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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增城行
作者:刘醒龙等

《人民文学》 2008年 第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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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年十二月,北京正是酝酿冰雪的季节,由人民文学杂志社组织的作家采风团奔赴南国增城市。对增城市的温暖,大家事先是有一些准备的,可真的到了增城,其热度仍让大家有些措手不及。
       增城的气候暖和,山水暖和,传说也暖和,更别说名贯天下的“挂绿”荔枝和史迹凿凿的石达开了。
       大家在增城走了几天,玩了几天。临走,均同声叹道:这里的人情与气候一样温暖。
       差异常常是行文的由头,于是便有以下几篇温暖的文章。
       唐诗的花与果
       刘醒龙
       一个人怎么会在心灵中如此迷恋一件乡村之物?
       这种感觉的来源并非是人在乡村时,相反,心生天问的那一刻,恰恰是在身披时尚外装,趴在现代轮子上的广州城际。那天,独自在天河机场候机时,有极短的一刻,被我用来等待面前那杯滚烫的咖啡稍变凉一些,几天来的劳碌趁机化为倦意,当我从仿佛失去知觉的时间片段中惊醒,隔着热气腾腾的咖啡,所看到的仍旧是挂在对面小商店最显眼处那串鲜艳的荔枝。正是这一刻里,我想到了那个人,并且以近乎无事生非的心态,用各种角度,从深邃中思索,往广阔处寻觅。
       那个人叫石达开。这一次到南方来,从增城当地人那里得知,习惯上将这位太平天国的著名将领说成是广西贵县人,其实他是在当地土生土长,只是后来家庭变故,才于十二岁时过继给别人。十二岁的男孩,已经是半个男人了,走得再远,也还记得自己的历史之根。传说中的石达开,在掌控南部中国的那一阵,悄然派一位心腹携了大量金银财宝藏于故乡。兵匪之乱了结后,石姓家族没有被斩草除根,只是改了姓氏,当地官府甚至还容许他们修建了至今仍然显得宏大奇特的祖祠武威堂,大约是这些钱财在暗中发挥作用。身为叱咤风云的清代名将,对于故乡,石达开想到和做到的,恰恰是乡村中平常所见的人生境界。
       岁月不留人,英雄豪杰也难例外。增城后来再次有了声名,则是别的缘故。因为有了高速交通工具,这座叫增城的小城,借着每年不过出产一两百颗名为挂绿的名贵荔枝之美誉忽然声名远播。那天,在小城的中心,穿过高高的栅栏,深深的壕沟,站到宠物一样圈养起来的几株树下,灵性中的惆怅如同近在咫尺的绿阴,一阵阵浓烈起来。
       不管我们自身能否意识到,乡村都是人人不可缺少的故乡与故土。在如此范畴之中,乡村的任何一种出产,无不包含人对自己身世的追忆与感怀。正如每个人心里,总有一些这辈子不可能找到的替代品,而自认为是世上最珍贵的小小物什。乡村的日子过得太平常了,只要有一点点特异,就会被情感所轻易放大。乡村物产千差万别,本是为了因应人性的善变,有人喜欢醇甘,也有人专宠微酸,一树荔枝的贵贱便是这样得来的。因为成了贡品,只能是往日帝王、斯时大户所专享,非要用黄金白银包裹的指尖摆着姿态来剥食。那些在风雨飘摇中成熟起来的粗粝模样就成了只能藏于心尖的珍爱之物,当地人甚至连看一眼都不容易,长此以往当然会导致心境失衡。
       从残存下来的历史碎片中猜测,十二岁之前的石达开,断然不会有机会亲口尝到那树挂绿的甜头,如能一试滋味,后来的事情也许会截然不同。乡村少年总会是纯粹的,吃到辣的会嘬着嘴发出嗞嗞声。吃到甜的会抿着嘴弄出喷啧响,率性的乡村,没有爆发什么动静时,连大人都会不时地来点小猫小狗一样的淘气样,何况他们的孩子。石达开甚至根本就不喜欢荔枝,在这荔枝盛产之地,如果他尝过所谓挂绿。只要有机会,便极有可能用其掉换一只来自遥远北方的红苹果。事情的关键正是他缺少亲身体验。绝色绝美的荔枝,或许根本就是地方官吏与前朝帝王合谋之下的一种极度夸张。小小的石达开想不到这一层,而以为那棵只能在梦想中摇曳的荔枝树,那些只能在天堂里飘香的挂绿果,真的就是益寿延年长寿不老之品。
       是种子总会发芽。难道就因为位尊权重,便可以堂而皇之地掠走乡村的心中上品?后来的石达开,一定因为这样想得多了,才拼死相搏,以求得到那些梦幻事物。后来的石达开,得势之时还记得这片乡村,难道没有对少年时望尘莫及的荔枝挂绿的回想?
