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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密生活
作者:陈昌平

《人民文学》 2008年 第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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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老杨坐在床边,当啷着腿。卫东蹲在地上,给他穿鞋。
       卫东胖墩墩的,蜷得呼哧呼哧直喘。老杨说:“自己来吧。”
       卫东没有吭声,抬着他的脚脖子,把鞋套上,把鞋带松松地系上,又抻了抻裤腿儿。忙完这些,他趿拉着拖鞋,下楼办理出院手续了。
       病房里两张床,老杨的邻床是老吕。这时,老吕的老伴儿范大婶啧啧着嘴儿,表扬说:“从来没看见这么孝顺的孩子!”
       老杨摇摇头,没有接话。
       “我要有闺女,就找这样的姑爷!”范大婶进一步表扬道。
       “唉,孝顺点,不如出息点啊。”老杨感叹说。
       “我看哪,孝顺才是第一位的,出不出息是第二位的。你看我家孩子,有谁给老头子喂过一口饭、端过一天屎?”范大婶又要发牢骚了。
       “别不知足喽,天下哪有十全十美的事儿啊?”老杨劝着范大婶。她儿子是一个税务所长,官不大,却实惠,每次来病房,后头都跟着下属。下属两手总是满满的,一手花篮,一手果篮,走路都仄着头看路。
       “出了几个钱儿,就是孝子啦?哼,你看他来了几趟?再说了,你看他冲什么来的?”范大婶瞥了一眼窗台上已经蔫巴了的花篮。
       “各家有各家的难唱曲儿啊。”老杨感叹道。老吕住院,所有的钱都是儿子出的。钱和孝,在老杨眼里基本是画着等号的,他觉得范大婶的要求比较高了。
       一个多月了,老杨跟范大婶相处融洽。出门时,老杨来到老吕床前,顺手掖了掖被子,抓过他的手,大声说:“老哥啊,我走喽,祝你早日康复啊!”
       老吕脸色苍白,嘴巴微张,正均匀地打着鼾声。
       老杨知道老吕是听不到他声音的。他是一个植物人。
       走出医院大门,春风呼地扑了上来。天气好得有点刺眼,老杨站在医院门口,眯缝着眼,一点一点地松开眼皮。满大街的树木都绿了,嫩黄的叶子在微风里跳动和翻滚。转眼之间,天气暖和啦。
       老杨有着北方人的大身板和国字脸儿,浓眉大眼,鼻直口阔,一头黑白相间的短发根根直立,从外表看去,谁会相信这是一个病入膏肓的人啊!
       医院门口,横七竖八地停着靠活儿的出租车。一见他们出来,司机们都伸出脑袋。卫东拎着旅行袋,朝最近的出租车走去。老杨叫住他,说:“天儿这么好,咱溜达溜达。”
       老杨说罢,自顾朝马路对面走去。老杨的右腿麻木——那是上次发病的后遗症,所以走起路来,左步大,右步小,有点一蹭一蹭的样子,如履薄冰似的。
       卫东嘟嚷一句:“别舍命不舍财。”
       老杨没搭理儿子,瞅瞅左右两边的车辆,快速穿过了马路。马路的斜对面,有两辆揽客的电动三轮车和几辆摩托车。司机们都在张望和期待中。老杨来到就近的一辆三轮车旁边,问:“寺儿沟,多少钱?”
       司机是个黑瘦的汉子,捏着一根烟屁股,不说话,伸出一个巴掌。
       “五块?打个车才八块。”老杨说。
       “那你说多少?”司机问。
       “就三块。”说着,老杨做出转身的架势。
       “上车!”汉子说。待老杨和卫东坐定,司机不满地说:“哪儿差那两块。”
       三轮车的车厢用透明塑料布罩着,方方正正,干干净净,阳光晒着,里面小暖窖一样热乎乎的。老杨跟卫东面对面坐着。他觉得儿子瘦了。住院期间,医院的饭菜贵,又不可口,儿子一天三顿送饭。
       三轮车发动了,马达声轰鸣,如同开枪打炮,把卫东吓了一跳。可是这声音在老杨听来,却像是为自己燃放的庆贺炮仗。他扭头看了看医院,心里叨咕一句,活着出来喽。
       他蓦然想起,一个月前——树还没绿呢,就在医院门口,他看到了工友老蔡。俩人热烈地寒暄了一会儿,老杨注意到老蔡一手提溜着一个沉甸甸的食品袋。
       黄花鱼。老蔡举了举一个塑料袋子。溜达鸡。他又晃了晃另一个袋子。
       什么日子啊,这么隆重?老杨问。
       老班长啊,我今天去里面检查身体了。老蔡说,用下巴撇了撇医院。老班长,是工友们对老杨的统一称呼。
       你哪儿不舒服了?老杨以为他在开玩笑。老蔡年龄比自己小,面色红润,膀大腰圆。
       你看。老蔡抬起了胳膊,他的腋下露出一个鸡蛋大小的硬包。
       开始以为是个疖子,越长越大,硬邦邦的,今天就来检查检查,做了个切片,还不知是良性的还是恶性的。老蔡乐呵呵地说。
       老杨惊诧地看着“鸡蛋”,还用指肚儿触了触。
       要是良性的,就是一块肉,割了就行。老蔡说。
       要……不是良性呢?老杨担忧地问。
       要是恶性的,就要了我的老命啦,今天就是我跟老班长道别的日子了。说罢,老蔡哈哈大笑,露出了粉红的舌头、结实的牙齿和牙缝里的一片绿色菜叶。
       笑声犹在耳边,但人已经去世一周了——淋巴癌,晚期!
       二
       别以为思考死亡问题都是知识分子的事情。其实,住院这段时间,老杨琢磨最多的就是这件事了。
       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个去。从去年开始——去年七十二,这句话就像一根硬实的鼓槌,一阵紧似一阵地敲在他的心头。自打五年前老伴去世,老杨的身体就一年不如一年了。每年都要住院。尤其是今年,元旦一过,老杨跌倒在楼梯口。那是脑出血的第一次发作,诊断为脑干大出血,生命垂危。老杨陷于深度昏迷,无法自主呼吸,只能靠呼吸机维持,后来又被切开喉管。医生告诉儿子,准备后事吧,这样的病情,能活过来的只有百分之一二,即便过得了鬼门关,大脑也遭到重创,变成植物人的比例极高。
       上帝或者老天爷保佑,老杨恰恰不是那百分之九十八九。他活过来了,基本完整地活过来了!当然了,有点丢盔卸甲——到现在右腿还是发麻,但毕竟保住了性命。
       老杨想了,上帝或者天老爷不让他死,是因为他还有事情没处理完啊。
       老杨还没琢磨他要处理什么事情呢,就又一次病倒了。今年,才过了小半年,他已经三次住院了。盘点一下,元旦一次,住了一个月,四月初又住了十来天。这一同时间最长了,在里面呆了一个多月。这样频繁的打击,伤害的已经不仅仅是身体了。住院就像抽血,几次住院下来,就算是医疗保险,家里仅有的一点积蓄也迅速见底儿了。问题是,储蓄见底儿了,病情却不见任何好转。
       但收获还是有的。第一,老杨彻底明白了,自己这病没治啦;第二,自己这病每犯一次,离鬼门关就近一次。按照目前的犯病速度和规模,老杨知道自己的生命也就一年半载啦。
       还能长哪去呢?老杨有点认命啦。知道了死亡不可避免,他心里反倒安然了许多,所以这一回住院,他只是采取了保守治疗的方案,拒绝了螺旋CT,拒绝了核磁共振,也拒绝服用昂贵的进口药物……不像第一次住院,光自己掏钱就花了六千七百多块钱。
       现在,他每天除了坚持服用比较便宜的刺五加冲剂,再就是锻炼身体。每天两次,一早一晚,老杨都要到不远处的明泽湖慢跑五圈,然后甩手踢腿,抻巴抻巴麻木的身体。
       老杨跑动的速度很慢——比多数人走路的速度慢,比少数人散步的速度快。因为右腿发麻,他的姿
       势又很特别打眼,看上去就像跋涉在沼泽里。所以很多人看见他,脸上都呈现出观赏的神情。当然了,时间一长,有的人也开始感慨他的毅力、赞叹他的恒心了。
       其实,不管是观赏还是赞扬,老杨根本就不放在眼里。他既不在乎,也不关心别人怎么看。锻炼时的老杨,脑筋也在运动呢。他一直在琢磨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颠来倒去,翻来覆去,老杨琢磨的都是家里的事儿。既然死亡不可避免,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趁着自己的脑子还好使,把身后的事情妥善安排好。
       其实,这时的老杨已经有了一个计划。只是这个计划过于大胆了,就像一个饥饿的小动物瞄上了一头雄壮的大动物。他得定定神儿,琢磨和消化一下这个“大动物”。
       渤海市依山傍海,市区狭长蜿蜒,几个区排队一样并列着,一条铁路横贯市区。民间形象地把这个城市比做糖葫芦,不用说了,火车道就是穿起这根糖葫芦的竹签了。
       老杨家住的工人新村紧挨着铁道线,离站台也不远。多少年来,每天铿锵的火车声音跟居民楼里电视、炒菜、打牌和吵架的声音早就亲密无间地融合起来了。有一年夏天,老杨睡不着觉,躺在床上折腾了大半夜,非常纳闷,天不太热,怎么睡不着觉呢?半夜三点多了,他听到外面热热闹闹的说话声,探头一看,楼下聚集了很多街坊邻居。原来,北边发水了,铁路中断了,没有声音了,所以大伙失眠了。这么说,并不是指老杨居住的条件有多么恶劣。工人新村建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想当年还是这个城市挺不错的房子呢。老杨住在三楼,原来两室一厨,后来,他把阳台封闭成了厨房,厨房升级成了饭厅。于是,家里就焕然成了有模有样的两室一厅。孙子上大学以后,老杨和卫东就一人一间,住着挺好。
       让老杨不省心的就是卫东。
       卫东早就下岗了,买断工龄,拿回来了三万七千四百块钱。有了点钱,他开了一家不大的建材商店,当了一阵子杨经理。杨经理干了不到一年,商店深陷债务纠纷。他一转身又扎进股票市场了。不用说,股票越炒越糊,卫东成了彻底的无产阶级了,而且,因为离婚,这个大无产者腚后还拖着一个小无产者——孙子杨宇超。
       也就是说,现在一家三口人,靠的就是老杨的退休金——每月九百二十六块七角五分人民币。这个家离不开他,离不开九百二十六块七角五分人民币。
       老杨最大的欣慰,就是孙子相当的出息。出息到让他觉得这样的孩子落到杨家,亏待人家了、怠慢人家了。现在,孙子在上海读大二。家里每个月寄五百元生活费,这个钱,一直都是老杨出的——他不出谁出呢?老杨跟周围人打听了,五百块,不算多。
       孙子说,这钱,算是我借爷爷的,将来一定还,而且加倍偿还。
       老杨喜欢听孙子这么说话,听着舒服、硬气。
       那天电视上直播火箭发射,老杨就想,孙子就是自己家的火箭啊——高考成绩全班第一、全校第三、全区第四十七啊!自己呢,就是那个火箭发射的底座。为了保证火箭正常发射和运行,自己这个底座,无论如何也得扛住啊!
       没错,老杨的计划,就是让自己成为植物人。
       他做这个策划,也不是一点心理负担没有。虽然自己不是什么党员干部(倒是当过多年的小班长),也不是什么先进模范,但策划这种事情,不说伤天害理,却也顾虑重重。一辈子老实巴交地过来了,现在倒好,老来老去,竟然琢磨出这么一个损道儿。
       好在说服自己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只要看看自己的身边,老杨就有点坦然了。拿自己的单位来说吧,先是把厂子改为公司,再把公司一分为二,一部分改成股份制了,另一部分改成合资企业了。无论股份制还是合资企业,说了算的都是原来的厂长任孝奎。
       任孝奎跟老杨同一年进厂,又在同一个车间。他是青年突击队的队长,老杨是队里骨干。以后呢,任孝奎就“突击”上去了,在八十年代中期当上了一把手。任孝奎绰号任小鬼,工人的工资开不出来、病号的医疗费报销不了,都不影响他换房、买车和出国。任小鬼就跟变戏法一样,从厂长到经理再到董事长。现在呢,他倒是退下来了,退下之前又完成了最后一个戏法一他的儿子成了房地产老板,而这个老板开发的第一个楼盘——金府花园,就在工厂的原址!
       多少人写信啊,多少人上告啊,一些老工人串联起来了,在政府门口去讨个说法。
       老杨只去了一次,远远地看着。碍于情面,他再也没有参加。但结果他是知道的。上边做了审计,出了报告。报告里有句话广为流传:守法经营,两袖清风。就是说,任小鬼的所有戏法都是守法的,而且“清风”。
       任小鬼已经让老杨内心安然了。如果再看看报纸、听听广播,老杨简直就有点理直气壮了。哪一天没有官员腐败的消息啊?哪一天没有处理贪官的报道啊?看看这些大头小脑们捞得一个嗝儿跟着一个嗝儿,我老杨一不偷、二没抢,妥善地规划一下自己的身体,既不侵犯别人,也不伤天害理,不算什么错儿吧?
       为了下岗的儿子,为了出息的孙子,为了这个摇摇欲坠的家不散不倒,我杨国栋这回就豁上这张老脸啦!
       三
       跟老吕一个房间,老杨大开眼界了。
       老杨还是第一次看到植物人这种病。说他活着吧,不操心不上火,不知热不知饿;说他死了吧,拉屎尿尿,喘气放屁,跟活人一模一样……咦,世上竟有这样不哭不闹、不疼不痒的病!
       老杨知道,像老吕这样在医院治疗的,属于家庭条件不错的。而有些植物人,因为众所周知的问题,索性就回家保养和治疗了。
       老杨入院时,老吕已经住院一年多了,即便如此,前来探望的人依然络绎不绝。除了偶尔的几个亲戚,主要都是所长的朋友了。所长的朋友真多啊,而且个个衣着光鲜,拿着新款手机。他们没有空手来的,鲜花、果篮和姹紫嫣红的营养品就不用说了,单是水果一项,就让老杨认识了火龙果、红毛丹、莲雾、山竹、芭乐和释迦什么的热带水果。而且,在一再推辞未果之后,老杨还品尝了其中的三种。当然了,还有比水果更厉害的东西呢。来人中,一多半的人把或厚或薄的信封塞进范大婶的手里。不用说,谁都知道信封里是什么东西。
       范大婶不认识来人,记性又差,怕辜负了人家的一片心意,索性拿出一个小本子,让每一个来人写下姓名。来人走了以后,她的首要任务就是在名字下面记上来人的“心意”。即便如此,一旦来人超过两个,范大婶基本就糊涂了,常常把张三的红包安到王二麻子头上,又把王二麻子的海参安到拎着甲鱼的李四身上。
       隔上十天八日,她的所长儿子就来了。每一次来,所长待的时间都不长,三言两语之后,就跟范大婶“结账”。
       老杨是个明白人,这种时候,一般都要出去大便、小便和吐口痰什么的。几次下来,范大婶便说,老杨大哥,你身体也不好,就别出去了。
       老杨出院后,发现自己的拖鞋忘在医院了。几天后,他就溜达到医院了。其实,就算没有拖鞋这回事儿,他也想到医院来了。他的心里装着“大动物”呢。
       老杨来到老吕的房间,看见范大婶正在给老吕
       活动筋骨呢。老杨知道,植物人是不能总躺在床上的。
       坐了一会儿,老杨的话就进入了正题儿:“老哥是怎么得上这个病的?”
