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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 说]等待莫根斯坦恩的遗产
作者:李 浩

《人民文学》 2008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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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献给海纳·米勒,是他的回忆录给了我写作它的灵感。
       一
       钟声响过了八下。那些黑衣的乌鸦还在教堂的塔楼上盘旋,它们的鸣叫有很强的穿透力,整个艾蓬都能听得见。从多罗特娅·马克西太太的角度,从她窄小的窗口的那个角度,粗铁匠鲁施正拖着患有风湿的右腿,一蹿一蹿地爬上教堂的塔楼。他矮粗的身子已经一点点冒出来,站到乌鸦的中间去了。
       现在,粗铁匠鲁施坐在塔楼上,透过乌鸦们起起落落的翅膀,向远处眺望。风比想象中的凉,比刚才,在女厨娘阿格娜斯那里喝那碗鹅杂碎汤的时候凉多了。她显得那么柔弱,一副充满忧伤的模样,“快来了吧?应当快来。”鲁施忘了刚才是怎么回答她的,是说遥遥无期还是马上就会到来?谁知道呢,反正这两种回答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他反复说过,说得他自己哪一种也不敢相信了。
       当然,女厨娘也只是随口问问,她马上又回到鹅翅、鹅心、萝卜和兰芹菜子中间去了。鲁施觉得,这些活儿和她柔弱的样子很不相称。“都等了那么久了,可怜的费贝尔都待在坟墓里去等了。”
       风比想象中的凉,比刚才,在女厨娘阿格娜斯那里喝那碗鹅杂碎汤的时候要凉。鲁施挥了挥手,驱赶开那些影响到他视线的翅膀,向远处眺望。通向艾蓬村的小路空旷地延伸着,一直延伸到两个土丘的中间,延伸到无精打采的山毛榉树那里,延伸到一个拐弯,被灰空气埋掉的那里,它缺少行人,缺少生气,空空荡荡。
       风中,那股鹅心和兰芹菜子的气味渐渐淡了下去,乌鸦们起起落落,它们并不惧怕庞大的鲁施,它们早已习惯早已熟悉这个沉默寡言的人了,它们甚至敢在鲁施堆放在塔楼角落里的白纸上拉屎。粗铁匠鲁施,伸出他布满层层叠叠裂痕的右手,抽出一张白纸,抖掉上面的鸟粪;写关于维修通向塔楼梯子的申请。
       他写得非常用力。一丝不苟。
       二
       站在窗口,多罗特娅·马克西太太望了望教堂的塔楼和它的尖顶,望了望那些黑漆漆的乌鸦,她抱怨,这些或许是来自于地狱的鸟,把艾蓬的整个天气都扰乱了,艾蓬的天空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浑浊过,从来没有。天知道它们还干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愿仁慈的上帝能够惩罚它们。狠狠地惩罚!至少,让炼狱的火把它们烧得更黑!”她说,“我的上帝,这群乌鸦就在您的教堂顶上。你可不能什么事都不做!”
       “你这样说上帝是要遭到责罚的。”马克西先生长长地伸着他的脚趾,他的整张脸被一张哗哗作响的报纸给挡住了。
       “我早就受到责罚了!”多罗特娅·马克西太太叹了口积压的怨气,“嫁给你这个好吃懒做的人就是上帝的责罚!难道你没有一点的事做,除了翻那些废话连篇的报纸?我的上帝!这样下去我会崩溃的!”
       那张报纸更加哗哗作响。“等莫根斯坦恩的遗产一到……”马克西先生小声地说。
       “天啊,莫根斯坦恩的遗产!”多罗特娅·马克西太太踢踢踏踏地走向门边,她看见,穿绿制服的送信人维克托·韦卢恩骑着那辆绿色的旧单车,一纵一纵地来了。这个蓄养着八字胡须的年轻人,他的腿部很有力气。
       “还有没有别的?”多罗特娅接过维克托·韦卢恩递上的报纸。维克托用手擦了擦额上的汗珠儿,“没有了,太太。也没有关于莫根斯坦恩的任何消息。”他张开嘴,冲着向他走近的马克西先生打了个招呼。
       马克西倚在门侧,他皱了皱眉,因为他闻到了一股干草和动物尸体混合散发出的霉味儿,至少和那样的气味类似,“有没有弗兰肯贝格那边的消息?”
       “没有,先生。那边的工厂都倒闭了,生意萧条。业主们跑了,只剩下空荡荡的厂房。”
       马克西低着头,他仔细寻找这股气味的来源,它好像淡了些,却更加无处不在。“唉,原也没指望什么。”
       “等莫根斯坦恩的遗产一到,”绿衣服的维克托·韦卢恩胡子的角上带出一些笑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会的。”他耸了耸肩,他肩头那里爬着一只他没有发觉的白蚁。那只白蚁飞快地爬向他的背后,使他更不易察觉它的存在。
       “莫根斯坦恩的遗产只会使艾尔茨山的居民更加懒惰!”多罗特娅·马克西太太望着教堂塔楼的方向,“我们现在,可是靠着莫根斯坦恩的遗产活着了。”
       “是的。”
       维克托按了按单车的铃铛,它生锈了,因而短促,沙哑,像含满了铁屑的末儿,他冲着马克西先生挥了下手,马克西仍然在寻找气味的来源,它们那么坚固,却躲藏得很好——“你在找什么?”多罗特娅·马克西太太推了推马克西的肩膀,“维克托和你打招呼呢,他要送信去了。”等马克西抬起头,绿色的维克托·韦卢恩已经飘远了,他的腿是那么有力。
       “一种气味。”马克西皱了皱眉,“费贝尔死去的时候,他的尸体上就有这样的一股气味。不会错的!”
