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浪潮]奇迹故事(短篇小说)
作者:李妙多
《人民文学》 2008年 第04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一头猪的生存与死亡
凌晨三点半。一辆车驶过楼下,像一个过度肥胖的妇人那样迟滞。即使在十七楼,也是可以听得很清楚的,即使在睡梦里。更不用说车里发出的叫声,那是一头猪。
此时,空气被沉重的夜涂得昏黑,这黑密度太高了,风都刮不起来,虽然正是最适合和风轻送的暖春。好像谁都打烊了似的。包括马路边橱窗里的百合花水仙花香子兰,统统都失了明地甚至停止输送香气,尽管花蕊都还残留着白天渗出的汁液。
有人在十七楼翻了个身,把棉被压在腿下,露出半个精光的屁股。在他隔壁住的,是一个长期加夜班的年轻女人,她刚卷下黑色长统丝袜,扔到地毯上,把热水倒进盆里开始擦洗身体。她现在最需要的是睡眠,而不是清洁。她一边用模糊的意识想着,是不是该换个工作。再过五分钟,她就会躺到床上去,也许二十分钟后,她会睡着。
也有个别人醒着,看样子还没有睡觉的打算。他从楼门出来,手上什么也没拿,正快速地准备穿过马路。有车驶过了,他只好被迫停下来,头微微地向后仰一点点,像在审判什么。
他离这辆车最近,因此他最清楚地听到了猪的叫声。这叫声似乎引起他的一些联想,比如说一片漂在河里的菜叶或者一只缺口的陶碗。再荒诞一点,还有可能是什么人背着婴儿跳过一条水沟之类的情景。叫声越来越远,一声高一声低,像瘸了脚。
发出叫声的那头猪和这三个人就此作别。
此刻要往哪里去,那猪心里大概有些数。据研究,猪的智商其实是很高,可能高过人。它早已经察觉到,今天这个日子不一般。
一个小时前,它正在猪栏里酝酿睡意。这一阵子,晚上总是失眠,白天却昏睡不醒。有别的猪提醒过它,这该不是怀孕了吧?可是证据不大充分。大约两个星期前,有一头隔壁栏里的猪被牵出去,经过它的时候,死命地往它后腿上蹬了几下。难道这就足以酿成一场事故了吗?真让人厌恶。或许是最后那一下?那头猪最后用鼻子猛地顶在了它的肚子上,似乎还用前腿钩住了它……紧接着就被三个人拽了出去。那时,它感觉到一股很强大的吸力。
仅此而已。何况,它还不能确认对方是公的还是母的。并且,它也许有点过老了。
这头猪为此困惑。当然它并不打算向任何人——不——任何猪咨询一下。这是一头极其内敛孤僻的猪。一生如此,还没来得及改变。
一生。它的数学不好,无法计算所谓“一生”的长度。
但它对出生还有些模糊记忆。头一个见到的好像不是母亲,或者父亲、兄弟姐妹,甚至也不是它的同类。它的记性也不是那么好。
但它记得第一次看到的人的模样。无法想象,世上竟有长得那么奇怪的东西。头上顶着一撮毛,一副小气样,脑袋小得跟猪睾丸似的,想来好使不到哪里去,小鼻孔朝着地下出气,那呼吸一定不顺畅吧,两个前腿抬在空中,挥来舞去,蹄子向里卷起来,好像有谁要跟他抢东西哪。有两个以上的人在一起的时候更奇怪,他们互相哼哼着,动不动就脸红脖子粗鼻孔撑天……看吧看吧,呼吸不顺畅。
它并不想引起他们的注意,简直懒得搭理他们,所以它很少跟他们说话,让他们自生自灭去好了。尽管它对人很不满,很想冲出去咬他们,很想对他们说,你们这些蠢猪!
