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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在四川]非战争军事行动
作者:苗长水

《人民文学》 2008年 第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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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8年5月17日,时阴时晴
       早晨继续跟随“新四军第一师”的某机步旅官兵去九峰山搜救。送我的越野吉普车开过前指侧面的大桥,从那道被地震拱起的大坝的直坡冲上去,走不多远就不能前进了。我们下车跟随连队步行进入九峰山。
       现在是震后的第五天,如果废墟中还有幸存者,也许还有最后一线生还希望。我们身边响着连队官兵们急速前进的脚步和喘息,带队军官在不时大声提醒:“大家先把口罩摘下来,有任务再戴上!离山体远一点!前边的往前一点,后边的往后一点,快点通过这里……”
       途中遇到该旅炮兵团于成政委,告诉我们他的部队正在向周围山上四处搜救。听说我们济南军区最先空运到达的“铁军”数千官兵,14日下午徒步行军十几小时后已经进入汶川映秀镇,军委郭伯雄副主席视察后下令:“铁军把映秀镇交给武警,继续向汶川前进!”
       进入九峰山不多远,官兵们告诉我:昨天就在这附近,他们连队20多个官兵,从上午10点干到今天凌晨3点。昨天上午一名30岁左右的村民向部队报告他弟弟被埋在废墟下,还有微弱的声音。连队立刻开始挖掘,用工兵机械在水泥板上打开一个方形洞口,干到晚上10点多,仍然没有发现人。部队准备撤回,那名男子拉住他们不让走,坚持说他弟弟仍然活着。旁边还有一些记者在场。旅长唐岩峰下死命令,让连队继续挖掘,并请求消防官兵带来生命探测仪。官兵们不吃不喝不休息,在雨中一直干到凌晨三点钟。生命探测仪最后也没能探到生命迹象,连队才撤下来。实际上这个旅的官兵是非常能吃苦,从一下车就立即上山抢救。此刻的主要目标是集中全力,先去抢救有可能幸存的人。
       这个旅是济南军区第一批到达震区的部队,走得很急,战备等级转换都来不及,但是唐旅长还是及时让旅工化营带上了6台高速挖掘机、6台高速推土机等先进工兵装备,一到震区就发挥了大作用。在小鱼洞附近,一位姑娘哭着向过往部队一再提出请求,扒出她埋着的母亲。但是那堆起的水泥板面积太大,仅仅用锹镐挖掘的官兵很困难。姑娘急得跪在废墟下面大喊:“妈妈……你要是还有在天之灵,就指点一下,你在哪儿啊……”
       没办法,唐旅长只有命令高速挖掘机上来。挖掘机一边在废墟中为自己开路一边前进,终于帮那位姑娘找到了母亲的遗体。
       九峰山的道路正在一点点向里开。我们越往里边走,越看得出地震前这儿风景是多么美。一道道海拔二三千米的大山上,原始森林层层叠垂,瀑布垂挂,简直跟照片上的九寨沟风光毫无二致。这儿被称作“清凉山”,山里有清凉寺,河水中还特产“冷水鱼”。绵延几十公里的九峰村,有几百户人家,两千多口人,家家搞旅游饭店旅馆,成都人花一千元就可以包一个“农家乐”宾馆一个月。然而大地震把大山劈开,隔河对面大片的滑坡上,一片片连根拔起的参天大树横七竖八挂在山坡上,扎到河滩上。瀑布的水从旅游宾馆的房子和院落里涌出来,从裂开的公路和断桥面冲下去。河道堵塞,时而形成乱七八糟的深水湾流,很多重型挖掘机械正在加紧挖掘疏通。
       蜿蜒的公路边,山崖上的落石和倒树成片,笔直笔直透着红油油木色的大杉树和松树、翠绿的竹子,整棵整棵或横或竖堆在乱石中,有的像被巨兽啃过撕过,折断的地方露着乱刺的碴儿。
       战士们摘下口罩,一边疾进,一边也低声赞叹着远方的风景:“这儿真美,风景真是好啊!要不是闹地震,来看看真好!”“不用上九寨沟,这儿就挺好。”
       路边原本是农家旅游宾馆的废墟前,时而有等待为遇难亲人出殡的人,时而看到堆成一堆丢在路边沾着污痕的被子、衣物,不用说,谁都想到那些东西是做过什么用处,让人顿时心被揪起来。一路走,不时还能看到一瘸一拐的小狗,大都是不错的宠物品种,看到人都特别亲,跟着你走上好一段。
       公路上又遇到一片大塌方,我们从公路下河边的几户人家的塌房中找路通过,看到废墟中孤零零立着一匹马,目光暗淡一动不动,像雕塑一样立在废墟里。
       公路上有许多被砸坏或半埋进石堆的轿车和面包车,但也看到一辆小轿车特别幸运,它的前边后边都是塌方,它却完好无损地恰好停在一段安全地方,道路开通后,也许他的主人会回来开走。
       向导来了,告诉哪儿可能还有幸存者。官兵们开始跑步前进。营长也非常焦急地问他:“你还知不知道各个点上的情况?”
