中偶尔也会闪现出未来某种模模糊糊的样子。”
       “你能想到多少?”龙丽又问。
       “很少,一点点。”彭博说。
       龙丽奇怪地耸耸肩,她真没想到,她的行动居然还有这样的副作用。
       “我已经想好了,我来出钱,给启望庄的未来主义画家们举办个画展。我非常想看看他们眼中的未来到底是怎么样的,这太让我着迷了。”彭博说。
       画展如期举行,这是启望庄第一个大型的面向公众的美术展览,因此盛况空前。很多人来了,不仅有启望庄的画家与农民,星流湾的业主,更有城市中大批闻风而动的人,他们都把这次画展当成一个盛会。但是谢斌缺席了这个画展。按理来说,这是他总设计师发挥才干的时候,可他现在已经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病人。
       林岚一直在思考心理学家的建议,她回顾了谢斌光怪陆离的一生,现在可以肯定,谢斌的改变来自于手机的电磁波辐射。但这个变化是从何时开始逐渐影响了谢斌的生活了呢?林岚冥思苦想,把复杂琐碎的生活不断清理之后,终于找到诱因或者说起点,它不是一个事件而是一个人,这个人的名字叫做宋城。
       在这个城市,宋城才算是真正的明星。他是一个手机生产商,小时家境一般,父亲仅仅是一个吹制玻璃的工人。后来他凭着自身努力上了大学,然后又出国深造。回国之后。他先是在一个超大的手机生产商那里工作。一段时间之后他果断地辞职出来创业,经过近二十年的努力,他不仅创立了自己的手机品牌,而且他的品牌占有率在这个城市已达到百分之五十以上。
       这是这个时代财富梦想最终实现的神话。现在宋城生产的手机已经引领了这个城市最新的生活潮流,每隔几个月就有新款手机出现。它正向着网络化、智能化纵深发展,如果谁能拥有一部宋城的手机就意味着他会拥有一种不断改善的可控生活。宋城因此被称为手机魔术师,后来又干脆被人们称为生活的魔术师,这种称谓充满景仰。它的意思是只有这样的人才是生活创造者而不是被生活所创造。
       七八年前,谢斌就是这样被宋城所吸引的。对于他来说,这是生活中第一个触手可及的梦想成真的例子,一个人通过努力不仅创造了产品,创造了需求。还实现了自我。并引导人们前进,这太不可思议了。谢斌自此把宋城当成自己生活的偶像,他开始疯狂地追踪他的产品。每当一款新手机出来,他都不管价格高低当即买下。到后来,谢斌再也无法抑制自己澎湃的激情。他抛下了现有的工作。干脆加入到手机的营销中,心甘情愿地成为了一个手机展示员。本来一切都按照谢斌想象的发展,但他忽然在某一刻感到一种无法抑制的头疼,直到有一天他在恐惧之中不辞而别,逃之夭夭。
       经过与谢斌的反复交谈,谢斌坦白,他逃跑之后确实有一些难以解释的表现。比如他越来越亢奋,越来越爱演说,甚至整天看一些不着边际的科幻作品,沉浸在无边的臆想以及某种难以抗拒的创业激情中。但是他从未把这件事与头疼联系在一起,他反而认为自己是受到了某种神秘的形而上学般的召唤。
       “所以麻烦就在这儿,你根本不曾反抗过,你根本不认为那是一种痛苦,你只是生理上有一种本能的恐惧罢了。”林岚说。
       “那你让我怎么办,当时就是那样,我也觉得自己混乱无比,一边是激情四射,一边是如临深渊。”谢斌委屈地说。
       林岚又去与心理学家进行了商量,心理学家听完她的陈述后。清晰地回答说:“你们可以折衷一下。因为此刻就是过去的延续,所以反抗可以从此刻开始,真正精神上的反抗可以完成重述。”
       林岚把此话转述给谢斌,谢斌不解地问:“你们到底让我去干什么?”