       “唉,说起来气人。不怕你笑话,俺这老头儿有点老年痴呆,有时候管我叫科长,管儿子叫主任……我们在一家专治老年痴呆的医院,拿了这个药——还是传统秘方呢!吃了这个药,倒是不糊涂了,可结果就是一个睡啊。后来一查,成植物人了。谁知道吃这个药还有忌口啊,不能吃葱姜蒜和辣椒什么的,而我们家老头子,哪顿饭离得开大蒜大葱啊?”
       这些事情,老杨听过多少遍了。他不得不打断大婶的话,愤怒地说:“什么医院这么缺德啊?”
       于是,范大婶再一次控诉了一遍那个缺德的医院。
       从医院回来,老杨拐到菜市场,买了点黄瓜、豆腐干和猪肝,回家摆弄了两个凉菜——都是卫东喜欢吃的菜,还给他换了一瓶啤酒。
       现在,老杨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的思路,他决定先跟卫东吹吹风。
       按理说,卫东没什么正经职业,自己身体又不好,家里家外的事儿,理应他多操持点。实际上呢,所有的家务活,偏偏都是老杨来忙活的。大概只有老杨住院了,他才知道这个老爸也是需要照顾的。对此,老杨早已习惯了,习惯到了一种很坦然、很舒适的境地了。生活没有那么多正确和错误,支配人们的,更多的是习惯。老杨的习惯就是照顾儿子和儿子的儿子。
       晚饭做好了,老杨给卫东打了个电话。手机一响,他就把电话撂下了。这是他们的“暗号”——不接电话,省钱。
       过了一会儿,卫东便呼哧呼哧回来了。他穿着一条皱巴巴的米色大短裤,上身套着一件领口松懈的圆口衫,趿拉着夹趾拖鞋,走路时一拖一拖的,头发总是乱糟糟的,后面还撅出一绺,像一个衣服挂钩。
       卫东看大盘,老杨看脸色。通过儿子的状态,老杨就知道证券公司的屏幕是飘红还是泛绿了。最近的股市显然不好,俩人也不说话,边看电视边吃饭,好像屏幕是一盘菜一样。
       酒喝了了,饭吃完了。有人在楼下喊了:“东子,三缺一。”
       天气暖和了,楼下每天都有几桌麻将和扑克。卫东向来都是这些活动的积极分子。听到喊声,他立即把杯底儿的啤酒咂巴干净,又把碗筷胡乱收拾了一下,然后就准备下楼了。
       “今天不许出去!”老杨严肃地说。
       “不出去,干什么?”卫东反问道。
       老杨没说话,起身把门关上了。
       天热,卫东脱了圆口衫,搭在膀子上,腆着圆滚滚的肚予。老杨看着虚胖的儿子,皱着眉头说:“你说,我要是没了,这个家怎么办啊?”
       卫东没说话,一动不动地看着电视。
       为了这个开头,老杨从国内新闻一直酝酿到国际新闻,既然开头了,索性就摊牌了。他郑重地说:“我没了,我的退休金也没有了,你怎么办?宇超怎么办?你想没想过,嗯?”
       “爸,你今天哪儿不舒服了?”卫东显然不愿意接这个话茬。
       “我今天还挺舒服。可是,我担心明天不舒服啊!”老杨这话有点哲理了,“明天不舒服怎么办呢?后天不舒服又怎么办呢?”
       “上医院啊?”
       “医院能治好这个病?!”老杨厉声道,然后坚决地摇摇头。
       “东子,三缺一!”楼下又在喊了。
       “不舒服,不能玩了。”卫东到窗口回了一句,然后坐了同来。
       老杨起身,把敞开的窗户关上了,又抓过遥控器,关上了电视机。屋子一下子静了,有点会议气氛了。老杨琢磨了一会儿,实在找不出更好的开头,于是便开门见山了。他说:“你看我这个样子,还能活多久?与其坐着等死,不如积极地、主动地琢磨一点办法。你说是不是?”
       “办法?什么办法?”
       “有一种药。”老杨低声说。
       “药?”
       “对,一种药。”
       “有治这种病的药?”卫东疑问道。
       “不是。是另一种药。”老杨费力地解释说,“只是……这种药,吃了、吃了……就是植物人了。”
       “植物人?”卫东顿时蒙了。
       “对,就是植物人。”老杨坚定地说,“就是吕叔叔那样的。”
       “这……有什么用呢?”
       “我能像吕叔叔那样就好啦!植物人以后,我就有把握安安全全地活上两年了。只要我活着,就能拿到我的工资。”老杨把话挑明了。在他看来,只要拿着退休金,就是活着。而活着,就会拿到退休金。
       “爸,你瞎寻思啥啊?”卫东大大咧咧地说,脸上竟然了有了同情甚至怜悯的意思了。
       “这怎么是瞎寻思呢?你想想,且不说我身上的糖尿病、关节炎,就是脑血栓和冠心病这两个祖宗,哪一天发作,还不都要我的命啊!我死了,两腿一伸,倒是不遭什么罪了,可是退休金就一个子儿也没有了。如果那样,你和宇超怎么办呢?不死呢,照现在的发展,后遗症是不可避免的,轻则手脚不便,重则半身不遂,整天拉床上、尿床上。你不嫌弃,我还膈应自己呢!”说到这里,老杨仿佛看到了一个瘫痪在床的自己,他的表情和语气充满了厌弃。
       “在咱们家族,我这算活得不错啦。”老杨伸出手掌,开始历数家史了,“你想啊,我的父亲——也就是你的爷爷,还有你的二大爷,三大爷,还有你爷爷的父亲——你的太爷,算来算去,谁活过七十岁啊?对了,你三大爷还不知道活多大岁数呢,四八年参军,愣是没影儿啦……我活到这个年龄,最大的心愿,不是自己吃什么穿什么,而是指望你和宇超,都活得好好的。所以啊,我这是先下手为强,你明白这个道理吗?”
       老杨说得理直气壮,说得高屋建瓴。原来尚有点混沌模糊的地方,让自己这一席话,统统涤荡开了。他觉得自己把自己都说服了。虽然心里有点难受了,伤感了,但逻辑的力量如猛虎下山一般抑制了他。哪头重,哪头轻,他分得清!
       像开瓶的起子一样,老杨的话一下子把卫东的眼泪勾引出来了。他垂着头,用手指抠着桌面的漆皮,嘟囔道:“我成植物人得了。”
       “你哭什么哭?你以为我是死了吗!”老杨拍了一下桌子,大声呵斥道:“再说了,我也没死。你以为植物人就是死吗?”
       “那跟死有什么区别啊?”
       “那怎么是死呢?又喘气又放屁的,跟睡觉一样。你能说睡觉就是死吗?”老杨声音高了起来。
       老杨这么说,自己都觉得有点强同夺理了。他柔声道:“我这个病,横竖是没指望啦。与其坐着等死,还不如主动点,争取点时间。只要两年,就妥啦。有了这二年,宇超就毕业了,毕业就工作了,家里就有指望了。”
       “怎么还有这样的药哇?”卫东吸溜着鼻子,就像有人欺负了他一样。
       “别药啊药的,咱换个说法。”老杨说。吃药毕竟不是什么光彩事儿,再说也需要保密,哪能老挂在嘴上呢?
       “缺德,怎么还有这样的药?”卫东又说了一遍。
       老杨琢磨了一下,说:“咱们暂时起个代号吧。”
       家里有个皇历。老杨看看牌面——今天是五月十八日,星期五,宜——安葬、开厕,忌——嫁娶、开市、移徙、造仓。
       五一八——我要发。这个日子吉利。老杨觉得这
       个日子还行,就对卫东说:“代号就叫‘五一八’。”
       卫东泪眼婆娑地看着老杨,没点头,电没摇头。
       老杨觉得“吹风”的目的基本达到了,该让卫东消化消化了。他岔开了话题,问:“宇超最近没来电话啊?”
       四
       渤海多槐树,进入六月份,密密匝匝的槐花挂满了枝权,花瓣呈乳白色,散发着沁人心脾的幽香。
       大街如同集市,到处都是人。小饭店把桌椅摆在人行道上,招揽着客人。马路牙子边,衣衫不整的民工或站或坐,或者凑在一起甩扑克,脚前竖着一溜纸壳子,纸壳儿上面写着“装修、砸墙、刮大白”。
       老杨注意到了,几辆公交车上都喷着专治前列腺与老年痴呆的“渤海锦绣医院”广告。医院的标志是一个髯发飘逸、头戴方巾的古代老人。这个医院,就是范大婶说的那家医院。
       老杨站在家门口的马路上,正琢磨着今天去医院呢,还是明天去医院呢。就在这时,一声尖锐的刹车声之后,传来了闷闷的撞击声。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就发生在老杨眼前的十字路口。一台排渣的载重卡车与一辆出租车迎面相撞,出租车的车头几乎钻进了卡车下面。看不见小车司机,只见一股殷红的血液从车底下缓缓地漫了出来……周围的车辆都停了下来,公交车上的乘客把头齐刷刷地探出车窗,像遭遇一个小型节日一样,紧张地同情着、议论着。
       老杨只看了一眼,便后悔地掉过头。满街的槐香里漫出…股触日的血腥。
       一个小时之后,当他重新回到这个路口时,事故已经处理完了。肇事路面经过了简单的冲洗,依旧留下了一片稀薄的血迹。往来的车辆反复碾压,在路面上拖出一道长长的痕迹,像是被一根巨大的鞭子抽过了一样。
       街头上,分别有一大一小两簇人,扎在一起议论这起事故。老杨经过时,听到了里面传来的零星几句:当时就咽气喽……孩子才三岁……怎么能反向行驶呢?
       老杨攥紧了手里的白色塑料口袋。塑料袋里鼓鼓囊囊的,外面印着一双捧着一颗红心的手,手的下面是“渤海锦绣医院”六个字。
       自从老杨“吹风”之后,卫东就变多了。证券公司不去了,麻将也不打了,整天呆在家里,手里拿着遥控器,眼睛像警察一样盯着老杨。老杨做饭,他抢着洗碗;老杨抹桌子,他抢着扫地……他越是这样表现,老杨越是觉得,为这样的儿子牺牲一下,也值得啊!
       超出想象地顺利,老杨买到了药。一大包药,里面又分了六小包,拿在手里,轻溜溜的,绛紫色,闻着有一股雪里蕻的味道。医生倒也负责,几次提醒要忌口,切忌姜葱蒜和辣椒。
       药拿回来了,老杨并没有声张。他找出一个空的点心盒,里里外外地抹干净了,然后把药放了进去,又在上面盖了一沓旧报纸。
       有了药,生活就像划出了一道起跑线,老杨的时间陡然紧张起来了。他把即将面临的问题,统统归纳出来了。他一共列出十三个问题,依照重要程度,依次写在小卡片上:
       1.成为植物人的目的,就是防止这两年死亡。只要宇超一毕业,自己就安乐死。这一点,必须跟卫东交代清楚。这是原则,也是道德。
       2.真成为植物人了,就能保证自己活上两年吗?就是说,如果自己坚持不到宇超毕业怎么办?这种可能性很大——极其大。“五一八”的日的,就是防备这种情况。关于这一点,老杨早就琢磨好了。植物人之后,自己在家过渡一段时间,然后就回老家。
       3.老家还有一个姐姐,还有自己的一间房子(那是父亲去世时分家分的)。在老家,如果坚持不到两年,便就地处理了,但是却不能告诉单位。如此安排,不论死活,都确保两年的退休金了。
       4.既然是植物人了,就得像一点。为此,应该学习与储备这方面的知识。
       5.给山东的大姐去个信,吹个风。
       老杨去了几趟新华书店,在医疗类的图书架上,找了几本植物人方面的书籍,挑着能看懂的章节,仔仔细细地读,遇到关键几句话,还暗暗背住。几天下来,老杨的小卡片已经有一指厚了。
       看到老杨一直在记录东西,卫东很警觉,问:“你还在准备那个事儿啊?”
       “哪个事儿啊?”老杨有意问。
       卫东支吾了一下,说:“‘五一八’啊。”
       “有些事情,我得交代给你一下。”
       “什么事儿?”
       “到时候给你,就知道啦。”
       “你吃的是什么药呢?”卫东迷惑地问,“一旦吃…… 吃不成怎么办?那不是偷鸡不成……还什么了吗?”
       “这是祖传秘方,包管有效的。”老杨知道卫东也开始琢磨这件事儿了,于是他就把自己掌握的植物人知识,一股脑地倒给了儿子。老杨就留了个心眼,他没说忌口的事儿。
       老杨说完之后,决定考一考卫东了,便说:“植物人的卫生很重要,你应该怎么办呢?”
       卫东马上说:“你喜欢干净,我隔三差五地给你洗澡。”
       “我植物人了,还能洗澡吗?”
       “哦,那就擦澡。”
       “什么隔三差五,说明白点,几天一个澡?”老杨不满意这样含糊的说法。
       “两天?”
       “什么两天?含含糊糊的。夏天,略微勤一点;冬天呢,就不用两天……烧热水不花钱啊?”