       向导慌慌张张地带着官兵们跑,说得也有些混乱:“晓得晓得……里边的情况不知道,我们就晓得生产队有12个,游客不知在哪个位置……”
       我们跟着跑了一会儿,遇到那座山一样的泥石流下边埋了十几户人家时,就再也跟不上了。
       翻过这儿,上坡的路边遇到几位分发饮料和食物的妇女和男子,以为是志愿者,一问才知道就是路边这家规模较大的旅游山庄的主人一家,贷了好多款,修起这座像个三星级酒店一样的山庄,比一般房舍结实一些,也东倒西歪,大堂的玻璃都掉下来。女主人一再讲着:“感谢解放军,你们辛苦了……”军区宣传部摄影干事施文标等在一旁,准备拍一些他们慰问部队的镜头。可是一支支连队走上来,男女主人们拿着饮料、茶叶蛋、饼干送上去,战士们却根本不接。饼干塞到怀里也不接。原来旅里做了严格规定,制定了“八不准”,要求全旅官兵既要发扬“新四军第一师”的光荣传统,又要坚决不给受灾群众增加一点负担。
       遇到装步一连副连长武鹏亮,很愿意跟我们攀谈。他1998年入伍,去年底已经确定转业,在家里复习准备进地方单位的考试。看到部队行动,感觉自己在部队从没赶上大行动,跟着后勤部王昆部长带的第四行军梯队上来了。他确定转业后连队还没有配上副连长,回来后战友们感觉他还是副连长。他上来就在废墟中救出一位老妈妈,当时她正在门前洗衣服,被砸进去,手脚都受了轻伤,在废墟中困了73小时,被救出来第一句话就是“饿呀”!家中幸存的还有一个儿子一个孙女,都见面了。武鹏亮告诉我们,昨天工化营救出一名老人,炮兵团救出两名幸存者。
       下午1点50分,在冬烘崖,一个战士听到下面有呻吟声。副旅长陈海清带战士们通过悬崖爬下去,发现两男两女一个老人。那四人是游客,其中一个以为不行了,喝点水又缓过来,是饿昏了。
       炮兵团在龙门山深处发现一具遗体,证件和电话卡还在。用电话卡给他的亲人打了电话,亲人立即赶来,都给官兵们跪下了。
       在宝山村,连队共产党员突击队帮助一位叫刘诚芳的女老板挖出了130多万元的物资。
       一位干部上山,搭了一位姑娘的自驾车。那姑娘是贵阳红十字会的工作人员韦唯,跟歌星同名。她开车把我们的干部送到目的地,又问部队缺什么,自己驾车去买了一万多元的药品送回来。
       下山时,有人在大喊上边的水下来了,通知警察拦住过往车辆行人。我们抓紧通过了。晚上去彭州网吧发稿子,网吧女老板下班了,又为我们开门,坚决不收钱。在一个小饭店吃了饭,店里有许多客人看电视,我们吃完,老板说什么不要钱,把我们的胳膊都抓破了。他说他捐款就捐了一万五,怎么能要解放军的钱呢。我在理发店简单理了一下发,虽然只五元
       钱,理发师和老板好像早就准备好了一样,一齐站在收款台外面挡着我们,坚决不收钱。
       2008年5月22日,晴朗
       总政组织的“抗震救灾心理专家服务组”一行4人来到机步旅。早饭后跟着他们来到机步旅为震区孩子们刚刚建起的军营帐篷课堂,为孩子们做心理抚慰。
       帐篷课堂门前立着宣传牌,告诉家长们把孩子送到这里上课。帐篷上有课程表,有语言、数学、外语、军体等课程,教员是旅炮兵团于成政委、郝清俊副政委、导弹连魏征指导员和五连范亚南指导员几名干部。
       两个课堂已经集合了周围山上80多名孩子,从五六岁到十五六岁的都有。机步旅为孩子们提供了部分学习用品和热饭。
       来到孩子们面前,空军总医院临床心理科董燕主任首先提了个问题:“小朋友们,我知道你们中间很多小朋友在这次地震灾难中失去了亲人、同学、很好的小伙伴,现在,我想请你们哪位小朋友向我提一个他最想问的问题。”
       最后排一个小男孩举起手,却又不好意思开口问了,小声问旁边的一位专家:“她是不是什么都知道?”