那些活泼而快乐的同伴,总是吵个不停。一会儿拱猪栏,或者啃墙壁,不然就在泥地里打滚,还会跟人撒娇卖痴,充分秀出它们平生所会的才艺。它们说,猪的一生苦短,必要尽情享乐,充分体验,包括和人的关系。还有,它们还说,要我生些后代出来,以延续生命。猪很懂得要把生命发挥到极致的道理。
偏偏这是一头极其内敛孤僻的猪。而它的内敛孤僻源自于它与生俱来的悲观和天才般的敏锐。这种悲观敏锐又让它自视甚高。它认为是比别的人,甚至是别的猪,看得更通透。猪的生命,本质上是无解的,荒诞不经的,必将归之于零。因此,没有必要欢欣鼓舞,纵情,癫狂。只需要默默接受,再加以小范围的反叛。尽管这生命比别的——比如说人,都来得要高贵。
它知道,最终难逃命运。
猪栏里很舒服,尤其是现在这个季节,适合睡眠也适合静坐冥思。有人会定点送来食物,睡前还可以看到一两点星星,当然近来越来越少见。所以尽管这里的生活缺乏自由,但它从未想过逃跑。同栏里有一头猪就很想。它平日在人前乖巧玲珑,装得很像那么回事,只要人一背转头它就开始打地洞。每次当它发出惊天动地的凿地声时,我们别的猪就爬到墙角假装睡过去,不至于把冷漠表现得过于明显,只是在心里说:以为自己是野猪呢。
身为家猪,它还算称职。在人看来,它该吃就吃,该睡就睡。不起哄,不闹事,不乱哼哼,不策划逃跑事件。在人前十分温顺有礼貌。因为它看起来不大合群,人总爱拿它开玩笑,把它归为猪里面的哲学家,道家,或者是犬儒那一派的。幸好在猪听来,那只是一阵莫名其妙的哼哼。否则这会加深它对人的厌恶和仇恨。它不喜欢浅薄武断又肉麻的玩笑。
只有它自己明白这是一个阴谋。它有一种天才,知道严格遵照自然规律没有好下场,那只会让被拖出去斩碎的日子加速来临。因此,它反其道而行之。它不像同伴们,乐天知命地吃吃睡睡,得空就配种。它尽可能地节食,假装有一副好胃口但苦于胃部过小因而食量不大。尽可能地少睡。当它闭眼瘫倒在地的时候,多半是在想一些和猪无关的问题,或者说是和整个猪类、整个宇宙都有关的问题。
这种掩人耳目的策略证明是有效的。它如愿以偿地成长得很缓慢。人现在会用一种忧心忡忡的眼神观察它,简直有些悲情。别的猪在第十二个月就被如期转移走,它却几乎要在同一个猪栏里迎接它的曾孙子辈了。
它不太记得这已经是第几个春天了。开始想下一步怎么办。也许自己真是太老了。人不够聪明,并且忍耐力低下,他们也许会对自己采取什么行动。
现在果然是时候了。他们闷声不响地齐步走来,抬起了它。它于是也闷声不响。它沉默惯了,从来没有人或者猪可以懂得它,以及它深不可测的智慧。
它在车里晃了一路。显然这辆车和它自己一样都老了。它从来没有搭乘过任何交通工具,这倒是个奇怪的体验。终于要出远门了。只是它并不喜欢旅行。它很清楚自己适合待的地方,并且认为这是它一生最成功的地方。
到了某地。好像有花香,也许是百合?或许是水仙,也有可能是香子兰。还出现很多房子。有一些很高。其中一栋的其中一间窗户还亮着灯。它从车窗看到了它希望自己数学能好一点,可以数清楚那到底是几楼。
有个游魂似的行人差点被车撞到。它认为那人把头向后仰的姿势倒是跟它很像。在等人送来食物和清理猪栏的那段时间里它就会保持这个姿势。像是在审判什么。
这里让它有些兴奋,虽然猪栏里从没有过花香,但是这里的别的气味却很熟悉。不知道是为什么。于是它忍不住对着窗外大喊起来:“告诉我!告诉我!告诉我!”