       卫东慷慨地说:“你就是植物人了,我一样好好孝敬你。一天三顿,顿顿不亏你,你不是喜欢牛肉包子、韭菜饺子吗?至少每周一次。”
       卫东的表态有点出乎老杨意料。老杨没想到儿子说得这么详细、饱满。他相信儿子说的是真话,虽然这是一句屁话。我都植物人了,我怎么还能吃?但是他不忍心告诉卫东。看来,关于植物人的饮食问题,还得专门给他讲一讲。
       卫东说得对,不能偷鸡不成蚀把米啊。“五一八计划”步骤紧密,环环相扣,一旦哪个环节突噜扣儿了,后果不堪设想啊。
       老杨觉得自己准备得还是不够扎实。带着问题,带着虚心学习的心情,他又来到了范大婶的病房,实地观察老吕植物人生活的各个方面。
       坐在病房里,老杨总觉得有点不对劲儿,可一时间又说不出来。临走时,范大婶遮遮掩掩地告诉老杨,她的所长儿子出事了,已经登报了,她和老吕过几天就得搬回家了。范大婶以为老杨知道这件事了,连说了两遍路遥知马力。
       这期间,老杨又去了两次图书馆。他的小卡片已经有两指厚了,不断有新知识和新想法充实进来:
       14.如果这期间卫东找到了工作,自己就实行安乐死。绝对不许卫东利用自己。这是一个原则。
       15.我去了,这间房子留给卫东。用这间两室的房子,换一个门头房,开个小店,卖点食杂和彩票什么的。有了稳定的收入,就该找个媳妇了,也是个帮手。
       16.再找媳妇,别老看脸蛋。这是卫东上一次婚姻的教训。切记。
       17.卫东撒谎的时候,右眼总眨巴。以后注意了。
       当理论准备到一定程度时,实践便有点跃跃欲试了,但老杨依然在观望,既是在等待一个进行的时机,也是在等待一个不进行的借口。
       电视正在播出一部连续剧,讲述一位锐意进取的市长的改革故事。该剧情节跌宕,催人泪下,里面
       的市长身患重病(是跟老杨一样的病),而男主角又演过很多老杨喜欢的电视剧。这是一部四十六集的电视剧,一天两集,连续播出。老杨是从第八集开始看的。他决定把这个电视剧看完。
       这也算最后奖励自己一次吧。他觉得这个要求不算过分。这样一想,老杨就没有什么压力了。他整天惦记着市长大人的病情和命运。原来一早一晚的锻炼,因为晚上的电视,也就变成了早上出去溜达一圈了。每天晚上,《新闻联播》刚结束,还没到播出时间呢,他就候在屏幕前面,等着与病魔缠身的市长一起悲欢离合了。
       播出到四十六集的当晚,眼瞅着故事快讲完了,屏幕上滚动着演职人员的名字,像雪花一样纷纷飘落。老杨知道,电视剧结束了,“五一八计划”就要开始了。
       就在这个时候,省台预报,明天也开始播出这个连续剧了。
       前八集没看,就像床上少了一根床板。这是个现成的台阶啊。于是,老杨很自然地衔接上去了。不仅把前八集看完了,而且像吸溜面条一样,九集十集十一集十二集地一路看下去了。
       老杨一边看,一边想,日子要是这样过下去,多好啊。身体正常,心情舒畅,生活充实,儿子听话……如果一直这样下去,哪有必要吃药啊!
       他有点犹豫了。他甚至觉得自己的药买早了——如果不用,那不浪费了吗?他决定再等等看看、拖拖瞧瞧,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必动用铁盒里的药。
       这样一想,老杨马上恢复了中断一个月的锻炼。生活习惯又恢复到从前的样子了。
       他这一恢复,卫东也跟着恢复了,又去看大盘了,又下楼打麻将了。一度紧锣密鼓的“五一八计划”似乎离这个家庭远去了。
       就在老杨恢复锻炼的第四天,晚上,过马路的时候,老杨突然感到后背一阵抽搐,然后像被人搡了一把一样朝前抢去。这时,他的脑瓜还是清楚的,几乎就在他身体即将失去平衡的瞬间,他猛地搂住了一根歪斜的路牌柱子,稳住了身子。老杨这一闪,眼前一个骑自行车的人一扭车把,一下子摔倒在地。骑车人是个壮汉,从地上一跃而起,指着老杨的鼻子破口大骂,你瞎眼啦往车上撞!
       老杨搂着路牌柱子,努力站直了,掏出硝酸甘油,含在舌下。
       壮汉平白无故地吃了一跤,非常恼火,嘴上依旧不干不净地骂着。老杨身子酥麻,嘴里又含着药,只能歉意地盯着壮汉。
       壮汉察觉到了老杨的怪异,悻悻地骂了两句,掸了掸衣裤,正了正车把,骑车而去。
       老杨开始自检自查了。先摇动一下脖颈,再分别活动一下左臂、右臂,接着抬抬左腿,踢踢右腿,然后伸出左右两手,抓握几下……做完了这些,他再一次冲着骑车人消失的方向,清楚地说了三个字:“对不起。”
       他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他知道自己刚躲过一劫。
       如利刃割肉,刚才背部的那一阵抽搐,是他非常熟悉和恐怖的感觉。上一次发病,就是以这种抽搐开端的,当时就手脚发木,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但老杨却丝毫高兴不起来。刚才的抽搐,等于明明白白地告诉自己,该抓紧的事情,还得抓紧啊!
       如果说这件事让老杨决心已定的话,那么第二天孙子的一个电话,则使他的计划迅速进入了倒计时。
       孙子懂事,每次收到家里的汇款,都要来个电话。老杨的工资是月底发的,领到工资的当天,他马上就把生活费汇给孙子。也就是说,孙子的电话,一般都是在月初来的。所以,当老杨接到孙子的电话时,还纳闷看了看日历牌——孙子上周来电话了啊。
       孙子的电话,大都是老杨接听的。照例,孙子先问了爷爷身体怎么样,然后问爸爸身体怎么样,再问渤海的天气怎么样,还有沙尘暴吗;老杨也是照例,先问问孙子学习怎么样啊,学校的伙食怎么样啊,上海天气怎么样了,还是桑拿天吗。
       互相问候之后,开始进入下一个主题了。孙子说:“今天老师征求我意见了,问我想不想读他的研究生。”
       “这是好事儿!”老杨马上说。
       “老师说,可以保送我。”孙子说,
       “这是天大的好事啊。”老杨进一步肯定道。
       “只是……如果读研的话,这个假期我就不回家了,要在学校强化强化外语了。”孙子说。
       “穷家富路,我们全力以赴!”老杨表示道。
       电话机的旁边,贴着一张孙子的照片。照片是在上海外滩照的,孙子留着分头,昂首挺胸地站在江边,身后楼群闪亮。
       五
       天刚蒙蒙亮,老杨就起床了。
       决心已定,现在,老杨需要寻找一个合适的行动机会了。他看得出来,对于“五一八”的态度,卫东是半推半就的。这个态度,对于整个计划无疑是一个不安定因素。所以,老杨必须寻找一个最佳的吃药时间,以便木已成舟。
       昨天,卫东接到一个电话,明天中午,他们高中同学聚会,到郊区的歇马度假村纪念毕业二十五周年,后天回来。
       老杨相信,明天,就是实施“五一八计划”的最佳时机了,也就是说,从今天开始,就应该进入“五一八计划”的冲刺阶段了。所以今天早上,他既没锻炼,也没买菜,而是直接去了双兴大菜市——全市最大的早市。
       在那里,老杨买齐了忌口的东西——山东的大蒜、大葱,河北的生姜,贵州的辣椒,然后喝了碗豆浆,吃了两根油条,这才溜溜达达地同家了。
       如果老杨在这个时候就把药吃了,整个故事势必出现另一种走向。老杨没有这样做。他还有一点私心。他给卫东留了个纸条:今天我去串门,中午不回来吃饭了。父字。
       年初,市政府出台了一项便民措施,七十岁以上的老人,可以领取一张老人月票,免费乘坐市内的公共汽车。老杨把自己的老人月票挂在胸前,又戴上一个旅游帽——帽子前面印着两个红色的“旅游纪念”。他还拎了一个尼龙绸包,里面装着雨伞、扇子和一瓶矿泉水,怕阳光刺眼,还戴上了卫东的墨镜。
       是的,老杨今天要出去串门——去这个城市串门!
       这几年,在“经营城市”的理念下,市政府致力于扒小房,种草坪,搬迁工厂,扩建道路,粉刷外端,更换门窗。于是新小区、新楼盘和疑似的新楼房雨后春笋一般地冒了出来,城市面貌日新月异了。走在街上,你会经常性地一愣一愣:咦——秋林公一J的大楼扒掉啦!咦——铲车厂变成了威尼斯花园啦!咦——美国的沃尔玛超市来啦!
       老杨规划了一下今天的日程。上午,先乘坐环路公共汽车,宏观地转一圈,然后,再乘横贯城市的十五路公共汽车,重点看看主要街道的变化。再然后呢,游览一下新近开业的新东方商业城、转转新世纪广场,欣赏一下劳动公园的花展……这是上午的安排,有点有面了,突出重点了。下午呢,主要是收拾个人卫生——洗澡、理发。
       阳光明媚,真是散步的好天气。十五路汽车在路过民勇街车站的时候,老杨就提前下车了。
       在站台的位置上,朝东望去,是一幢新建的高大细瘦的玻璃建筑。在阳光的反射下,大楼通体闪亮。楼下呢,几乎被一溜一溜红色的广告横幅包围了。横幅上写着“引领时尚生活,尽享都市繁华”之类的宣
       传口号。春风吹拂,横幅飘动,远远看去,这个建筑就像一个巨大的红缨枪枪头。
       早先,站在这里,看到的可不是这个“枪头”。那时候,这里是一排排雄壮的厂房和一溜挺拔的烟囱。这是老杨工作了大半辈子的地方。机器轰鸣、天车叮当、下班的铃声、饭盒与车架的磕碰声响……在这些声音的伴奏下,老杨的一些老工友、老伙伴都慢慢溜达出来了:老朱朱永旺、马敏马大姐、老侯侯树武、老纪纪富霖、老蔡蔡殿亮——今年去世喽……就像即将上前线的战士,老杨不愿意过多的儿女情长了。又一趟汽车来了,他赶紧上车了。
       连老杨自己都感到纳闷。明天就要实施“五一八计划”了,但心里为什么没有多少恐惧和担心呢?
       老杨发现了,只要谈论死亡,所有人关注的都是怎么去世的。哪有不死的人生呢?就是说,没有不死的人,只有怎么死的问题。人们关注的,就是死得从容不从容。从容的死,就是流畅的死,顺利的死,圆满的死;不从容的死,就是仓促的死,窝囊的死,乃至埋汰的死。
       老杨认为自己更像是撤退和转移什么的。所以,他不仅心里坦然,甚至还有点窃喜呢。是啊,死亡不可避免,但不是每个人都能设计自己死亡的。就是说,绝大多数的人没有我老杨这份机遇和运气呢。
       这么想着,他自己偷偷地笑了一下。
       老杨的计划也不是没有修正的地方。中午,计划里的一顿便饭,让他改到群英楼了。群英楼是本地的老字号,尤其以饺子闻名,有七七四十九种馅儿,号称“天下第一饺”。上一回到群英楼,还是几年前。孙子中考得了个第二,一家四口人来此庆祝了一下。那时,卫东还没离婚。
       七七四十九种馅儿,老杨最爱海米韭菜馅儿。他点了韭菜水饺,还破例地要了一瓶啤酒。交了款,老杨突然自责起来了,怎么光惦着自己啊?于是,他赶紧把服务员叫同来,一分为二,另一半换成了老伴儿最喜爱的海螺水饺。
       老杨一个人,找到了角落里的一张小桌子。他的眼前,摆放着一杯一碟。服务员给他的碟里倒上了蘸汁——是蒜汁。一会儿,饺子上来了,两盘,白花花,热腾腾。老杨又要了一个小碟和杯子,把自己碟子里的蒜汁拔出一半,然后掰开一双方便筷子,搛了一只海螺水饺进去,然后把筷子横放在小碟上面。
       他给自己的杯子倒上酒,又给老伴儿的杯子倒上酒。啤酒沫子倏地漫起来,杯口形成了一个鼓胀的小馒头。他低低地端起自己的杯子,杯口对着杯口,叮的一声,轻轻地触了一下。秀儿啊——他念叨了一句自己的老伴儿,你如果活着,也会赞成我这么做的,是不是啊?
       正是中午,饭店里摩肩接踵,人声鼎沸,连老杨的这张两人座的小桌子,也挤来了一对年轻情侣。两个人的头抵在一起,叽叽咕咕地不停说话,还互相喂着饺子。谁会注意墙角这个老人的小小追念仪式呢?
       饺子没有吃完,还剩了三个。啤酒没有喝完,还剩了半瓶。老杨要了一个饭盒,把饺子装进去,又要一个塑料袋,把啤酒瓶口封好、扎上。
       做完了这些,按照计划,老杨就该洗澡了。平日里,中午吃完饭,他都要迷糊一会儿。今天,水饺落肚了,又喝了两杯啤酒,浑身上下顿时慵懒起来了。水饺吃的是名牌,洗澡也不能太马虎了,老杨一咬牙——清泉浴池。
       清泉浴池是这个城市现存不多的老字号浴池,整个格局与服务,都是二三十年前的模样。这几年,因为身体原因,也因为价格,老杨去得渐渐少了。
       今天可敞开地腐败喽,老杨想。
       他给自己找了个理由,明天就“五一八”了,奖励一下、犒劳一下是可以理解的。这跟战士上战场前吃点好的是一个道理。
       可是,一进到清泉浴池,他就觉得面生了。换衣间的地板和衣柜都换了,服务员都换成了年轻的小伙子。老杨打听一下价格,果然,门票涨价了——价格倒不太离谱,就是名字改成了清泉桑拿。
       如果不是裤子已脱,老杨真想拎腚走人了。
       老澡堂子就像自己家,碗筷放在哪里,自己一清二楚。现在这个桑拿,就跟现在的超市一样,热情倒是热情了,一会儿介绍这个,一会儿推荐那个,但这背后都有一个字——钱哪!就是在这种被熊挨宰的心情里,老杨的计划调整了。他既不理发,也不搓澡,在池子里泡了一个多小时后,来到了休息大厅。
       大厅昏暗,巨大的电视屏幕在墙上无声地闪动。老杨寻了一个清静之处,想休息一下,再琢磨一下有什么遗漏的事情。但是,他很快就发现自己休息不成了。大厅里不时地有年轻女子来回溜达。她们穿着统一的露出膝盖的连衣裙,拎着小塑料筐,垂着头,像挡车工一样来来回回地穿梭,轮流介绍着这里的按摩、捏足、采耳、修脚什么的服务项目,拒绝了一个,又上来一个,有点轮流冲锋的意思。
       老杨不想花那个冤枉钱,所以一概回绝。这时候,一个模样老成的女子竟然蹲在他的脚前,慢声慢语地问:“大叔,看你一个人,有心思啊。”
       老杨心下一凛,嘴上说:“这里咋变样儿了呢。”
       “大叔好久没来了吧?我给你介绍一下这里的服务。”说着,女子竟把手搭在他的小腿上了。老杨以为屋子暗,人家放错了地方呢,就把小腿收了收,而且收得特别小心与含蓄——怕伤人自尊心嘛。但是那女子浑然不觉,反而五指拨动,像弹琴一样轻轻挠动着他的小腿。老杨像被蛰了一样,猛地直起身子,大声地喊叫起来:“服务员,服务员。”
       那女子这才收了手,却没有走的意思。一个男服务员应声而来,问道:“请问先生,什么事?”
       老杨喝道:“结账!”