       “也许是乌鸦的气味!它们偷走了黑面包和香肠,还偷走了我的一条纱巾!应当找黑格牧师谈谈。我的上帝,你可不能一点儿事都不做!”
       “你这样说是会受到上帝的责罚的,”马克西的头更低了,“那些事,也许是老鼠们做的。老鼠们干得出来。符兰卡和那些警察也干得出来。”
       “你这样说,才会受到责罚呢!”
       三
       向上的楼梯一步步下降,粗铁匠鲁施从塔楼上走下来,先是他的旧胶鞋,粗大的腿,屁股,然后是身体。“我总是不能马上适应教堂内的光线。从上面下来,我感觉四周黑乎乎的,得过好长一段时间才缓过来。”他对黑格牧师说。一个背影在教堂的门口闪了一下。
       “那是因为,你的心被魔鬼占据了。它对你施了魔法。”
       “得了吧。谁都是一样。”
       “不一样。只有被罪恶迷住了眼睛的人才会。你眼前的黑暗是魔鬼蒙上的,它想借此动摇你对上帝的信仰。只有坚定对主的信仰,才能使你得救……”
       鲁施捶了捶自己的右腿,“我说不过你,牧师。也许你是对的。”他将写好的申请放在桌子上,自己则站在左耳堂左侧的祭坛前,盯着受难的基督。“我早就不信你的主了。要我信他,他就得在这个时候显现一下神迹。”
       黑格牧师神情严肃地看了鲁施两眼,阴郁的过堂风让他的身体发紧,甚至还打了个冷战。
       “你这样说,这样说……”
       “雨季就要来了。”鲁施说。他绕开刚才的话题,“雨季一来,情况会更糟的。”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牧师默默搜寻着《圣经》中有关雨季的全部章节,他的嘴唇一张一合,喃喃自语,仿佛在和魔鬼进行着较量,而这个阴沉的时刻,粗铁匠鲁施则有些昏昏欲睡,“今天,运送遗产的马车肯定来不了了。”
       因为刚刚提到了雨季的缘故,黑格牧师感觉自己的骨头也渗入了雨季的潮气,那股潮气使他精神涣散,“要坚信主。谁也不能夺走对我主基督的信仰。”牧师指了指鲁施放在桌子上的纸,“你已经用坏我四支鹅毛笔了。你应当学着少用些力气。”
       “会好起来的,牧师。等莫根斯坦恩的遗产一到,我马上还你一百支笔。看在上帝和基督的份上。”
       “你总给符兰卡村长写信,提出你的申请,
       收到什么效果了没有?”
       “这是程序,牧师,符兰卡村长喜欢程序,如果我不写申请,就连任何答复也得不到。”
       “那,你得到了什么样的答复?”
       “当然还是那些,牧师,你猜得出来。等莫根斯坦恩的遗产从美国运来,教堂塔楼的楼梯马上就会得到维修。如何,如何。莫根斯坦恩的遗产运来了,我也就不用天天爬这该死的楼梯了,修与不修楼梯和您有关系,就没有粗铁匠鲁施什么事了。”
       “你可以自己先修一下。这样天天爬上爬下,是比较危险。”
       “我做不好木匠活儿,只会越弄越糟。况且,上天堂的路是向上的,仁慈的上帝不会让我在半路上掉下来的。”
       “不敬主的人会遭到惩罚,”黑格牧师缩了缩他的脖子,他再次感觉到过堂风的存在,“刚才,多罗特娅·马克西太太来过了。”
       “她啊,”鲁施首先想到了多罗特娅肥大的绿裙子,“她不是来求上帝,收回她嘴里多生的舌头的吧。”
       “我看,你的舌头也生多了。”黑格盯着鲁施的脸,“似乎,你从来没说过这么多话。”顿了顿,牧师用一块手帕擦了擦圣杯,“她要求教堂将乌鸦驱走,她说由于这些乌鸦落在塔楼上,不祥的气息阻止了莫根斯坦恩遗产的到来。”
       “这不奇怪,多罗特娅的母亲就讨厌乌鸦,她认定乌鸦是被溺死的黑猫变的,它们是魔鬼的伙伴。多罗特娅的母亲也总爱搬弄是非。她们更应当和乌鸦住在一起。”
       四
       “听说你又给村长递过申请了。”阿格娜斯继续削她的土豆皮,她习惯给寻常的土豆变花样,不断地使用黄瓜片、洋葱、兰芹菜子、莳萝、香菜,加进土豆汤里,变化出不同的口味。在做这些的时候,阿格娜斯的眼角下垂,就在那里,她显现出一丝忧伤的痕迹。
       “只是打发时间。”鲁施斜靠在那里,略略地抬起右腿,“黑格牧师叫我时时感念基督。可对我来说,想基督用不了那么多的时间。”他的目光掠过阿格娜斯的身体,“娅特维佳呢?我有好多天没有看见她了。你的女儿很可爱。”
       阿格娜斯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她的手上沾染了土豆和洋葱的气味。在粗铁匠鲁施看来,忧伤的痕迹从她的眼角扩大到额头,并覆盖了几乎半张脸:“她应当在面橱里。那里已经空了,娅特维佳就躲到那里去了。她害怕见所有的人。自从她父亲被抓走之后。”
       “可怜的孩子。”鲁施喝了一口土豆汤,里面有一股辛辣的味道。“我想带她去教堂的塔楼上玩。坏事情会过去的。”