       “我们讨论之后觉得,你应该选择去说出真相,以当众声明的方式彻底结束过去的痛苦——那些痛苦对人们造成了损害,却永远是某些人光荣的阶梯。”林岚说。
       “直说吧,你让我怎么干?”谢斌问。
       “胖子,你应该去公众场合指斥那个造成你病态的人,去揭露或者干脆说去报复,这是一个最彻底的重述的办法。”林岚坚决地说。
       谢斌听到这儿愣了,在这一刻他胆怯了,他不再拥有那种滔滔不绝挥斥方遒的气势,而是如同一只胖老鼠一样缩在了角落。林岚理解他,让一个人去摧毁自己过去的精神偶像是一个十分痛苦的过程。于是,说了一句特别现实的话,她说:“傻子,跟活下去相比,任何偶像都是狗屁。”
       谢斌听了这话立刻痛哭流涕起来。他好多年不哭了,现在他为了他自己,以及毫无意义注定要丧失的过去而哭泣。还有他的偶像,在过去他们是那么的灿烂夺目,而此刻,他们却散发着一种腐烂的味道。其实,人生之中只有一个最真实的偶像,那就是死
       亡。人们早晚得面对它,它居于一切虚幻的偶像的背后,有一种无可置疑的破坏感。
       谢斌无从选择,为了活下去,他不得不同意。一个月后,他迈出了重述人生的第一步。那一天,在城市的另一头,一座叫做“时代广场”的大厦里,有一个新手机的展示会将要举行。这是宋城集团推出的一款智能手机,这种手机不仅已经完全代替了电脑,它并且具备了机器人的基本功能——据说,如果某一天当机主有特别需要时,它留在家中的子机会根据机主的指令,完成机主交给它的一些基本任务,比如说关闭电动门窗,开启电子家庭的防护功能,或者进行电脑操作。就是说这种手机的出现已经证明,手机除了拥有内置型的智慧之外,终于可以在空间中自我行动了。
       要是在过去,这只是一个不着边际的幻想。但是现在它在现实中实现了。城市中的人们听了这个消息之后,毫不犹豫地涌向时代广场,他们都想目睹这一奇迹的首次展现。发布会举行之前一个小时。大厅里就挤满了来自四面八方的人们,大家兴奋地议论着,不时向台上巨型的手机模型望去,一种翘首以待的情绪感染着所有人。
       一个小时之后,一个妩媚迷人的女明星走了上来,她扭着一动八道弯的身体来到麦克风前宣布发布会开始。立刻,会场上的灯全都熄了,随即一首感人肺腑、耳熟能详的宗教音乐响起,人们情不自禁地跟着哼唱。此时,灯光渐渐亮起,一些天使从星光满布的大厅上空缓缓下降,灯光越来越亮,最后一束雪白的光打到舞台中央,宋城从天而降。他风度翩翩,西装革履,—头银发在空中轻轻飘动。天使们在周围拱卫着。他慢慢落到他们之间,这时他儒雅地环视一下四周,然后充满慈爱地缓缓伸出双手,就在这一瞬,舞台上喷出灿烂的焰火,台下的观众立刻欢呼起来,接着是潮水般的掌声无尽地响起。
       “朋友们,欢迎你们的到来。”宋城走到麦克风前,用他深沉的嗓音说,然后深深鞠了一躬,掌声又是掌声,甚至还伴随了一阵轻微的欢呼。
       “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宋城电子集团又给这个城市带来了一个礼物。”宋城显得特别沉稳,他望望台上的手机模型接着说,“这个礼物不是来自于思赐,而是来自于人类自身的努力。大家都知道人类的智慧是无限的,千百年来,我们依靠努力与智慧创造了我们自己的生活。在未来,我们的智慧将继续指引我们前进,它将无敌于整个物质世界。”宋城说到这儿,底下的观众又是一阵欢呼。
       “好,下面我来介绍我的智慧团队。”宋城说。
       他的话音一落,舞台上的天使们散开,宋城电子集团的高层精英一一上台,宋城向大家依次介绍着他们,然后各个精英开始简短致辞。致辞完毕,接着就是推介会的重头戏,由研发部的一位科学家来介绍新款智能手机的功能。此时,一个巨大的屏幕落下来,几秒钟之后屏幕上显现出一个泛着银灰色光晕的手机,它的面板非常像一个孩子的笑脸。
       就在大家赞叹议论之际,一小撮心怀异志的人开始行动了。他们是制作二人组,睡眠摄影师林岚,手机头疼症患者谢斌,他们站起身,分别戴上预备好的,那种童话中才有的尖尖的高帽子,每个人手中都拿着一个超大的喇叭,几乎不等科学家开始,他们就抢先讲话了。
       “宋城先生问您一个问题可以吗?”谢斌这时说。
       台上的宋城愣了一下,他站起身走到麦克风前面,看着不远处戴着高帽子的人。沉稳地说:“好的。”
       “有了您的手机是不是这个世界就更美好了?”谢斌问。
       “是的。二十年来,这个城市的发展证明了这一点。”宋城自信地回答道。
       “那您生产的手机有缺点吗?”谢斌又问。
       “当然有,不过,我们一直在不断改进,我们让它变得更小巧,功能更强大,更适应多样化的人群,未来它的缺点会越来越少。”宋城举重若轻地说,底下的听众一片赞叹。
       “那么它对人体有伤害吗?”谢斌又问。
       “伤害?”宋城听了反问了一句,他想了想。又摇摇头说,“我不知道你究竟想谈论什么?”