       六
       这个晚上,天刚擦黑,老杨就早早地躺下了。好容易迷糊着了,卫东回来了,大声地咳嗽、吐痰,又打开电视机,声音很大地转换频道。过了一会儿,他又来到老杨身边,推着肩头,问他这个月的电费和水费交没交。
       第二天早晨,楼下收破烂的声音把他吵醒了,老杨一看表,竟然八点多了。
       卫东还在呼呼大睡,穿着大裤衩子,毛巾被蹬在地上。老杨把毛巾被拾起来,轻轻覆在他身上。卫东的枕头边放着一本翻开的杂志。老杨拿过杂志一看,是一本《证券市场周刊》。他看了一会儿卫东的睡相,就轻轻地出去了。
       他到楼下老牛的小饭店,吃了点油条和豆浆,又给儿子买了两根油条,装了一碗豆浆,还买了五毛钱的榨菜。回家以后,老杨把大葱、辣椒洗净,把生姜去皮,又剥了两头蒜。的确是好蒜,他只用牙尖咬下一小块尝尝,嘴巴立刻散发出一股浓烈的辛辣。
       这时候,他已经觉得不大对劲儿了。哪里不对劲儿呢啧他也说不清楚。他一边扒葱剥蒜,一边打开半导体收音机。
       卫东还没起床。他把音量调得低低的,找到了评书频道,里面正是广告时间,先是治疗牛皮癣的广告,然后是快速增高十厘米的一种药物,接着,播音员伶牙俐齿地推销起一种加拿大海狗鞭胶囊。此胶囊以加拿大纯正海狗鞭为主料,辅以人参、肉桂、淫羊藿、枸杞等二十多味名贵中药,可以极大地延长性生活时间……老杨怀疑自己拨错了频道,捧起收音机看看,确实是评书频道的位置啊。
       他悻悻地关上收音机,然后蹑手蹑脚地来到自己床前,伏下身子,把床下的铁盒扒拉出来。当他拿
       去盒子上面的旧报纸以后,他发现里面的药没了。他用手在里面搅和了一圈,竟然摸出了一个干瘪瘪的萝卜。
       他推开卫东房门,大声叫着:“东子,东子,我的东西哪去啦!”
       卫东还在酣睡。老杨推了他一把,他也没睁眼。老杨突然瞧见床头柜的台灯下面,压着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两行歪歪扭扭的字——卫东的字。
       爸:想来想去,我得先尝尝这个药,试验一下。我身体好,先尝尝,一旦有什么反应,也能顶得住。
       原来,卫东下面还有个姑娘,不到两岁,姑娘就夭折了。老伴儿大病一场,不仅落下了后半辈子也没治愈的毛病,还没了生育能力。他们家把卫东这个儿子,既当儿子亲,又当姑娘养。从小到大,老杨教育儿子最多的话,就是要老实、听话。在家听父母的,上学听老师的,工作听领导的,结婚了,凡事跟媳妇商量着来……老实和听话,就像卫东脚上的两只鞋,一直走到下岗那年。
       下岗以后,卫东就不怎么听话了。做生意、离婚、炒股……没有一样顺心的事儿。但是,无论怎么不如意,卫东对老杨还是比较听话的,至少是表面上如此,一直到他这一次吃药。
       卫东躺在病床上,鼾声不断。老杨躺在油锅里,嗞嗞啦啦的煎炸声,只有自己听得到。
       这几天,老杨都不知自己怎么熬过来的。他要应付所有的事情——包括这具风烛残年的身体,而所有应对的话,都离不开撒谎。对医生,老杨只是说孩子想寻短见;对邻居,他就说儿子是摔了一下,磕在脑瓜上了……又赶上月初,孙子该来电话了。如果家里没人接电话了,势必引起孙子猜疑。就是说,老杨还得编个谎。这个谎怎么编啊?嗓子发炎了?那唔唔两声还不能吗?出差了?他也没工作啊……这是最难撒的谎了。最后,还是上月发生的一件事儿提示了他。大楼的电话线路故障,维修了好几天才找到原因。于是老杨就以这个借口,主动给孙子打了个电话,告诉他线路维修,待电话通了,再给家里打电话。
       扯谎再难,比起儿子的病情,也算不了什么。
       好在儿子不知道忌口的要求,家里的葱姜蒜什么的没少,所以老杨也估摸着没有生命危险。经过半天的洗胃洗肠,医生说了,卫东的生命没有危险了。但是老杨听说了,人一旦睡眠时间过长,脑细胞就会萎缩。就是说,即便有一天苏醒了,但智力水平却没了,好的像婴儿一样,严重点就是一个傻子。
       我的死脑瓜儿的儿啊,你死有什么用啊!老杨在心里捶胸顿足。他知道儿子是为自己好,唯其如此,他更是责怪自己耽误了一天时间——游览什么城市、吃什么饺子、洗什么澡啊!
       卫东醒来那天,正是中午,老杨靠在椅子打盹儿。迷迷糊糊当中,他觉得有人推了他一下,抬头一看——是卫东。
       卫东爬在床上,看着他。他是在沉睡了五天四夜以后醒来的。
       老杨赶紧让他躺下,又唤来医生。几天的劳累一扫而空,他忙前忙后的样子,就像当年孙子出生一样喜悦。
       “你想吃点什么吗?”老杨问,同时在紧张地判断卫东的病情。
       卫东晃晃头。
       “你总得吃点什么啊。”
       卫东还是晃头。
       “少吃一点也行啊。”
       “什么也不想。”这几天,卫东瘦下了一大圈,眼睛看人的时候,脖颈都挺不住。
       “吃点什么吧,你说啊。”老杨几乎哀求他了。
       “一点……”卫东艰难地说。
       “什么?”老杨站了起来,做出马上出发的样子。
       “一点……猪肝!。”卫东嗫嚅道。
       一听到“猪肝”,老杨心里就像绽放出一束美丽的焰火。儿子最爱吃的,就是猪肝。
       医生嘱咐不能吃太多东西,所以第一顿饭,卫东只是吃了一小块猪肝,就着榨菜,喝了一碗小米稀饭。饭后,老杨又给他削了一个苹果,卫东吃了一半。
       到底是底子好,刚放下饭碗,卫东就能下床走动了。卫东知道在医院里呆着花钱,刚一下床,就急着出院回家了。
       现在看来,儿子基本脱离险境了。这一关,多半是熬过来了。
       说是花园,就是一片草坪,中间砌了个水泥花坛。花坛里稀稀疏疏地开着几株美人蕉。穿着病号服的卫东与一瘸一拐的老杨互相挽扶着,外人看不出谁在照顾谁。
       “你怎么知道我要……吃药了呢?”老杨忍不住问卫东。他自以为自己的准备活动比较周密与隐蔽,怎么能让卫东察觉出来呢?而且在最关键的时候,让他插了一杠子。
       “你平时滴酒不沾,那天带回了半瓶啤酒……还有三个海螺饺子,就知道你……准备‘五一八’了。”
       一只苍蝇围着老杨的脸部,嘤嘤盘旋,卫东抬手赶了赶。结果,苍蝇又飞到了卫东头上了,老杨赶忙伸出手,在卫东的头部扇乎着。他们的举动,让彼此会心地笑一笑。
       “爸,咱……不吃药吧。”卫东止住脚,突然说。
       “……唔。”这种时候,老杨还能说什么呢。
       “吃药的滋味,挺难受的。”
       老杨觉得卫东脸上的表情,就像小时候受了别人欺负一样。见老杨没有表态,卫东迟迟疑疑地说:“其实……咱们不吃药,一样也能植物人啊。”
       “不吃药,怎么……”
       “爸,你是老病号儿啦,你就说……自己是植物人,谁不相信啊?”
       老杨大概明白他的意思了。他没想到卫东说出这样的话。
       “植物人不就是睡觉吗?你不是说,睡一段时间就……回老家吗,你说呢?”
       “……”老杨没有说话。他想安慰他,于是便拍拍卫东的手背。
       卫东咳嗽了几声,额头上冒出一层汗珠。老杨伸出手,想替他擦汗。卫东一把抓过老杨的手,哀求道:“你答应我吧!”
       虽然是夏天,但卫东的手却有点凉冰冰的,还薄,软。
       “咱们不‘五一八’了,不就行了吗!”老杨说出这句话,连自己都不确定。“五一八”已经深入到他的身体里了,真的要取消,就像从他身上摘去什么一样。
       “反正你植物人,我就不活了!”卫东瘦得眼睛眍喽着,眼袋都下垂了。
       看着儿子这个模样,老杨的心肠一截一截地软了。
       七
       中午,艳阳高照,午睡的午睡,避暑的避暑,老杨的楼下空无一人。阳光照在干硬的泥土上,远处的知了在声嘶力竭地叫唤。
       一辆出租车停在楼下,卫东从后门下来,然后颠儿颠儿地跑到另一边,打开车门,小心翼翼地往外搬弄着什么。
       即便是一个普通的居民区,出租车的出现也不是什么新奇事儿。但是,你要是从车上搬弄个什么大件物品下来,还是会引起人们注意的。如果你是从车上抬下一个人的话,后果就可想而知了。几个邻居,或睡眼惺忪,或衣衫不整,好奇地跑过来围观。
       “老爸睡着了。医生说是植物人。”卫东低沉地说。
       卫东大病初愈,上楼的时候,呼哧呼哧直喘。还多亏了几个邻居帮忙,把老杨抬到楼上,安放到北屋的床上。
       家里一间南屋,一问间屋。南屋朝阳,北屋背阴。老杨选择了北屋,是有自己考虑的。北屋的窗外有树木遮挡,加上床上挂着蚊帐,躺在里面,即使大白天也一片昏暗。
       老杨知道,从现在开始,自己就是植物人了。这意味着,从现在起,就要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了。
       即便是做了周密的准备并为此整理了一小摞卡片,当“五一八”开始的时候,老杨还是发现了许多隐患。
       家里所有的窗户都安上了纱窗,又不分白昼地拉着一层窗帘。老杨还把家里的灯泡换成了瓦数更小的节能灯。为了消除自己的生活痕迹,老杨把他使用的牙刷、毛巾和拖鞋统统收拾起来。每次吃完饭,都要尽快地把碗筷收拾起来,消除两个人吃饭开伙的印象……最关键的是,属于老杨的声音——说话、咳嗽、鼾声、放屁和打嗝——一律在控制之列。尤其是卫东不在家的时候,那就是绝对的不能出声了。
       从这一天开始,老杨家就没有清静过。楼道里的脚步声经常停顿在老杨家门口,然后就是或高或低的敲门声。
       每当来人,卫东都会冲着北屋大声说道,爸啊,丁大婶来看你了;爸啊,牛大叔来了;爸啊,肖大爷来了……这是老杨跟卫东约定好的暗号。
       所有的来人,都要关切地问起老杨的病情。卫东就像一个讲解员,每天、每回都要耐心地解释着:什么是植物人、植物人怎么吃饭、植物人怎么上厕所、植物人能不能康复……卫东解释得烦了——烦了也得解释,老杨听得腻歪了——腻歪了也得听。老杨的眼睛闭上了,但耳朵却不能关上,所以他们讲的话,老杨听得一清二楚。吃喝拉撒、衣食住行、护理常识……凡是这些与植物人相关的问题,他都与卫东交代过了。两天过后,卫东已经能流利地介绍这方面的知识了。
       即便在理论、实践与心理上,老杨和卫东都做了一定的准备,但是“实战”中,还会遇到许多具体的问题。所以,老杨每天都要跟卫东反思一下,看看有什么需要改进的地方。
       老杨指出了卫东的三处纰漏:第一,人在悲痛的时候,从表情到声音,应该有点变化的,比如声音沙哑、面色阴沉什么的;第二,话不要多,话多必失,而且寡言少语,也比较符合悲痛的心情;第三,出门时一定锁门,回来的时候,如果不是一个人,一定在门口跺脚、咳嗽和大声说话什么的。
       卫东也找出了老杨的四点不足:第一,晚上看电视,注意把声音调到最小;第二,注意吐痰和咳嗽,实在憋不住了,可以考虑在被窝里进行;第三,饭后一定要刷牙,这几天你牙上有过韭菜、芹菜和肉丝一类的东西:第四,饮食习惯必须调整,毕竟,腐乳和虾酱什么的味道太重了。
       老杨与卫东俩人,就是这样互相帮助、互相监督地度过了最初的几天。
       从第一天开始,几乎每天都会有三五拨人过来。这种状况一直持续了一周多时间。没人来的时候,老杨也会下床,做点踢腿弯腰什么的简单动作。但是,只要一响起脚步声,老杨都会迅速上床,盖上毯子。
       不能说老杨已经适应了植物人生活了,但是一周下来,他确实少了开始几天的慌乱与仓促,而且,生活也开始有了些许规律。
       这个规律,不是正常人的规律。
       在原来的计划里,自己是实实在在地躺在床上的——人事不知。而现在,自己也是躺在床上,但脑瓜却是清醒的。
       如何让自己的脑瓜不清醒——尤其是白天,最好的办法莫过于睡觉了。这需要重新规划自己的生活。简单地说就是晚上看电视,白天睡大觉,有点像领导出国回来倒时差一样。为了保证白天的睡眠状态,最佳的办法就是晚上不睡觉。
       好在,现在的电视连续剧可以百花齐放了。老杨在每一期的《渤海广播电视报》上,勾出备看的节目。历史题材的、农村题材的、商业题材的、军事题材的……就像一个面对满桌山珍海味的饿汉,每个夜晚,老杨都要在各个频道之间串来串去,东一勺子、西一筷子地迎接黎明的曙光。
       第九天的上午,老杨忽然想起了老吕和范大婶。他记得,每当半导体里有小品节目的时候,范大婶就把声音开得大大的,还把半导体放到老吕的耳前。老杨不明白,范大婶便解释说,这是声音疗法,用患者喜欢听的声音来刺激他。
       这个细节就像一把钥匙,“咯嗒”一声让老杨豁然开朗了。何必这么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的啊!不仅可以听,而且还要大张旗鼓地听——这是治病救人啊!