       董主任听到了,说:“这位小朋友很勇敢,他很棒,虽然我不是什么都知道,但是小朋友你只管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
       男孩说:“我想说……我的舅妈在地震时走了,我很想念她,晚上还经常做噩梦。解放军叔叔来了以后,心情慢慢平静—下,但还是特别想她,你有什么办法帮助我?”
       还有个叫李倩的小女孩也站起来含着泪花说:“我的小姨也在地震中死去了,她们走了,心里真的很难过,特别是对她,我的心里有一点点内疚,因为小姨在的时候,不听她的话……”
       董燕主任说:“好,小朋友们,你们能够把心里的话讲给大家听,证明你们是很勇敢的孩子。你们失去的亲人他们就在天上,这样好不好,大家先跟着我,对着天上的亲人,大声讲三句话,第一句是:我很想念你;第二句是:我们会永远记住你们;第三句是:我们会做你们非常想做而不能再做的事情……”
       80多名孩子向着天上的亲人,大声跟着董燕讲出了这三句话,很多孩子眼睛里含满了泪花。有一个很小的男孩,泪水顺着仰起的眼角向下流着,用一只手使劲捂着嘴巴,他不想让人看到他在流泪。
       董燕主任和专家们又带着孩子们做起一个互相传递温暖的活动:一二一,拍拍手;一二三,拍拍肩。孩子们都做了,董燕表扬他们:“很棒!什么感觉?”小朋友们一起回答:“很温暖的感觉!”
       董燕伸出大拇指:“小朋友你们都是这个!下面我们还要做什么呢?”
       一个小男孩说:“跺跺脚……”
       “你真聪明!”
       董燕主任告诉小朋友:“我们刚才的第一个仪式是向亲人告别,第二个仪式是自我放松……”
       最前排却有一个十二三岁的瘦高白皙的小姑娘,脸上的表情一直木然,有时候还想捂住自己的耳朵,趴在桌上把脸埋起来。
       第二炮兵534医院心理卫生服务中心的孔巧主任一直守在她面前。这个小姑娘叫杨婷,爸爸在地震中死去了。看到这时她特别不舒服,孔巧主任轻轻地抓着她的手,杨婷也很懂事地抓住了孔巧的手,紧紧地抓着,表情却仍然那样木然。孔巧小声地跟她做着语言交流。
       董燕主任对孩子们说:“亲人失去了,我们舍不得他们,因为大地震的灾难,不得已说再见……希望小朋友记住这三步,我们第三步要做的是,每个人都低下头,在心里默念:第一句话:因为灾难,我们没有时间说再见;第二句话是:我们舍不得你们,不会因此忘记你们,你们永远在我们心里|,第三句是:我们一定不会让你们失望……”
       孩子们都闭上眼睛低头在心里默念着。杨婷也跟着低下头。孔巧主任小声跟我说:“我刚才告诉她,要她知道,我们也一样难过。昨天她没来上学,我们没见到她。到她家里只见到她妈妈。刚才我跟她说会做她的好老师、好阿姨,做朋友,一切都会好起来。她告诉我她已经上六年级了,现在没有书。我说阿姨会一辈子帮助你。现在你看她的表情木然,这属于创伤期,或者情感休克期,必须把它疏理出来,有些可以自行恢复,有些需要借助外力,否则会影响她的成长。像她这样的女孩子,将来会成功,也会嫁人,如果保存着心灵创伤,谁娶了她可能都要出问题的。不过她还是愿意交流。尤其这些小孩子,不能像大人那样表达,肢体的接触会传递安全感、温暖。不主张特别多的回忆……”
       董燕让勇敢的小朋友站起来为杨婷说一句话。有个大一点的姑娘伸出大拇指竟然用了一句英语:“杨婷,very good!你不要伤心,爸爸希望你好好学习!我觉得你很棒!没有哭,很坚强!”
