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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 下]茅台论
作者:佚名

《人民文学》 2008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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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在峡谷里穿行,蜿蜒起伏,向上攀登。车窗外,夕阳中,延展着,旋转着,一座座苍茫的山,一丛丛葱茏的树,一片片碧绿的田,间杂着一幢幢青瓦白墙的村庄。犹如连绵画屏,使人应接不暇。这是只有在贵州西部才能观赏到的风景,这是只有在通往那神秘地方的旅途中才能感受到的风情。
       那地方,是茅台。下午从重庆出发,到茅台已是夜晚。再从茅园宾馆出来,独自踯躅小镇,夜更深沉。我走这条街,真个路无三尺平,一直是在上下坡中。路旁一串串街灯和一家家店铺流泻出的灯光,组合成为悬挂在山峦的闪光项链。撒在周围山坡的灯光,便如巍峨墨玉镶嵌的一颗颗珍珠。
       这情景,似幻境,既熟悉,又陌生。我的思绪,回到二十二年前,那时候我曾经沉醉于和今夜同样的境界:街巷幽深,屋舍古朴,润润的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清香。像一幅水墨画,像一首旧体诗,它长存于我的记忆,不时进入我的梦中。我来过这里的,而我之来,起源于二十七年前的一段佳话。
       一九八O年春,我在编辑部看稿,茅台酒厂的工程师季克良找上门来。他对《人民文学》一月号所发徐怀中的小说《西线轶事》提出意见,指出其中人物对话说到某酒更好,“气死茅台”,有损茅台声誉,应予“更正”。这使我们很为惊奇,从来没有遇到过的事,著名企业早已明确了维权的意识。
       当然知道,建国之初,茅台便被定为国酒,岂敢怠慢,我们赶紧跟作家沟通。徐怀中也被茅台的维权意识和行为感动,表示再版时改那句话,并另写一篇小说,对话间要说到茅台是国酒。事情圆满地解决,国酒与“国刊”从而结下了情谊。茅台酒曾责怪《人民文学》,遂成为流传于文学界的趣闻。
       五年后,为举办茅台杯文学奖,经贵州作家何士光引见,我第一次来到这座小镇。第二年,《人民文学》邀请了由文学名家组成的评奖委员会成员和获奖作家访问茅台,第二次领略小镇风光。而对老作家汪曾祺、陆文夫、周克芹、叶楠说来,则是他们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观赏。此后,他们相继作古。
       记得他们,记得诸多作家品尝茅台的神情,无拘无束,无忧无虑,纯真质朴,憨态可掬,仿佛都已回复青春。开怀畅饮,一醉方休,许多人把到茅台当作此生难得的机遇。我不善饮,但我印象最深刻的,还是在酒库喝储存了几十年的茅台。那是我有生以来未曾品尝的滋味,清冽绵软,温润醇香……
       二十二年了,其间多次喝过茅台,那种感觉不再回来。二十二年了,小镇幽雅的韵味,今夜回到我胸怀。其实,小镇独有的诗意韵味,早就氤氲上千年了,那是天之时、地之利、日之精、月之华、山之魂、水之魄,堆金积玉,钟灵毓秀,汇聚形成一方气场,从而造就只在这里才酿得成的茅台酒。