       老杨马上把电视机打开了。电视机图像不清晰,但声音没毛病。他把频道转到中央电视台,把声音开得大大的。他又把收音机打开了,声音同样开得大大的。两个声音互相拌嘴、互相撕扯,但老杨听着却很舒服、很踏实。这些声音说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可以说,而且随便说、大声说。他从南屋走到北屋,从北屋走到厨房,又从厨房走到南屋。他享受着这些声音,同时在这些声音的掩护与簇拥下,他既不用蹑手蹑脚,也不必小声小气了。说话、咳嗽、放屁和打嗝,基本取消了限制。
       当然了,家里一旦来人,这些声音也就消失了。多出来的,便是探望者絮絮叨叨的问候和关心。于是,老杨又琢磨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他戴上了孙子学英语用过的一个耳机。这是一个头戴式耳机,有一个弹性的头带,从头顶下来夹住耳廓,像《英雄儿女》里的王成。
       于是,从这一天开始,老杨就天天“王成”了。他把频道固定在评书联播节目上,专心致志地听着单田芳的《三国演义》、袁阔成的《薛刚反唐》、田连元的《杨家将》、刘兰芳的《岳飞传》……小小的耳机就跟掩体一样,有了它,老杨非但耳不闻、心不乱,而且故国神游、心旷神怡了。
       现在,因为白天经常收听评书节目,老杨反倒睡不好觉了。就是说,他的生物钟又开始正常了——时差有点倒回来了。
       倒回时差的老杨想不到,即将给他惹来巨大麻烦的,也就是这个感官疗法。
       “植物人”以后的第十八天,老杨终于盼来了他惦记的人——单位劳资处的老胡和小许。他们两人,一个拎了一袋水果,一个拎了两个罐头。老杨知道,他们此行既有慰问的心意,也是核实的意思。
       老胡他们问得比较详细了。卫东答得也比较具体。这时候的卫东已经对答如流了,而且经常会使用几句专业术语。
       “植物人有呼吸、脉搏、血压,体温正常,也知道睡眠和觉醒,有哭和笑的表情,眼球也能随着光点的移动发生运动,但这些都是机体内部的自然反射,并不是一种有意识的反应。对于自我和周围环境,他们已经没有任何认知能力了。我爸就是典型的植物人,你看他跟睡觉一样,但是你推他试一试——推不醒,你叫他一下试一试——叫不醒,这就是植物人!”
       “那植物人最忌讳的是什么啊?”老胡关切地问道。
       “植物人长期卧床,最易感染褥疮了。”卫东说着,小心地扒开老杨裤腰,露出他健康的肌肤,“要是沾上褥疮了,可难治愈啦。”
       “真不容易啊,真不容易啊!”老胡颇为同情地感叹着。趁着卫东在专注地讲述,他把手悄悄地伸进老杨的被窝,摸到老杨的脚心,轻轻地挠动了几下。
       老胡一边暗自加劲儿挠动,一边饶有兴致地问:“那……大小便怎么办呢?”
       “大便就像月子里的孩子一样,垫着塑料布。”卫东掀开毯子的一角,露出老杨身下的一块塑料布。
       “排尿还……简单点。”卫东解释道。因为小许是个女子,卫东说得比较迟疑了,“用一个安全套,前端铰个小口,导到塑料袋里,又方便,又卫生。”
       
       卫东说着,把手放在毯子上。老胡以为卫东又要掀毯子呢,赶紧按住他的手,深为理解地说:“知道,知道,这就不看了。”
       “怎么吃饭呢?”小许好奇地问。
       “植物人的饮食主要是鼻饲,稀粥、牛奶什么的。”说着,卫东开始给老杨进食了。他把一根半米长的鼻饲管,自老杨的鼻腔插到胃口,外端插着一个漏斗,把早已准备好的牛奶、鸡蛋糕混合的食物,慢慢灌了进去。
       按照计划,卫东开始询问关键问题了:“我爸爸这个样子了,他的工资怎么领啊?我们可不可以办一个什么卡,到时候把工资打过来呢?”
       “现在的工资,都纳入社保,人家有规定,必须本人去取。”老胡解释道,“就怕有的人不自觉,骗领、冒领。”
       “你看我爸这个样子,能去吗?!”卫东一边气呼呼地说,一边给老杨揉捏着胳膊。
       “我回去请示一下领导,我们尽力帮助协调一下。”老胡同情地说。
       八
       老家回信了。
       上周,老杨给老家的大姐写了封信。在信中,老杨表示了想在今年适当的时候回老家,而且,这一次回去,可能住上个一年两载的。这是老杨“五一八计划”里的下一个步骤了。
       信是大姐亲笔写的,一张挺大的信纸,只有歪歪扭扭的几行字,其中的一句还对仗呢:大姐欢迎你,老家欢迎你。大姐告诉老杨,家里才装上了电话。她把号码写在信纸上。
       老杨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他们都在老家。哥哥都过世了,老家现在只剩下大姐了。这几年,老杨身体不好,回家的次数少了。最后一次回去,是大前年的冬天,为二哥奔丧。那时候,老杨刚查出冠心病,心情沉重,带着告别的心情。处理完了二哥的后事,他和大姐坐在炕上唠嗑。
       老家的房子都坐北朝南,每个屋子都有一面冬暖夏凉的大炕。尤其是寒冬腊月,火炕的热让人浑身通泰。进城这么多年了,老杨始终也忘不了老家的火炕。
       老杨摩挲着火热的炕面,伤感地说,姐啊,过几年,我也回来吧。
       一语成谶,老杨这随口一说,竟成了今日整个“五一八计划”的最后收束。
       冥冥之中,老杨觉得总会有一两拨比较大的“风浪”在等着自己。歌里指出,不经历风雨,怎么能见彩虹?是的,没有经过“风浪”,植物人的事情就不踏实、不托底儿。现在看来,胡主任是一拨风浪了,那么,有没有第二拨呢?
       差三天就要两个月了,周末,一大早,楼道里的脚步声就不断响了起来。老杨听声音,就知道了大概。最早来的是大嗓门的老朱,然后是声音尖细的马敏……就像小时候看的拉洋片,他们一个人一个画面地出现在老杨的脑际:
       老朱朱永旺——老杨是班长,老朱是班副。他是车间的文艺骨干,演过李玉和,唱过“大吊车真厉害”。
       马敏马大姐——老积极分子,前些年老头去世了,她找了一个比自己小四岁的老伴儿。
       老侯侯树武——不抽烟,不喝酒,兜里从来不揣钱,退休后自己支了个摊儿,修钟表和配钥匙。
       老纪纪富霖——绰号老蔫,因为出身遭了不少罪,爱占小便宜,会点推拿和针灸。
       往后的声音就嘈杂了,声音跟名字对不上号了。听声音,已经聚了满满一屋子人。老杨家不宽敞,有的人进不了门,就在门口站着,大声咳嗽和说话。房价、身体、物价……工友们在门里门外分头议论着。
       儿子忙着端茶烧水了。几个人在老杨床边轻声议论道。
       ——久病床前无孝子啊,你看这小子,跟没事儿似的,老杨可是白疼他了。
       ——我看啊,保不准这小子巴不得老班长早点蹬腿儿呢,好继承遗产。
       ——他让老班长睡北屋,够歹毒的了。
       ……
       这些人,一多半来过老杨家了。今天,是朱师傅和马大姐召集大家,搞一个集体探望。
       马敏拍了拍手,制止了屋里屋外的嘈杂。她高声说:“大家静一静啊,我们现在开个小会儿。老班长这个样子,太可怜了。我们今天聚在一起,就是来给他治病的。怎么治病呢?今天有两个措施。第一个措施,由朱师傅讲一讲;第二个措施,由纪师傅说说。”
       于是,朱师傅开始讲话了。老朱大嗓门,就像在老杨耳边说话一样。
       “我上回来啊,看见咱们老班长头上戴着耳机,我感觉很奇怪。我就问东子,这是怎么回事儿呢?东子说,这叫声音疗法。我就想啊,除了老班长的亲属,还有谁是他的亲人呢?我们哪!身体不好,这两年走动少了,但我们大半辈子一起摸爬滚打,最清楚他想听什么声音了。所以,我就跟马大姐沟通了一下,招呼咱们这些老哥们儿,给老班长表演点节目,来点声音。”
       接着,纪师傅开始发言了。老纪性子蔫巴,说话也慢吞吞的。
       “老班长得了这个病,我也很悲痛。我琢磨着,不是有声音疗法吗,这个疗法的意思就是用声音来刺激他。耳朵是听的,眼睛是看的,鼻子呢?是闻的。用声音刺激患者的,就是声音疗法。同样的道理,用食物呢,那不就是食物疗法吗?植物人基本失去了咀嚼能力,但是,他还有嗅觉啊。”
       这时,马大姐插了一句:“老纪,你得急死人吗?你说话直接点,别绕弯子啦。”
       “现在,大伙回忆一下,老班长以前最喜欢吃什么东西。东西也不用太多,但要新鲜,重在味道嘛。我们分头准备点,来刺激他的嗅觉。声音加味道,双管齐下,两面夹攻。我的讲话完了。”
       纪师傅还没讲完,大伙就议论老杨喜欢什么声音和食物。屋子窄巴,人多,每个人都在讲话,像一口沸腾的小锅。于是,朱师傅跟马大姐一合计,决定大伙到楼下集中一下。
       老班长——这个称呼像火钩子一样,把老杨心底的陈芝麻烂谷子都扒拉出来了。
       在他们这一茬儿人里面,老杨高小毕业,文化程度算高的,加之处事公正,就当了车间里最小的官儿——班长,而且一干就是二十年。退休了,从前的记忆就淡漠了、稀释了,有的干脆就烟消云散了。但是今天,来了这么多的工友,耳畔这一声声的老班长——大小是个头儿啊,把老杨叫得又感慨又惭愧啊!
       他哪里知道,接下去的演出就不只是感慨和惭愧了。
       三楼南窗的下面,是一片空地。夏天,那里便是邻居乘凉唠嗑的地方。工友们的表演,就选在这个地方。
       就像一台精密仪器一样,老杨被工友们小心翼翼地搬到了南屋的窗口边,安放在一把带扶手的椅子里。这时,纱窗卸下来了,窗帘收起来了,阴沉的屋子瞬时间阳光明媚了。为了让老杨更清楚地听到演出,也是为了给工友们一个奋斗目标吧,老纪捣鼓了一番,把椅子垫了起来,又在老杨的屁股下面塞了一个枕头。
       老杨冉冉升起了,老杨高高在上了。老纪又把一床毯子折叠了一下,塞进老杨的屁股下面,“加固”了一下。这样一来,即便他依然耷拉着脑袋,楼下的火们也能看到大半身的老杨了。
       老杨瘫瘫软软地坐在窗口,下巴抵在胸口,上午的阳光正中正央地照过来,有点晒,也有点痒。几只苍蝇似乎感到了即将到来的热烈场面,围绕着老杨——可能他身上的汗味最重吧,兴奋地飞来飞去。
       卫东找了把雨伞,给老杨撑上,又拿过一把扇子,不住地给他扇着。
       有一个瞬间,透过睫毛的间隙,老杨朦朦胧胧地
       看见了楼下的情景。看阵势,来了十几个老伙计。他们站成了半弧形,对着窗口。老杨看不清他们的面目,但声音和举止都是非常熟悉的。半弧形的周围,也召来了楼下的几个邻居。
       主持人自然是马敏。她年轻时当过播音员,声音显得朝气蓬勃:“第一个节目——革命现代京剧《沙家浜》选段——《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演唱者——朱师傅。我们回忆了一下,共同认为,这是杨师傅最喜欢的一首曲子,他以前经常哼哼呢。”
       朱师傅出列,向前两步,双脚呈直角,稳稳地站定在那一小片空地上。“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挺然屹立傲苍穹。八千里风暴吹不倒,九千个雷霆也难轰……”朱师傅开口的那句“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高亢激昂,几乎唱了一分钟,高潮处,他身子一侧,一拧,右手往上一撑,来了一个矫健的亮相,立刻博得了一片掌声。
       朱师傅之后,是诗歌朗诵。马敏介绍说:“这是老班长亲自朗诵过的一首对口词;当时是由我跟老班长表演。现在,老班长病了,由侯师傅顶替他的角色。我们把这个朗诵献给老班长,祝愿他早日康复。”
       老杨想起来了,自己是登过一次舞台啊——七五年还七六年?那个年代,经常有文艺演出,几乎人人都能唱会写。老杨因为长得周正,登过一次舞台。这大概是他唯一的一次登台演出了。
       这时候,有人买来了食物疗法所需的食品。分门别类,叮叮当当地摆放在碟子里。因为老杨坐得高了,纪师傅身形矮小,够不着了,便找了个菜板,把食物摆上去托举起来。
       这可不是一般的托举啊。菜板几乎就顶在老杨的鼻子底下了,有几根呲出鼻孔的鼻毛已经触到了食物。这时,微风徐徐吹来,鼻尖下面的味道尽情扑上来了。
       最先抵达的是一股臭臭的香味,因为顶着一层鹤立鸡群的臭,所以它很容易抢在众味之前冲进老杨的鼻孔……老杨知道,这是他最心爱的臭豆腐乳。接着,他几乎同时闻到了煎饼卷大葱(里面是不是还有虾酱?)、萝卜丝丸子和香椿炒鸡蛋的味道。它们几个就像优秀的短跑运动员,几乎同时冲线了。就在老杨忙着甄别前几个“运动员”的时候,后续的味道纷拥而至了。他闻到了类似新鲜猪头肉的香气,闻到了麻花或者馓子的油炸气息,闻到了西瓜的清爽……它们如同江水决堤,把老杨冲击得有点摇摇欲坠了。
       在如此强横毒、霸道的味道面前,老杨既不能把菜板推开,也无法把鼻子堵上。他恶狠狠地告诫自己:这是刺刀见红的时候了,考验你的时候到啦!
       他呼吸匀称,既不努力地吸气,也不大口地吐气,甚至发出了微微的鼾声。他知道,眼下的形势紧张着呢——左手的卫东正在给他打伞和扇风,右手呢,纪师傅肯定在眼巴巴地观察着自己。
       他面部松弛,肩头下垂,一如既往地耷拉着头。他迫使自己不去想臭豆腐乳煎饼卷大葱萝卜丝丸子什么的。为了战胜这些强悍的不速之客,他诱导自己去想另外的事情。片刻之间,他的脑海里就塞满了《三国》、《水浒》里的众多好汉和好汉手里的家伙什关羽的青龙偃月刀、武松的雪花镔铁双戒刀、张飞的丈八蛇矛、秦明的狼牙棒、赵云的青虹剑、黄盖的铁鞭……一时间,老杨的脑袋里兵器叮当了,杀声震天了,人仰马翻了。
       “东子,把皮儿弄破,让味道出来。”从古代战场传来了当代的声音——是纪师傅的声音。
       于是,老杨听到了筷子在碗碟里的拨动声。接着,一股韭菜饺子的冲味从斜刺里杀出,后来居上了,力压群芳了。它的来势是如此凶猛,让刚刚稳定下来的老杨又有点摇摇欲坠了。
       这时候,卫东拿过毛巾,及时地给老杨抹了抹额前的汗珠,还偷偷地捏了捏老杨的手,既有同情,也有鼓劲。好在楼下的表演也渐进佳境了,适当地分散了老杨的压力。
       马敏:是钢铁,
       侯师傅:要在斗争中锻造!
       马敏:是良种,
       侯师傅:要在风雨里成长!