       “那就带她去吧。但愿耶稣和黑格牧师不会让她恐惧。”阿格娜斯转过身,打开虚掩着的面橱。
       然而,娅特维佳并不在里面,那个小面橱被面粉的霉味和几只蛾子占据着,被一个小布娃娃占据着,娅特维佳并不在里面。“她不会走远的,”阿格娜斯甩掉粘在手上的一块土豆皮,“她肯定又躲起来了,她害怕见任何人,她父亲被抓走的那天把她给吓坏了。”
       “那个八月之后我们都遭遇了什么?那些给我们制造灾难的人从来都不认真地忏悔,”鲁施喝下第三口土豆汤,“我到外面找找看。也许她走到了街上。所有孩子的脾气都难以捉摸,特别是女孩子。”粗铁匠鲁施将一顶沾染了油渍的帽子扣到头上,“等莫根斯坦恩的遗产一到,情况也许会好起来的。”
       “等一下,”阿格娜斯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她看着鲁施,“娅特维佳也许去劳布沙德的店里去了。这个孩子,她父亲没被抓走之前,她就常去劳布沙德那里,看他修理旧钟表。”
       “这倒是个不错的嗜好。我马上就去那里。”
       走出门口,鲁施很快又返了回来,他矮胖的身子挡住了许多光线。他压低了声音:“听说不安分的童子军们正在密谋,他们竟然怀疑,莫根斯坦恩的遗产是否真的有那么多,是否真的存在!他们,昨天晚上偷偷在莫根斯坦恩广场粉刷了标语,用红色和绿色的漆!刚才,村长正在广场上处理那事呢。”
       五
       阿格娜斯和犹太人西吉斯蒙德·马库斯的女儿,那个八岁的瘦小的小人儿,那个遗传了母亲的忧伤和父亲的脆弱的小人儿,她确实是在劳布沙德的钟表店里,在一个角落,铁锈和黄油以及更为复杂的气味中间,昏暗的中间,走着的钟表和不走的钟表,一大堆大大小小的零件中间,像一块木雕。她小心地呼吸着,和劳布沙德,和那些旧钟表保持着一种遥远的亲近关系。
       “娅特维佳,和我去教堂好么?在塔楼上,你可以看见整个艾蓬!”
       “娅特维佳,把你的手指放下来。别总是吸吮自己的手指!”戴着眼镜的劳布沙德没有抬头,他正在把一个细小的零件装进表里,但是那块表里的时间依然是静止的,劳布沙德只好用他黄褐色的手,油渍和铁锈的手重新将表拆开。零件越来越多。
       “娅特维佳,跟我走吧,我已征得了你母亲的同意。你知道,塔楼上有许许多多的乌鸦。你可以和它们靠得很近。你可以看清它们的小眼珠儿!它们一定会惊讶,塔楼上怎么多出一位漂亮的小姑娘?”
       “别总是吸吮自己的手指,娅特维佳,这可不是一个好习惯。”劳布沙德用眼镜后的光看了鲁施一眼,“你不用勉强她了,粗铁匠,”劳布沙德的手上用了些力气,“整个艾蓬村,整个艾尔茨人的居民都等着你把莫根斯坦恩的遗产招来呢。”
       “你用不着这样跟我说话,”鲁施拿起一个钟表的壳,晃动了三下,“可怜的费贝尔,他的肠子就是被肚子里的怨气给坠断的。”
       “他是被你们的团体喂下了毒药!”
       “……”
       钟表匠劳布沙德,他向外探了探他的长脖子,和绿制服的维克托·韦卢恩打了个招呼,“绿信使,你今天服务于天使还是服务于魔鬼?维克托带给艾蓬的是怎样的消息?”
       “我只服务于信件,劳布沙德,天使和魔鬼都跟我缺少联系。怎么样,你的生意还不错?”
       粗铁匠鲁施从侧面挤了过来,但劳布沙德没有理会。“可恶的战争之后,连阳光都变得萧条起来了,”劳布沙德说,“再这样下去,我就得给我的钟表店打造一块丧钟。”
       粗铁匠鲁施从侧面挤过来,他矮粗的身体夹在劳布沙德和维克托之间,“不要诽谤我们的团体。它是有力量的,它可做了不少好事,劳布沙德。”
       “他,他是什么意思?”维克托·韦卢恩望着鲁施摇摇晃晃的背影。
       “他的风湿病又犯了。应当是这样。他应当多喝杜松子酒,那对他是有好处的。”
       “对了,我看见市里那个银行借贷员来过了。看他魂不守舍的样子,就能猜到,他在符兰卡村长那里碰到了钉子!”
       “把钱借给符兰卡,他的眼睛一定早就瞎了。我不知道建这个广场会有什么用处,还建得那么豪华。”
       维克托·韦卢恩按了按单车上的铃铛,“荣耀归于在天之主。”他冲着劳布沙德笑了笑,他的笑容也是绿色的。“等莫根斯坦恩的遗产一到,广场就会派上用场,当然,集会,演讲,用处可多呢。几年之后,广场上也许会塑起符兰卡挺着肚子的雕像——捕捉鸽子和乌鸦的工作要抓紧了。这些不懂事的鸟会忍不住往它的头上拉
       屎。”维克托·韦卢恩一路咯咯咯咯地笑起来。
       重新坐回到椅子上,劳布沙德看了看木头一样的小人儿,“娅特维佳,不要总吸吮自己的手指。”他说。旧零件们散落在桌子上,它们看上去不像是聚会在钟表之内的那些,钟表匠将其中的一个拿了起来,那些熟悉的零件突然让他感到陌生,“娅特维佳……我想说什么来着?”