       现在的据说是用石达开捎回来的财宝修建的宗祠的屋檐上,至今还能见到“当官容易读书难”的诗句。当年不清楚的事情,留待如今更只有猜度了。正是由于如此之难,更可以让人认为石达开当然吟诵过杜甫的名句。那些开在唐诗里的乡村之花,一旦与历史狂放地结合,所得到的果实,就不是只为妃子一笑的一骑红尘,而是一心想着取当朝而代之的金戈铁马万千大军。
       没有记忆,过去就死了,不得再生。没有记忆,历史就是一派胡言,毫厘不值。没有石达开了,没有挂绿,荔枝总不至于不是荔枝了吧?将唐诗当作花来盛开,最终还得还以唐诗滋味。这样的荔枝才是最好的。
       云游去
       戴 来
       在千里之外飘雪的北方想念增城是件温暖的事情。众多景致,以及增城朋友们的笑容,时隔一个月,依然留在我的想念中。
       去增城之前,对它了解不多,只知道那儿四季如春,盛产荔枝。后来听说何仙姑也是增城人,顿感亲切。我儿时喜欢画画,那个手持一朵荷花、飘逸俊雅的女子曾是我一度刻苦临摹的对象。
       八仙的故事在民间流传已久,为老百姓所喜闻乐见。而其中的何仙姑是唯一有考证出处的仙人。小时候听民间神话,特别羡慕神仙们,他们用超能力扶贫济危,除暴安良,奖善惩恶,施药治病,济世度人。他们腾云驾雾,天上人间的,想去哪儿去哪儿,并且美其名曰:云游四方。
       传说何仙姑本名何秀姑,自小聪明伶俐,十四岁时幸遇云游到此的吕洞宾。吃了后者的云母片后,秀姑从此能知人间祸福,并常去罗浮山里访仙。后父母为她找了个姓冯的婆家,秀姑不肯嫁人,投家门前的水井自尽。投井时只穿着一只鞋,还有一只鞋留在井台上,但死不见尸。不久,她的尸体从福建莆田的江河里漂出来,原来那井与河是相通的,在当时传为奇案,遂有秀姑已经“登仙”的传说。
       有意思的是,仙姑还在代宗大历年间(766-779)现形于故乡小楼,有人看见她在西园寺一棵荔枝树下乘凉,把绿绸腰带挂在树上。如今此地称“挂绿园”,而这棵荔枝所结的果实均有一条绿色彩带,即增城著名的“挂绿荔枝”。
       何仙姑的家庙在增城小楼镇,是一座砖台梁式结构的建筑,始建于明朝,重建于清咸丰八年,规模不大,也就二百多平方米,但全庙碌灰筒瓦,飞檐拍板遍布花鸟、戏曲人物工艺,制作十分精巧。当然,这会儿何仙姑不在家,她云游去了。
       进何仙姑家庙大门,见一副对联:“千年履迹遗丹井,百代衣冠拜古祠。”往里进,大门的右侧有一口八角形“天花井”,也就是秀姑当年自尽的那口井,上题:仙泉涓涓,饮者方年。据说,周围方圆几里的井水都略有成味,可唯独这口古井水质清纯,爽口甘甜,终年不竭,因此,家庙一带的居民都称它为“仙姑井”,井水则为“仙水” 令人称奇的是,家庙的瓦脊之上,居然生着一棵桃树,有一米多高,扎根于瓦面屋脊问的寸土之上,是天生天养的“麻姑仙桃”。
       离家庙三百米的地方有一根一千多年的盘龙古
       藤。藤身最大围径一点七米,长数十米,像一条卧龙般缠绕,但多年都未能分辨出其藤根部所在,藤冠覆盖面积五百平方米,常年翠绿。传说何仙姑成仙后返回家乡,在家庙旁的树林里乘凉。师傅吕洞宾听闻,欣然赴会。匆忙间用神仙拐杖叉住了何仙姑的绿丝带,何仙姑羞羞然掩面飞往天庭。吕洞宾撒手掉拐杖,驾起祥云向何仙姑道歉。于是何仙姑的绿丝带化作盘龙藤,吕洞宾的神仙拐杖也日久生精,变为几棵支撑古藤的大树。
       增城好玩的有故事的地方还有许多,像报德祠,仓祖圣庙,像石达开祖祠。此刻,窗外飘雪,想起增城,倍感温暖。
       路过增城
       雷平阳
       我的朋友、酒中仙朱零,常往增城跑,这个从来不吃水果的先生,为什么会爱上水果之乡,我百思不得其解。二OO七年冬天,商震电话,说某日某日,人民文学杂志社组织作家采风团赴增城,去否?