没人告诉它,它喊了一路。
天还要过一阵子才亮。空气中开始有另一
种味道,并且越来越浓烈。
它开始想,在我死的时候,我应该说些什么?这时,在人耳里听来,它的叫声有些凄惶。
最后一刻,它才会停止询问。
艾氏马鹿
我在这个地方不知厌倦地连续生活了二十五年,从出生到现在。和我共同生活的那些人,也一样。直到去年,这种一成不变才得以逐渐打破。可见我们真是稳定性很强的生物。
严格地说来,我们并不是一家人。我们只是有着共同的某些特征,比如说粉红色的皮肤、蓝色的头发以及枸杞色的眼睛。而这些,是跟我们不一样的人所不具备的(也就是说,那些不跟我们住在一起的人)。事实上,在地球上的某些地方,也的确有一些人的皮肤是粉红色的(当然我们的粉红更纯正),但他们普遍认为那是白色。并自称为“白种人”。我觉得他们辨识能力不强,也许他们只能用非常鲜明非常极端的表达,才能把一个事物和另一个区分开来,否则归于平淡,就约等于没有了。在他们的眼里,要么白,要么就是黑,最多是黑白掺半的棕和黄。粉红,在他们看来太过暧昧了。
如果按照他们的逻辑推演,我们似乎只能被叫做“粉种人”了。可这个称谓我不是很喜欢,我和达喜讨论过,他显然更不能接受。他向来不认同人种学,认为那是人类贪图方便的诡计,如果可能,应该细分到每个人头上去,对每个个体都有独特而具体的研究方法和理论,直到人种学者都混淆不清、无法负荷的地步。
“那么统计学又有什么意义呢?”我认为他纯属瞎捣乱。
“可是,可是……谁说人活着就是为了统计学的方便呢?”他想了好一会儿才找到理由回击我,只是更证明了他孩子气的固执。 但这一次,我跟他站在一边。他指着我带来的人种学的书,含着一片姜(他总是含着一片姜,仿佛我们生活的地方寒气有多重似的),有些咬字不清地说:“亏他们想得出来!那三个字互相粘在一起,完全没有气势,听上去好像在说某种面食,或者田里的害虫。”
我们能幸免于被冠上面食或害虫的名号,完全是由于我们至今也没有被人发现。即使到了通讯如此发达的时代,我们也绝对不会动一根手指去打电话或者发邮件给他们说:快来,我们尚在等待被认识。那样,我们会失去全部的宁静,和高贵。虽然离群索居多少有点冷清和孤寂。
要说明的是,这一绝妙的局面并不是我们合起伙来有意为之,而是包括环境、气候、天性在内等等要素全面制约而发生的。就像一只没有人划桨的船,漂着漂着,就漂到了这里。虽然我们进化得已经跟其他人类一样完善(或者更高级?),但我们不觉得离开现在的地方有什么必要,也没有尝试过,从许多许多世代以来就是这样。我说了,我们的稳定性很强。一直以来,还算快乐,并且如果宽容一点说,还称得上相亲相爱。我们并不想认识太多的人。
我不太清楚和我生活在一起的人们和我是什么样的关系,是不是有血缘上的共通。因为我们都用名字互相称呼对方。比如达喜,他事实上是一位年逾七十的老人,头发的颜色都有点偏紫了。他原本叫“眼睛并非眼睛”——这是我们取名字的方式:从古谚语里找来句子。眼睛并非眼睛嫌自己的名字太长(事实上,原句应该是“你所看到的眼睛并非眼睛是因为你看见它”),但显然还有人比他更长的——“客气不能饱肚子”、“当我孤独的时候朋友就离我那么近当我和朋友在一起的时候他们就离我很远”——他每天看报纸,有一天决定改名。报纸上的达喜是位长寿老人,年轻时做过厨子和,按摩师。冒名顶替的达喜说这个名字象征着福气,可我们觉得新名字总让人有种遗憾的感觉——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我们的名字都很长,好在我们人数也不多,不至于造成太大的麻烦。晚饭的时候,我偷偷数了一下,一共有十一口人。我们平常分头活动,但每天晚餐时间必定会全体集合,围在大圆桌前吃饭,所以要统计人数是不难做到的。但二十年前我还数不过来——那时我刚开始学数学。也许我们的人是越来越少了,但也有可能是我的数学越来越好了。
我跟达喜分享这些的时候,他嘴角上的紫色胡须轻轻晃了一下,轻得我差一点没有察觉,接着是一副奇特的神情,在他脸上一闪即过,好像后台的演员还没准备好,帘子就被掀起来时的那种慌乱和窘迫。很快他就恢复了正常,帘子放下,一切得到了补救。
至于去年,去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中间死了一个人。这本来不值得奇怪,几乎每年都有人死去。(同时,并没有新的人出生。这是导致我们的人员越来越少的一个缘故。现在我们每个人与每个人之间都太熟悉了,很难想象该由谁和谁生育出下一代来。)