       六
       把挡在眼前的黑翅膀赶走,鲁施便可以清楚地看到莫根斯坦恩广场,那天下午的莫根斯坦恩广场像一块磁石。那里聚集了许许多多的人,竖起的旗杆上还飘着彩带,从鲁施的角度望去,那里仿佛没有沾染丝毫的战后的萧条,艾蓬的乃至整个德国的萧条。下午的莫根斯坦恩广场人头攒动,风把铜管乐队的声音忽大忽小地送进鲁施的耳朵,他相信,风也把声音送到了乌鸦们的耳朵。
       通向艾蓬村的道路白茫茫的,那天阳光充足得没有一丝的水分。路上闪过一个人影,很快就消失了,他应当去了另外的方向,也完全不像运送大批遗产的样子。下午的莫根斯坦恩广场像一块磁石,它吸引着鲁施的眼睛和脖子。那里人头攒动,人声喧杂,“天佑汝,头戴胜利花冠,穿制服的人已经站好,少年鼓手们敲着崭新的鼓——这也是用莫根斯坦恩即将到来的遗产做抵押,从银行里贷款购买的……
       “我猜你就在这儿,”通向塔楼的梯子上冒出一个秃顶,它还在一步一步地向上冒着,它已经被葡萄酒的酒精烧红了,“鲁施,你和乌鸦们在一起待得太久了。让我看看,看看你身上的黑羽毛。”
       “我也知道是你,马克西!你要把梯子踩坏了!”
       “那有什么担心?通向人间和地狱的路没有了,我们只好上天堂了。我喜欢唯一的路径,我可不喜欢什么选择!”
       广场上人头攒动,风把那里的声音忽强忽弱地送过来,人声喧杂,浑浊,混乱,鼓声已经停止了。
       “啊,集合!啊,符兰卡的演讲!啊,激动人心!啊,麻木!”马克西醉了,像蚯蚓一样扭动着身子,“好戏马上就要上演了。鲁施,在弗兰肯贝格,我们看过不少好戏!哈哈,骚女人的屁股,但泽利口酒,漂泊的荷兰人,哈哈,那些欠揍的水手,他们的头上开花,屁滚尿流!”
       晃动的酒洒在了马克西的灰领子上,洒在了他空荡荡的胸前,那里面曾经也佩戴过团体的徽章。同时也洒在鲁施写了两行字的纸上。“酒鬼应当出现在妓女的床上而不是教堂。”鲁施抓过马克西的酒瓶,“你喝多少酒,上帝也许会取走你多少血。”
       “我们早就不信仰他了,是不是?他没有拯救战争也没有拯救德国!”
       “和你的多罗特娅睡在一起,你的嘴里也生出了多余的舌头。”鲁施望着广场的方向,风裹来了细小的石头和灰尘,它们夹在忽大忽小的声音之间,一个人走上为演讲而搭建的台子,不,他后面跟着两个人,后面的人面容有些模糊。走上台来的那个人不是符兰卡,从他的姿势和动作上可以看得出来——鲁施伸了伸自己的脖子,他想看清那个人究竟是谁。
       “鲁施,”被酒气泡软的马克西召唤着鲁施,“你过来,我们喝酒。我讨厌集会,任何的,集会只能让我的身体变脏,让我的耳朵生出新茧子!”
       “要不是被团体开除了,我相信你比谁都更喜欢集会!”鲁施盯着莫根斯坦恩广场的方向,“今天并不是符兰卡演讲,我看不清他是谁。”
       “符兰卡。老一套。热爱德国,重建我们的伟大帝国,爱国者莫根斯坦恩,他忘不了自己出生在德国!”被酒气泡软的马克西挥动他的手臂,他像一摊会动的泥,“啊,德国的重建!艾蓬即将到来的美好生活!我们创造历史!充满了光的未来!”泡软的马克西冲着鲁施,“无非是这些。我说得,对不对?”
       “今天演讲的不是符兰卡,而是另一个人,哦,他也许是那个舍恩黑尔,在制桶匠的店里出生了半个头的那小子!”鲁施显得有些冷淡,一小块沙子迷住了他的眼睛,可并没影响他向莫根斯坦恩广场的观看,“看上去像。就是舍恩黑尔,他替代了符兰卡的位置。”
       “老一套,是不是?符兰卡嘴里的金牙应当敲掉。人民应当做这事儿。为了德国的重建。莫根斯坦恩,那个纵火犯的孙子,胆小鬼库尔比拉的儿子,竟然成了百万富翁!黑乌鸦们,要不你们也喝一日?我知道,要有信有望有爱。我爱你们的黑嘴唇!我爱人类的灾难!”
       “马克西,你干吗喝这么多酒!”
       “为了坚信,鲁施。酒能让我坚信。”么样的东西,从鲁施的方向无法看得清楚。骚乱很快停止了,有几个年轻人被带出了广场,他们消失在一栋房子的背后,那里曾是费贝尔的房子,在他死后便换了主人。但那里依然堆满了木帆船、不倒翁、拉提琴的猴子和铁皮鼓。天主教徒费贝尔是一个玩具商,然而他却总是出奇地严肃。演讲仍在继续,舍恩黑尔没有受到骚乱的影响,就像它没发生过,然而那些年轻人毕竟离开了广场,甚至可能发生了流血。“好斗的小公鸡们总要掉一茬羽毛q9。”鲁施喃喃自语。
       在他背后,仿佛有一把木锯开始在锯木头,仿佛想要将教堂的塔楼拆毁:醉醺醺的马克西,秃顶的马克西睡着了,他的鼾声使整个塔楼都发生了动荡。风吹来的声音,广场上的声音,都被马克西的鼾声吸纳了进去,变得更加浑浊。
       七
       “主会按照你们各人所行的审判你们,”牧师黑格皱紧了眉头,“你们应当畏惧。竟然醉成这个样子。竟然,在教堂的塔楼上!”