       与李敬泽、商震、刘醒龙、戴来、潞潞、徐则臣诸君一道,我得以在增城停顿了一下。“停顿”这词是偷来的,知道它的魅力,始于早些年阅读山东诗人孙磊的诗篇《驱车南下》,这里节录几句:
       驱车南下,车子坏在
       半途,它比我更懂得停顿
       一年中,我多次渴望南方,
       “时间是寂静的”,桂花树正在风中。
       我一度无比地迷恋这首诗歌,迷恋里面的“停顿”。基于此,在阅读塞壬的散文《声嚣》的时候,与她一同历经太多的声嚣之后,她在末尾的一句:“我这才把身体放松,尽量舒展开,这片刻的安逸,我可以像一朵花一样,偷偷地开放一会儿……”令我眼眶里全是泪水。塞壬就在增城旁边的东莞,相信这会儿,每个人都听得见她的心跳声。
       飞机掐灭了我们写作《徐霞客游记》的冲动;高速公路把《蜀道难》划归于神话与传说;工厂的生产流水线和暴涨的欲望指数又反过来把我们逼上了永无归期的不归路。日新月异、天翻地覆、快、经济指标、大通道、世界一体化、新、拆……每时每刻,我们都被类似的甚至比这些更具雷电性质的词条所包围,所谓生活现场,其实就是一个永不停息的大涡轮。我转,我转,我转转转;我快,我快,我快快快。由不得你不信,找个夜深人静的时候,你静心一想,你肯定会发现,你一定是一把握在不知是谁手中的快刀,不停地被挥舞着,砍瓜切菜,吹毛立断,血雨腥风。
       顺手翻了一下地图册,广东一页,增城伫于广州、东莞、深圳,以及香港所组成的经济大动脉的北侧,在龙飞凤舞的高速公路网的外面,像条漏网之鱼。这一发现,让我有一种莫名的感动。而事实也证明,增城一千六百一十五平方公里的土地津南的区域,也就是与广州和东莞毗邻之处,毫无例外地搭乘上了高速奔驰的列车,出产本田汽车和五羊摩托等“快速”系列的产品,而它的北面,则留给了江河、荔枝 、菜心和安静。一点也用不着奇怪,当我从广州或东莞出发,在增城的北部漫游,我往往会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不知道该感谢谁,在中国经济最富活力的地方,当我一眼就看见蓝天、白云、青山、田野、村廓,而且保持了一种古代的美,我这看惯了厂房、烟囱、倦怠之睑的眼睛,我这被一次次加速压迫够了的心灵,瞬息之间,突然地就柔软下来、轻松下来、静下来。不是冰冷坚硬与体温和柔软的对比关系,而是一种陡峭而又自然而然的过渡,像上帝暗藏于地下的一束阳光。按照世俗的说法,增城或许是我们不经意地为广州、东莞等地留下的一块净土,一个喘气的地方。用孙磊和塞壬的话说,是用来“停顿”和“偷偷开放”的所在。
       在增城的几天,我亦写了一首诗,名叫《路过增城》:
       每一颗荔枝的心上
       都有一座糖厂。每一条江水
       或路上,都留存着陈旧的阳光
       尘土一点也不心急,植物
       遵守着节令,按自己的节奏生长
       鸟是自己想叫,茶是自己想香
       住在碉楼里的老人,是他
       一心一意地老去,从来也不奢求
       重返热血激荡的少年时光
       客家或者畲族,抱着自己的根
       在炊烟的天梯上,上去
       是为了乘凉;下来,因为田野
       已经一片金黄。他们都知道
       自己的耳朵里,涌入了太多的
       来自不远处的喧响,可他们
       已经习惯了自己血液的低声吟唱
       ……我从这儿路过,多想
       停一会儿,又怕我捎来的
       骨骼的磨擦声,击碎了
       一棵棵蔬菜的梦乡。增城宾馆
       的四楼,一瓶酒,想把自己
       洗一洗,惊恐而又忧伤
       高速运转的肺腑啊长满了翅膀
       增城石达开
       潞 潞