       马敏:四卷金书把路指,
       侯师傅:一轮红日心头照。
       马敏:有了它,
       侯师傅:千般艰险难不住;
       马敏:有了它,
       侯师傅:万重关山吓不倒。
       马敏:听一听井冈山的松涛,先烈战鼓在耳边回响;
       侯师傅:摸一摸延安的宝塔,革命豪情在胸中激荡;
       马敏:走一趟英雄的遵义城,锦绣宏图心上展;
       侯师傅:捧一把金色的湘潭水,心怀壮志干劲高……
       两人:啊——
       从一大早开始,警惕就像一个加班加点的公安战士,来来回回地在老杨的身体里巡逻,生怕露出什么破绽。偏偏这时候,肚子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地竟然咕噜咕噜叫开了,而且势同开水,越来越响。
       一直察颜观色的纪师傅自然不会错过这个声音了,他冲着楼下大声呼喊:“报告大家一个喜讯!老班长生理出现反应啦!他的肚子开始叫啦!”
       楼下的演出停顿了一下,瞬间便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显然,这是他们盼望已久的反应,这是对他们努力的奖赏和鼓励。
       卫东想告诉他们,植物人饿的时候肚子也会叫唤的,但是眼前的场景——大爷大娘叔叔伯伯是何等喜悦、何等欢快啊,使得他又不忍心开口了。
       “东子,你看这是什么?”纪师傅突然说道。
       老杨心下咯噔一下——露出马脚啦?
       “这是哈喇子啊!”纪师傅叫道。
       卫东忍不住了,有点抱怨地说:“纪大叔,这是正常反应。”说着,他一伸手,把老杨嘴角一缕亮晶晶的哈喇子抹下来,销毁证据似的往裤子上一蹭,再一揉,没了。
       但是,老杨的反应已经开始振奋人心了。于是,那个年代非常熟悉的歌曲一个接一个地来了。《大刀进行曲》、《团结就是力量》、《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我们走在大路上》、《解放区的天》、《地雷战》……最后一个节目——全体合唱《咱们工人有力量》。
       纪师傅把嘴巴凑近老杨的耳朵,说:“老班长,你看看啊,你看看吧!”
       老杨依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这时候,他突然觉得有人把他的眼皮扒拉开了——这个死老纪啊。
       “纪大叔,你这是干吗啊?”卫东急吼吼地嚷着。
       于是眼皮上的手松开了。
       刚才,就在纪师傅扒开眼皮的一瞬间,老杨眯了一眼楼下。他发现楼下的人越来越多了,已经黑压压的一片了。
       赶上周末,又是白天,周围的街坊邻居都来了。开始,人们以为这是一个社区联欢会什么的。但走近了,就发现了这个“联欢会”怪怪的。参演的都是一些步履蹒跚、驼背弯腰的老人,而这些老人演出时又一律仰脸向上,看着三楼的窗口。再看那洒满阳光的窗口,景象奇特:一个老汉塑像一样坐在窗口,耷拉着脑袋,像是睡着了一样,一左一右还有人伺候着呢——左边人手举托盘(托盘里摆了好多食物),右边人打伞、扇风。
       要弄明白这个问题并不难,所有的工友都乐意解答这个问题。于是,围观的人不由自主地就加入到合唱行列里了。说起来,这些歌曲都是人们耳熟能详的,尤其是上了年纪的人,毕竟,这些歌曲曾经饭菜一样出现在他们的生活里。
       “咱们工人有力量,嗨!咱们工人有力量!每天每日工作忙,嗨!每天每日工作忙……”这是一首节
       奏感强烈的歌曲,这些或高或低、忽短忽长、有老有少的嗓子们凑到一起,像追赶公共汽车一样混乱、匆忙与参差不齐。即便如此,大伙还是群情激昂地挤上这辆“公共汽车”,“发动了机器轰隆隆地响,举起了铁锤响叮当!造成了犁锄好生产,造成了枪炮送前方!哎嗨!哎嗨!哎呀!咱们的脸上放红光,咱们的汗珠往下淌!为什么?为了求解放!为什么?为了求解放!哎!嗨!哎!嗨!为了咱全中国彻底解放!”
       这是最后一首歌,也是整个演出的高潮。人们啊,不舍得就这么散伙了,于是在这首歌结束之后,没人动员,也没人倡议,就像设定了重放功能一样,大伙又自发地唱起了第二遍。只是这一遍更加散乱了。当然了,这是一种喜宴过后的散乱,让人怀恋,让人怅惘。
       一楼的老牛,开了一家小饭店。见此情景,老牛和老伴捧出了两个最大的西瓜,呼哧呼哧地切开——红瓤黑籽,一溜上桌,招呼着唱歌的人们:“我代表老杨的邻居,谢谢诸位好心人啦!”
       九
       演出的第二天,老杨就感冒了。
       感冒不重,但确实是感冒。老杨和卫东都知道,植物人感冒,极易引起肺部感染,从理论上说,这是颇为忌讳的事情。趁着这个理由,老杨想出了一个主意。他草拟了几句话,类似于声明或者启事吧,让卫东找出毛笔,大大地,粗粗地,写在挂历后面的大白纸上。
       写完后,老杨和卫东俩人看着都不满意。老杨倒是会写一手中规中矩的楷体,每年过年,他都给自己家写春联呢,但现在显然不能亲自动手了。
       还是卫东想了一个主意,他去附近的打字复印店,花了两块钱,把这句话打印在一张白纸上。卫东请教店里的小姑娘,这句话叫声明好呢,还是叫启事呢。小姑娘说,最正规的是公告。
       于是,卫东打印了两张公告,一张贴在自家门口,另一张,贴在一楼的入口处了。两张的内容都一样:公告。你的关心,我们感谢了,但病人需要好好休养,请勿打扰。三楼二号杨国栋之子杨卫东。
       果然,公告张贴出来以后,一直到感冒见好,再没有一个人敲响老杨的家门。
       但是,屋子里老杨却并不轻松。他正冲着一个纸盒子犯愁呢。
       那天的演唱会(不叫演唱会叫什么呢?)之后,还搞一个简单的募捐活动。募捐来的钱款,最大的一张是一百的(一共两张),最小的还有一张已经不流通的两分钱纸币。当然了,最多的还是五块、十块的纸币,毛茸茸的一堆。
       老杨清点了一下,总共是七百一十五块八角人民币。
       份子就是人情,是有来有往的东西,就像储蓄一样,今天你付出的钱,转了个圈子,还会回来的。但是,自己现在这个样子,人们付出的份子,却是有来无往的。这个有来无往,开始形成重量了,越来越重地压在老杨心头。
       听说过领导借病敛财,也看过老吕的所长儿子拐弯收礼。现在,自己不也开始借病发财了吗?问题是,送钱给老杨的都是自己的老工友啊!而且每个人的身上都带着病。马大姐的高血压、朱师傅的冠心病、老侯的心律不齐、老纪的关节炎……谁不是一身一身的病啊!
       更为严重的是,卫东说了,本来捐款是在工友们之间进行的,但是,围观的邻居也有不少捐献的。他就亲眼看见楼下的牛大娘往盒子里投了一张二十元的人民币。
       最出乎老杨意料的,是有人送来了一个信封,里面是两千块钱。信封上写着任孝奎三个字。谁是任孝奎啊?老杨想了—会儿,才恍然大悟——任孝奎就是任小鬼啊!
       老杨说服自己成为“植物人”的一个重要理由,就是任小鬼的“戏法”。但是现在,这家伙捐献两千块钱的举动,就好像把老杨屁股下面的椅子抽掉了,让他跌了一个大腚墩儿。
       事情正在起变化,性质不同了!老杨在心里定性了。他开始辗转反侧了,不仅夜不能寐,昼也不能寐了。
       “植物人”以后,人们送来的所有礼品都整齐地堆放在厨房。花花绿绿的,像一个小食品店。老杨跟卫东声明了,这些东西,一样都不能动!
       老杨找出一张纸,像婚宴后清点礼金一样,一笔一笔地拉出一个单子:马大姐的二斤樱桃,朱师傅的七八个甜瓜,老侯的袖珍电风扇,老纪呢,他给了三个说不上来的东西,像护腰,也像裤衩,但又分明不是护腰和裤衩。
       他找出前一段时间的报纸,按照上面的市场价格,一笔一笔换算着。那包樱桃得二十块啊,那几个甜瓜也得十多块钱,那几个大大的黄水蜜桃也得十块钱……老杨在心里一项一项计算着水果的价格,然后从自己腰包里掏出钱,放进铁桶里。
       铁桶里的钱快满了。老杨整理了一下,总共三千七百一十五块八角人民币。
       怎么处理这笔钱呢7没有太多犹豫,他决定把这些东西捐献给福利院。
       老杨把袖珍风扇等物件包好,把钱款装在一个大信封里。因为钱比较多,老杨有点担心卫东见钱眼开,又不好明说,就嘱咐卫东,让福利院写个收条。
       事后证明,就是这个担心,为老杨惹来了天大的麻烦。
       卫东很快就回来了,脸上喜滋滋的,跟小时候被老师表扬了一样。他一进门,就告诉老杨:“纪师傅给的那个东西,既不是护腰,也不是裤衩,你猜是什么?”
       老杨摇摇头。看着卫东高兴的劲儿,老杨也卸下了一个包袱——总算处理完了这个棘手的问题了。
       “是成人尿不湿。”卫东说罢,拿出一个捐助证明。
       一张一本书大小的纸片,顶头印着“渤海市福利院捐助明细”,下面标明了捐助的实物与金额,还有捐助人的姓名、电话和住址。老杨扫了一眼,自己捐助的东西,都一一罗列在上。
       让老杨欣慰的是,捐助人的一栏里,卫东填的是“原工矿厂一群退休职工”。让他不欣慰的是,电话一栏里,卫东填的是自己家的电话。
       老杨有点庆幸,如果自己真成植物人了,这些钱、物会有这么好的处理方法吗?
       这个夏天,是这座城市有气象记录历史上最热的一个夏天了。
       因为过于炎热,一些厂矿和学校已经停产、停课了。每到夜幕降临,楼下的小花园里,总是聚集着比平时更多的人。这已经不是一般意义的纳凉了。很多人家把饭桌搬到了外面。吃完了饭,大人在外面纳凉,孩子就在路灯下做作业。
       老杨和卫东却只能坐在家里,打着赤膊,任凭汗水热蚂蚁一般地在周身爬行。
       气温高,且没风,要保密,必须关门。窗户可以开着,但又得拉上窗帘。坐在家里,片刻的工夫,身子就湿透了,整个人跟刚上岸一样。卫东稍微好一点,每天还能出去溜达一圈,买点蔬菜、报纸什么的。显然。他希望在外面多溜达一会儿了。但是,目前的形势对他却越来越不利了。且不说人们总要问起老杨的病情,连他自己也慢慢领悟了,家里有个植物人,自己作为唯一守在床前的亲人,是不合适在外面呆太长时间的,更不必说打一圈麻将,甩两把扑克了。
       每到晚上,老杨便把家里所有的灯都关上,把凉席铺在阳台上,静静地躺在上面。这样做的好处,一是凉快点,再一个,就是可以欣赏外面的声音。
       外面的声音如同百花盛开:男人讨论时政和酒量,女人议论发式和菜价,其间夹杂着响亮的咳嗽和吐痰,也少不了抱怨天气、责骂孩子和诅咒领导……
       老杨深深地感到,人是离不开声音的,尤其是熟悉的声音。声音是空气里的氧,声音是闷热里的凉,有了它,老杨像冲凉一般地清爽了,愉快了。
       算算日子,“植物人”已经两个月了。该来的都来了,该看的都看了。关键是,这两个月里,卫东都顺利地把退休金领回来了。就是说,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
       现在,准备进行下一个步骤了。
       首先,老杨给老家的大姐打了个电话。“植物人”以来,这是他的第一个电话。
       “我准备下周回去了。”老杨告诉大姐。
       “昨天赶集,我买了些豆面回来……你不是喜欢喝豆面汤吗?”大姐说话的时候,呼哧呼哧直喘。
       “你的身体怎么样?”老杨担心地问。
       “大姐身体好着哪,我正在收拾东边的南屋呢,你回来了,就住这个屋子。这两天,我就找人盘炕——原来的炕通风不好,你不是喜欢火炕吗’这回啊,保准让你躺上舒舒服服的火炕。”
       “等我回去干吧。”老杨说。
       “你身体不好,回来就是休息。这样的活儿哪能让你插手呢?”
       卫东从福利院回来的第二天,上午,家里电话响了,卫东接听以后,一边支支吾吾应付着,一边在报纸的空白处写下了“记者,要采访”。
       老杨随即在纸上写下一个大字,举给卫东看:“不”。
       放下电话,老杨就觉得事情不简单了。福利院拿回来的捐助单,果然给他惹来了麻烦——烧香引出鬼啦。
       中午的饭吃得没滋没味的。果然,刚放下饭碗,就有人敲门了——这是公告以后的第一次敲门。
       “谁啊?”卫东粗声大气地喊了一句。
       “卫东,是我啊,丁大婶。”
       来人是社区的丁大婶。大婶的儿子跟卫东是好哥们,卫东为难地看着老杨。
       老杨用手比划了一下饭桌,意思是赶紧把碗筷收拾利索。自己呢,则踮着脚尖,一溜碎步走到床边,钻进蚊帐。
       过了一会儿,随着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丁大婶带着一个人进来了。他们到南屋坐下。丁大婶给他们做着介绍。这是杨卫东j杨师傅的儿子。这是晚报的新闻部的黄记者,主任助理。他们的声音都不大,有意压低了嗓音。老杨必须全神贯注地听。
       晚报的黄记者说话了,听声音年龄不大,说话干脆利落。黄记者说:“你们知道,我们晚报是本市发行量最大的媒体。另外三家捆在一起才比我们多出一点点,所以啊,我们报纸报道的新闻,一般都会引起全市人民的关注。不瞒你说啊,许多困难家庭,尤其是重症患者,都愿意在我们的媒体上曝光,甚至还有找关系挖门子的,而你却把我们往门外推。这在我从业的经历里,是绝无仅有的。你要知道,这不是什么批评报道啊。所以,就冲着你这份自尊、自强、自爱的精神,我也要尽职尽责地完成这次采访!”