       孔巧跟杨婷拥抱着,杨婷的表情仍然木然着。董燕让孩子们一起唱起一支歌《感恩的心》,不仅这些孩子们都会唱,在歌声中,杨婷也跟着唱起来:“我来自偶然,像一颗尘土,有谁能看到我的脆弱,我来自何方,又情自何处,谁在下一刻呼唤我……我还有多少爱,我还有多少泪,要苍天知道我不认输……”
       最后那一刻,我们看到杨婷的面孔上现出一丝笑容。
       22日下午3点左右的两次余震,桌上的杯子都晃倒了。
       晚上,专家心理服务小组为10名新战士做心理疏导。我听到一名孩子一样的上等兵的真心叙述:“出发的时候太紧张,什么准备也没有。刚到灾区,扒房子,扒尸体,抢救活着的人,说实话我很怕,但是不敢说。我看到战友们开始也都很怕,大家都闭着嘴,一句不说。虽然我心里知道,我应该努力勇敢起来,做一个妈妈希望那样的好兵,做勇敢的孩子……”
       还有一个新兵哭得难以启抑:“救灾的经历让我勾起了童年的创伤……那天中午,我的弟弟跟我要一个苹果,我如果给他那个苹果,他就不会到处找东西吃,他很饿,误吃了泡了老鼠药的花生,他死了……看到那些死者,我心里非常痛,说实在的也非常恐惧、紧张、内疚……”
       心理专家们为战士们做了各种各样的疏导,告诉战士们:感到害怕和恐惧是正常的心理现象,这样的灾难,对我们都是一种心灵创伤,对我们每个人都会有震撼性的影响。这些心理反应都是正常的反应,不是胆怯、不勇敢。你们自己也说得很好,我们是要成长的,我们不能改变大自然,在这种过程中我们能做的就是我们现在要做的事情。大家心里的这些情绪要通过支持程序去释放,通过肢体的接触,目光的对视,要找战友们去说,互相鼓励、支持,对我们每个人的成长是有利的。就像你们自己说的:我感觉自己突然长大了!谁都没有想到死亡、灾难会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我们已经共同分担了大家的坚强!
       2008年5月24日,天气晴朗
       几天来,九峰山的道路已经打通到银厂沟的小海子,那里就是最初那几天听说伤亡人员最重、进不去的地方。早晨,我们的车开过龙门山镇桥头,即遇到一次对车辆的消毒。开上那个大陡坡,再次遇到部队医院建立的进山消毒站。很少有地方车辆,都是军车。司机也提醒我们,必须戴上口罩,里边现在味道比较重。
       第二次进来,看得更清楚。大山高耸入云,比泰山高多了。旅游宾馆的房子,普遍像抽去了支撑一样
       扁下来。倒在路边的林木,前两天还是翠绿的,现在枝叶已经干枯。一路上旅游点和宾馆的名字很多:赵家花园、将军桥、接引殿、水云洞、逸都丹郡……在那片淹没一个村庄的大泥石流上开出的道路只能走一辆车,而且曲曲弯弯,看不到对面,如果中间遇不上可供会车的平坡,两方向车辆相遇,只有一方往后退一段。引起山崩的是北面一座起码海拔4000米以上的很高很远的大山,向着这面的山体整个儿滑下来。村庄和泥石流里搅到一起,那些埋在我们脚下的悲惨的人们是一种什么样的形态?那些人会呼喊的,也许几千年以后的人们才会看到、听到他们的身姿与声音。
       这条路,坐车要比走着的感觉更危险。我们一直开到银厂沟的门前。这是个水泥建的白色旅游景点大门,很结实,只塌了一侧,正面横楣上的繁体书法“银厂沟”三个字完好无损。据说过去这里边有铜矿:有银厂,因而得名。进门不远就是一座规模相当大的“银峰山庄”,全部倒塌。5月17日到达这里的机步旅一营二连,听向导说“银峰山庄”可能有埋着的幸存者,连队官兵边走边跑,塌方猛烈的地方还要绕到河对面,桥都断了,搭木板通过,5个小时才走到这里。连续挖了三天,共挖出遇难者遗体13具,金银珠宝、首饰、手表、手机、相机、人民币、外币等遗物若干,至今还没有认领完。有个商店主人那天刚从银行取回105万元,就被埋进去。战士们把钱挖出来,如数归还。
       再往前,还能走到大海子,但比较危险,味道也很重。这里就是埋了一辆旅游大巴和婚纱拍照车的地方,风景特别美,塌了的木板房像未完成的模型一样,乱堆着。据说起码有两对拍摄婚纱照的新人遇难。摄影师的助手逃出去了,回来请我们的官兵去挖掘。只找到摄影师的遗体,他用摄影包挡在头部,也未能幸免于难。