       从广州白云机场到增城市的路上,和该市文联主席巫国明先生闲聊,他说起太平天国将领石达开的故居在增城。太平天国是在广西金田起事的,我印象中石达开是广西人,怎么倒成了广东增城人呢?下车伊始先有了一份悬念。
       最早知道石达开大概是七八岁的时候,看一部红军强渡大渡河的电影,里面有一句台词,大意是“红军决不做第二个石达开”。我所在的军队子弟学校有一个学生,据说他爸就是强渡大渡河十七勇士之一,是否请这位英雄父亲来学校作过报告,记不清了。后来知道了太平天国和石达开这段历史,才明白红军之所以不做石达开,是因为石达开曾经在那里全军覆没。随着年龄增长,太平天国的故事听得多了,一些是正史,一些是野史,作为翼王的石达开当然是其中一个重要的角儿。太平天国是距离现代最近的一次农民起义,规模之大,时间之长,影响之广,差点把统治阶层推翻,是难得的成了气候的农民起义。但是,对它的评判也几乎是最矛盾、最紊乱。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扭曲涂抹得不成了样子。我并不专攻历史,平时也不会想起太平天国,这段历史沉淀心底久矣,没想到增城石达开故居一说,竟把心底的沉渣翻腾起来。
       增城市是距广州最近的一个市,占着广州的“上风上水”,有“荔枝之乡”美誉。我们去的时节,荔枝已经过季,无缘“日啖荔枝三百颗”,但沙塘蜜橘正硕果累累,味道甘美,非北京超市所售蜜橘能比。第二天早晨,出:增城市区不到三十公里,来到依山傍水叫派潭的地方,石达开的故居就在这里的河大塘村。一下车,我先是看到一些残垣断壁,随行朋友说这只是石家的外围,石家屋子本来要建三围,因石达开失败终未能围起来。这是一处典型的客家人建筑,我在福建一些地方也见过。这种建筑兼有军事用途,是客家人长期迁徙、客居异乡的发明,既能做日常民宅,又可做军事据点。进了石家祠堂,规模不大,可见家境一般。有一说石达开是富家子弟,也许说的是他后来到了广西的那家?祠堂里空空荡荡,除了四壁土墙,别无他物。我问是否有族谱之类留存,问过后又觉得无此可能,因为石达开犯的是株连九族的罪,最好丝毫痕迹都不要留下,怎么会有族谱。空气中弥漫着牛屎的味道,并无香火气息,看来很久没有祭祀了。石家围屋依山势而建,前低后高,第二围的房子大小相当,更像集体宿舍或兵营。在围子里转来转去,只见到两个女人,一个身影一晃,猫一样无声无息没了踪
       影,还有一个倒是大方,跟我们搭讪了几句。我问:你姓什么?她说的是当地土语,我听成“丘”。她知道我听错了,拍了拍手下的石头,说“石”。看来这是石家的后人无疑了,即使她的先人曾为一代枭雄,后代也不过普通草民和农妇。唯其如此,才是常情和实情。石达开从石头缝里蹦出去,实在有很大的偶然性。走到二围甬道出口,一抬头,豁然看到门后悬着三具棺材。我小时候最怕这东西,见到了就要吱哇乱叫,认为这个东西是“鬼”。当然,现在早已见怪不怪了。客家人以为棺材即“官”“财”,取其谐音讨个吉利。不过,把“意象”这么显摆起来的,我还是头一次见到。有一度时期,太平天国被宣传得很是革命和先进,大概因为洪秀全的“拜上帝会”沾了上帝二字,所以被说成“吸收了西方先进真理”,实在荒唐。其实,看了石家围子你自然知道太平天国“革命”的基础是什么。
       石达开的结局很是惨烈。一八六三年春天,石达开率军从云南过金沙江,进入西昌。而后辗转冕宁、越西,于五月十四日进抵大渡河南岸的紫打地(今安顺场)。所经地段,彝汉杂处,石达开不得已向当地土司纳礼买路。这条路线和七十二年后,即一九三五年,红军北上的路线如出一辙。时间上,不同年却是同月。红军是一九三五年五月二十四日,先头部队红一团经过一昼夜急行军到达安顺场。据说,石达开五月十四日到达当夜,大渡河水陡涨,强渡几次均告失败。还有一说,是日石达开宠妾生下一子,石达开为母子安全,全军停止渡河,延误了战机,以至铸成大错。这种说法,一般女性易于接受并且欣赏,实则最不靠谱。从一八五一年广西金田起事,石达开作为太平军一个方面军的首领,在十数年的战事中历练已久,不可能在生死关头犯下低级错误。