       记者在采访,丁大婶过来探望老杨了。
       老伴过世不久,就有人给老杨和丁大婶撮合了。丁大婶住在前楼,老头世好多年了。大婶比老杨小四岁,爱说爱笑的,性格和笑声都显得年少。介绍人都给双方传话了,已经约好见面时间了。那时老杨的身体好,卫东的那个小买卖刚开张,整个形势使得他有资格考虑这个问题。就在这时候,风云突变了,老杨相继查出了高血压和血脂高的症状。于是,老杨那扇希望的小门刚刚开启了一溜小缝,便悄无声息地关上了。
       老杨“植物人”以后,丁大婶没少来。老杨和卫东需要清洗的衣物,她都拿回家洗了,洗好了,叠好了,再板板正正地送回来。
       老杨闭着眼,听到丁大婶来到自己床前。她掀开蚊帐,把老杨身上的毯子拽了拽,又整理了一下头发,然后跟卫东要过一个指甲剪,重新回到自己身边。
       丁大婶抓过老杨的手,嘎嘣嘎嘣地给他剪起了指甲。十个指甲都剪完了,她又用指甲剪上的矬面,“哧哧哧”地打磨着几处指甲边缘。她一边打磨,一边还轻轻地吹着指头。
       有一会儿,老杨觉得她突然停了下来。顿了顿,他听到一声叹息:“老杨啊,咱们没缘分啊。”
       晚报的报道很快就出来了,在第三版的中间,占了很大的版面。文章的标题是《有这样一个爱心家庭》。老杨仔仔细细地看着报纸。他归拢了一下,文章大致包括三大段。
       第一段意思,也就是文章的开头,介绍了工友们的那次特殊的演唱会——记者称之为爱心歌会,赞美了朱师傅、马大姐的高尚情操(遗憾的是没写侯师傅和纪师傅),由此引出了植物人杨师傅。
       第二段意思,着重讲述了一个单身的下岗工人既照顾植物人的父亲,又拉扯着正念大学儿子的感人事迹。讲述了他日复一日地照顾患病的父亲,鼻饲进食,端屎端尿,极尽孝子之责。可贵的是,如此困难的他,依然把亲朋好友捐助的钱物都献给了福利院,并在留名栏里写着——原工矿厂一群退休职工。
       这是何等的情操和境界啊!文章深情地感叹道。
       这样的先进事迹是偶然出现的吗?第三段的意思里,介绍了杨师傅所在街道、社区是如何关心辖区内老弱病残的故事,并历数了这些年取得的各种荣誉。
       看完了整个报道,老杨暗暗松口气。本来,他对记者的采访是颇为担忧的。担忧什么呢?他也说不清楚。
       现在看来,自己是因祸得福了。谁都知道,报纸是党报啊。在老杨看来,党报的报道,就是以上级文件的形式明确了老杨的“植物人”身份。
       倒是卫东忿忿不平了。黄记者把卫东的“卫”,写成了“为”。于是卫东给黄记者打了一个电话,说你把我的名字写错啦,是保卫的卫,不是为人民服务的那个为。
       十
        在老杨看来,演唱活动、新闻报道什么的就跟早些年的运动一样,过了这一阵子,也就风平浪静了。他没想到的是,新闻报道本身没掀起什么波澜,倒是里面提到了爱心演唱会,引起了另一个人的注意。
       朝阳街道办事处的魏书记亲自登门了。魏书记的身后还有两个人,一个是街道民政科的孔科长,一个是街道工会的孟主席。孔科长捧着一束鲜花,孟主席拎着一兜水果。
       魏书记他们进门后,先到北屋看望了一下老杨,关心了一下吃饭、睡觉和治疗的几个问题,又给卫东送上了用一个红色信封装着的五百元慰问金(这时候,那个孟主席还用相机“咔嚓”了一下),然后转到南屋,坐下来,开始谈话了。
       魏主任说话的声音不高,但字字句句都传到了老杨的耳朵里。他说:“杨卫东同志,首先,我该向你检讨啊。虽然我们也做了一些工作,但远远不够。报纸的报道我看了,我们街道有你这样的人,也是我们的骄傲。我们也了解了一下,你和杨师傅,都是忠厚善良的好工人。你们家遇到这种情况,作为一级组织,我们感到很痛心、很同情。”
       “感谢政府的关怀,感谢书记的关心。”卫东这两句话说得相当体面。
       “你下岗几年了?你以前做什么工作?孩子大学几年级了?”魏书记的问题一个跟着一个。
       了解了杨家的基本情况以后,魏书记随即指出:“杨师傅这个状况,你又不工作,这哪行啊?”
       老杨听着,心里咯噔一声,到底是领导啊,一下子就看到了问题的关键。
       “你现在一个人过?”
       “我跟我爸爸过啊。”
       “我的意思,你单身?”
       卫东“嗯”了一声。
       
       “老孔啊,我就不信,这样孝顺的人找不着对象?你帮着物色物色。”魏书记对民政科的孔科长说。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想,过段时间把我父亲送回老家,在那里治疗。我回来,准备找个工作。”
       “嗯,这倒是个不错的想法。你以前做过什么工作啊?”
       “干过电工,还干过一段装修。”
       “你的工作落实了吗?”
       “……”
       “我们街道正在筹建一个农贸市场,我们回去研究一下,看能不能给你解决一下。”
       “谢谢主任。”卫东的声音陡然提高了。
       “你先别感谢。我们还想要你帮我们一个忙呢。具体什么忙,由咱们工会孟主席跟你说吧。”
       又一个声音响起来了。听起来,工会主席的声音苍老一些,透着憨厚和平易:“是这么回事儿,市里要搞一台晚会,名字就是《激情燃烧的岁月》,节目由各街道选送。据我们现在掌握,其他街道基本都是相声、小品和合唱什么的,都是传统节目,没有什么新意。我们街道的节目,由魏书记亲自策划并设计了一个。魏书记策划的这个节目,非常独特,是一个复合性的表演节目,里面有舞蹈表演,有诗歌朗诵,同时呢,还具有相当的纪实性,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
       “我也……不会表演啊。”卫东为难地说。
       “不是要你表演。这个节目需要张师傅——哦,杨师傅到舞台上亮个相。咱们这是真人真事,不弄虚作假!你的任务就是,把杨师傅推到舞台上,转上一圈。”
       “啊?”
       “你放心,我们尽量减少病人痛苦,救护车接送,就是在舞台上转一圈——一小圈,过后立马拉回家。”
       这时候,民政科长插话了:“这台晚会非常重要,全市上下都非常重视。这也是我们书记亲自抓的一个活动。我们一个街道的力量毕竟是有限的,通过这台晚会,也可以唤起全社会的爱心救助。兴许,还有人能把杨师傅的病治好呢。你说是不是啊?”
       老杨是第三天早晨才醒过来的。
       他是前天中午吃的安眠药。按照既定的方针,中午吃药,傍晚演出,预计第二天中午或下午醒来。
       演出,还是不演出?老杨有着更深的考虑。现在,每个月的退休金都是在银行领取的。但退休金领取的资格认定,则由街道把关。前几天的报纸已经新闻了,退休金领取制度预计在今明两年进行改革,统一纳入街道集中管理。就是说,今后领取退休金,可能得跟街道打交道了。再说了,魏书记又是要解决工作,又是关心单身问题,人家这么关心你、抬举你,你好意思转身就溜啊?
       唉——为了这个家,就算谢幕表演了。当然,老杨也知道,自己是没有这个表演才能的。怎么办呢?好在这个表演,就是不用表演。狠一点地说,就是装死。
       在老杨决定参加这场“演出”之前,他与卫东还有一次对话。
       “上回我买的药,你全吃了?”老杨问道。自从卫东出院,老杨从来不碰这个话题。
       卫东瞪着眼珠子,右眼急速地眨巴着。见此情景,老杨当下就明白了——卫东没吃那个药。他太了解自己的儿子了,从小到大,卫东说谎时,就是这个表情一眨巴右眼。
       “你上回到底吃了什么?”老杨直截了当地问。
       “……吃的是安眠药。”
       “安眠药?”
       “那个‘五一八’的药呢?”
       “让我扔了。”
       “你吃了多少安眠药?”
       “我有一个朋友的媳妇是卖药的,我从他那儿打听了一下,稍微多吃了几片,不出事儿就行。”
       “再去买一点吧,剂量比你吃得少一点——你睡了五天,我不用那么多。”老杨看着窗台上的花篮和红色信封。里面的五百块钱怎么办呢?他想。
       卫东惭愧地低着头,两只手互相掰着。
       看到卫东哭丧着脸,老杨让自己大大咧咧地说,“不就是去睡一觉嘛?在哪儿不是睡啊?!演出结束,就回老家。”
       他自己都不相信,他居然睡了近四十个小时。老杨醒来的时候,不知道是什么时间。他半睁开眼睛,呆呆地正视着上方。就像用一根手指融化冬天的窗户,他的眼球先是木然地正视前方,直到熟悉了环境,这才缓慢地转动一下,视线涟漪一般地向外扩散开来。
       直到确认周边没人了,老杨才放心翻转身子。他听见了窗外树枝上叽叽喳喳的鸟叫,听见了厨房里切菜的声音。这时候,窗外又传来了火车粗重的汽笛声……安全回来喽!他疲倦地感叹着。
       就像走了好多好多的山路,老杨觉得四肢酸疼,口干舌燥。他摸过收音机,打开了。喇叭里传来了单田芳那熟悉的嗓音——这么说现在是上午十点左右了,好像是在说《三国演义》里的“草船借箭”那一段。
       卫东听见声音,跑了进来。
       “还算顺利吗?”老杨趄起身子,卫东赶紧把枕头垫进他的后背。
       卫东赶紧说,晚会是前天晚上在工人文化宫进行的。演出非常成功,全市的头头脑脑差不多都去了。
       “我怎么样?”老杨要了一口水,润了润嗓子,关切地问。
       “我昨晚给你买了饺子,你也没醒,我去给你热点?”
       “先说正经事儿。”
       “可精彩啦……你自已看吧。”卫东说罢,拿出了一盘录像带。
       卫东穿着一双白色旅游鞋,说话和走路都透着轻松。不用看录像,老杨就知道“演出”是成功的。
       因为这盘录像带,卫东还讲述了一个感人的插曲。电视台的记者赠送给卫东一个光盘,说是留个纪念。卫东说家里没有DVD。记者说用电脑看也可以。卫东说,家里没有电脑。那家里有什么?记者问。家里有录像机。卫东说。那还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产品呢。记者当即表示,电视台早就不用这个了,但是为了你,我一定给你转到录像带上。
       “这不,人家还亲自送来了。”卫东早就把录像机准备好了,把带子插进机器了。
       屏幕上出现了一面巨大的红色帷幕,上面镶嵌着金色的“激情燃烧的岁月”几个字。这几个字下面,是四个巨大的花体字——“亿鑫之夜”。主持节目的是本市电视台最著名的一对男女主持人,几乎天天在屏幕上亮相的。
       节目开始之前,主持人介绍与会领导,于是,屏幕上依次出现了穿着深色西装的书记,穿着深色西装的市长,穿着深色西装的人大主任,穿着深色西装的政协主席和穿着深色西装的纪委书记。
       “这是五大班子啊。”卫东说,“演出后,他们还都跟我握手了。”
       晚会的节目大都是独唱、合唱、相声和小品什么的。每个节目下面都打上了选送单位的字样。卫东按动了快进键,于是画面抽风似的快到了老杨那一段。
       这是一段诗歌朗诵,选送单位是老杨所在的桃源街道。上来一个男子,留着大背头,非常严肃,孤零零地站在舞台上。他的上方,是一束醒目的灯光。
       卫东说,这是我市著名的表演艺术家。老杨怎么会不认识呢?早些年,他成功地扮演过一位中年的革命家,后来,又在一部电视连续剧里出演过一个鞠躬尽瘁的老年皇帝。
       艺术家用低沉的声音,介绍着这个“爱心家庭”。他的语气是庄重、沉痛和悠长的。在老杨的记忆里,这种语气应该出现在电视台和收音机里,而且是在发生了什么重大事情的时候。艺术家这边正朗读着呢,从一侧台口,缓缓地推上了一辆医用平车。车上,
       白色的床单下隆起一个身材高大的躯体。推车的一男一女,女的是一个护士——一身洁白,男的竟然是卫东。卫东也没有了平时的邋遢样子,头发梳得利利索索,白衬衣,蓝裤子,旅游鞋,脸上泛着油光。
       当镜头推近的时候,老杨发现躺在平车上的人正是自己。其实,他知道自己应该躺在平车上的。只是,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这个人,太不像老杨自己啦!
       该人笔直地躺着,面色鲜艳,嘴唇红润,两只手规规矩矩地叠置胸口,只是眉头紧缩,好像在梦里思考什么重大问题……老杨摸过一个镜子,照了照,脸上已经干净了,没有电视里面的油彩了。
       “早擦干净了……是电视台导演要求的,说是为了上镜。”卫东解释道。
       电视机的图像不断地跳动。随着平车的推出,从舞台两侧蹿出两溜舞蹈演员。她们围着平车,像须子一样缓缓地舞动着身体。
       其间,镜头几次对准了书记和市长。开始还笑吟吟的书记和市长表情都凝重了起来。这时候,镜头及时地对准了一排老大婶。老大婶们基本泪眼婆裟了。就连艺术家的面颊,也挂上了两行清泪。
       在艺术家朗诵期间,舞蹈演员们时而跳跃,时而蹲伏。朗诵接近尾声的时候,她们整齐地围成了一个圆圈,对着平车上那具高大的躯体,身体水草一般柔软地向后倾倒并且一再倾倒,同时双臂高扬,十指快速波动……这个场面呼应着艺术家激情奔放的朗诵,现场气氛迅速达到了整场晚会的高潮。
       表演刚刚结束,主持人就昂然宣布:“鉴于杨卫东尊老爱幼的崇高事迹,本次晚会的冠名单位——亿鑫集团决定吸纳杨卫东为正式职工。”
       接着,主持人请上了亿鑫集团的总裁。总裁被潮水般的掌声烘托着,谦逊地走上舞台。
       总裁中等个头,敦敦实实,穿着一身深色西装,前面的扣子全部扣上了。总裁说:“今天,我也是第一次认识杨卫东,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家庭的故事。我们为什么要吸纳杨卫东这样的人到我们集团呢?这是因为,杨卫东无私奉献的行为,与我们集团的文化精神是高度一致的。鉴于他要照顾植物人的父亲,集团决定从这个月开始,每个月给他发放基本生活费用(掌声)。我们集团不仅为杨卫东解决工作,还要为他的儿子提供学费,一直提供到本科毕业(掌声)。如果杨卫东的儿子读硕士,我们负责;如果读博士,我们更负责。最后,我要说,我们很荣幸吸纳这样的人作为我们的员工。”
       这时候,台下早已掌声雷动了。镜头又一次对准前排的领导们。书记率先站了起来,接着,市长也站了起来,跟着,副书记和副市长纷纷站了起来。周围的观众也都站起来了。
       这时候,屏幕上的图像猛然筛动起来,接着,里面的人物像抽筋儿一样扭动起来了。好在声音效果没受影响,虽然图像破坏了,但依然能听见会场里的热烈掌声。
       “关上吧。”老杨说。
       卫东捶了一下电视机外壳,图像没有改观。他又换了个手势拍打,这一回,图像索性挤成了窄窄的一溜,而且连声音也有点抖动了。卫东悻悻地关上电视。
       “爸。”卫东兴奋地说,“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这不是嘛,魏书记答应帮我找工作,这个亿鑫集团又吸收我为正式职工,这一下,快有两个工作了……魏书记说在前面,我怎么好意思回绝呢?”卫东有点犯愁了,“我这不是双喜临门吗?怪不得算命的说我今年有好运气。”
       窗外火车汽笛长鸣,借着声音的掩护,老杨狠狠地咳嗽了一声。
       十一
       老杨决定了,明天就出发——回老家。
       卫东买船票去了。老杨在家整理行李。手套围脖棉皮鞋,毛衣背心羽绒服……老杨把自己的衣物都找了出来,塞满了两个旅行袋。老杨归整这些衣物,是准备让卫东下一次探望自己时携带的。这一次,因为要以“植物人”的形象出发,不便携带太多物品。
       旅行袋的外面,印着天安门城楼的图案。老杨看着旅行袋,想起了远在上海的孙子。这当口,家里的电话响了两遍。这并没影响老杨收拾行李。不管什么电话,一律不接,这是他的纪律。
       卫东回来了,买了明天晚上的船票。老杨告诉他,电话响了。卫东翻了翻来电记录,说是宇超的电话。
       也不是月初,孙子怎么来电话了呢?老杨正在疑惑着,电话又响了——还是宇超的电话。
       卫东通话的时候,按下了电话机上的免提键,这样也能让老杨听到宇超的声音。
       “我爷呢?”孙子开口就问。
       “你爷去楼下散步了。”卫东说。
       “你叫他一下,我有事找他。”孙子说。
       “什么事儿,你不能跟我说吗?”卫东说。
       “我就要跟爷爷说。”孙子用命令的口气说。
       卫东为难地看着老杨。老杨缓慢地伸出手,要过话筒,喉头窜动几下,轻声道:“超儿,找我啊?”