       “我想谈论的是,从手机诞生之日起,它就对人们有着莫大的伤害。比如它每天都对人体产生着致命的辐射,但是从来没人把真相告诉人们,这使人们对这种伤害一无所知。”谢斌说。
       人群中听到此言,情不自禁地议论起来,大家纷纷回过头,奇怪地望着这几个人。
       “我不明白这位先生在谈论什么。”宋城此时皱起了眉,他说,“据我所知,手机没有辐射,即使有,也是强度几乎可以完全忽略不计。你看,这儿有这么多人每天都在用手机,有谁感到了手机的辐射呢?有的话,请举手。
       人群中当然没有人举手,因为,确实没有人觉得手机有辐射或者说感觉到手机对他们的身体有影响。但是谢斌举起了手,他举着喇叭接着说道:“我想,您没有讲真话,实际上我就是受害者之一。刚开始的时候我也是毫无感觉,但是多年之后,我开始头疼,每次接电话都头疼,直到我疼得想死。所以我就想告诉您和这个世界,您生产的那个完美的商品根本就不完美。如果您不决心阻止它对人群潜移默化的伤害,它就将成为一种电子毒药。”
       宋城听到这儿,眯起了眼。他冷静地注视着台下,大屏幕中看得出他已经越来越认真,他想了想,却依然用轻松的口气道:“先生,我看你们戴的帽子很有趣,也很梦幻。你们是不是在扮演童话中的小丑?”
       “是的,就算我们是童话里的小丑,但是只有小丑才有勇气在一个梦幻世界里讲真话。”谢斌回答道。
       这时其他几个人一起扶了扶帽子。他们表情严肃得有些滑稽地更紧密地站在一起,然后他们一起拿着大喇叭大声说:“是的,我们正在讲真话。”
       宋城听到这儿淡淡一笑,他俯视了一下人群,然后转过头对他的一个手下说:“好吧。既然这位先生执意要诽谤我们,我们就只好告他。”
       很快,有关宋城集团公司诉讼官司的消息迅速在这个城市蔓延开来。打官司,对于宋城来说是习以为常的,他曾经面临过很多诉讼,但是在对垒中他次次得胜无一失手。特别是,这一回的官司显得那么不对称,一方是一个超大型集团,另一方只是一个个体消费者。
       因此。这一回是蚂蚁与大象战斗。如果硬要找点对谢斌有利的地方,那就是他是个消费者,是弱者,而宋城集团从来都是口口声声为消费者服务的,这就似乎使谢斌具备了一点点微弱的道德优势。但是这种优势在官司上是绝对不管用的。
       没有人出来支持谢斌,连那些传说中追求正义的团体也不见踪影。在这个城市有一个流传很久的口号,叫做: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那是一个天天沉溺赌场的赌徒喊出来的,有一天当他再次输光后,他从城市最高的立交桥上往下跳时悲愤地喊出了这句口号。但是这个口号的实际意义是,你就是一个人在战斗。
       宋城集团按部就班地准备着诉讼,他们早已聘请了一个由二十名著名律师组成的强大律师团。而谢斌方则相形见绌,他们因为费用有限,已经决定自己进行辩护。这种差距太明显了,如果硬要说谢斌他们这边能胜利,除非上帝是法官。
       但是,谢斌这边大家依然积极准备着,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这是生活的重新开始。他们不在乎一时的输赢,重要的是他们必须重新开始,一种新起点意味
       着一种崭新的意义。不过,说到具体工作难度就很大了。第一件事就是收集证据,可是哪儿找证据去呢?谢斌自己是找不到的:他只有自己真实的肉体上的痛苦,他只知道自己每打一次手机就头疼得要命。可是头疼谁测得出来?即使测得出来,又怎么证明与手机有关系?相反,估计宋城那边肯定会拿出一大堆权威机构的证明,一大堆科学家的实测数据,证明手机根本没有辐射。
       关键时刻,就在大家决心同仇敌忾一起完蛋时,宋城方面主动联系了谢斌一方,要求来谈谈。大家一商量,琢磨不透对方的用意,于是决定可以接触一下。对方的律师来了,表面挺礼貌,实际上完全是以势压人的态度。谢斌一方出来谈判的是沈明飞,大家已经约好,以后有关这件案子的对外接触都由沈明飞承担。这是因为,第一,沈明飞年纪小,形象独特,容易让别人轻视。其次,沈明飞聪明而狡猾,他恰好可以利用成人们那种自以为是的心态得到某些意想不到的收获。
       对方律师看到谢斌方派沈明飞过来。觉得又可气又可笑,他压抑住不满,有些倨傲地提出,出于对消费者的尊重。集团可以给谢斌一方一个庭外和解的机会,但是这是最后一个机会。
       “你们的条件是什么?”沈明飞摇着小分头问对方律师。
       “你们撤诉,我们给予补偿。”律师说。