       “愿主怜悯我们,”鲁施说,“他已经受到惩罚了,至少,主收走了他的头发,还安排他和一个长舌妇睡在一起。他受到的惩罚已经够多了。”
       牧师的身体有些颤抖。斜挎在鲁施肩上的秃头马克西像西吉斯蒙德·马库斯家装满土豆的麻袋,他凭借自己的重量下沉,下沉,仿佛要睡到教堂凉凉的方砖地上才安心。外面的阳光充沛得让人目眩,可过堂风却依旧很凉,仿若撒旦的气息,它吹入了牧师黑格的脖领。
       “我想有必要找符兰卡村长谈一谈,鲁施,也许你不适合充当莫根斯坦恩遗产进村的瞭望员,”牧师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看你都在教堂里做了些什么!”
       “向主忏悔,”鲁施说。这时他肩上的麻袋动了,醉醺醺的马克西打断了他的话:“牧师,你知道别人怎么说你么?格拉斯说,他说……”现在,轮到鲁施打断他了,“愿遵照主的律例,谨守主的典章,诚实行事!牧师,今天演讲的不是符兰卡而是舍恩黑尔,这是怎么一回事?”
       “也许,”黑格略略地愣了一下,“也许……主知道一切的发生。”
       “但愿,主能告诉我莫根斯坦恩的遗产什么时候到来!”马克西插话,他的声音变得尖细,如同被一根鱼刺卡住了嗓子。
       “你知道,平时,马克西不是这样的,他醉了!”鲁施呈现一副笑脸,他笑得粗憨憨的,“等莫根斯坦恩……”
       “魔鬼给了你们欲念,让你们在欲念和罪恶中沉浮挣扎,而忘记了敬畏主,忘记了主的救恩……”
       “那个,格,格拉斯说,”声音尖细的马克西重新找回刚才的话题,“他说,蒸鲱鱼的时候不
       小心弄破了苦胆,就,就会得到和你同样的面容:有这个苦味的底子,你,你看什么都是,罪恶和堕落的样子!
       “……”
       “马克西喝醉了!他的舌头已经长出了暗疮!平时,你知道,他平时可不这样,他是一个胆小如鼠的人……”
       黑格的眼里有一层暗暗的火焰:“你们,你们要将所犯的一切罪过尽行抛弃,自作一个新心和新灵……
       八
       一场暴雨之后,艾蓬的空气中笼罩着一层厚厚的水汽,而阳光却同样厚厚地铺过来,泛着一股灰白色的光。街道上还有小股的水流,它们具备镜子的性质,闪烁,反光,满含倒影,使耸立的世界显得很不真实,如同幻象。店铺门前的铃铛和招牌在风中丁丁当当响着,呼唤着并不存在的至少是极为稀少的客人,有些颓败。
       雨后的艾蓬隐藏着一股淡淡的不安。粗铁匠鲁施非常偶然地感觉到,空气里有丝丝缕缕的不安,它随着水汽正在缓缓扩散。
       阿格娜斯收起鲁施放在桌面上的两个盾,然后端来了一碗土豆汤,上面飘着几片绿褐色的叶子,“快来了吧。应当快到了吧。”鲁施看见,钟表匠和娅特维佳都在,他们坐得很深,似乎相互都没有看到。“是不是因为下雨的缘故?你似乎有些晚了。”忧伤的女厨娘阿格娜斯望着鲁施的额头,“我是说,现在这个时间,你应当早在塔楼上了才对。”
       “鲁施在失去了铁匠的工作后又失去了瞭望员的工作。那里已经有人替代。”鲁施耸了耸肩膀。土豆汤依然很烫,并且略略地少些味道,“除了这条患有风湿的腿,我不知道还能失去什么。”
       “会好起来的,莫根斯坦恩的遗产也应当要到了。就是蜗牛,也可以从美国爬到这儿了。”在阿格娜斯的脸上并没有“会好起来的”表情。“我想象不出,是不是死亡多多少少阻挡了莫根斯坦恩的速度,怎么会这么缓慢。”
       “莫根斯坦恩也许是被什么团体想象出来的,”阴影处的劳布沙德插话,他的声音混浊缓慢,“娅特维佳,把你的手从口中拿开,这个坏习惯可没有一点儿好处。”
       鲁施看了看阿格娜斯,又看了看劳布沙德:“这和团体可没关系!莫根斯坦恩遗产的事是从知情人和信件里传过来的,整个艾蓬村的人都知道!团体只是给了我们更多希望,仅此而已!”
       劳布沙德不再说话。外面的阳光越积越厚,劳布沙德周围的阴影也越来越淡。“我不知道,劳布沙德,你怎么会对我们的团体抱有这么多的成见!”
       现在该阿格娜斯出场了,她伸出捣碎土豆泥的右手,被水分和土豆泥泡得更加发白的手。“我很希望莫根斯坦恩的遗产早点到来。鲁施,我们艾蓬人都等得太久了!愿所有诚心爱主耶稣的人,都蒙恩惠!”
       然而,阿格娜斯的插话并没有起到应有的效果,屋子里的空气依然冷着,僵着,一块旧钟表的滴答声被无端地强化了,麻木地响着。 更深处的娅特维佳,突然发出了低低的哭泣。她蒙着自己的眼睛,将眼睛和脸都深藏在身体里。外面的阳光很好,越积越厚。
       “听说,”劳布沙德的声音干涩,似乎含着数量众多的沙子,“听说舍恩黑尔取代了符兰卡的位置。也不知道,这意味了什么。”
       鲁施努力地张了张嘴。他的声音过于短小,以至他不得不多用些力气,“谁,谁知道呢。不过,这样肯定,是有道理的。”
       劳布沙德用眼镜背后的光看了看娅特维佳,“去年,万圣节后那个贝布拉剧团的演出你是不是还记得?天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找到了那么多矮人儿!”