后来,石达开命其妻妾五人、幼子二人沉河,可见石达开并无妇人之仁。石达开的覆灭看似偶然,其实有必然性。一八五七年太平天国内讧,为避免洪秀全杀害,石达开率军出走,但出走七年来一直游动作战,没有巩固的根据地。多年征战,将士疲惫,厌战情绪日盛,甚至石达开本人也流露出“归隐山林”的意愿。有后人说,石军与成都咫尺之遥,为什么不打成都以控制天府之国呢。非不可为也,实不能为也。到达大渡河边的石达开军已无多大战斗力,任何一个作战意图都很难实施了。实际上,五月十四日之后的数日,石达开一直不间断地组织强渡,船筏或被激流冲走,或被对岸炮火击中,总之无一成功。到六月八日,石达开终于放弃渡大渡河,而改渡旁边的松林河。此河现在只是一小溪流,不知当时是什么规模。石达开已没有战略意图可言,焦头烂额中有一路可走就行。然而,就是这么一条小河,石达开竟然也没过得去!石达开当时的心情可想而知,英雄末路,既不甘又无奈,只能归咎于天要灭石。彻底绝望的石达开,当晚决定自降清军以保全其他将士。事实证明这个决定不过异想天开,很快石达开被凌迟,余二千将士被清军悉数杀尽。 看过河大塘村的石家围子,中午又驱车数里,来到另一个更气派的石家围子,被称做邓村石屋。当地朋友说,这个围子是石达开得势时建造的,既显示当时的荣华富贵,也是给自己留的一条后路,一旦不行就撤回老家据守。不知为什么石达开没回来,也许是忘了,或者这个围子压根儿与石达开没关系。这个围子的军事性质更为明显,有一座几十米高的碉楼,我进里面看了,有木梯层层攀缘而上,每层均有枪眼或射箭孔,我想,安分的老百姓谁会住这里呢。
       我认为石达开个人还能称得上是英雄,但我对英雄的理解越来越复杂甚至颇有歧义,当然这篇文章不讨论这事儿。增城之行倒是把我遗忘的一个人提起来了,最起码让我又长了些见识。除了广西贵县那个石达开,还有广东增城一个石达开。我没去过广西贵县,在广东增城吃了,住了,还交了几个朋友,我就认了广东增城石达开吧。为此,我还要引经据典如下:英国剑桥大学图书馆编号FC171/13一册抄本内,清方探报抄录《贼头目姓名籍》中有:“石达开,伪丞相右翼公,面黑、长颈,增城县人。”
       金兰寺村
       巫国明
       金兰寺村位于增城石滩镇肥沃的三江平原上,增江河的东岸,是一条有着悠久历史的村庄,现有人口两千余人。金兰寺村开村于何时,已难以稽考。据现年八十三岁的村民姚珏阶老人介绍,金兰寺村开村以前,已有周姓人家在此地捕鱼耕种,后有姚氏从附近的初溪村到此放鸭,搭茅寮以避风雨,忽一夜见茅寮所在之处一片通红,以为茅寮火祝,急从初溪村赶来救火,到后见茅寮安然无恙,甚感神奇,便认为此地有红光出现,必为吉祥福地,遂迁居于此。后又有洪、关姓人家迁来,金兰寺村遂形成周、姚、洪、关多姓混住的格局,而周姓无疑是金兰寺村最早的拓荒者和始居者。
       然而,在漫长的历史演化过程中,随着姚姓、关姓的迁入及人丁日渐兴盛,周姓人口则逐渐减少并外迁不断,而洪姓至解放前夕最后一户人家迁到东莞石龙后,金兰寺村就只有姚、关两姓了。现在金兰寺村人上香祭祖、燃烛禀神,开口第一句,必是“周家地头,姚家地主”,以示不忘自己是在周姓的地头生息。周氏为何迁离金兰寺?其直接的历史原因现已无从稽考了。但从村中一些长者口中,我还是归纳出了几点自以为可信的因由。一是历史上的三江平原涝灾严重,瘟疫猖獗,血吸虫病曾泛滥一时,而周姓在与这些天灾人祸作斗争过程中,显然难以匹敌而逐渐走向衰落。这可能与其姓氏族群的体质和饮食、卫生等习惯有关;二是周姓生殖能力不足,一直处在人丁单薄的局面,人口消亡抵消了人口的增长,从而导致人口和户数逐步递减;三则是封建时代农村宗族斗争相当激烈,争田争地争水引发的械斗经常发生,弱肉强食现象普遍存在,势单力薄一方即成弱者,同姓问如此,异姓间就更不必说了;最后一点,则是迷信思想作祟,偏信风水佬之言,认为此地不利他们周姓的人居住、繁衍,最后黯然离乡背井,投亲靠友,远走异地他乡。周姓在金兰寺村的消失。无疑是值得同情、痛惜的,只是,历史的舞台从来就只提供给强者,所谓优胜劣汰,适者生存。弱者只有自强不息,才能获得生存的必要条件与一方演绎历史的舞台。
