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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长夜漫漫好看戏
作者:霍不思

《人民文学》 2007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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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其美艳的老太太——《对花枪》里的生活智慧
       戏里的老太太们大都长得差不多。不是褐衫绿裙,就是白衫蓝裙,头上戴着花白或者全白的髻,手里有时拄着一人多高的杖,暗黄的凛然的脸色,颤巍巍的举止,声腔响亮、本色、严厉,直可以响遏行云,当得起谭鑫培的父亲之“叫天”的美号。
       她们都有些不近人情,或者节义,或者凄惨,或者高风亮节,或者慈悲为怀,总之都不太像日常可见的老太太。她们中最了不起的甚至可以超过男人,比如抚孤,比如训子,比如治家,比如骂敌。她们仿佛一生下来就老了,就是老太太,饱经风霜,步履沉缓,举止持重,一唱三叹。
       有爱女儿的。比如《牡丹亭》里的甄氏老安人(据她家杜老爷说,她可是洛神甄妃的嫡派啊),虽说也能“常向花阴课女红”,却根本不知道女儿在想些什么,白白把丽娘从好梦中惊醒了,也没有更好的训诫,只让她去学堂看书,一味地以为是“女孩儿长成,自有许多情态,且自由他。”然后感叹着“宛转随儿女,辛勤做老娘”的老套,下楼离去。你让她看何种书才消得伤春愁闷?这不能不说有些糊涂。也有那心软的母亲,比如《锁麟囊》里薛湘灵的妈,对女儿言听计从,娇养纵容惯了,要什么给什么,不要都硬给硬塞,一个劲儿地把祖传的夜明珠啊赤金链啊什么的,塞进要出嫁的女儿的锁麟囊中,也不管后来这娇闺女在春秋亭里听到有人大放悲声,随随便便就把这描金绣麟、换了数次、富于吉兆的囊儿顺手赠给了别的新娘,这不能不说有些盲目溺爱。
       有训儿子的:包拯那深明大义的嫂娘,独生子被铡了,仍能鼓励兄弟秉公放粮(《陈州放粮》);李逵那终日为闯下大祸的儿子操心的老母,眼睛哭瞎了,却难免葬身虎腹的结果(《李逵探母》);徐庶的母亲是非常侠义刚烈的,知道刘备比曹操更代表正义和正统,当堂就识破奸计,斥骂且砚击曹贼(《徐母骂曹》);岳飞的母亲就更伟大了,她不仅井春纺绩,还刺字,成就了“精忠报国”的英雄儿子(《岳母刺字》)。据说,在早些年,老旦有十出“训子”戏,也就是说,在戏台上当众训诫儿子而获得后世美名的老太太们共计有十位,她们分别是专母、岑母、徐母、陵母、姚母、秦母、狄母、张母、李母和周母。
       穆桂英挂帅的时候,已经五十三岁了,按当时的标准应该是老太太了,无奈迄今人们仍念念于她大破天门阵时的风采,那么英武、俊俏,那么气宇轩昂,不可一世,所以今天她看来仍是个美女元帅,花枝招展、粉面含威,伴随着辕门外声如雷震的三声炮,从天波府里威风凛凛地走出。余赛花老太君已经一百零八岁了,当然是个很老的老太太了,然百岁高龄尚能请缨,领兵出征,镇守边关,颇近神迹,非常人所能为。
       《对花枪》里的姜桂芝,和这些众老太太们都大不一样。
       她的故事说来话长,本来几乎就快要是一个老年版、或者武林版的秦香莲了。丈夫一去四十年杳无音信,她独立支撑,抚养儿孙,四处寻找那个一去不回的人,全然不知其实他早就功也成、名也就、家也有,娶了别的显贵人家的女儿——秦叔宝的姑姑,生了玉面玲珑的儿子,花团锦簇一大家子了。等她带着老少一家找去,他非但不相认,还诬陷他们是奸细,让自己的无敌将军儿子去辣手讨伐去。