       那方气场,古往今来,百代流芳。然而,次日清晨出门,眼前景物则发生了巨大变化。那高低错落在山间的楼群,那横跨赤水的桥梁,昨晚笼罩在夜色里,今天才显露出此前我未见过的容颜。及至来到酒博物馆,更是叹为观止。这是迄今为止国内第一也是唯一专门陈列酒历史与文化的博物馆。
       当年访茅台,曾有所感慨,觉得这座小镇,可谓酒博物馆,演绎着酒的流程。而今看到新建历代酒的殿堂,系列展示千百年来酒在人们生活和心目中的地位作用,大开眼界,大扩胸襟。这不仅是知识,而且是感情。生动的画面,鲜活的雕塑,再现了一幕幕惊心动魄的情景:杯酒释兵权,煮酒论英雄……
       我们此行,是来参加“文化酒论坛”。这已是第二届,每届由《人民文学》邀请几位著名作家、评论家和酒业专家与会。会前,有位评论家对我说,应该是研讨酒文化。我告诉他,“文化酒”这理念,是茅台集团董事长袁仁国提出来的,意在表示今后要按“文化酒”路数发展。
       茅台是酒中极品,它的产量有限,这就有必要以其出类拔萃的文化含量作为酒的品性。
       为传播“文化酒”,《人民文学》逐年组织作家、评论家发表观感,促使茅台流向文学界,也流向艺术界。诸多美术家、书法家、音乐家、戏剧家都曾经翻山越岭来到小镇,留下了各自的创造成果。何止文艺界,还有社会各界,乃至旅游界,也浪涛般涌向小镇,前来观赏茅台镇独有的景致风光。
       到茅台来,又何止于品酒,还会就近拜谒仁怀、习水、遵义、土城和娄山关等一系列革命圣地。遥想当年,长征路上,转战迂回,四渡赤水,遵义会议确立毛泽东在中国共产党中的领导地位……凡此攸关历史转折的“而今迈步从头越”,就虎跃龙腾在这一片红色的土地上。
       为丰富“文化酒”,我在会上建议茅台还应编辑一套所有涉及酒的诗文丛书。应涵盖诗经楚辞李白杜甫《三国》《西游》《水浒》《红楼》等凡写到酒的篇章,让读者能了解酒与人生何等相近相亲难解难分。酒是神圣的,最初只作为祭品;酒是密切的,生活中紧贴灵魂。酒是思绪的喷泉、情感的泪腺……
       这次喝上了储存几十年的茅台酒,二十二年前的感受得以更新。茅台酒香,绵延不尽。我期盼着有朝一日重访茅台,便用现场诌的顺口溜抒发感慨:“一路风光烂漫开,廿载春秋我又来。日精月华凝佳酿,山魂水魄铸名牌。天有灵光照遵义,地存宝气聚仁怀。品。味三杯天下醉,流芳百代是茅台。”熊召政
       我的心中有很多圣地,譬如丰镐、郢都、灵鹫山、延安、卢浮宫等等,与它们相关联的是国家、民族、故乡、宗教、理想与艺术。作为酒徒,如果有人问我:你的圣地在哪儿?我会毫不迟疑地告诉他:茅台镇。
       正因为如此,我才产生了往茅台镇朝圣一次的想法。近些年来,我不止一次得到邀请,但总因各种缘故而未能成行。二OO七年十月末,《人民文学》组织几位作家前往茅台镇采风,执事者邀我参加。其时我正带领一个摄制组在三峡工作。经仔细调整拍摄方案,这才挤出两天时间,由宜昌飞重庆,会合诸位文友,乘上茅台酒厂派来接机的中巴,于下午三时,驶上崇山峻岭中的黔渝高速。
       暮秋的天气,在黔北山中,是绵延的雨与卷舒的雾,是让花无精打采、让人怔忡迷盹的轻寒。行车七个小时,才在万山尽墨的仲夜,来到灯火阑珊的茅台镇。