       金兰寺村自古崇尚耕读文化,尤以姚姓为甚,先后出现过进士一名,举人两位,可谓声名显赫,门媚光大。建于明朝的姚氏宗祠,以其非凡气势,上乘的材料,精湛的建筑工艺,雕梁画栋,巧夺天工,名噪四方而风骚数百年。该祠堂坐西朝东,五间四进,总面阔二十三米,总进深四五米,建筑面积一千零三十五平方米。祠前有旷地,旷地前有鱼塘。全祠为硬山顶,人字封火山墙,灰塑龙船脊,碌灰筒瓦,青砖砌墙,红砂岩石脚。
       头门面阔五间,进深三间五点二米,共九架,前出四步廊,后出单步。前廊、门内木梁是月梁做法,梁底雕花,上施云蕾纹驼峰、莲瓣纹斗栱和通花叉手托脚。前廊立四根、后檐立两根八角红砂岩檐柱,覆莲柱础,柱础基座和莲瓣上有精致的浮雕,柱头上施出柱异形斗栱承托出柱跳枋。檐柱间施木虾弓粱,梁底雕花,上置一斗三升斗棋承托檐桁。封檐板饰花鸟
       纹。正面墙为水磨青砖。红砂岩石墙裙,平面从稍间至明间逐间内收,墙楣饰彩绘。宽阔的木板门,在门的左右侧各立一根圆形木中柱。红砂岩石门枕石的正面和侧面有精致的石刻。门内墙楣饰墨绘。其余各进皆各具功能、各具特色,共同构成了一座具有较高的建筑价值与艺术价值的古代建筑。
       村中明、清古建筑群中,还有一座著名的红砂岩与青砖构造的古建筑——“南池书室”,是一所建于明朝用于读书的高门大宅,其风格古朴,幽雅豪华,尤其侧墙柱的红砂岩石浮雕更是精美绝伦,非常罕见。书室东西厢各有一孔红砂岩石拱门,造型也非常优美,镶嵌在青砖墙上的红砂岩石雕花窗,堪称一绝。让你惊叹古人建筑的匠心独具之余,不得不对那个朝代的读书人对读书环境的讲究,以致不惜巨资营造如此清雅、惬意的读书场所而肃然起敬。伫立其中,仿佛数百年来的读书声依然延绵不绝,声声入耳。
       金兰寺村有三大怪。
       第一怪:有寺没村,有村没寺。传说在金兰寺村出现之前,这里已建有一庙,叫金莲寺,寺中有和尚主持。后来不知何年何月何因,寺庙倒塌,和尚散去,金莲寺从此消失在三江平原上。之后,才有金兰寺村。至于建村后为什么要叫金兰寺,现在村子里已无人能说出因由了。明明历史上曾经有过一座比村子更早的金莲寺,却偏不用金莲寺命名,而历史上又从未有过什么金兰寺,却偏要把村子叫做金兰寺村,你说怪不怪?这已成了—个无从破解的历史之谜。难怪增城人提起金兰寺村时,常笑话他们有寺没村,有村又不见寺的“寺”与“村”错位的怪异性。开朗的金兰寺村人听了也懒得计较,一笑置之,有时甚至乐得自己也拿这不争的事实来玩笑一番。
       第二怪:有壳无蚬。这里肥沃的黑土当中,沉积着大量白色的贝壳。这些贝壳以蚬壳为主,也有为数不少的蚝壳。心形的蚬壳大都指头般大小,由于年代久远均已钙化,显出苍白、易碎而毫无光泽。为何会有如此多的贝壳?是哪个年代,又是什么人留下的?村民们百思而不得其解。不过,这并不妨碍聪明的村民们奉行的实用主义,他们把这些白花花的贝壳当作废物而加以利用,用它们来烧制出一担又一担的白灰。直到一九五六年,广东省文物普查队闻讯而来,才得出一个惊人发现:这是一个距今四千多年前的文化遗址,属于新石器时代贝丘遗址。贝壳是那个年代的人采食后弃置的。原来,在亿万年前,这里还是大海的领地,一片汪洋,后来随着东江、增江等珠江水流支系的冲刷,大量泥沙堆积,海水逐步退却,形成冲积性平原。到了大约四千年前,这里已生活着新石器时代的人类。一九五八年广东省考古队前来对遗址进行了选择性挖掘,在两百平方米范围内,发现共有上、中、下三个文化层,上层属于战国时期文化遗存,中、下层是新石器时期遗存。发现除了大堆贝壳,还有动物及鱼类骨、石器等堆积成的文化层,并在村子内发现了四座古墓葬,其人骨结构具有南亚蒙古人种特征。出土文物有石斧、石刀、石奔、陶盆、陶钵、蚌环、穿孔毛蚶壳、鱼骨串珠饰物等,现存于广东省博物馆内。金兰寺贝丘遗址,是广东省较早发现的古代文化遗址之一,是增城建国后考古的一个重大发现和收获,对研究广东省古代文化遗址的早晚关系提供了重要的地层根据,对研究增城乃至广东当时的人文、水文、地理、气候及水、陆生物等都有重要的价值。