       再向前还有至今没有打通道路的小海子、燕子窝崖,有旅游景点和寺院。里边的两座山都合到了一起,十几个村组埋了进去,因为5月12日还是农历四月初八,中午正在举办婚宴的人家不少,有的被整个埋进去。现在路全都没了,需要从山上重新开路。
       路边的断桥下,前两天的湍急河水已经被下游的塌方堰塞阻断,形成了湖。湖水是浓重的绿色。一些前两天还露在外边的断壁残垣渐渐没到了水下,水面上还露着木材、门窗、自来水管道、底朝天的浴盆和一些生活用品。
       现在银厂沟所属的九峰山内,机步旅驻有两个营,外边—个独立连400多人。他们每天入村入户,一家家挖遇难人员、粮食,把残存的危房扒倒,对困难群众实施救助。在他们的帐篷营地,我正好遇到龙门山镇的一位廖总,来给部队送锦旗。他的衣服比较脏,赠送仪式也非常简单,只有双方几位领导,把锦旗接过来,拍了照片和录像就结束了。廖总对我讲:“以前这条沟的旅游生意好到什么程度不好讲,凡是有门面房的都是暴发户,雪球越滚越大,假如地震再推迟一个月,到了旅游避暑高峰,死亡不堪设想。”
       战士向连长吕亚洲报告,前两天送下山的一位70多岁的孤寡老汉又回来了,一个人在河对面山上的废墟中,没东西吃。吕连长告诉我:“这个老汉已经被几次送到山下的救助点,几次跑回来,地震这个样子,老百姓对家的思念还是挡不住……”
       机步旅是5月14日夜间11时抵达彭州。本来这个旅的方向是北川,途中机动改为彭州。官兵们本来以为到达后还得先找个宿营地,但是那种震后的惨状,到处都是求救的人群,跳下车立即投入营救。从这天晚上直到15日全天,没有一分一秒的休息。装甲步兵五连连长于燕伟带着连队一口气往九峰山里穿行了24个搜救地点。在某个地点,战士们一进去就发现4个遇难者,一个姑娘头压扁在石头下边,身体露在外面。战士们看到这种场面很悲伤,把姑娘扒出来,用布卷起来;有个兵掏出自己的手绢,捡起一个小碟子,给姑娘把脸部盖好。在银厂沟内的响水洞,是个婚礼现场,他们挖出七具遗体。三排的官兵一直跑到小海子两山合并处,根本就忘了什么是危险。整个山埋了80多个宾馆饭店,里边的情况非常惨。回撤的时候,排长、党员靠着山体走,新兵靠外边。旅长和他们联系不上,带人进去找。16日凌晨,27个小时之后,旅长才在路生遇到于燕伟,于燕伟的迷彩服裤子都撕烂了,太显眼的地方用军用挎包挡着。旅长问他:“这副狼狈样,一晚上跑哪去了?”于燕伟说:“什么也没管没问,老百姓往哪指就哪去,拼命往前跑,拼命扒,就是难走,两边都是鸡窝状村庄……”
       16日机步旅在九峰山方向增加到1500人。老百姓报告过河要走两个小时的一座叫陡峰岩的山顶还有活着的人。先派了侦察兵过去,确定确实有几名老人。这次是彭玉斌政委亲自带着装甲步兵4营一个精干小分队,带着军医,过河,翻过一座山,还要往前再爬。四川的大山有时看着不高,越爬越高。在快到山顶时,找到一个小院子,地震时一块巨石正好砸到院子里。一只拴着的狗吓疯了,不停地狂咬。在院子旁的沟里,有四个老太太,其中一个开始看着好像已经死去,但喂了点水和食物又活过来了。通信不畅,没法呼叫直升机。战士们只好用背包绳把老太太们捆在身上,前推后拉,四个多小时才把她们救下来。
       2008年5月25日,阴有雨
       “凌晨1点30分左右开始下雨但不算大。早晨,一支支连队继续从帐篷营地出发。住在基指营区的一千多名官兵们穿着雨衣,扛着铁锨等工具,在雨中列队,各营、连首长在分配任务,讲注意事项。都是帮群众清理物品、垃圾、搭建房屋等等。出发的口令此起彼伏:“向右看-齐!向前-看!向右-转!工具上肩!”一支支队伍从土豆地中间的道路上走向公路。唐岩峰旅长走在路上。看着行进连队,不时指出问题:“那个扛锤子的兵。你的水壶呢?”那个兵跑下来,给旅长看两个口袋,里边有两瓶矿泉水。
       昨天集团军后勤部的战地沐浴车开到营地,全旅官兵每人五分钟,从下午到夜里,洗了到灾区第一个热水澡。但我问一名战士洗澡了没有,他说:“没赶上,没关系,我用冷水擦了擦就行。”
       官兵们就穿着一身迷彩服,已经很脏了。昨天集团军后勤部特意把我军08式新迷彩服送到部队,抗震救灾官兵每人一套,以供换洗。唐岩峰旅长在点名时间大家:“上级要给你们发一身迷彩服,听说不想要?”官兵们一齐喊:“谁说的!”