       然而且慢!故事的经过,却不是大家司空见惯的那种戏里的悲情。
       负心人老罗艺的花枪,是新婚时跪着央求她姜桂芝教的,并且只学了七十二路,还有另外的三十二路没学全呢(只凭七十二路花枪就可以名震江湖、就可以让他自己和儿子罗成保持常胜不败,这是多么便宜的事、多么天理不公的事。他每使花枪的时候想起过传他花枪的人吗?)姜桂芝这些年早把儿子罗松孙子罗焕训练成武艺高超、花枪过人的人(甚至她那从未见过父亲罗艺一面的儿子罗松,本来应试武举,中了武状元回来,是听了来客说燕山反了罗艺、他马嵇要去讨伐领功,才为救父亲而造反出走的。隋末那个混乱无比而英雄辈出的年代啊),并且还都是全套姜家的一百零四路花枪。所以轻易就把傲慢的常胜将军俏罗成俘回来、劝过来、又放回去。“他不讲理咱讲理”,“他不认咱咱也不认他”——老太太可是既有罕见的气量又有恰当的分寸。
       凡男人,一旦负了心就像是上了贼船,就会无义,就会恩将仇报,甚至不顾父子人伦也是有的,老罗艺自然也不例外。当年他是在投考路上的风雪里重病不起,被姜桂芝的父亲救回来的,独生女儿嫁给他,还传了他武艺。然这一切恩情都抵不过他的一时的面子重要,他依然咬定他们姜家是诈降的奸细,要剿去才对。可江湖毕竟是江湖,瓦岗寨上的众兄弟们也不尽是不认账的胆怯之辈,何况这枪法盖世的一家子正好是山上稀缺的人才。于是程咬金啊一众人跟着凑趣、帮衬,起哄架秧子,单单促使罗艺无奈地下山迎战姜桂芝,七十二路是敌不过一百零四路的,被姜桂芝打下马来。她赢得痛快,他输得活该。
       可是且住!故事的结局,也不是寻常故事里必以生死了恩仇的那种决绝。
       她毕竟舍不得四十年来心心念念寻找的丈夫,何况还有两边都是一大家子,瓦岗寨的英雄好汉们紧赶慢撵地撮合,她拿出绣鞋底这当年蜜月里私语的变心刑具,要他如诺地自己批面皮。然而这也舍不得,她又轻轻地把绣鞋夺了下来。这就是皆大欢喜的结局,英雄们一起上山去“聚义”,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好的结果。
       这就是姜桂芝的故事,一个有声有色、痛快淋漓的故事,一个历尽千辛万苦终于修成正果的故事,一个悲苦交集却最终转悲为喜的故事。
       迄今在戏台上,我还没有见过另外一个老太太像她一样娇媚喧闹。《对花枪》本是一个豫剧故事,豫剧喧闹爽利,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充满人间的悲欢离合和起承转合,有旺气和烟火气,有民间的泼辣的野性和活力,于是把这个故事也说得婉转有致、有情有义、荡气回肠。崔兰田和马金凤都以此戏闻名,“洛阳牡丹”马金凤还拍了此片的戏曲电影,名字改成《花枪缘》,老太太穿着满副铠甲,身后彩旗飘飘,鬓边插着小红花,声音甜脆中有雍容,做派活泼里有庄重,扎着靠开打,展“帅旦”飒爽英姿,一点也不比“辕门外三声炮声如雷震”的《穆桂英挂帅》差。后来别的戏种移植了这出戏,京剧里的郑子茹和袁慧琴,评剧里有筱俊亭,都善演此戏。似乎曾有内行人对京剧《对花枪》姜桂芝的扎靠开打颇有微辞,但更多人视之为程式的拓展(其实更早有《雁门关》,里面余老太君也是扎靠的);很多人还记住了那空前绝后的一百零八句唱段“我的家祖居在南阳地”,京剧里再没有比这更长的唱段了,抑扬顿挫,九曲回肠,令人过耳难忘。其实豫剧里这个唱段还要更长,长得多呢,一百四五十句呢,是姜老太太一声“儿媳,掺我来——”开始:
       老身家住南阳地,
       离城十里姜家集。
