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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天涯近
作者:东 紫

《人民文学》 2006年 第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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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又在酸腐的气味里醒过来。一天又一天。没有什么区别。我在脖子下面塞进去一个丝绸的抱枕。这个淡紫色的上面开满了白色小花的圆柱形枕头是这个家里唯一不让我讨厌的东西。它的柔软光滑和在冷空气的吹拂下特有的凉爽总会减轻我每天早晨醒来的厌倦。我懒得去开窗子,我知道窗子外面的空气即使没在太阳里晒出汗酸味,也会在闷热的夜晚里捂出臊馊来。
       我的床头上有一个按钮,我只要轻轻地按一下,那个被我父亲从他的工厂里挑选出来的女孩子就会走进来,问这问那,然后按照我的嗯啊哼噢给我端来漱口水和饭菜抑或饮料什么的,总之,她就是我需要的一切。我歪头看着那个蓝色的按钮,它圆圆的,在夜里,会散发出蓝色的光,像只被驯服的野兽的眼睛。我懒得去按它,尽管我的肚子已经在叫了。我讨厌看见那个女孩子。我的继母马丽也不喜欢她。我有的时候为了表示和我继母的意见不一致,会偶尔喜欢一下她。这样的时候,她就会不停地叫我少爷,很肉麻,也很无聊。她叫我少爷,我的父亲很高兴,所以,她一直叫我少爷。我不喜欢她的腔调,她这样叫我的时候,我总感觉自己好像被塞进了一间有着鸦片香味的屋子里,面前站着低眉顺眼的丫鬟似的,我就觉得自己呼吸困难,形象丑陋,甚至某一个脚趾头已经开始腐烂。
       淡紫色的上面开满了白色小花的抱枕在我的脖子底下变得热乎乎的,我把它抽出来,它上面有一个我脖子的印记。最近,我老是出汗,尤其是我的脖子和后脑勺,这让我感到厌倦。我把抱枕扔到沙发上。起身打开门,把头伸到走廊里,走廊里的酸腐气味更浓,还夹杂着昨晚的饭菜和酒的气息。我把头缩回来,重新回到床上。这时,我听见我的继母开始了她每天上午必做的一件事情:咒骂我的父亲。她每天咒骂我父亲的时间大都在我起床的时候,就好像我的房门是她嘴角的开关一样。她穿着从意大利买回来的昂贵的皮拖鞋在各个房间里穿行,咒骂着我的父亲,偶尔夹杂着几句对保姆的呵斥和命令。有的时候,我并不讨厌我继母马丽的咒骂,因为我也不喜欢我的父亲,我恨他,并不止一次在心里咒骂他,也曾热切地盼望他死掉,像我家楼下死掉的那只野猫一样,躺在肮脏的垃圾堆里。有的时候,我喜欢继母马丽的咒骂,她咒骂着的时候,就是她痛苦着的时候。我希望看见她痛苦,看见她被痛苦咬噬得支离破碎,看见她狐狸精一样的容颜在痛苦里一点一点地被撕碎,破碎成母夜叉。我的父亲早就开始叫她母夜叉了,这是我父亲近十年来说的最让我欢喜的一句话。
       今天早晨,我却对继母马丽的咒骂感到厌恶。对我的淡紫色的柔软光滑凉爽的抱枕也感到厌恶。人活着真是没意思。我嘟囔着这句话。突然,我感觉这句话在我的喉咙里生了根,它纵横交错的浓密的根须在我的喉咙里像章鱼的爪子一样挥舞,伸展。伸进我的脑子里,在脑子里面挥舞,把我的脑子搅拌成地摊上民工饭碗里的豆腐脑。为了赶走它,我按下那个蓝色按钮。那个女孩子,我的父亲和我继母马丽都叫她玉儿,我的继母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把这个音发成驴儿。我只叫她哎。光鲜得跟我家花园里的花一样的玉儿跑进来,满脸笑容地问,少爷起床了,你需要什么?我也不知道我需要什么,饭我是不想吃的,水也不想喝。我只是想有人说话把我脑子里的章鱼赶走。可是,看见玉儿虚假的讨好的笑容,我又懒得说话了。我用死鱼一样的眼睛看着她。我的眼睛在我不想说话的时候真的很像死鱼。我对自己说,我只要听到一句真话,我的心情就会好起来。于是,我问,哎,你看我的眼睛像什么?玉儿看着我的眼睛说,少爷的眼睛好漂亮,像又大又亮的宝石一样哦。