       “什么补偿?”沈明飞放下假装记录的鸡毛笔,沉稳地问。
       “赠送一部价值一千元的手机。”律师说。
       “屁——”沈明飞听完条件之后坚决而果断地回答道。
       “你这个小孩怎么说话这么不文明?”对方律师皱着眉说。
       “因为你刚刚放了屁。”沈明飞回答说,他以一个合格主谈的态度明确捍卫了己方的尊严。
       一个有风的下午,赵晓川正在工作室中忙着。因为热,他把前后两扇窗子都打开,风于是从外面吹进来,灌满整个屋子。
       就在他专心致志之时,一个人不声不响走进了工作室。他等了半天看赵晓川毫无反应,才忍不住咳嗽了一声。赵晓川回过头一看,一下子愣了,是宋城。
       “宋大师,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赵晓川情不自禁尊敬地问道。
       “就是这阵风。”宋城温和地笑笑说。
       “您有何贵干?”赵晓川问。
       “也没什么事儿,如果方便,我想跟你们谈谈,行吗?”宋城问。
       “行,他们正在研究案子,您跟我谈吧。”赵晓川说。
       两个人于是来到屋外,在小区中慢慢散着步。小区里很宁静,抬眼从建筑之间望去,远处是和缓的山峦,漱玉河静静流过。风一直坚韧地吹着,所有树木都在晃动。这时宋城忽然仰着头闻了闻,他问:“你能闻到那种香气吗?”
       “我闻不到,但是很多人都说能闻到。”赵晓川笑笑说。
       “我总觉得这种香气就是一种真实的,去掉了虚伪的,生活的香气。”宋城说
       “是,有些人也执此观点。”赵晓川说。
       “听说在这一带,你的桌子工作室很有名。”宋城又问。
       “谢谢夸奖!”赵晓川又笑笑,然后他介绍了他的桌子的独特制作方法以及市场情况。宋城认真听着,过了一会儿,他又问道:“你能不能做床?”
       赵晓川想想说:“当然能,我们这个工作室在客户的要求下已经开始做各式各样的家具了。我的床有一个好处,那就是每一个睡在上面的人都会拥有更加安眠的夜晚。”
       “真的吗?何以证明呢?”宋城似乎不相信。
       “这个好办,我们还可以提供睡眠摄影服务。我们的睡眠摄影师可以替您拍摄您睡觉时的照片,从照片中完全可以分析出您的睡眠状态,如果您在用了我们的床之后,睡眠状态依然没有改善,我们可以马上退货。”赵晓川诚恳地说。
       宋城若有所思地听着,,他似乎有什么事想说但是欲言又止。正在这时,一股强风吹了过来,很突然。宋城银白色的头发在风中一下飘了起来,它随着气流飞向空中。而宋城则露出一个光光的脑壳。赵晓川惊讶地看着宋城,一瞬间,他的面前不再是那个风度翩翩令人景仰的城市英雄,而是一个充满烦恼又有些疲惫厌倦的老人。
       银发随着气流又从空中落下来,宋城把它抓到手里又戴上,他的脸上没有一丝尴尬。
       “这真是一阵好风,它让你看到了生活的真相。”宋城依旧淡淡地说。
       赵晓川点点头,他没说什么,但他想起沈明飞的连环画里某些关于真相的童话。
       “刚才我还有点犹豫,但这一阵风让我下了决心。你知道有一句话是这么说,它说:你可以在一段时间里蒙蔽所有人,也可以永远地蒙蔽一部分人。但是你不能永远地蒙蔽所有人。”宋城说。
       “是,这句话在某些城市里流传甚广。”赵晓川说。
       “所以我打算告诉你一个真相,那就是,手机确实有辐射,我就是一个受害者,它害得我长期失眠,并且掉光了头发。”宋城说。
       赵晓川听到这儿终于愣了,他实在想不到宋城能如此直接地以实相告。
       “其实,开始我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就是失眠。老睡不好觉。后来反复查,排除各种可能之后。我发现手机是罪魁祸首。”宋城说。
       “那您接着怎么办?”赵晓川问。
       “我于是找来了人研究防辐射的方法,但是收效甚微。一筹莫展之际,有人提出可以尝试用药物来对抗,不得不说这是一个不错的主意,我们进行实验之后,也证明药物还是有一定效果的。于是。我们就叫人大量生产这种药物,为了让人们使用它,我们还给它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做手机伴侣,这个你应该知道吧?”宋城问。
       赵晓川点点头说:“知道,那不就是一个能产生香气的药片吗?那个小药片可以轻巧地放在手机里,广告上说这个药片散发的香气与生活的香气有异曲同工之妙。”