       “当然记得!多么棒的表演!黑格牧师差一点没有阻止他们的演出!他叫他们什么?传播邪恶和亵渎神明的侏儒!”鲁施探了探自己的身子,把他的粗脖子露出了更多,“他们甚至为艾蓬排演了一出新戏,真难为他们了!那时我们多么激动!那时候,只有费贝尔是怨愤的,因为他下不了床。因为怨愤,可怜的费贝尔才拉断了自己的肠子,才造成了肚子里肿瘤的破裂!”
       “是啊,那时候,大家都相信苦日子过去了,艾尔茨山上空的阴云消散了。”阿格娜斯说。这时的娅特维佳也止住了哭泣,她正倚在母亲怀里,闪烁着晶莹的蓝眼睛。“没想到,我们又等了这么久。”
       “快了,肯定快了。说实话,我甚至对遗产感到了厌倦!”
       “我们为它修了广场,重建了剧院,挖了一半的游泳池……战前的艾蓬也没有这样奢侈过。可是遗产,遗产,它的影子在哪?”
       “那些不安分的年轻人,比我们更沉不住气!”
       九
       用来等待的时间那么多,它们积压在一起,变得越来越稠,越来越黏,都有了那种鲱鱼酱的味道。鲱鱼酱的气味还来自于粗铁匠鲁施的脚趾,它生有脚气,或者其他别的病,现在,鲁施用掉一些时间来对付死掉的、带有异味儿的皮,可时间还是有那么多。
       自从失去瞭望的工作之后,鲁施一个人呆在房间里的时间多了起来。他的面前有不少剩余的纸,粗铁匠鲁施常常拿起笔来,却不知道该写些什么。“也许我该去打施卡特牌,至少比这样闲待着好一些。”
       “也许我该去参加团体的活动,救助那些贫困的失业者。在艾蓬,在战后德国,这样的人太多了,譬如我。我需要自我救助。那个可恶的马克西造成了我的第七次失业。我该找他去打牌。只是,生多了舌头的婊子比他更可恶。有时,马克西还是一个不赖的人。”
       “或者,像那群脸上生出痘痘的年轻人,去山上打鸟,或者干些什么。反正,需要找点什么事做。”
       矮粗的粗铁匠在纸上写他的计划。“等莫根斯坦恩的遗产一到,我就开始工作,现在,我比什么时候都渴望打铁。我比任何时候都更喜欢火焰炽烤的样子,火光飞溅的样子。”
       “在莫根斯坦恩的遗产到来之前,”鲁施对自己说,“我应当去马克西那里看看。也许,可以玩几把施卡特牌。”他抬了抬屁股。
       十
       鲁施远远走来的时候,多罗特娅·马克西太太正在捉拿李子树上的虫子,它们咬碎了树叶并时常钻到刚刚有点模样的青李子中去,吸食那种苦涩的味儿,并让这种苦涩的味儿一直待到李子成熟。她没有停止手上的动作,一副视而不见的样子。鲁施冲她笑了笑,然后径直推开门,朝马克西的鞋子走去。马克西拿开胸前的报纸。他张了张嘴,露出一片褐色菜叶,然后又悄悄合上了。
       “有什么新鲜事?”鲁施用下巴指了指马克西手上的报纸。
       “你是说,除了光明的那些?”马克西直起身子,哗哗哗哗地翻动报纸,“弗兰肯贝格,奥斯拉特公司宣布破产。鲁施,你和我都去过那里,我们还和那个叫什么格雷夫的仓库管理员打过一架。现在它倒闭了。小眼睛的格雷夫,他也失业了!当然他可能早就被裁掉了,谁知道呢……运沃斯,由船厂工会和妇女生活保障协会组织的游行发生了小小的骚乱,哦,一名迪尔绍的法官,上面没有说他属于哪一个组织,只说他提出应当让当局继续地产抵押马克@的计划,一名名叫马尔察莱克的银行信贷员,出于绝望或者莫名其妙的原因自杀了,他竟然
       是,把自己吊死在一座大桥上……”
       马克西的眼睛盯着报纸,他的鼻子有着微微的潮红,仿佛那里蓄藏了未被消化掉的酒,它们有持续的作用。“我对这些早已经麻木不仁,”鲁施说,“要不,我们玩一会儿施卡特牌?”他看了看多罗特娅·马克西太太,她已经停止了,某些树叶背后的虫子还可以继续存活,然而她并没有走到房间里来。她挺着自己凸起的肚腩,朝教堂的方向看。
       秃顶的马克西,笨手笨脚的马克西对玩牌似乎有特别的热情,他大声招呼着多罗特娅,把报纸纷乱地碰到了地上——多罗特娅·马克西的表现与他恰恰相反,她推托了一下,皱着眉头,最终还是坐在了马克西搬来的椅子上。
       三十二张牌,洗牌,答牌,分牌,出牌。多罗特娅还是那副恹恹的样子,厚嘴唇里一波一波地发出抱怨。
       “天气实在越来越热,”马克西解开领口的扣子,他甩出的梅花9被鲁施的黑桃J吃掉了,“这样下去,艾蓬会被烤焦的。那时,莫根斯坦恩的遗产即使到来,也不能使成为焦炭的我们获得拯救。”
       “放心,他们会把你挖出来,让你看一眼你可以分得的那份儿,再将你重新埋到坟墓里去。他们做得出来。”
       “我倒想知道,这个纵火犯的孙子是不是真的有那么多的遗产。这些年,我们收到的空头支票太多了。”
       鲁施的方块10被多罗持娅·马克西的王牌吃掉,她却没有任何的兴奋,厚嘴唇里说出的仍然是抱怨,房屋的潮湿和闷热,无所事事,咸鱼和黑面包的生活;教堂的乌鸦,李子树上比树叶还多的虫子,窗台上的鸟屎,青年铜管乐队屋檐后的排练,蛀虫和白蚁,笼罩于德国艾尔茨山的坏情绪等等。她口中的数条舌头轮流使用,小嘴不停,表达着对生活的不满和厌倦。“我怎么生活在这样一个时代。要不是有莫根斯坦恩的遗产要到,上帝!我怕我早就支撑不下去了!”