       因为摄制组的时间安排,第二天我必须赶回。但这么远的路程是我始料所不及。原以为黄昏时到达,可以推杯把盏品尝茅台夜宴,第二天上午还可以参观酒厂,看来这愿望要落空了。与我同来的敬泽兄知道我的心情,便让此行的组织者朱零老弟敲开我的房门。行装甫卸,我们文友数人,在交了子时之后,一起上街寻找小酒馆了。
       茅台酒虽然声名远播,但茅台镇毕竟嵌在川黔交界的乱山之中,离它最近的城市遵义,也有一百二十公里。因此它不可能像重庆、成都那样把夜晚交给灯的河流、光的瀑布。它仍然固守小镇的传统,几盏睡意惺忪的路灯,偶尔的步履悠闲的行人,三两片虽开着门但生意清淡的商铺。置身其中,我立刻感到亲切而温馨,因为我的青少年便是在这样的江南山中小镇度过,我有了回到故乡
       的感觉。
       唯一遗憾的是,所有开着的店铺都没有茅台酒出售。询其因,得知茅台酒厂的年产量供不应求。所以,当地人并不能因地利之便,而尽兴地品尝茅台。
       “不能品尝茅台酒,我们可以品茅台镇嘛。”我如此说,并非完全自嘲。潮润的空气中飘荡着的酒糟的酱香味,已是让人惬意。此时,本地作家赵剑平说:“我建议你们喝一喝镇上小酒厂酿造的散酒。其品质虽然不及茅台,但仍不失为酱香的佳酿。”敬泽兄立即应允,并立即跟着剑平兄前往打酒。我和朱零则找了一处大排档,点了几样烧烤。一会儿,敬泽拎了一只装散酒的矿泉瓶回来。一看瓶中微黄的液体——这茅台酱香型酒特有的颜色,心中立刻升起了酒兴。
       在中国众多的白酒中,若给茅台定位,应允为酒中的贵族。
       说它是贵族,不仅仅是它特殊的工艺、严格的酿造,更因为它酒中的品质。培养这贵族的,是茅台镇周围山中的高粱与小麦,是绕镇而流的赤水河。离开茅台镇,哪怕用同样的工艺、同样的原料,也无法酿造出茅台酒来。今天,所有的白酒,唯有茅台敢理直气壮地说:喝出健康来。
       是夜,我们这几位文人,想到的倒不是喝出健康来,而是喝出情调来。店家送来五只一次性塑料水杯,敬泽兄全都斟满,明知道和他比酒量是以卵击石,但架不住这夜饮的诱惑,竟也暂时做起了比酒胆不比酒量的英雄。
       这散酒味道委实不差,毕竟,它亦出自酒之圣地,古人曾言:“宁要大户的、r环,不娶贫家的小姐。”窃以为指的是教养。转比于酒,则茅台镇中的散酒,放之别处,亦可称为大家闺秀了。
       烧烤的味道不敢恭维,故我们几个人吃得少、饮得多、说得多。由酒谈到文,由文谈到人,谈到文人中的超级酒徒,从杜康、陶渊明、李白等谈到眼下这位敬泽兄的酒量无敌,不觉夜深、不觉行人更稀、不觉灯光睡意更浓、不觉朱零老弟又跑去偷偷地打回一瓶……
       凌晨一点,非常酣畅地回到宾馆,兴奋之余,诌了八句:天下茅台酒,人间味道长。含香怜赤水,入窖酿秋光。招饮惊陶令,飞觞悔杜康。谪仙若到此,一醉射天狼。
       很难想象,像茅台这样的酒产自上海或江浙会带给人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当然,我知道,提出这样的问题本身,就很难让人想象。可如果你曾去过贵州,尤其是去过茅台,你就不会对我有这样的想法感到奇怪或惊讶,或许,你不仅会赞同我的想法,还会加上一句,这怎么可能?
       是的,这怎么可能?