       彭州人现在几乎无人不晓济南军区机步旅,威望很高。旅长、政委对指战员的要求很高:我们要做的,就是希望几年、几十年、几百年之后,这里的老百姓还记得有一支好部队,济南军区机步旅!
       我跟着机步旅组织科杨逸飞干事,乘旅里刚增配的勇士越野吉普,去我们军区在通济的医疗队。济南军区抗震救灾医疗队刚刚与我们军区的“铁军”师和我所在的这支“新四军第第一师”机步旅一起,被军委四总部通报表彰为“全军赴汶川抗震救灾先进模范单位”。每支开赴灾区的部队都拼尽全力,能得到总部通报表彰很光荣。我遇到一位四川新闻网的老摄影记者杨光,他一听说我们是济南军区的,就说在
       青川看到了我们的“猛虎师”,说那支部队的官兵一看就跟别的部队不一样,特别有压倒困难的气势。
       下雨给灾区人民增添了压力。公路边的群众都已经住进了帐篷或简易板房,一早就在那些塌房断壁和毁坏的家具用品堆中拾掇着,搬运着。看到有个妇女在雨水里边走边大哭,女儿也哭;丈夫站在一旁的废墟里。不知道是一家人吵了嘴,还是遇到困难。有个男子另坐在塌了一半的特别老式的卯榫结构房框下,那种“奔”字形韵卯榫木结构,中间糊着白灰墙,看来能抗一定震级的。路边田里的土豆植株开着白花,这儿到处都种着土豆。土壤是黑色的,很松,下雨不黏,里边圆石头很多。司机说:“这土很壮。”我觉得这种土壤有可能就是几千年前的火山灰。山上也都是这种土壤,以很容易塌方滑坡。
       小鱼洞桥震塌了,架了浮桥,是进出要道,拥挤着各种车辆,天天堵车。交警在那边的路口上拦截着一些车辆,可能限制进入震区。河里的水弥漫着一层雾。河滩的石堆中插着许多“中铁×局”和国家公路桥梁建设单位的横幅:“桥断了,路没了,还有我们!”“我们在做一切努力!”
       过桥后看封济南军区很多部队、单位,这个方向是济南军区“任务区”之一。济南军区抗震救灾医疗队由五支医疗队组成,军区总医院三支,456医院一支,军区疾病防控中心一支。军区总医院于5月13日凌晨接受任务,野战医疗所第一批141人及20吨装备物资,于中午11点30分从济南乘东航H5000空客航班,与军区和两个集团军“前指”部分人员一起,下午3点15分飞抵成都。冒雨卸载,深夜10点45分到达小鱼洞桥头,桥塌了,指挥部指示他们就在通济中学设立医疗救护所。医护人员中有副高以上职称医生,28人,平均年龄40岁左右,女医护人员30多人,其中“80后”的小姑娘很多,刚从大学校园跨进部队,就经历了这像战争一样的任务。没有部队帮他们的忙,没有灯光,这些男女专家和小姑娘们在到处是砖瓦、课桌、垃圾的校园中清理出场地,四五个人一组,从车上抬下每个几百公斤的帐篷箱、器械箱,不到两个小时,就搭起31顶帐篷,其中大都是双层保温可供手术等多种抢救用途的大帐篷。14日早晨8点30分开始接收伤员,是抵达汶川地震灾区时间最早的一支外地医疗队。
       医疗队中16名女护士,都是我军刚刚开始招收的“非现役文职人员”,这批被称为“军中新旅”的小姑娘大都是“80后”。我见到了心外科护士张静,是个大眼睛、小鼻子,一点妆都不化,笑起来也很好看的小姑娘,还没有过23岁生日,家是山东菏泽定陶,毕业于医学院本科。问她在这儿怎么样,她带着还很天真的孩子表情说:“都挺好的,领导都挺照顾,还算适应……早晨7点进病房,下午7点多才能下来,吃不上饭没关系,他们都给我留着……不算很凉!”