       “那是你低估了自己,”马克西说。他甩出一张方块A,纸牌在桌子上转了个圈儿。
       “你说什么?你是什么意思?”马克西没有理会多罗特娅的质问,他在等待鲁施出牌,“西吉斯蒙德·马库斯被抓走很久了吧?他从放火和偷盗中可没得到任何好处!”
       “所有奸恶的人都应当受到惩罚!我最见不得他们的那种嘴脸!”
       鲁施抬了抬手,他对甩掉手中的哪张牌产生了犹豫,“马库斯先生似乎并不坏。他身上似乎没有生出盗贼的骨头。”
       多罗特娅发出一声重重的鼻音:“被冬天的蛇咬到的农夫只证明了自己的愚蠢。你是不是还会说,可怜的阿格娜斯,失去了丈夫会让她多么痛苦?”多罗特娅·马克西太太出牌,“这个放荡的女人,早就将他忘了,忘得一干二净!她和钟表匠睡在一起,劳布沙德,喜欢脏女人裙子下面的土豆气味!”
       “这不会是真的。你的舌头应当受到管辖,上次你说伊瑟贝尔和某个男人私通,结果她脾气暴躁的丈夫打断了她三根肋骨!但事实是,伊瑟贝尔比那些被煎熟的青蛙还要无辜!还有……”
       “你们总是,要听事实,要听事实。可事实来了,你们就说,天啊,你怎么编出这样的事来!”
       随后的施卡特牌,玩得有些沉闷,尽管多罗特娅还在不停地释放她的怨气。脾气好起来的马克西进行着缓和,他岔开话题:“听说,新任的舍恩黑尔村长要建一个更大的游泳池。他还制定了一个全民游泳计划,等莫根斯坦恩的遗产一到,马上就开始实施!”
       “也许,他还会建造飞机场。这些人,一个比一个更能异想天开!”
       多罗特娅·马克西的红心10被吃掉了,她的怨气加大了,像膨胀起来的河豚:“相较这种修建而言,他们更应当多考虑解决失业问题,给饿扁肚子的人们分发小圆面包!”
       “他们,也许是对的。”鲁施说,“人民需要团结、聚会和娱乐。总处在颓丧的情绪中,一个强大的帝国是无法建立起来的。”
       “这可不太像你的话,鲁施。”
       “人是会改变的,多罗特娅。”
       ……傍晚,漫长的纸牌游戏终于散了。粗铁匠鲁施的右腿感觉着突然而来的疼痛,他拖着它走出大门,而马克西则跟在了后面,“对不起,鲁施。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事。”马克西的声音细小,像蚊子发出的,细小的声音堵住了他的喉咙。
       十一
       “莫根斯坦恩是谁?”
       “一个逃亡者。他出生于艾尔茨山的艾蓬村。他曾参加过消防队,扑灭他爷爷或者其他什么人放的火。后来应召去服兵役,在凡尔登和法国佬的战斗之前神秘失踪,据说是得到了秘密的任务。”
       “莫根斯坦恩是谁?”
       “一个美国人,他早早地取得了美国国籍,虽然他的血管里流淌的依然是从德意志带走的血。后来他成了百万富翁,开着一家制造光明的公司。”
       “制造光明的公司?”
       “哦,大概是从事电灯泡的生产,也许还生产蜡烛和焰火。我对他的美国生活了解不多。”
       “莫根斯坦恩是谁?”
       “他是库尔比拉的儿子,他的父亲一生谨慎,然而在比绍,一枚炮弹却率先击中了他,可怜的库尔比拉血肉横飞,不过他篮子里的鸡蛋却一个都没有碰碎……我想你早就听说过这些了。我不比他们知道得更多,甚至也不比你,知道得更多。”
       “那么,莫根斯坦恩……我是说他的遗产,那些遗产……”
       “你是问我们怎么得知他的遗产要运回艾蓬,要分给艾蓬人的?这事大家都知道,无论大人孩子,整个艾蓬,不,整个艾尔茨山的居民都知道!所有人都参与了这个消息的传播,据说连柏林人都听说了……谁是第一个传播这消息的人……我想没人能说清了,好像一夜之间,所有艾蓬人就全部知道了!兴奋烧红了我们的脸!要知道那时战争刚刚结束不久,我们的生活极为困苦……”
       “这个消息让你们兴奋?”
       “当然!当然!你肯定无法想象,整个艾蓬的沸腾——这个词被用得太滥了,可我找不到更合适的词。就是沸腾,有热度,冒着气泡儿,男人们在大街上来来回回走动,欢呼,相互拥抱,被子弹打穿了喉管又接上的叶什克,那天也到街上沙哑喊叫,时间不长便被送进医院,可医生已经无能为力:他脆弱的喉管已无法进行第二次缝合手术。”
       “莫根斯坦恩的遗产,这笔还没到来的遗产对你们的生活构成了影响?”