       二OO七年十月二十九日,我和一些朋友应《人民文学》之请,赴茅台参加由《人民文学》杂志和茅台酒厂联合举办的第二届文化酒论坛。我与同行的郜元宝由上海出发,先乘两个多小时的飞机到重庆,在江北机场和其他人聚齐后,下午三点,按计划一起乘茅台酒厂派来的一辆中巴驱车前往茅台镇。
       在离沪之前,我曾在地图上看了一下重庆到茅台之间的距离,虽然也感到不算近,但毕竟抽象很多。在地图上,崇山峻岭化作一片绿色的阴影,长长的公路细若游丝,一些名不见经传的城镇稀稀落落地点缀其间,几乎让人无所适从。而之前的飞行又让人对距离失去了应有的体验,在空中,除了能偶尔透过云雾依稀看到山川的皱褶外,同样不会让人对机翼下的大地有什么具体的感受。所以,当汽车离开重庆这座迷人的山城,开始在渝黔之间的高速公路上奔驰时,我才觉得此行刚刚开始。
       实际上,这段漫长的旅程的确也是刚刚开始。尽管司机一路上驾车飞驰,路途的遥远以及所消耗的时间还是远远超出我们所有人的想象,这一行整整花了七个多小时,直到晚上十点,我们才闻到空气中飘着的那一股浓浓的酒香,在深沉的黑暗中抵达面向赤水依山而建的茅台镇。
       可是,在剩下的夜晚,在梦中,我仿佛依然在继续着这段旅行,汽车在快速行驶时所发出的震颤声和呼啸声,连绵不绝的高山和大川,在我的脑海中都统统混杂在一起,犹如大海的波涛一样汹涌澎湃,无边无际,还有那像藤蔓一般在山腹中蔓延的一节节隧道里的灿烂的灯火,也像一串珍珠一样在我眼前忽明忽暗地闪烁着,这一切,都让我觉得自己犹在途中。
       我生平似乎第一次突然感受到了这个昔日曾为东方巨龙的帝国的国家的浩大,它的壮阔,磅礴,厚重与庄严。而帝国这个词对我来说,好像也头一次变得如此具体,形象而实在。我想,作为一个帝国,不仅仅因为它有奢华的外表,炫目的衣饰,更重要的,也是更为根本的,还在于它有深远的腹地,坚实的肌腱和粗大的血脉。
       其实我并不是头一回闻知有这一片土地存在,我父亲年轻时作为一名铁道兵,曾参与建设过川黔之间的铁路,他过去也曾与我无数次地谈论绵延其间的这一片壮丽而森严的国土,但遗憾的是,以前我只把它当成是一个老人可有可无的回忆中的小小的摆设,而从未像今天一样深深地体味到它的那种存在的分量以及它的意义。
       黑格尔曾言,事物在空间形式上的量的叠加和无限,如体积的巨大,面积的广博,常让人产生崇高之感。我猜,当初我父亲在这片山川之间所感受到的那种震撼,就是这种崇高的意识,尽管天长地久之后,这种震撼业已在他心中化为温馨的记忆。但是今天,这相同的感觉却把对我来说模糊的记忆还原为那种崇高的意识。
       而又有谁能想象,酿造了如此醇厚的美酒的茅台小镇,竟会潜隐在这万千深山和川谷之中。这或许正是帝国之所以为帝国的一个原因,因为,在我看来,作为帝国的一眼甘泉,茅台就应该深藏于这群峰与丘壑之间。
       如果茅台酒产于上海或者江浙,我们从中能感觉到,最多不过是上海的现代、消俏,或者是江南的明媚、婉约,但我们却感觉不到中国曾作为帝国的那种厚重和博大,而厚重和博大,这当然和酒的品质有关,但却又不完全相关。我相信,即使这产于江南的茅台让它拥有和茅台本地的产品一样的口感和实质,它也无法让我们领会到我们这样一个国家的厚重与博大。因为那通往帝国腹地的漫长的旅程,所经过的博大的原野,厚重的山脉,同样必不可少。
       这或许就是无论哪个国家,都把酿酒和饮酒当成一种文化,而反过来,又把自己的文化浓缩为酒的原因。
       而茅台的醇厚、温润又绵长的风格,无疑让人时时想起我们中国,或者中国文化的特点。
       实际上,文化从来就是具体的东西,它是有形的,可感的,和我们的日常生活息息相关,只是因为是日用,我们没有意识到而已。
       这就像我们通过豪饮伏特加来认识俄罗斯,轻嗅葡萄酒来揣摩法兰西一样,我觉得,要真正了解中国,也一样要从品味茅台开始。
       跟着一群文坛先进、同年以及后生去茅台跑了一圈,回到上海,转瞬二十多天了。印象如新,但拿来作文,材料仍嫌不足。毕竟只是跑了一圈而已,所以尽管玉成好事的《人民文学》再三催逼,仍旧白卷一张。
       中间上了趟北京,本拟一晤在茅台结识的二三酒友,彼此交流“酒后感”,抛砖引玉,
       或能醉中偷得佳句。不料碰到教育部大肆进行“教学评估”,只好赶紧回来。这次东西南北教书匠们皆栗栗自危,生怕被“抽查”,仿佛真有什么过错,又仿佛教了十几年书,一旦“评估”起来,就都不会教了。这种心态,用“杯弓蛇影”、“瓜田李下”之类的成语恐怕尚不足以解释其中奥妙。
       这才后悔在贵州时,拿腔作调,没大灌特灌。否则,纵无李后主“酒恶时拈花蕊嗅”的风雅,俪生所谓“吾高阳酒徒也,非儒人也”的豪壮总能沾点边,区区“评估”,其奈我何?