去年死了一个人。
这件事之所以值得一提,就在于他的死因太让人难以接受。我们原来一直以为四周足够安全——远离人群,没有战火,没有政治,地形上还有天然的防御,环境也很宜人,动物植物多少年来都相安无事地共处。也许是我们太放心了,以至于再没有真心地注意过周遭。似乎有一种我们原来并不认识的动物开始在我们这一带成长起来,终有一天到了足以伤害人的地步。也有可能,它们是从别的地方跑来的。总之,它们中的某一个踢到了我们中的某一个。于是悲剧就发生了。
我们发现伤员的时候,凶手也惊慌失措,还没来得及逃跑。它看上去既忧伤又疲惫。长的样子……线条有些呆、好像炭笔勾画出来的,脸部显得很老实,眼珠子溜圆。模样既有点像牛,又有点像马,我描述不上来。总体而言它看起来还算温驯,可是它的体格证明有足够的能力伤害我们。只是它还没有养成那样的意愿。所以它嗷嗷叫着,眼中充满泪水,似乎要等我们惩罚完它,它赎完犯下的罪过,才打算离开。
我们把它捆起来抛在仓库里,由达喜负责照料它的生活。在没有想到好办法处置它之前,好像也只能这样把它豢养起来。
可是我们的同伴受伤不轻。他被抬了回去,从此以后就只能待在床上。事情发生后的头几天我们一直生活在他的咒骂声中。
这对于我们来说,是一件大事。我们从来没有遭受过这么严重的袭击。尽管凶手看来出于无心。但我们确实有点乱了方寸,这完全是不在我们考虑范围之内的事情。
而对伤员,除了表达无尽的同情和爱怜,我们真是不知道还能干些什么。上帝独自说话(我们中间一个十二岁的小子)派上了用场,以前他成天都在捣鼓一些不知所云的木匠活,专门制造四只脚长短不一的椅子、没有底的杯子、间隔太宽而无法攀登的梯子。
那时候他每天给伤员读报纸,给他解闷,也试图逗乐他。他还会大段大段地给他背诵“虚陀经”(这是我们的一种经书,每个人都必须会),并且每次都得一次性全部背完,因为照我们的信条,神明会在天上听,在你诵念完之前他会保持纹丝不动,为了让他好过一点,我们每次都尽量一口气念完整部经。
躺在床上的那位因此比较喜欢听报纸。因为每次的事情都不一样,并且长短适合。有一次读到某条新闻的时候,在场的每位都笑了。
倒不是故事本身有多逗趣,而是读的人读错了好几个字(虽然他很擅长背经书,识字上却还有些问题)。伤员也想发笑,那笑容在脸上还没来得及展开,就牵动了他位于腹部的伤口,半途转成了痛苦的形状。然后他一时笑,一时痛苦,脸上忙个不停。床也颤抖个不停。
那一阵子,天气正在由热转凉,我负责照料伤员的饮食起居,一连好多天。情况既没有改善,但也没有恶化。我甚至觉得他应该快要好起来了。我们之前也不是没有治愈过受伤的同类。比如被蛇咬了的,从马上摔下来的。
有一天早上,上帝独自说话忽然从楼梯上飞奔下来,或者说,几乎是滚了下来。他手里握着报纸,抖个不停,叽叽呱呱话也说不太清楚。我们把报纸抢过来,宁愿自己看。
“最近国家物种研究所发现了一种新的动物,被命名为艾氏马鹿。因其发现者是长期生活在野外的艾博士而得名。艾氏马鹿据估计现存不超过九头。可能还有个别尚未被发现。据估计,艾氏马鹿通常生活在……”
文字下面附有一张照片,和我们仓库里的那个家伙长得一模一样。它的三叉形蹄子在我们受伤的同伴腹部留下了一个深色的印迹,这几天几乎都转成黑色了。
我们恍然大悟,同时更加不知所措。我们认识了凶手,获得了称呼它的珍贵名字,似乎这场伤害终于不再是不明不白的冤案。可这对于它造成的种种后果,仍然于事无补。
此时的当务之急是要把同胞救活。我们用尽了各种办法。
天气越来越凉,夜里需要盖一床真正的棉被了。连仓库里那头姓艾的马鹿都被喂得比原先壮硕了些,似乎它踢人的那一脚耗费了它过多的元气,而现在正处于修复期。
受伤的人,已经在床上躺了近两个月。他照样天黑和入睡前细声而绵长地呻吟,并且熟能生巧地越来越会控制声线的走向和旋律。我那时有一个幻觉,觉得他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更不担心,并且会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活得更长久。就这样平静而舒畅地在床上躺一辈子,永不动摇。而他也一直努力地想要活着。