       那个棋盘大街住在路西。
       老爹爹一身好武艺,
       姜家的花枪谁不知。
       
       我无有兄来无有弟,
       所生我一个娇闺女。
       起名儿我就叫个姜桂芝。
       就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她细细地历数家门,说那年爹爹救回了小书生,她是如何让小丫环“搬来两块花砖一块坯”,舌尖湿破窗纸,偷偷相中她的小女婿的。她记得他“身上穿的是鹦哥绿”,面白如玉,眉清目秀的,还“是个通官鼻”。“只听他谈诗论文口齿伶俐就知道腹内才华不会低”(这是多憨的姑娘!)。她还很得意她向父母撒娇使性,自己给自己争取来的婚事,那些短暂的甜蜜,曾经的缠绵,她记得他佯跪的拜师、“绣鞋底作刑具”之约。“好男儿都有凌云志”,罗艺一心进京求官职,是留也留不住的,而她却已经“有喜”了。她还清楚地记得:在他走后,那一年是甲子年闰三月。八月十五,天明寅时,才生下儿子罗松的,而每日里眼望穿,他一去杳无音信,遑论归期。“爹娘去世后,家业我撑起。抚养大罗松儿白了鬓丝。跟罗艺分别时我才二十岁,老身今年我六十一。四十年的活寡是咋熬的!过往的事儿怎能忘记。可叹我一片痴情心难死,四十年老罗艺挂在我心里……”难得的是在回首这些岁月时她并没有悲戚,反倒是有一种少女般的娇羞和甜蜜,和乡间女子的热闹和爽朗。她还似乎对马不停蹄地找女婿有些含情脉脉地不好意思:
       一路上有人把我问,
       我可怎么说啊,
       我可怎么讲啊,
       恁们看看:六七十的老妈子,
       带儿孙和儿媳,家郎院公和仆役,
       我长了一脸枯树皮,
       又长一头白毛尾,
       南里北里找女婿,
       这外人知道是啥道理呀!
       谁听到这里都会忍俊不住,这么可爱的老太太,这么有着少女心性的老太太,她赢得了和时间的赛跑,也战胜了生活的考验,她的人生无论如何都会充满光明喜乐。
       我还很少在戏台上见到别的老太太有姜桂芝的恕道。试想,罗艺不肯相认已是负心,强诬她儿孙是奸细就是无义,派罗成这个他和后妻的儿子下山应战更是居心狠毒——在“先娶为大”的时代,本来就出招凶狠的罗成,为了维护自己和自己母亲的地位,会使出多么毒辣的招数?罗艺可真是天性凉薄,他差点就酿成了手足相残的人伦惨剧。被捉进南营的罗成依然是狂傲不羁、极度不恭,她却一点也没失礼。那时她沉稳大度,处变不惊,真有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之镇定。而且,还一片慈爱地叫着“我的儿”,拉着手说他是“不懂事的孩子”,微笑着,替他开脱:
       手拉着我的儿小罗成,
       你莫要出口伤人逞威风。
       儿年幼少世见我不把你怪,
       只怪你的爹爹罗艺做事不通。
       ……
       她语重心长地细说前因:他们四十年前如何结发,她如何苦苦等待,如何问遍千村万姓,熬过战乱。她让他用平常心想想:她已经六十多了,怎能平白无故冒认相公?她还苦口婆心地点拨他:
       我虽然不是你的亲生母,
       我看儿与亲生一般同。
       儿走南闯北该知大礼,
       儿在那瓦岗寨上也有威名。
       可莫要学成那狂傲的性。
       看起来儿还算有点年轻,
       常言说山高还有天在上。
       你莫要目空一切逞英雄,
       动不动把你的花枪用。
       我的儿啊儿,你去问问:
       恁爹的武艺是谁教成!