       其实不然。尽管拿腔作调,还是喝了不少。若单论茅台,有生以来加起来也没那几天喝得多。何况绝对正宗,又何况在茅台而饮茅台?但不济就是不济。
       使阿Q饮酒,无论绍兴花雕还是贵州茅台,见了赵太爷,也都白搭。“酒能壮胆”?一句需要大打折扣的中国式的“豪语”罢了。
       据说复旦某狂生有次喝酒,醉到人事不省的地步,接二连三摸出人民币,叫大家听那撕锦裂帛的好音。及至摸出一张百元大钞,却突然缩手,改打醉拳了。酒后丑态多多,这一例可进《无双谱》了。至于刚在茅台潇洒,很快就遇“评估”而狼狈,还不够格罢。
       到茅台的第一次晚宴,董事长、自称喝了两吨半茅台而身强体壮、鹤发童颜的季克良先生正欲致辞,刚从上海交大转会到同济大学的小说家张生就冲上去向他敬酒,激动地说:“季总,我来茅台,最大的收获就是见了您。您是我的崇拜者!”
       这种颠倒主语宾语的“酒话”,其实大家并不在意,但被遵义作协赵主席及时纠正后,还是让张生大感受挫,为之不欢者累日。隔天,季总又出现了,大家一致建议再给张生一次拨乱反正的机会,上去敬酒,把颠倒的再颠倒过来。张生也很珍惜这机会,但显然太珍惜了,又紧张起来:“季总,我前天激动过度,本来想说‘您是我的崇拜者’,结果说成‘我是您的崇拜者’了”。
       张生是我既爱又厌的朋友兼邻居。爱他滑稽多智,言辞便给,往往能口吐狂言,打破平庸时代的寂寞;厌他老是自以为滑稽多智,言辞便给,所以并非经常能够口吐狂言。而且因为他在口才上确有异禀,一旦唠叨起废话来,就尤其令人不堪忍受,愈感平庸的寂寞的可怕。从重庆到茅台,一路上我们照例没少打口水战。不料到了茅台,我们这一行还是以他为代表,接连两次在言语上闹了笑话。
       茅台的神奇,首先竟然是因为张生的舌头所犯的美丽的错误而领教到,也算是一段佳话。其实那时候他还只是端着酒杯,没开始正式喝呢。
       众所周知,茅台之所以成为国酒,与中央红军有关。对当年的红军来说,茅台确实具有一种伟大而庄严的神效——“四渡赤水”用兵如神,据说就与茅台有关。这也是茅台人特别引以为骄傲的事。
       茅台的另一大德,是“养肝”。这是以其个人魁力直接导致张生言语障碍的季总亲自撰文,大力宣传的。果如此,“国酒”可真要改写传统的酒文化了。古往今来,酒之为恶者多矣,而伤害肝脏,最是令人遗憾的美中不足。饮酒(茅台)而能养肝,岂非鱼与熊掌兼得?