       “没错。”宋城说,“一开始,药片的效果当真不错,人们的头疼症状减轻了。但是后来根据调查发现,随着不断使用,药效逐渐递减,人们的症状又开始反弹。更可怕的是,经过更长一段时间,我们发现得抑郁症的人越来越多。我们再次进行了深入研究,得到的结果是,抑郁症恰恰是药片的副作用。于是,我们最终陷入了两难境地,一边是辐射,一边是抑郁症。研究人员的最后结论是:如果想摆脱这个困境,就得停止使用手机。这个结论拿出来之后,没有人能接受。首先是我们这些手机生产商,它意味着我们将丧失所有的利益;其次是使用者们,他们是无论如何不愿意停止使用手机的,那样会给人们的生活带来很大的不便,简直是让他们回到农耕时代,况且绝大部分人生理上没有不良反应。”宋城说。
       “是的,这确实是个难题,谁能放弃一个令时代大大进步的工具呢?”赵晓川思考着说。
       “其实,我内心里同意你们领头的那个胖子所说的一切,如果我在他那个位置。我也会这么做。但是问题的复杂性就在于,如果我们把事情挑明,所有的人就面对一个二难推理:放弃还是前进?这种难题人类历史上从未解决过。”宋城说。
       “没错,您说的是实话。”赵晓川承认。
       “所以,在某一天,我忽然明白,头疼是人类前进的代价,以后让我们头疼的事会越来越多,因此,我们唯一的希望也许是在未来某个时候,根据进化论的学说,人类的头颅能够进化到天然防辐射的地步。”宋城说到这儿,他无可奈何地笑了。
       
       宋城走了,赵晓川回到工作室里。坐在那里想了很多。宋城意想不到的阐述,完全打乱了他对这件事的所有印象。赵晓川花了很长时间盯着自己那张桌子的设计图。他把目光放在那个奇特的桌子面上。这个桌面他已经沉思了很久,他曾经下决心要从生活的复杂性中提炼出某些明晰的观念,然后再加以定稿。但是,事实是他的努力并不成功。他想起了星流湾、启望庄、未来的格林小镇,还有那条分岔的漱玉河。这些其实都只是事物的沉默性外表,在它们的背景下,很多奇怪而模糊的不等式在运行着,未来学家向情人投降,魔术师向消费者投降,那么人类的命运是不断向谁投降呢?当人们跨越生活的平面,经过蒿草与芳香的抚摸。他们的未来有多么的复杂与无奈?
       想到这儿,赵晓川拿起铅笔与橡皮开始修正制图,他在修改之前写下了他想象中的坐标,桌子面:生活中的混合型迷惘。
       六 桌子的第四条腿:回忆即是起点也是终点
       由于连日工作。疲乏的赵晓川好好睡了一个午觉。在醒来之前,他做了一个梦。这个梦非常奇怪,在梦境中有一个绰号叫做“桌子”的人,他是一个飞翔爱好者,声称自己就是自己的飞机,他的目标是从所有城市的制高点上飞翔而下。但是这一次他失败了,他本来已经和什么人打赌要在一张城市中预定最热烈的咖啡桌旁准确降落。不过,由于店员的偶然失误,他们忘了在那张桌子上放上一枚绿色的苹果,于是他在飞行中丧失了定位目标,最终飞离了那个城市。
       赵晓川醒来之后。一直在想那个梦。梦中的情景让他觉得意味深长。此时,清风吹进地下室,沈明飞正端坐在桌子前阅读一本连环画。赵晓川想,也许现在是该和他谈谈的时候了。
       “沈明飞,你知道吗,曾经有一个人,她说过这样一句话。我就是自己的飞机。”赵晓川这时说。
       “哦,她是谁?”沈明飞饶有兴趣地抬起头。
       “她是我以前认识的一个女孩子,我曾经深深地爱过她。”赵晓川说。
       “是吗一”沈明飞说。
       “这个女孩的爱好是无动力飞翔,因为她,我也喜欢上了这项运动。那时,我常常听她说这样的话。”赵晓川说。
       沈明飞点点头。
       “我放弃了固定工作。陪着这个女孩在各个城市游荡。由于肆无忌惮地飞行,我们不断被捕,后来很多城市的警察都熟悉了我们,每当我们落地时,他们总是笑吟吟地走过来,向我们问好,好像我们是老朋友一样。”赵晓川回忆着说,眼中充满了某种温馨与愉快。
       “但是,有一天当我们再次趁人不备爬到一个高塔之上,瞭望整个繁华的城市时,我们忽然发生了争执。”赵晓川说。
       “由于我的经济收入告罄,我建议这是我们最后一次飞行,完事之后我们应该去过一种脚踏实地的生活。她完全不同意,她认为我因为世俗的原因放弃了理想。是一种懦弱的表现。我们争论了很长时间,连等待在高塔之下的警察都觉得奇怪。最后,她不顾一切地跳了下去,飞走了,从此之后我再也没见过她。”赵晓川说
       “她到底是谁?你为什么要向我说她的事情。”沈明飞听到这儿已经有些奇怪了。