       第三怪:有涌水不连。历史上,金兰寺村旁边曾留下过一段没水流动的死水涌,叫刘王涌。为什么叫刘王涌呢?相传五代十国后期,偏安广州的南汉王朝末代皇帝刘(金长),在罗浮山上大兴土木,建造了一座供自己享乐的天华宫。其时后周已被赵匡胤发动黄桥兵变所取代,建大宋朝,宋帝赵匡胤横扫中原,矢志一统天下。刘(金长)眼看自己的小朝廷岌岌可危,更是把罗浮山和天华宫作为他日后兵败南粤、败走广州后的退路和归宿。于是在增城征集了上万民工,日夜赶工开凿一条从增江河直达罗浮山的运河。“无事则为登临之乐,有警则为逃遁之数矣”。按他设想,若赵宋大军南下入粤,他便退上罗浮山躲避;若赵宋大军攻克广州再杀奔罗浮山,使其无法苟存,便弃罗浮山天华宫,利用运河乘船经增江出珠江口,逃往海外。然而人算不如天算,运河还未完工,南汉王朝已曲终人散,被金戈铁马的北宋大军一扫而灭,只留下数段劳民伤财的“刘王涌”。
       作为富饶的鱼米之乡,金兰寺村曾是河涌交叉、鱼塘众多的水乡,水路交通特别发达,出门一把桨,来去一条船。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一度成了广州知青“上山下乡”的首选之地。在那个物质匮乏的特殊年代,金兰寺村的富饶和富有人情味的金兰寺村人,竟使不少远离父母、远离城市的知青一时忘记了忧伤而乐不思蜀。时移世转,随着时代的进步,陆路交通的发达,金兰寺村的河源水路的作用日渐弱化,现在已与舟楫一道,退出了历史舞台。其中一些涌道也成了有涌水不连的“第三怪”。
       在村旁那条淤塞了的河涌上,至今仍保留着一个较为完整的古老码头。码头宽约七米,十多级花岗石的台阶从岸上一直伸入河中,码头内侧两边用花岗石与红砂岩石砌成,整齐而坚固,据说当年可停泊六十吨的大船。想想看,当年那么大的一条船靠岸,卸货,装货,这个村级的小小码头该有多么热闹,该是多么繁忙。现在,那些热闹繁忙的景象自然是荡然无存了,荒弃了的码头上,几只肥大的母鸡,在石阶与荒草间心不在焉地刨着食。而与码头相连的河涌长满了密不透风的水浮莲和凤眼莲。这些鹊巢鸠占的非本土的入侵植物,正以旺盛的生命力和非凡的生长速度,占领河涌及所能到达的水域,霸道之下呈现着一片绿森森的无尽生机。到了夏天,它们还会肆无忌惮地开出大簇大簇紫色的花朵,艳美动人。古码头不远处,一株正值壮年的木棉树,蓝天下一树英雄花开得正红。
       在腊月里想起增城
       徐则臣
       我决定写一写增城,因为北京的窗外正飘雪,而我的小屋里暖气上不去,我觉得有点冷。要是此时能待在南方,比如说增城,该多美好。增城在广东,大冬天里你也会觉得很舒服,有绿树、红花和各种稀奇古怪的草。铺天盖地的暖洋洋的绿色让你觉得冬天不可怕,花花草草都轻易地挺过去了,不像北京,冷起来风都长出尖利的小手,逮着就往你脸上抓,往你衣服里扎。增城这个时候,吹面不寒杨柳风。
       其实我只去过增城一次,在十二月下旬,从北京出发时穿着棉袄,上了飞机只能穿毛衣,下了飞机就不得不穿长袖T恤了。我久居北方,习惯了粗粝、坚硬、荒凉和大大咧咧,一到南中国就犯恍偬,以为进入了异国他乡。比如增城的十二月份,都冬天了,各种植物还是葳蕤繁盛,绿得丰肥精细,红得肆无忌惮,那种蓬勃宣泄的生命力,真是没有道理。这像影视和图片里的东南亚。从北京到这里,飞机不到三个小时,世界就变了,我得好一段时间才能回过神来。
       回过神来才能真正知道增城的好。十二月下旬我跟着朋友在增城看风景,皮肤上享受的是一动就流汗的增城温度,爬白水寨山得把衣袖子捋起来,光