       实际上,如何饮酒而不失态,而能养身,而能提升精神境界,也是我们一行在茅台最后一天的上午与酒厂领导畅谈“酒文化”和“文化酒”时的重要主题之一。
       起初,酒是为了敬天礼地、献祭神祗而设。人民取而自享,无可厚非。但楚国的穆生,因为“醴酒不设”,就猜想“王之意怠,不去,楚人将钳我于市”,说明至少到了那个险恶的时代,祭神之物已被偷换成人人互敬之物。或者正因为这种对于酒的用途的偷换,才造成险恶历史的开始?不管怎么样,反正以后所谓“酒文化”,就总是双重的了,即既能娱乐神人,也能败德乱性,得罪神人。
       刘伶荷锸载酒,“死便埋我”,多少无奈与愤懑,而后人却单以豪壮视之,真不知道心肝何在?“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固是曹孟德的好诗,但杜康真能解忧否?他可并无确然的答案。倒是范仲淹的“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还有自称“臣是酒中仙”的李白的“举杯消愁愁更愁”,更能道出其中三昧。“人生七十古来稀,酒债寻常寻处有”,杜甫说这话,好像是夸耀自己无钱而尚能饮酒的“通透”,其实照我看来,是已经到了快要和酒说拜拜的地步了。他年轻时就曾劝过李白不要耍酒疯,“纵酒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自己怎么会借酒佯狂呢?所以,我总疑心那些相信老杜死于“牛酒”的论者有些不通人情。
       “绍兴会馆”中“往往取酒还独倾”的鲁迅,在纪念溺水而亡的故友范爱农的诗中,也说过这样的话:“把酒论当世,先生小酒人。”天下以酒闻名的君子真的愿意整天醉酒吗?我看未必。
       “古来圣贤皆寂寞”是真,“唯有饮者留其名”,却是酒后伤心之论。正面理解太白这句诗,还要在酒旗上大书“太白遗风”,恐怕就有点接近贾天祥正照风月宝鉴的智商了。
       幸亏无量数的“饮者”,也就是“酒囊饭袋”,都没有“留其名”,历史这才稍微干净点。倘若有人不满于史家的埋没“饮者”,硬要打捞那些酒中圣贤,《抱朴子》外篇的《酒戒》,或许可以代劳,那实在算是对自以为是的“饮者”的一幅全景扫描:
       其初筵也,抑抑济济,言希容整,咏湛露之厌厌,歌在镐之恺乐,举万筹之觞,诵温克之义。日未移晷,体轻耳热,琉璃海螺之器并用,满酌罚余之令遂急,醉而不止,拔辖投井。于是口涌鼻溢,濡首及乱——我号载奴,如沸如羹。或争辞尚胜,或哑哑独笑,或无对而谈,或呕吐几筵,或值蹶良倡,或冠脱带解。贞良者流华督之顾盼,怯懦者效庆忌之蕃捷,迟重者蓬转而波扰,整肃者鹿踊而鱼跃。口呐于寒署者皆垂掌而谐声,谦卑而不竞者悉裨瞻而高交,廉耻之仪毁而荒错之疾发,遢茸之性露而傲狠之态出。精浊神乱,臧否颠倒,或奔车走马,赴坑谷而不惮,以九折之坂为蚁封;或登危踏颓,虽堕坠而不觉,以吕梁之渊为牛迹也。
       一般做酒广告,总喜欢用道家哲学来说明某种酒的特质,但遇到《抱朴子》这部极写饮酒失德的货真价实的道家著作,该如何对付呢?