       “她就是你的母亲,她有个可爱的昵称,叫做苹果。”赵晓川说。沈明飞愣了,一会儿他的眼中慢慢涌起泪水,这是他头一次听赵晓川谈起他的母亲。在他的概念中,母亲仅仅是被周围的人小心翼翼地掩盖起来的一个人,她就像那种天外飞仙一样特别不真实。
       “我后来回到了现实社会。说实话,我一直在等待她回来,我也坚信她能回来。有一天我想,不应该这样无所事事地等,应该为她做一张桌子。”赵晓川说。
       “为什么要做桌子呢?”沈明飞饱含泪水地问。
       “我想用桌子告诉她,当年我们认为的那种无聊琐碎的生活才是真正的生活。”赵晓川说。
       沈明飞听到这儿再也忍不住,眼泪扑簌簌地流下来。赵晓川走过去搂住他,他则俯在赵晓川怀里呜咽。赵晓川想,该结束了,一个起点早晚也就是终点,从哪里开始就从哪里结束吧。
       七 和解与交货时代:谁能找到桌上的苹果?
       宋城的到来绝对是个意外,他说的那些话令赵晓川感触很深。他走了以后,赵晓川把事情说给谢斌与林岚听,两人听了也都沉思不已。
       “他就没提什么特殊的要求?”林岚很奇怪地问。
       “没有,他似乎就是来坦白的。哦,对了,他只是走时很客气地说,如果可能,希望给他也拍一些睡眠照片,他可以支付费用。”赵晓川说。
       “难道他真的对自己的睡眠那么感兴趣?”林岚又不相信地问。
       “也许是吧,我觉得他是一个很真诚的人。”赵晓川说。
       林岚与谢斌听了对望一眼。
       不久,林岚和沈明飞按照大家的意思去拜访了宋城。宋城果然很热情地接待了他们。在宋城郊外豪华的别墅里,林岚仔细布置了相机,准备给他拍照。整个过程中,宋城表现得非常谦和与礼貌,这让林岚和沈明飞印象颇深。一个星期之后,人们得到了照片,把照片仔细排列、分类后,大家进行了认真的集体分析,结果令人相当吃惊,它们证实宋城所言不虚。
       沈明飞和宋城再次见了面,这一回林岚没来,因为大家认为这是一次正式会谈,理应由沈明飞出面。在宋城的办公室里,宋城客气地请沈明飞坐下,给他泡上一杯茶之后,他看了看正在往桌子上放地球仪的沈明飞,不禁感叹一声:“真是后生可畏——”
       “宋先生,长江后浪推前浪,我也没办法。”沈明飞说。
       “那么,沈先生,照片的事有什么说法吗?”宋城这时坦率地问。
       “宋先生。我想先问您一个问题,您有什么梦想吗?”沈明飞反问。
       宋城一愣,他想想说:“我的梦想很多,不可能一一说清楚。”
       “您可以说说那种最不着边的,但是最执着,这些年最经常冒出来的那个。”沈明飞大人一般建议说。
       宋城听了点点头,他说:“要说最不着边际的还真有,这些年我总在想,未来,当地球的生存环境已经被完全破坏之后,人类是否能在宇宙间建立一些无菌的智能城市。这些城市的各种功能运转都由人的意念控制,成为外延式的人体器官。或者,在更远的未来,人类的所有意念能量可以聚合在一起。支配宇宙中一切物质,包括时间与空间,让它们任意折叠、弯曲……”宋城边想边说,慢慢眯起眼睛。
       沈明飞听到这儿不禁频频晃起了小分头,他说:“这正是我们所要的答案。”
       “哦,沈先生,你什么意思?”宋城问。
       “据我们所知,人的睡眠是不会撒谎的。从您的照片上看,您的睡眠相当不好,整个人非常痛苦。而且根据您刚才的描述,您完全可以被清晰地划入一类人。”沈明飞说。
       “什么人?”宋城问。
       “乌托邦症患者。”沈明飞认真地说,“我们经历了一个同样的病例,但是得病的原因却因人而异。不过,这样的人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他们常常会产生一种不切实际的乌托邦幻想,就像您刚才说的那样。”
       “你分析得有道理,我也早就觉得我有问题。”宋城说。
       “但是,您的病不妨碍您成为我们这个城市的时代英雄。”沈明飞真诚地说。
       “谢谢。”宋城听到这儿,看着这个看似孩子却绝
       不是孩子的对手笑笑,他又问:“这种病有什么治疗方法吗?这是我特别想询问的一件事。”
       “抱歉,目前还没有,仅有的疗法也因人而异,大多属于尝试阶段。”沈明飞说。