       看到姜桂芝看在众英雄跪地求情的份上最终原谅了老罗艺,总让人难免有些惆怅,有些无奈,有些悲从中来。虽然罗艺最终也表示了悔改,然而上山之后,他们如何相处?他们可是四十年没有见面了,人生最美好的时间都在等待中耗尽了。我们无法揣测那个负心的罗艺的心理,当年那么轻易就离别了娇靥如花、有救命传艺之恩的妻子,连她腹中骨肉是男是女都来不及知道。他在异地获得了封王的荣耀,同时也把他们母子当作空气抛在了脑后。他曾使她没有立足之地、甚至置之死地过,我们能相信他悔改的诚意吗?薛平贵一去西凉十八年,寒窑里的王宝钏靠着“十担干柴、八斗老米”剜菜苦等,终于等成了皇后——是在代战公主的国度里,张爱玲说那是个年轻而得势的宠妾,所以王宝钏当了十八天皇后就死了,可真说不准是有福气还是没福气。姜桂芝等了四十年,等到了一个凉薄寡情的丈夫,不过我们相信她过得肯定比王宝钏好。是啊,冰雪样聪明,心底明镜似的,什么都明白,又能怎样?又该怎样?姜桂芝不哀戚,有进让,明事理,顾大局,她知妥协,也知坚持。我们相信她的智慧。
       有人曾说,多亏姜桂芝会武功才使她避免了秦香莲的命运;也有人说,多亏当年她没把姜家的花枪路数都传给他,而是留了一手,还恰恰是能破他的致命绝杀回马枪的那三十二路,才获得了破镜重圆的机会。一身好枪法确实使得姜桂芝有不落人后的底气,这样才有不甘被欺的骨气。太阳底下,大路东西,多少人在歧路作别,一别千古,永世不见。人生本来就是悲喜剧,老太太姜桂芝有一万种理由悲惨,有一万种理由哀怨,有一千次可能成为那些褐衣绿裙的悲情老旦中的一个。然而她没有。她打掉牙往肚里咽。她硬是把她含辛茹苦独立支持的日子过得生龙活虎、铿锵有力,把四十年的辛酸过得一团热闹和气和旺气。她秉承家传花枪,还教养成她的儿孙,让他们都成为武艺超群的人,这在后来果真也为她和他们争取了尊严。她的命运是掌握在她自己的手中的。每次看《对花枪》我都不免想到了“扼住命运的咽喉”这句话。姜桂芝没有包公给她判冤,没有丞相给她撑腰,凭着一身好本领,她自己做了自己的包公,她给自己也给别人留了后路。她一盆火似的,保持着酣畅的乐观,拒绝了无谓的愁苦,成为一个美艳的老太太。这是经过风浪经过历练的美艳,是经受生活点染和考验的美艳,是战胜了时间压倒了枯萎的美艳,和红楼里贾母在富贵场中养成的雍容不同,与杨家将里余老太君长期征战形成的威严不同——与智慧有关,与富贵无涉。
       北京的王府井是首都最繁华的地方,可以算得上是红尘中一二等的喧哗热闹之地。据说,这“王府”之称,源自“隋朝燕王府,北平王罗艺之帅府”,也就是说,负心的老罗艺进京求名之后,就住在这里,直到他反上瓦岗。他就在这里背恩弃义,另娶娇妻,也是在这里诞生了白马银枪、常胜无敌的漂亮儿子罗成。至今仍有帅府园胡同,而著名的协和医院就坐落在这条胡同里。也许“帅府”之说只是一个有趣的讹传,其实罗艺当年镇守的幽州并不在这里。然而,每过王府井,于熙来攘往之中,于川流不息之外,有时会忽然想起《对花枪》里何其明艳的老太太姜桂芝来。
       老天何苦困英雄?二十年一场春梦——关于武松,以及他为什么打虎,和打虎之后
       当年在清河县,人们就知道武松是条好汉,只是在遇到阳谷县景阳岗那条老虎之前,一直没有机会证明这一点。
       大凡英雄,在出道以前,大概也都有过一段不堪回首的灰暗日子,足令日后百转千迥,不胜唏嘘:英雄,是怎样炼成的啊。
       打虎英雄武松在打虎之前,是萧索寂寞、甚至是茫然无助的:恁地一条长大汉