       她曾跟着医生们抢救了一个有机磷中毒的妇女。那个妇女从废墟中逃出来太渴了,捡起路边一个装有20毫升敌敌畏的瓶子,当水喝了。送来的时候呕吐得浑身都湿了,张静和医生、护士们立刻给她洗胃,并把她的衣服剪掉,浑身擦洗干净。晚上又洗一次胃,救活了。刚才她正在科里给一位老大爷烤电,老大爷从废墟中被救出来,身上已经开始溃烂,有的地方都露出了肉,烤的时候都滴水。
       到达灾区的两三天后才有洗脸水,十多天没有洗澡,很难受。张静在家也不化妆,她带着那种天真的微笑说:“经济上时间上都减少负担。”她的女同事们也都很少化妆,到灾区姑娘们根本就没有条件也没有时间了。给爸爸妈妈打电话,说得很简单:“领导都挺照顾,不用担心……”爸爸妈妈都是医生,也只是嘱咐女儿:“好好工作,好好完成任务。”
       这些非现役的“军中新旅”小姑娘们都表现得非常出色。麻醉科护士商杰在大雨中跟着医生们开设营地,像战士一样拼命抬东西,第一次经历这样的锻炼,发起了高烧,还在抬。心外科护士盖艳丽在家就有阑尾炎,科里护士长不让她来,她坚决要来。她去老百姓家巡诊,不慎摔倒,外脚踝骨骨折,领导让她回去,坚决不走,最后是哭着走的。
       医疗队的医护人员催人泪下的事迹比比皆是。总医院普外科副主任贺俊卿5月13日夜里刚从手术台下来,家都没回,上车就出发了。干部三科护士刘莉,自己在家带孩子,出发时孩子没醒,不知道妈妈已经出发了。刘莉给在家的同事打个电话,请她们帮着照顾一下,就奔赴灾区。她担任医疗队第三组护士长。她爱人在军区防化团,也来了灾区。护理部助理时敏秀,夫妻两地分居,同样是自己在家带孩子,出发时把女儿交代给了对门邻居。11岁的女儿在妈妈出发后,把妈妈留下的生活费拿出200元,到红十字会捐献给地震灾区人民。骨创科医生郑洁波,妻子在海军总医院,13日早晨6点打电话,也要出发去地震灾区了。夫妻俩来到震区以后也联系不上,妻子在北川。眼科医生袁晔出发后,妻子由于焦急早产,一直瞒着袁晔。袁晔知道后就给孩子取名袁川。护士张凤、姚金玲都在新婚蜜月假期中。
       他们抢救过一位107岁的老太太罗安群,她从废墟中被救出来——。老太太受了惊吓,被送到医院,非常恐惧,哪儿都不让人碰。医生、护士们抱着她,慢慢地说话,消除她的紧张心理,用方便面做了流食,喂她喝,慢慢缓过来。经过救治,老太太安全地被家人接回家了。
       彭州这样偏远的川北大山,能来济南军区总医院这样高水平的医疗队,很不容易。老百姓们都走很远的路来看病求医。他们已经准备给一些重病人进行大手术。医疗队也尽最大能力走村串户。震后疯狗很多,医疗队巡诊都是三两人一组,女同志也只有再带上一根打狗棍。他们已经救治4000多伤病员。
       医疗队的各个帐篷里,对讲机都在不停地呼叫,叫医生,喊院长,要药品……门诊病房门前,抬着亲人、背着娃娃等待的老百姓围在那儿。护士长徐节正在老百姓帮助下困难地询问一位聋哑老大爷。老大爷是昨天晚上在路上捡到的,当时趴在地上满脸是血。救好以后,不知道老大爷家在哪儿,往哪儿送。我们也看到了那位在废墟中被埋了5天、全身溃烂的老大爷。说心里话,那种情景我们正常人是难以目睹的。小姑娘张静正在照顾他们,她天真地微笑着告诉我们:“医疗队有两个张静,那一个都累晕了……”
       帐篷上的红色横幅写着:灾情险情鱼水情,军心民心心连心。
       2008年5月25日,晚上
       晚饭后到总政心理专家组的帐篷。四位专家都在:董燕,心理博士;郭小朝,心理博士;孔巧,主任;王焕斌,心理咨询师。十几位战士在这里,帐篷里弥漫着汗臭味道,他们正在专家辅导下做一个“风中劲草”的活动。几名战士拉起手,一名战士在中间,闭上眼睛,随便往任何一个方向倒着,无论哪一个方向都会有战友保护着他。
       郭博士告诉我:他就像一棵小草,如果这个战士对别人不信任,他就不敢倒,这体现了战友团结、互助。这个活动主要是营造一个信任的氛围,让他感到安全,让大家分享他在集体中的感受,让大家呼应他,带起来以后,治疗师就会做一个引导。
       这个孩子一样的小战士名叫赵海,一营一连六班战士,去年12月入伍,家在四川广源剑阁县城。爸爸妈妈开火锅店,把他的年龄从14岁改为18岁,参了军。赵海身高一米七,面孔确实还是个很小的孩子。部队抵达地震灾区以后,重的事情战友不让他一去,搬大东西他搬不动,尤其挖掘搜救那样需要勇气的任务,都不让他参加。他感觉给大家添了麻烦。
       经过“风中劲草”热身,郭小朝博士让每个战友走到赵海面前,看着他的眼睛说一句话。每个战友说的话都不是他想的,大家都说赵海你很棒,这么小的年纪,不让你去挖,还是跟着大家一起去。离家很近,却从没说想回家。有一天一个死去的老大爷很惨地倒在墙脚,你说你不怎么害怕。你没有给大家添麻烦,你是好样的!