       佛法戒酒,毫无宽假。《大智度论》说“酒有三十五失”,细列出来,怕要令人头晕。《梵网经·饮酒戒第二》甚至说“若自身手过酒器与饮酒者,五百世无手,何况自饮”。“无手”者,皆脚也,即落入畜生道,还绵延“五百世”,这在凡人看来未免过于严苛,激而生变,造成“酒肉穿肠过”的花和尚来,也是有的。但菩萨慈悲,岂容质疑。
       以上《抱朴子》和佛典戒酒的话,我都是从周作人一九四四年出版的《秉烛后谈》抄来。这书很薄,便于携带,在茅台的几天,无事随手翻看,正好见到这几段。
       “知堂老人”自称儒家正宗,喜欢中庸之道,对于饮酒,他主张“我们凡人不能‘全或无’,还只好自认不中用,觉得酒也应戒,却也可以喝,反正不要烂醉如泥就是了。”我不知道他是否能说到做到,但如果真是“凡人”,孔子的饮酒有度不及于乱的理想,还是
       很难实现的,因为“圣人中庸而小人反中庸”,不也正是圣人自己的一声叹息吗?
       反中庸即走极端,这确实是“小人”、“凡人”的专利。希腊神话中的狄奥尼索斯(Dionysus),或罗马神话中的巴克库斯(Bac-chus),即便实有其人,充其量也就是酿酒师。但希腊的“小人”们要替自己酗酒狂欢寻找合法性,一厢情愿把他推为“酒神”,再经十九世纪末不饮自疯的德国人尼采竭力颂扬,抬到希腊精神的巅峰,惹得中土尼采们羡慕不已,纷纷考据作文,将“吾家杜康”升格,封圣。究竟能否成功,还要看我们这里有没有从“杜康精神”产生的希腊式悲剧——或许很渺茫吧。
       《圣经》涉及酒的地方不少,其中《提摩太前书》五章二十三节,保罗吩咐提摩太,“因你胃口不清,屡次患病,再不要照常喝水,可以稍微用点酒”,我每次读到,未尝不深思而戒惧。若说耶稣第一次显神迹,在婚宴上变水为酒,预示他将赋予罪人生活以新意,若说在最后的晚餐,他吩咐门徒以后每逢喝这杯,就是纪念他的死,这些都是寓言和教训的话,那么保罗为爱徒提摩太着想的具体指导,是否就是他所规定的饮酒之“度”呢?
       据说佛典中也有额外开恩,准许病人稍微进酒的话,具体在哪一卷经上,我还没有查过。
       在专供参观的老茅台酒车间,见女工们往瓶颈上拴红绸带,完成国酒出厂的最后一道工序,觉得有趣,就用刚买的相机拍了几张。可惜技术太差,又隔一层玻璃,而且离得不近,只拍到模糊一片,所以虽有“归去凤城夸”的热心,到底拿不出手。就是这篇文章,也是生凑的。茅台归来,应该写一些和茅台关系更紧密的话,但我对茅台所知太少,只好作一篇严重不切题的文章了,真是抱歉。
       然而毕竟去那里走了一遭,了却一桩心事。就是现在看“新闻联播”,一见“国酒茅台”的广告,或路上同样的广告撞入眼中,或看见拴着红绸带的白地红框的瓷瓶,不知怎么,就很自然地想起远在贵州千山万壑间的小小茅台镇,仿佛它的存在,也跟自己有关似的。
       对于酒,我以前从来都是作陪时才喝,无特别恶感但也无特别的好感,但是“茅台”这个词还是一下子打动了我。茅台,这可是传说中的好酒啊。
       我踏上了去茅台的道路,先飞重庆,再上茅台酒厂派来的车子,一路颠簸七个小时,坐汽车这么长时间已经很久没有了,但是一路的崇山峻岭,飞云散雾,悠然的瀑布,雄伟的娄山关,以及像列队出发似的一条紧跟着一条的公路隧道把所有的疲劳都化作了惊奇和感慨,想象着世界闻名的红军当年正是在这里穿山越岭,饥寒交迫,最后终于踏出了长征之路,要是那时就有这些高速公路,那中国的现在又会如何?就这样一路胡乱想着,窗外望去,眼神不免就有些痴呆。