       子,生得这样威武雄壮,却只合住在柴进柴大官人家里,早没了父母,连唯一的哥哥也早失散了。柴进庄上也无非是这样,虽然还是被每日好酒好菜地管待着,但还被那起帮闲喽啰们疏慢了。他只得茫茫然上街四处寻找去——至于找什么,你可以说是找干哥哥宋江,也可以说是找亲哥哥武大郎,还可以说是找老虎。
       于是,吊睛白额虎就这样应运而生,一代“义侠”、打虎英雄也这样横空出世了。
       有搏虎之勇、打虎之力的壮士虽不常有,但也并不是没有:
       ——春秋时鲁国的卞庄,据说一次就用叉刺死了两只虎;
       ——五代时的勇士李存孝,也跳过涧去,用猛掌劈死过一只老虎;
       ——大唐御弟的大徒弟孙悟空,用他的金箍棒定海神针,轻轻地打死过一只老虎,甚至还做了条斑斓的虎皮裙,在腰里系着;
       ——武松后来在梁山上的结拜兄弟李逵,因为失去老母恼恸了,干脆一下子打死了大大小小一窝四只虎;
       打虎界的这些掌故韵事,要么发生的年代太久远,要么打得太神魔,要么打得太鲁莽,“俱往矣!”在打虎史上,谁能有景阳岗上的武松打虎打得生动、打得神勇、打得名垂青史?一个年轻而有些窘迫困顿的好汉,四处浪迹、寻觅的途中,喝了一坛加数碗共计十八碗的琥珀烈酒,踉踉跄跄上得黑黢黢的山岗,奋起千钧之勇力,把那多日来造孽一方的凶猛老虎,生生徒手打死了。打虎神话从此像闪电一样,划过市井平庸的饮食起居,照亮了多少黯淡的日常生涯。
       昆曲台子上的这则水浒传奇,却似乎比《水浒传》里少些草莽气息,多了士大夫意气:
       道旁车马日缤纷,
       行路悠悠何足云。
       未知肝胆向谁是,
       今人却忆平原君。
       ——明代的“曲坛盟主”沈理璟,让武松在“打虎”一折里,上场先吟了这四句诗,颇有些“时不遇兮”的感慨,却没有“天生我才必有用”的乐观。这措辞颇有气骨的诗句,原是出自唐代慷慨边塞的诗人高适,在《邯郸少年行》所渲染的“城南游侠子”那种“千场纵博家仍富,几度报仇身不死”的壮浪纵恣、风驰电掣的生活:
       宅中歌笑日纷纷,
       门外车马常如云。
       未知肝胆向谁是,
       令人却忆平原君。
       如此自矜自负的邯郸游侠少年仍感到报国无门,沉沦不遇,高适的沉郁愤懑只得转为“更于时事无所求”的貌似旷达,转而“且与少年饮美酒,往来射猎西山头”。沈璟的政治抱负无处实现,他就把《水浒》里那个“常常要打出人命”的好汉武松,变成了有士大夫报国情怀和清白理念的“义侠”武松——打虎当了清河县都头,心里一直念念着“今日当都头,他日列封侯”,决不肯随随便便落草,“教咱半生清白一念讹差”。而另一个也是“逼上梁山”的好汉林冲,曾在李开先的《宝剑记》里感叹“实指望封侯也那万里班超”,到如今却“生逼做叛国红巾,做了背主黄巢”,甚至一见宋江哥哥,即问“朝廷有无赦罪诏书”,再问“朝中有程颐程灏两贤儒,今仍在否”——沈璟和李开先,他们都是如此痛切于英雄落难,如此迫切于贤士明君,如此热切于天道人心。
       沈璟本人曾被目为神童,“束发入朝而忠鲠,壮年解组而孤高”,他是作过光禄寺官员、被人称为“沈光禄”的。在二十一二岁上得中进士的时候,他一定也曾有“光禄池台文锦绣,将军楼阁画神仙”的春风得意吧,然而,三十七岁就解职归乡,只好听听曲子、写写唱词、养养戏班子了。所幸他不仅有“生长三吴歌舞之乡,沉酣胜国管弦之籍”的性情,他还有“妙解音律,兄妹每共登场;雅好词章,僧妓时招佐酒”的旷达。在他看来,空怀着一身武艺而还没有遇见老虎的武松,就像他这个少年中了进士、壮年罢官还家的“词癖”、“词隐”一样,一样不得志,一样怀才不遇,一样彷徨无地:
       老天何苦困英雄?