       赵海感动得哭了;其实他除了年龄小,讲话已经很像一名战士,他对战友们说:战友对我非常关心,我要对战友说,非常感谢你们!我能做的事我非常愿意完成,不能做的也要努力学习,别像小孩子那样看待我。小孩子叫我解放军叔叔,我会拿出解放军叔叔的士气来!现在我认为跟着你们做事,会坚强,不会让绊脚石绊倒,会从上面踩过,会一直走过!
       他的话,把战友们也都感动哭了。
       心理支持活动在继续。
       有个四川籍上等兵讲述,5月12日晚上他正在站岗,连长说集合,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就上来了。他说搜救群众时经过的河比较大,鞋子没脱就从浪里过去,从来没经过那么大的浪。爬过那座山,老百姓都说解放军到了,他们有希望了,感觉亲人来了似的,特别感动。在那个地方没发现什么伤员,弟兄们心里特别高兴。从新闻中看到家里也地震了,给家里打电话打不通,后来打通才知道,爷爷年龄大了,向外跑的时候气没喘过来,就去世了。我5岁大就被妈妈丢掉,是爷爷带大的……在这儿,说真的我很想回去看看,军列经过老家车站时,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指导员给我手机,让我打电话,就说了几句:现在回去没什么办法了,希望爷爷在天之灵安息。到灾区第一天看到那一片废墟时,跟老百姓都有同感。去挖一个姑娘被埋的妈妈时,也希望是活着的。她也不知道妈妈埋在哪边,挖的时候她都哭了。就把我自己的一切事情都抛到脑后去,能抢回一个人算一个人,自己这么大胆,自己都有点承受不了。老头老太给我们塞咸鸭蛋,眼泪都流出来了,说你们干一上午什么都没有吃……觉得自己做出这些选择是正确的,正是爷爷希望我做的,做出最好的成绩来给爷爷看!我们一定要学会坚强,事情已经过去了,我们一定要把握自己的将来……
       这些战士在专家指导下大声喊:我是一个勇敢的人,坚强的人,善良的人,自信的人,困难压不倒我们!
       有的战士在引导下,又讲出了内心中由于地震惨状唤醒的尘封创伤:小时候小伙伴们在一起玩,一个男孩在水边说:你们拉拉我,好像我脚底有什么在拽。小伙伴们没管他,继续玩,回来那个男孩已经淹死了。还有一个战士也讲小时候带两岁的妹妹到河边玩,妹妹淹死了,他感到一辈子都在内疚……
       专家告诉他们:由于强压力和紧张,被唤醒尘封记忆中的心灵创伤,容易造成二次创伤,一定要进行自我修复。其实有时候责任不—定是你的,这属于一种特定情结下强制归因为启己的现象。战士既像孩子又像大人,这是一场特殊的疗伤。
       专家们告诉我,他们刚到灾区时,有的单位领导一听说要派心理专家扭头就走:心理专家,我不要!但是现在才发现心理治疗的作用非常重要。他们在实施技术时,让一位营长和自己的连长、排长拥抱,营长不干:我干活可以,拥抱从来没搞过。但是当他和连长、排长们每一个拥抱,都哭得呜呜的。中国军队似乎还没适应这种方式。
       2008年5月26日,天气晴朗
       帐篷里这几天中午都很难呆人了,非常热。但是每天回来,都有回家的感觉。从13日离开济南以后,虽然每天都跟妻子通话,却好像把家忘了。今天军区一定要我参加组织唐岩峰旅长到北京作抗震救灾典型报告的材料,我要求留下都不行,马上出发去北京。但我把行囊都放在这里,我绝对会很快回来的。政治部江行义主任说:我替你看着帐篷!这个班用帐篷开始就我自己,后来军区摄影干事施文标来跟我做伴。妻子说,一定把你们的帐篷拍个照片给我看看。她还以为是个很小的旅行帐篷呢。我说起码里边有桌子,这是旅政委想办法为我写作提供方便,刚来时天天趴在床板上敲电脑。
       吃饭的时候,政委说昨天一个作家采访团来,临行上车时,一位成都的女作家又跳下车说,不行,我还有话要说,一定要说!别人拦也拦不住,她跑到战士们面前哭着喊了一句:我爱你们,没有你们就没有大地震救灾的胜利!我非常爱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