那之后没几天的一个黄昏,我给他喝了点水,趁他状态还算稳定,下楼去休息一会儿。上帝独自说话正在大厅里摆弄他的木头无底杯子,一边着魔似的念虚陀经——他简直有点把那当成了供他解闷的一个把戏,就好像房间里满地的木头一样。天上的神明一定很烦他。
楼上突然传来吵闹声,我们迅速冲了上去。
“我还没见过活人吐血呢。”
说话的这个人是我的母亲,她右手揪着自己的衣领。左手覆在右手之上,指关节发白。她的口气里,惊奇多过于恐惧。她此时瞪大了眼睛,似乎想看得更清楚些。
我也看到了。他轻轻地咳嗽,往外吐血,一收一送,好像那只是他呼出来的气。我们的呼吸也跟随他吐血的节奏,一收一送。
一切都没来得及。上帝独自说话没来得及把完整的“虚陀经”念完,我母亲没来得及滴下眼泪,达喜没来得及把药取来,人就已经停止了咳嗽和吐血。
我们埋葬了他,和所有过去死掉的人葬在一起。按照惯例,墓碑上刻的是本人的名字:在生活与做梦之上有一种更重要的东西是不要醒来。现在,他果然再也醒不过来了,不生活,不知道还会不会做梦。我只知道他和我是从同一个娘肚子里钻出来的。
过了这么些时候,现在,我已经不太想他了。想又有什么用呢。我们这些人,也许面对现时的处境还显得有些能力。而过去,只存在于时钟曾经划过的那些痕迹之上。至于未来,谁也没有告诉过我们关于它的任何信息。
那头马鹿在我们这儿生活了下来。达喜似乎越来越喜欢它。他每天花许多时间和它待在一起。还开始从人种转向了研究动物学。他甚至喂姜片给它吃。
我想过其中的原因,也许是照料伤者的期间,大家各行其是,尤其我更是忙乱不堪,达喜因而需要找到新的同伴。可是就算我又恢复了自由,他也似乎仍将大部分心思放在马鹿身上。我于是只好归结于他需要某些新鲜感,热情迟早会散去。而此刻,他还在兴头上。
别的人倒是已经不太在意艾氏马鹿的存在。不想找它麻烦,不去考虑究竟该如何处置它,也没有要赶走它的意思。
可是就连我也看得出来,马鹿本身并不开心。它一天天健壮起来,可是仍然神色忧伤,郁郁寡欢。达喜不在它旁边的时候,它就默默地面对墙壁,眼中一直饱含泪水,站上许久。
我不知道那是因为什么,尽管可以有大量的理由,比如离乡背井,孤身一人的恐惧;比如那次不堪回首的事故造成的心灵上的创伤;比如我们这个陌生的环境陌生的脸孔给它带来了压迫;又比如,“离开还是继续待下去”的犹豫……或者,它原本就是一头忧伤的马鹿。又也许,所谓的艾氏马鹿,天生就是这样的一个物种:在悠悠天地间举目无亲,感到无所适从,但同时在一开始就已经放弃了反抗,逆来顺受而不是无谓挣扎成了它们的安身立命之道。
无论如何,从被囚禁开始到后来,它从没有过要逃跑或者抵抗的举动。
我的兄弟死后一个星期,达喜告诉了它死讯。当然,我不知道,它究竟有没有听懂。据我看,无论是达喜跟它说那番话的当时,还是事后,它都没有表现出任何不同……也许有。因为又一个星期后,它离开了我们这儿。
它是自己悄悄离开的。(既然我们已经没有囚禁它的意思,那么这并算不得是逃跑。)
达喜到仓库的时候,门大大地敞开着,一排三叉形的脚印延伸了出去。达喜沿着足迹去追,追出去十好几里地,以一个七旬老人来说,已经是很远的距离了。
从第二天开始,达喜每天细细地读报纸,把眼睛都凑了进去,似乎他认定了马鹿变成了报纸上的某个字。然而报纸上没有什么消息。而在过去的两三个月里,我们已经从上帝独自说话的读报时间里得知,艾氏马鹿从九头迅速地减少到两头,人们正在设法让它们繁衍后代,并且他们似乎越来越绝望。那张报纸被达喜收了起来。我现在就正翻开它,看到上面那张照片:一公一母的两头马鹿,站在两个对面的墙角,眼神跟我们见到的那头简直一模一样。好像不知道还应该对什么抱有期待。
此后一个月,达喜就像变了一个人。他从未如此长久地沮丧过。就连我兄弟的死,也没有让他特别地难过。艾氏马鹿跑了,似乎是跑到了达喜的体内。后者越来越像前者了。只是在阅读那些有关动物的书的时候,他才依然是以前那个兴冲冲的紫色头发的胖老头。
总而言之,马鹿不明所以地冒出来,然后又不明所以地消失。它似乎带走了我们的一切运气。达喜有一天也走了,像马鹿一样,没有通知我们。他带走了几本书,和一包切好了的姜(外面需要抵御的寒气也许更多)。
我昨天又数了一下,圆桌边上还剩四个人。加上我,是五个。这就是我们全部的人了。
[责任编辑:徐则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