       “爷爷,你好吗?”
       “好,好得亏啊。”
       “昨晚,我做了个梦,梦见你病了。让你去医院,你又不去,就在家里躺着……我以前从不做梦的啊。”孙子说话的声音有点颤抖了。
       “哎哟——我的好孙子,爷爷这不是好生的嘛。爷爷身体不好,但一时半会儿还不会蹬腿呢。”电话机旁贴着孙子的照片,老杨边抚摸着照片,边跟孙子说:“我还要看着你毕业,看着你读研究生、读博士呢!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好好学习。你学习好了,出息了,就是报答爷爷了。明白吗?”
       “放心吧,爷爷!”孙子干脆地说。
       接着,孙子跟老杨商量道:“爷啊,我们同学想集体组织一次旅游,坐火车去西藏……你说,假期也不能总是学习,是不是?”
       老杨略一沉吟,马上坚决地说:“穷家富路!”
       “谢谢爷爷。这就算我的借款啊!”孙子高兴地说。
       这个夏天,就像跑了一场漫长的马拉松。明天,就是这个马拉松的终点了。
       晚上十二点了,老杨还是睡不着。看了一会儿中央电视台的新闻,又躺了一会儿,横竖还是睡不着,就起来整理一下明天出门穿的衣服。
       老杨检查了一下,确认窗帘拉严实了,于是换了一盏亮一点的灯泡。他穿上白色的长袖衬衣,套上草绿色的军裤,然后站到了镜子前面。在明晃晃的灯光下,他看到自己瘦了,胡子花白,颧骨凸现。他好久没有这样端详自己了。他正面看了看,又侧面看了看,不禁喃喃自语了,谁能认出这是我杨国栋呢?恐怕大姐也不一定一眼认出来吧?
       他又戴着墨镜,扣上一顶潲色的军帽,并且把帽檐往下拉了拉。镜子里的这个老人,看上去更像一个解甲归田的老军人了。他知道,这个“军人”准备转移了、撤退了,而且是那种高唱着“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军纪严整、有条不紊、一步一个脚印的撤退。
       现在,孙子的学业有保证了——不仅本科两年有了保证,连研究生也有了保证。而且,卫东马上有工作了,困扰家庭多年的问题,也迎刃而解了。
       但是为什么,现在一点成功的喜悦也没有呢?
       你知道自己有个孝顺的儿子、出息的孙子,你还看到了那么多好工友、好邻居。你感受到了这么多人、的关心、爱护和挂念,心里还不知足啊上帝哦,天老爷啊,你杨国栋希望的,不都实现了嘛!你想看到的,
       不都让你看到了吗??老杨啊,你所担心的问题不是都解决了吗?
       你要知道,你也得明白,不是所有人都有这个机会感受这些温暖的!老杨用拐杖指了指镜子里的自己,轻声问自己,你活着看到了这些,还不知足吗?
       是啊,你不仅完成任务了,而且是超额完成任务啦!就是说,如果现在去世了,所有的问题都完美地解决了,儿子和孙子都会长久地怀念这个好爸爸和好爷爷。再说了,自己如果去世了,倒出了房子,也给儿子下一步的婚事创造了条件。南屋里,就不会总是穿着大裤衩子的卫东一个人在那里来回晃荡了。
       但是,为什么,现在一点成功的喜悦也没有呢?
       “植物人”之前,痛苦是具体盼,有形状的,看得见,摸得着。现在呢,计划顺利,进展正常,然而,非但没有了成功的喜悦,而且痛苦也癌细胞一样扩散了、弥漫了。老杨感到,癌细胞在自己的身体里迅速膨胀并溃决而出,带着热气腾腾的血沫,黏黏稠稠地蔓延着,嗞嗞啦啦地渗进了脚下的泥土。他看到了,在这片血肉模糊的土地上,渐次开出许多嫩黄的菊花,花瓣如同张开的手……老杨眼前晃动起无数愤怒的手指——朱师傅的手指、马大姐的手指、侯师傅的手指、纪师傅的手指……丁大婶正在给自己剪指甲的手也抬了起来,一里面甚至还出现了任小鬼那根肥胖白净的手指。千夫所指;万箭穿心啊!所有的手指一律齐齐嗖嗖地戳向自己——杨国栋是骗子!杨卫东是骗子!杨宇超的爷爷和爸爸都是骗子!一家人都是骗子!骗子之家!
       还有什么脸见人。
       十二
       老杨把灯熄灭了,轻轻推开窗。
       夜风里多了一丝清凉。最炎热的天气过去了。楼下黑黢黢的。远处路灯下面,有几个人在下象棋,偶尔传来几声棋子拍打棋盘的声音。老杨在窗口静静地站着。他的身后,卫东的鼾声缓缓地传了过来。
       快一点钟了,左邻右舍的鼾声陆续传了过来。老杨几经确认,楼下确实没人了,下棋的人也散去了。他把卫东的房门轻轻带上。黑暗里,他在儿子的门外站了一会儿,嘴唇翕动了尼下,这才悄悄地溜出家门。
       走廊的灯早就没有了。没有月光,楼道里漆黑一片。老杨抚摸着楼梯扶手,像一条贴着缸壁的游鱼,悄无声息地顺阶而下。这是他非常熟悉的黑暗,一层八蹬,总共三十二蹬。他走了多少年了。
       出了楼道,老杨并没有走大门。他从另一边的树丛里穿过,绕开熟悉的路线,朝站前广场走去。他知道那里有几家二十四小时服务的药房。
       他很快就遇到难题了。他没料到,稍微正规点的药房都不卖安眠药了。用药房的话说,那是医生的处方药。但老杨从营业员闪烁的神情里看出了门道,于是他一面做出被失眠折磨的表情,一面像一个倍受委屈的消费者一般理直气壮地质问道,难道买几片睡觉的药就这么难吗,嗯?
       老杨穿着洁净的白衬衣,绿军帽,绿军裤,腰板挺直,神情淡定;哪像一个半夜三更寻死寻活的人啊。所以这个办法迅速奏效了,他顺利地买到二片安眠药。
       这个办法的缺陷是,每一次,老杨只能买到二到四片安眠药。至于二粒还是四粒,则取决于现场发挥了,更多的时候。得看营业员的态度。没办法,老杨只好一家一家地“理直气壮”了。从站前广场,到港湾桥,再到友好广场,又来到体育场……老杨几乎买遍了他能想到的、看到的和找到的所有药店,数了数,手里仅有二十五粒药片。
       二十五粒药片能完成任务吗嗞没办法,老杨只有往稍微偏远的地方寻找药房了。
       他在相当偏远的一家药房完成了任务。这家药房亮着灯,里面却没人。老杨站在门口,喊了几声,也没人应答。他正琢磨着走还是不走呢,这时候来了一个年轻人——跟宇超年龄相仿,头上染着一绺醒目的红色,像软耷耷的鸡冠子。“鸡冠子”说:“来俩套儿。”
       老杨知道这个人把他当成营业员了,他说:“下班了。”
       “鸡冠子”不甘心地朝屋里张望。老杨随手把门关上了。
       这一关门,老杨就把自己关在药店里面了。这时,他听到了一阵细微的鼾声。循声望去,声音是在墙角发出的。老杨过去一看,一个胖汉正趴在收银台里面酣睡,手边放着小半瓶白酒。他推了一下,胖汉纹丝不动,再推一下,胖汉换了个姿势,又继续酣睡。
       老杨找了一圈,在柜台的角落里,发现了他想要的那种药瓶。他拿出药瓶,把里面的药片尽数倒出。他数了数,统共二十五粒药片。他掏出钱,数出二十五粒药的钱数。他把钱放在药瓶的下面,轻轻压上。
       做完了这些,他走到药店的门口,关掉电灯,反锁上门。他已经有了五十粒药片了,他确信这是一个能够确保他“上路”的数字。
       他开始往家走了。他知道自己离家很远了。他想快点回家了。有几次,他站在路边,希望能拦到一辆出租车。但是,寂静的马路上阒无一人。
       马路的两边,低洼不平。老杨走着走着,就走到了马路中央。这时候,他已经越走越快了。他左腿步子大,右腿步子小,看上去,他走路的样子是一蹿一蹿的。很快,他就出汗了,但脚下却并未放缓,而且蹿得更有节奏,更有力量了。
       就在这时,他猛然趔趄了一下,身子晃了几下,两脚踉踉跄跄地站下来。就像凭空挨了一鞭子,背部骤然泛起一阵抽搐,而且抽搐的频率越来越急促,似乎要把他的身体锯成两半。
       这是他既熟悉又恐惧的一种感觉。每一次发病,都有这样的预兆。
       更要命的是,身上竟然没带硝酸甘油!
       路灯稀稀拉拉地亮着。老杨站在马路中央,如同一个人浮游在阔大的水面上。医学常识告诉他,越是这个时候,越是要心绪平和,保持冷静。现在,他不敢像刚才一般疾走了。他小心地迈开左脚,然后再小心地迈开右脚,比散步还要缓慢地前行,一边走还一边甩动两只胳臂,像一个早起晨练的老人。裤兜里的药瓶不时地发出细碎的声响。
       快到家门口了,已经能看到自家的大楼了。街角有一家昼夜营业的食杂店。老杨经过那里时,进去买了一个小瓶的矿泉水。出了门,他站在门外的暗影里,开始吃药了。
       吃一粒,喝一口水,喝一口水,吃一粒药……吃到第十几粒的时候,他猛然把所有的药都塞到嘴里,然后“咕嘟咕嘟”地把水喝完。
       现在,他只有一个念头了——赶快回家!
       整幢大楼黑黢黢的,但一楼老牛家的灯却亮了。即使以老杨这样细碎的步幅,再有十几步也就进入门洞了。老杨沿着墙角,正准备避开老牛家的窗口。这时候,一片灯光“呼啦”一下子照了过来。老杨赶忙退几步,闪回到树丛里。
       一辆“扑腾扑腾”的货车,慢慢悠悠地停在楼下。车门一推,下来一人。这时,老牛也从家门出来了,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两个人打了招呼,然后一个车上一个车下地开始卸瓜了。老牛的老伴儿也出来了,点火,和面,准备炸油条。
       老杨躲在树丛里,看着他们一个一个地卸瓜。油炸的香味飘起来了,油条出锅了,几个都歇手了,在门口支了张小饭桌,开始吃油条、喝豆浆。卸瓜的人吃完饭后,还不急着干活,又磨磨蹭蹭地开始抽烟了。
       对面的大楼又亮了一盏灯,好像是三门洞的老
       高家。接着,五门洞的老崔家的灯也亮了。这时候,老杨发现,天有点蒙蒙亮的意思了。刚才还黑乎乎的大楼,面貌渐渐明朗起来了。门洞口的两边,挂了高高低低的报箱,粘着横七竖八的修门、开锁的小广告。卫东贴在上面的公告,更是清晰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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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糟糕的是,老杨觉得困了,眼皮子直往下出溜。
       一车西瓜,才卸了一半,而距离天光大亮,也就是七八分钟的样子了。这时候,已经有人来买早点了。老杨躲在树丛后面,身子往树叶浓密的地方闪避着。现在的局面,已经不是怎么回家了。
       老杨从大楼后面绕出来,顺着火车道,晃晃悠悠地来到了火车站。这时候,天光大亮了。站前广场也有了零星的路人。困意像麻袋一样压在老杨身上,他甚至坐在台阶上休息了片刻。
       很快,他意识到这个举动的危险性了。他咬着下唇,用指甲扣着马路牙子上的条石缝隙,努力让自己清醒起来。他站起来了,脑袋低垂,肩胛骨一高一低地晃动着,漫无目的地朝广场外面走去。
       他想离开这个地方,他也知道怎么离开这个地方。他很轻易地绕过广场,来到了站台。
       站台上,有一班待发的货车。一列列黑色的车厢盖着巨大的黄色苫布。远处有一个工作人员,背冲着老杨,朝着车头的方向吹哨子、挥小旗。老杨看着周边没人,左脚一大步,抢进了车厢连接处。
       他牢牢地攥住车钩上面的铁梯。铁梯冰凉、湿滑,带着清晨的露珠。他费力地攀上梯子。他几乎用了他人生最后的力气,掀开了苫布的一角,翻进了车厢。
       车厢里一片昏暗。他感觉自己掉到粮堆里了。他抓了一把——是苞米。借着苫布边角渗露的细微光亮,他发觉自己躺在苞米堆上了。这时候,车身轻轻一晃,货车开动了。
       他摊手摊脚地躺着,把四肢伸进米堆的深处。他能感觉到苞米颗粒的光滑与饱满。车速越来越快了,身边的苞米发出了一片窸窸窣窣的声响。他摸了摸口袋。药瓶没有了,他确认自己把药吃了,舌苔上还有淡淡的苦涩。
       他把一粒苞米放进嘴里。他想咬碎它,试着几次都没有成功。他已经没劲儿了。再过一会儿,他连想的劲儿也要没有了。
       离身体很近的地方,车轮发出“喀嚓喀嚓”的声响,清脆铿锵。他的身子往苞米堆里沉下去。米粒摩擦着他的脸和脖子。他感觉苞米开始淹没他了。米粒钻进了他的脖颈,米粒钻进了他的腋窝,米粒钻进了他的裤筒……他被千千万万颗苞米摩挲着、托举着,通体熨帖,周身愉快。他快跟这些苞米融合到一起了。
       责任编辑 杨 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