       “影响巨大,相当,巨大。”
       “能不能仔细描述一下?”
       “其实你完全可以自己想象,想象一群青蛙突然间纷纷变成了王子,想象阿里巴巴刚刚打开宝库的门,想象一个贫儿被皇帝拉进王宫宣布他拥有了王位,想象那些睡在羊圈里的牧羊人一觉醒来……很长一段时间,我们一张口就是,莫根斯坦恩,莫根斯坦恩。我们的舌头被固定住了,只会发出这几个音节。莫根斯坦恩的遗产成了唯一的话题。你怎么想象都不过分,要知道,当时的艾蓬被一种近乎绝望的情绪笼罩着,我们面对的是,丧失亲人的痛苦,战后重建,失业,萧条,层出不穷的犯罪和贫困。”
       “为了迎接这份遗产,你们建造了一个广场?”
       “莫根斯坦恩广场,是的。我们还修建了所
       学校,本来也想以莫根斯坦恩命名,但符兰卡村长自作主张,叫了另一个非常短寿的名字。这个名字很快就被遗弃了。现在叫克韦克斯学校,我想以后还会再改。我们还修建了一座游泳池,当然它没有完工,我不知道它什么时候能够完工,它已经停了相当漫长的一段时间了,你知道,用来建造广场的钱,学校的钱,游泳池的钱,都是以莫根斯坦恩的遗产为抵押贷款得来的。银行早就不再贷给艾蓬款了,早就。”
       “听说,一个叫海纳·米勒的作家还写过一出关于此事的多幕话剧?”
       “它没有获得上演,因为所有艾尔茨山居民的抵制和抗议,我们受到的损害已经够多了。后来的舍恩黑尔村长还在一次演讲中发动大家销毁这个人的书,所有的这个人的书。黑格牧师也说,这个人的书是渎神的有罪的,充满了不严肃的胡言乱语。”
       “我想问一下,这个符兰卡村长……”
       “他已经不是村长了,不是了,现在的村长是舍恩黑尔。这个符兰卡,他比以前变得更为勤奋了,积极,乐于助人,砸玻璃之夜这个老家伙甚至是第一个站出来的……但他再没回到村长的位置,也大概失去了团体的真正信任。政治这东西,远比我们看到的复杂得多。”
       “这个符兰卡……”
       “我们说点别的好么?”
        “听说,你们为及时见到莫根斯坦恩的遗产的到来,还在教堂的塔楼上设置了瞭望哨,由专人负责瞭望?”
       “是的。粗铁匠鲁施曾干过这个差事,他和马克西都曾在弗兰肯贝格市的船厂当过工人,战后不久便先后失业。他在这个差事上千了一年,后来罗泽替代了他。”
       “每天盯着通往艾蓬的路?”
       “是的,是这样。在那里可以看得清楚。”
       “你是说,这一年多来,你们天天都在期盼,等待……”
       “是的,天天都在。我们习惯了,等待,等待。睡觉前我们告诉自己,莫根斯坦恩的遗产在运输的过程中遇到重重的困难,明天上午一定能到了。就这样。”
       “这么,我是说这漫长等待……”
       “不只是漫长,真的,漫长还不是主要问题,怎么说呢……”
       “我觉得,我可以理解。”
       “也许是吧。”
       “现在,你们还要继续,继续等待下去?”
       “你说呢……从我们得到预告的时候起,我们就可以耐心地等。我们知道应当是怎么一回事儿。就用不着多操心了。只需要等待就成了。说实话,我们已经习惯这样了。”
       “那么……有没有对此表示过怀疑,譬如怀疑遗产的数额,或者,莫根斯坦恩的遗产是否存在,等等?”
       “有,当然有,主要是一些年轻人,他们还曾在广场,街道或什么地方刷过标语,也和警察发生过冲突。这些年轻人中,有一些人参与过偷盗、纵火、打架或强奸。舍恩黑尔当上村长之后,哦,他是有力量的,参与过犯罪的年轻人被关进了牢房,而其他的年轻人则成为了他的助手,他们像信仰上帝一样……据说舍恩黑尔有可能升任弗兰肯贝格的市长,他有很高的声望。艾蓬人,我们艾蓬人都对他非常敬重,你应当听到了。他扼制了艾蓬的犯罪,甚至也扼制了艾蓬人的悲观情绪!他说艾蓬是一个大家庭,是这样的。”
       “听说,这里曾有过一个送信人,叫维克托·韦卢恩,嗯,应当是这名字。他现在的状况如何?”
       “你为什么要打听他的消息?”
       “只是,随便问问。是这样,我曾在比绍见过他,那时他刚当邮差,一个充满了活力的年轻人。”
       “他早就没活力了。他死了。因为杜松子酒,因为旧自行车。他把自己当成是一条鱼,游进了桥下的河里。”
       “可据我所知,维克托·韦卢恩从不喝酒,因为过敏……”
       “我对这事同样知之甚少,要想得到更多的消息,你可以去问警察,是他们打捞的尸体,是他们给出的结论。维克托有犹太血统。他长得挺帅。听说他出生在波兰。”
       “那么……你们相信,这样等下去会有结果?”
       “当然!你以为呢!无论是什么样的结果,我们都距离它越来越近了,是不是?莫根斯坦恩的遗产,也许明天,也许后天……”
       “愿你们能得到上帝的赐福!希望这笔驮在蜗牛背上的遗产早点到来。”
       “哈,你也这么说!现在,我们都叫它驮在蜗牛背上的遗产!还是等下去吧,你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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