       着半个膀子轻装前进。有条大瀑布挂在头顶上,叠雪堆玉地一落四百多米,才觉得“白水”这名字取得好,水果然就是白的。之前看过一篇文章,说这瀑布落下来逢山开路因势赋形,形如仕女梳妆,我就盯着四散的一挂白水使劲看,还真有那么一点意思。能在半天上优雅揽镜的,只能是神仙了。在增城要找女仙,算找对了地方,增城下辖的小楼镇有个何仙姑家庙,何仙姑你一定知道是谁。大部分古人都有成仙的癖好,但真能修成正果的实在太少,传说何家有女唤素女,性情温婉,知书达理,但是宁死不从包办婚姻,快结婚时,夜半投井,死不见尸,只在井边落下一只绣鞋。传说中又说,素女香魂流离但不弃增城。她投井之后,父母吃了官司,因为男家待娶,即使你死也不嫁,总得见个尸首吧,何家只拿出一只绣鞋是缺少说服力的。为救父母,素女魂灵再现,恳求能随新任县令的官船返回故里,县令答应了,船启航时也没见她到来,却看到船后有具女尸逆水追随,尸至增城,果然是素女真身。“逆水流尸”匪夷所思,谁也说不出个道道,所以传说就让何素女成了仙,就叫何仙姑吧。接着就有了七个神奇的伙伴。
       我对传说充满兴趣,越神神道道越喜欢。有传说比没传说好,有传说有历史才有底蕴,对一个地方尤其如此。空白处没人要看。所以我兴致勃勃地去瞻仰了何仙姑家庙。家庙也是庙,香火流长,古人喜欢成仙,现在大家愿意求神。不管持着哪一种目的,怀抱点虔诚起码不是坏事。我把家庙的各个角落都看了,还爬上梯子看屋顶上的一棵小桃树。那棵树也有点奇异,从屋瓦里长出来,还年年开花结出桃子。这桃也有说法,传说是何仙姑的师傅麻姑献寿之桃,所以又叫“麻姑仙桃”。这个当然是敷演出来的,但敷演得好,有仙则名。它能让平淡沉实乏味的生活充满奇幻和乐趣,让众生从被现实深埋的尘埃里飞起来。
       在增城还看了石家祠堂。出增城三十公里,有个叫河大塘的村子,临着路边是个破败的祠堂,石达开家的。对石达开我一直有极大的好感,首先是名字,清朗豁达,连他被封的“翼王”也喜欢,说不出啥道理。此外是历史上的这个人,在我看来,这个九岁时跳上补锅匠的小船流落广西的起义领袖,一生如其名,死也要死在大渡河那样磅礴的地方。第三个原因,是多年前我看过一部讲述太平天国故事的连续剧,扮演石达开的那演员的形象我很喜欢,我觉得石达开就应该长成他那样,当然,这也没道理。但是没道理本身可能演变为最大的道理,所以自从小时候看过那连续剧后,多少年我都在想,如果翼王做了天王,历史会如何呢。我顽固地相信,石达开会把太平天国带到一个光明光大的地方去。
       石达开兵败遭凌迟,石家被株连九族。俱往矣,祠堂就破落下来。石家的围屋呈半环状,典型的客家风格。屋前是水塘和田地,屋后是树林和山坡,所谓“田、塘、屋、林、山”。在农耕社会,如果只求自给自足,这大概是最科学的家园配置,谷物、水产、山货俱备,不出门就可以世世代代生活下去。石达开一不小心出了远门,那就没办法了,门开了就堵不上,一伙清兵杀将进来。
       本来想念一下遥远的温暖南国只为了望梅止渴,一不留神想远了,扯上了神仙和好汉。既如此,那就再往远里扯扯,说一说荔枝。增城以“荔都”名世,想增城不想荔枝是不对的。我手头就有一袋,干的。荔枝是个好东西,杨贵妃和苏东坡都喜欢,我也喜欢,遗憾的是,十二月的枝头上早没有了果子,我没能尝到新鲜的,只好弄了袋干的聊以安慰。听增城的朋友介绍,一种叫“挂绿”的品种很独特。我带回来的这一袋不知挂过绿没有。我得取几颗干荔枝放进热水里泡泡,看颜色能否恢复出来。
       窗外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遥想增城,干荔枝在热水杯里慢慢展开。苏东坡说得应该不错: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让荔枝甜到你心里去。
       [责任编辑 商 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