       宋城听完有些失望,但是他想想又恢复平静说:“我也尝试过治疗。那是一种古怪的芳香治疗法。那种疗法一开始管用,后来就不管用了,我知道,我现在已经是积重难返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也许这个世界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沈明飞听到这儿,无法接着再说下去。因为他到底还是小。他现在还无法理解这个世界上所有人最终要面对的那一件事。
       “我甚至有一个想法,我可以成立一个睡眠拍摄基金会。以后你们任意去拍,只要再发现我们这一类人,你们可以向他们支付高额的费用。表面上算是报酬,实际也就是做一点补偿,这样总会有人好受些。”宋城飘渺地思考着。
       沈明飞默默地听着。
       “算啦,又扯远了,我又开始不着边际了。”宋城这时醒悟过来,他笑笑说。“那么,不多说了。我还有事,总之谢谢你们工作室的到来。这次拍摄的报酬我的秘书会马上支付给你,下回我们法庭上见。”
       “好的,法庭上见。”沈明飞说。
       “请原谅,为了这个世界,为了这个城市我不能退缩。”宋城最后祥和坚定地说,他是在面对一个对手而不是孩子在说。
       沈明飞点点头,他像一个标准的对手一样回答道:“明白,谢谢您的真诚,我会把这些话转告大家。”
       清晨,在漱玉河上一条船顺流而下。葱郁的河水浩浩远去,河的两边青色繁茂,雾气弥漫。天空中飘着一点点小雨,这使空气中带着一股悠远的潮湿的味道。
       这次出游是林岚建议的。她和谢斌并没有目标,只是想往下游漂流,直到山的那边。他们在船头站了很久,雨落在他们周围。当船渐渐远离城市。渐渐深入自然之后,林岚才对谢斌说了第一句话:“胖子,真的有那股特殊的香气吗?”
       “不知道,很多人这么说而已。”谢斌回答道。
       “香气真的能治疗病痛吗?”林岚又问。
       “估计那就是个传说。”谢斌回答说。
       沈明飞回来之后,向大家转告了宋城的话,那些话又使每个人都想了很多很多。本来众人以为与宋城的接触仅仅是这个案子的插曲,插曲之后一定会展开波澜壮阔的音乐主体,可是现在这个插曲让所有的人们都犹豫了。因为,人们本打算用自己微弱的力量来抗击一个外部的强权,这种行动无论成功与否都会重述自己的生活,但是突然之间,强权消失了,宋城的陈述明确无误地告诉他们。他实际上与他们其实都面临同一个问题。
       这不是一个个人的问题。是这个世界这个城市的困惑,而这种困惑似乎永远没有答案。
       终于林岚再次开口了,她看看谢斌,然后问:“胖子,我们到底该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谢斌说。
       “我们能放弃吗?”林岚问。
       谢斌摇摇头说:“不知道,如果我们放弃,很多人会说我们是因为怯懦与畏惧,而我们之前的一切所作所为都毫无意义。”
       “可是人们不是也常说,宽恕是最好的报复吗?”林岚反问,“我们难道一定要打倒谁?其实。我们只要关闭过去许多门中对我们最缺乏善意的一扇就行,我们因此可以更好地走向未来。”
       “所以,我们目前面对的问题是一个正义第一性还是和解第一性的问题。这太哲学了。”谢斌说。
       “你自己难道就没一点倾向?”林岚问。
       “说不清。”谢斌再次摇摇头。他想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又说:“很多时候。人们选择说出真相,但是也选择宽恕。”
       “看来,我们永远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我们必须学会伴随问题生活下去。”林岚最终说。
       几个星期之后,赵晓川与沈明飞也出现在漱玉河上。他们雇了一条船,船上装着一张石制桌子。在一块蒿草茂密的河岸,桌子被搬运工搬了下来,赵晓川与沈明飞跟着下了船。
       桌子上面有一只钢制的栩栩如生的苹果,它将终生镶嵌在桌子的中央。桌面是由非洲木化石制成的,整个面是倾斜的。那上面以一种古朴画法刻下了星流湾、格林小镇以及启望庄的简单图形。另外还有几条曲线。它们明显代表了漱玉河,而在河边还有一个人似乎在抬头仰望什么。
       赵晓川与沈明飞一起坐在蒿草之中,凝视着河岸边那张质朴却意味深长的桌子。
       “你后来是怎么想起来去接我的?”这时沈明飞问赵晓川。
       “是你母亲飞走之后,有一天,我忽然想起她曾经告诉我,她有一个儿子,在南方,所以我就去找了你。”赵晓川说。
       “这张桌子真的能给你帮忙吗?”沈明飞问。