       二十年一场春梦。
       不能够、奋云程九万里,
       只落得、沸尘海,数千重。
       (白:想俺武松呵!
       嗳!好——)
       好一似浪迹浮踪,
       任乌兔闯荡搬弄。
       这一支著名的“新水令”,无论谁听来,无论什么时候听来,都似乎像是发自自家肺腑的心声。谁不曾感到被生活的网困住,谁不曾心怀鸿鹄万里志而只能低眉蹀躞垂羽翼?借用另一个著名的好汉壮士,卞九州(他和打虎成功后的武松一样,“可恨生下一条汉子,坐在家中好生烦闷”,只做了一个维持地方治安的“都头”;并且还和杀嫂后的武松一样,后来做了“行者”,出了家)在昆曲《寿荣华》的《夜巡》一折里的定场诗,还可以说:
       一生侠气伴蹉跎,
       老天生俺意如何!
       满腔热血无处用,
       两膀筋骨空折磨。
       在这么尴尬难熬的时世里,还有什么比一只吊睛白额的老虎,更能激发精神,免于庸常?还有什么比打死这只大虫,更能洗雪羞惭、一吐沉郁?因此,武松一听人提到景阳岗上有老虎,就不由得“不提那猛虎倒好,一提那猛虎啊,恼得俺精神抖擞,毛发欲竖”;一见到毛色斑斓还吊梢眼白额头的大虫,就忍不住慨叹“虎啊虎,今番遇到俺武松啊,途穷!管教你花开无有百日红!”这只伤了多少路人猎户性命的虎,哪用听着韵踩着辙,一扑一剪地,等到这支“得胜令”曲牌结束再死?武松蹉跎了那么久,闯荡了那么久,寻找了那么久,折磨了那么久,终于等到了他的机会,他的老虎,终于明白了老天生他、困他、难他、搬弄他的用意,明白了满腔热血、一生侠气、两膀筋骨的使处——那就是,打死这只猛虎。
       面对那些惊诧不已的差役猎户,他终于能够说——这是他过去在阳谷县一直不敢或者不好意思说出口的——“俺本是、盖世英雄唤武松!”
       就这样,武松终于找到了他的老虎,老虎终于成就了武松。
       后来,不用说,发生了很多故事。因为哥哥武大郎被害死了,武松大闹了狮子楼,杀了不贞的嫂嫂,获罪之后,在十字坡酣畅淋漓地闹过孙二娘开的黑店,在天王庙逞能举过鼎,在快活林打抱不平趁醉痛殴过蒋门神;被诬陷、遭刺配了之后,大闹飞云浦,血溅鸳鸯楼,夜走蜈蚣岭,吊打白虎镇,智取二龙山——从此落草,梁山上和众兄弟“聚义”去了。
       人们一直在传颂着他的光辉事迹,称他为“义侠”,也就是“恩义两无亏”这种古典品质能达到的极致了。几百年之后,北京的老舍先生甚至还称赞记载他的故事的十回扬州评话是“通俗史诗”。
       然而,那都是后来的事情了。提起武松,人们首先想到的仍然是打虎,只是打虎,永远是打虎。
       挥拳打虎,为千古失意英雄一消块垒,使后世无数英雄拭泪而笑。
       [责任编辑 陈永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