       晚上十点终于到达,这以后的几天,几乎天天泡在茅台酒里,三十年、五十年的茅台,哪怕抿上一口也足够陶醉了。而就是这小小的一酒盅,据说就要上百元钱,五十年的茅台如果上市,一瓶要上万元,问题是还买不到,就算买到你还要担心它到底是否被人掉包。
       忽然就想起一件事情,我老岳父久在新疆,好酒,每餐必喝上那么两小盅。不知何时也忘了因果,总之我忽然就有了一瓶茅台,于是就藏着,等着孝敬和想象着老人喝酒时高兴的神情。小儿出生,老人来了,终于有机会展示,我拿出茅台以及精美的小杯,倒酒后坐在桌边,暗暗观察老人的表情,只见他一杯过后,就几乎不动了。忍耐许久我终于忍不住问:怎样?口味不合?他点点头。我抿上一口,果然滋味奇怪,那是第一次接触茅台,落下很多遗憾。现在想来这酒原来并非茅台。
       又有一事,我有一友,弄散文杂文,性烈,却偏偏又是某党校校长,其专好茅台,爱好深了便干脆取名为:酱香老范。某次酒桌上谈起酱香的好处,言“酱”香形成必要一年,必纳四季气脉,不仅深含自然奥妙,其意味还直达终极的圆满。谈着谈着境界就越来越高,满桌听了皆欣欣然,唯我心中冷然,语言便极为寡淡,结果弄得欢乐不够圆满,实在也是第一次接触时留下的印记所致,此刻想起,不由满怀歉然。
       好山乃有好水,好水乃有好酒。生产好酒的赤水河实在是一条天赐的酒河,它穿越云南、贵州、四川数省,全程四百多千米,一路海拔都在一千米以上,奇怪的是,到了茅台镇一带,大河谷却陡然陷落,海拔落到了四百米左右,四面环山的低凹地势形成一个相对封闭的小环境。就是这个独特的小环境孕育了高低不同的温差、湿差和风力,并为上空不同的微生物群提供了生存和繁衍的空间。据一直陪同的诗人,也是茅台集团的办公室主任姚辉兄介绍,赤水河由于雨季中两岸的红色土壤,使得它在一年中的半数时间里,水色呈红,这也是赤水河名称的由来。但神奇的是,每过重阳,河水便立马清晰,而这时也就是茅台酒取水的时候。上世纪七十年代,政府也曾决定将这种美酒进行大规模生产。相同的技术、设备、工艺,甚至茅台镇的土壤,也都被迁到异地,十年下来,终于也还是未能生产出相同品质的茅台。
       云南有好烟,四川有好酒,而贵州是既有好烟又有好酒。神奇的是所有的好酒都一概酝酿诞生在赤水河边。因为这种神奇,赤水河又被人们誉为“美酒河”。说起这美酒河,又不能不说起周恩来,作为热爱茅台酒的总理,他不仅亲自下令在赤水河两边不能建造工厂,以保证赤水河的纯洁纯正,同时还在各种场合,不论是家里还是国宴,他都极力提倡喝茅台酒,茅台成为中国国酒的称号,与周总理有着极大的关系。所以,茅台人最为尊敬的就是周恩来。在国酒茅台博物馆里,我看见周总理的夫人邓颖超给总理秘书的一张小条,条子说:总理开会回来要是还不晚,就叫他先喝上一两小杯茅台。
       就这样,几天下来,我已彻底完蛋,完全成了茅台酒迷,而且终于明白,原来我以前喝的都不能算酒!这样一来,我甚至担心以后的日子,一是生活指数可能会直线上升。二是担心就算上升了,还是喝不到真正的茅台。三是,如果不喝,坚持着,忍耐着,又到底能忍耐到几时呢?
       真正是一筹莫展。离开茅台时,我看着邀我来茅台酒厂的朱零兄,我说,完了,你把我的下半生彻底毁了。
       
       [责任编辑 朱 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