       “不知道。”赵晓川说,“我只是想把日常生活中最普通的一件东西展示给她看,希望某一天她在飞翔的过程中能够看到我的良苦用心。”
       “为了这张桌子,你花的时间真是太长了。”沈明飞感叹道。
       “是,我在过去、现在、未来之中沉浸过多。”赵晓川承认到,“其实我后来才发现,任何一张桌子。无论它的过去与未来如何,它都会变成一条四条腿的鱼,游人此刻生活的大海。”
       “完全正确,这也是我的人生体验——”沈明飞认真地点点头,像专家一样评论道,然后制作二人组抬起头透过蒿草向远处望去,他们看到河流、山峦,还有生活依次清晰地呈现在他们的眼前,就如同那张桌子面表达的一样。
       谢斌最终决定离开时去和彭博告了别,彭博当时正坐在他的办公室里剪纸。他在剪一张世界地图,这表明他和普通人一样,奢望他能把世界掌握在手中。
       谢斌向他提出了辞呈,彭博有些不解地听着,末了他忍不住奇怪地问:“谢总师,为什么要辞职呢?一个人能够自由地想象未来是多么幸福的事情,而能用想象来工作这更幸福啊!”
       谢斌听了笑笑说:“彭老板,你说得当然不错,未来确实可以想象。但是我不太适合想象,因为我的想象不是来自现实而是来自病态,我要去治病。”
       彭博听了点点头说:“可惜,我连那种得病的机会都没有。”
       谢斌又笑笑,这时他看到了彭博桌子上的手机,他停顿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彭博:“你用手机没事吧?”
       “没事啊,怎么了?”彭博茫然不解地看着他。
       谢斌没再说什么,他想,是的,绝大部分人都没有事儿,这个世界上只要大部分人没有反对意见,很多事实就可以被当作根本不存在。
       谢斌走后,彭博并没有陷入想象危机。因为他已经适时地找到了替代者龙丽。在与龙丽的交往中,他无意中获得了一个寻找未来的新的方法,他开始热衷于支持各种画展,所涉及的画派也越来越多,不过这些画派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它们都是一色儿的现代派,一色儿的让人看完之后不知所云,却颇感意味深长。
       正是这一点对于彭博大有裨益。
       不久。彭博不出所料地在更大的范围举起“复兴未来主义”的大旗。他向公众宣称。要面向整个城市举办一个未来主义绘画的大奖赛,获奖者将成为他的一个项目的设计总监。这是一个成功的艺术策划,也是一个成功的商业推广战略,城市里的人们由于对未来充满了渴望,纷纷踊跃参赛。他们带着自己的涂鸦蜂拥来到鉴别委员会热烈的报名,他们超常的热情迫使委员会不得不扩大场地拉长赛期。
       几年之后,星流湾与启望庄之间的空地终于盖上了房子。但这不是彭博干的,而是另一个房地产商的手笔。这一回是启望庄的农民先发制人,由于城市地价飞涨,他们合力赶走了画家,然后引狼入室,把那块空地与启望庄连在一起卖给了房地产商,他们要求发展的迫切心情任何人无法阻挡,而且他们最终也确实得到了实惠。
       彭博前进的道路发生了意外的转折,他并没有如同自己计划的那样一个接一个去盖未来小镇,而是转向了艺术收藏。
       有一次,林岚与龙丽在网上再次相逢。林岚问龙丽:“姐姐,你们现在还好吗?”
       龙丽回答说:“挺好的,我现在不当画家而是成为了艺术策划人,彭博是我的老板,这是之前谁都没有想到的,这就是未来。”
       林岚又问:“你是怎么把一个房地产商忽悠成收藏家的?”
       龙丽回答说:“这怎么是忽悠呢?是他自己愿意的。我本来也就是想卖给他画换钱吃饭,可是他在收藏的过程中发现,他可以通过这种手段永远追寻未来却永远活在现在。”
       “那他知道自己被拯救了吗?”林岚又问。
       “好像不知道,”龙丽回答说,“我的老板现在只想眼前的事儿,每一件事儿对他似乎都是新的,都让他应接不暇,而每当一个艺术展给与他未来的灵感之后,一个新的未来又在等着他。”
       精彩!这才是一个永不停止的未来学家,林岚听到这儿想,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深刻,它那么变幻无常,似乎从来都毫无头绪,但是最终,当人们回过头来认真观察,才会觉得它运行得那样丝丝入扣,那样准确咬合,那样完美无缺——
       [责任编辑 程绍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