       我挥挥手,赶走玉儿。她乖觉地往外走去。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说,少爷,心情不好的时候,应该出去走走。我懒得理她,用我死鱼一样的眼睛盯着她红润的嘴唇。她的嘴唇没有口红,天生有种鲜嫩的红,像是刚刚切开的西瓜。我替她惋惜起来,这样鲜嫩的嘴唇却总用来说些虚假的话。我也知道,用不了多久,她就会被一个男人肮脏的黏附着烟酒气味的嘴唇包裹起来吮吸,而她,为了金钱会拼命地挤出讨好的享受的笑容,正像我的继母马丽一样。我坚信我的继母当初就是这样讨好我父亲的。当初,她也有玉儿这样鲜嫩红润的嘴唇,可惜的是,她最终选择用她的嘴唇来讨好我的父亲,杀死了我的母亲。我母亲就是被继母马丽还有很多像马丽一样的红唇杀死的。玉儿的脸红了一下,她可能看出我眼睛里的轻蔑和敌意。她重复说,我说的是真的,出去走走,心情会好的,老憋在家里会憋出毛病来的。哼。我用鼻子回答了她,我知道她希望家里的人都出去,她好有机会讨好我的父亲,好把她鲜嫩红润的唇凑到我父亲脸上。我敢肯定,她绝对巴望着这样的时刻。这个城市里的很多女人都巴望着这样的时刻。这正是让我继母马丽发疯的原因。
       玉儿的嘴唇消失在酸腐的空气里。我决定起床,出去逛逛。尽管我知道外面的太阳已经把一切都晒得跟一锅炉子上的大杂烩一样,空气要比这里难闻上十倍。既然,哪里都没有意思,在床上和在外面也没有什么大的不同。我这样说服着自己,走出去。我的继母马丽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用一双熬夜的眼晴盯着我,她自言自语地说,那个狗娘养的又一整晚没回来,又不知道死在哪个不要脸的狐狸精床上呢。我懒得理她,我把脊梁柱挺得直直的钻进我的黄色宝马里。我发动了车,漫无目的地走出去。大街小巷。我坐在车里看着外面挂满了灰尘的树叶,和树叶子一样肮脏的建筑、街道。街道上过往的人,挂满灰尘的疲惫而厌倦的面孔。
       活着真是没意思。这只在我脑子里搅动了很长时间的章鱼爪子又挥舞起来。我慢慢悠悠地开着车,我对自己说,如果我今天看见一张真正高兴的脸我就不再想这个问题。
       没有。全都一样的疲惫,厌倦,懈怠。所有的人都冒着汗珠子,都冒着令人窒息的酸腐气味。整个世界像是被毒辣的太阳施了魔法,慢慢地腐烂,却不能自拔。我厌恶地按着喇叭,让它像个受伤的人一样喊叫着。过往的人用敌意的仇恨的目光看着我和我的车。我用死鱼一样的眼晴盯着他们。我说,来啊,打一架啊,讨厌我就揍我一顿呀。
       没有。没有人来揍我。我知道他们不是不想揍我,是不敢揍坐在宝马车里的我。他们也都像我的继母马丽一样虚假,和她一样热爱着金钱。我的腰累了,我打算回去,重新躺回我的床上,尽管我也不喜欢躺在床上。
       我讨厌这辆车,它是我父亲送给我的十八岁生日礼物。它最初是我喜欢的银色。我父亲兴高采烈地对我说,儿子,爸爸送你一件会让你尖叫的礼物。我父亲一直记得我小时候得到礼物时快乐的尖叫。那时,我会抱着我父亲的脖子尖叫,亲吻,蹦跳。我已经忘记了快乐的感觉,从我母亲死去的那天起。银色,一种让人禁不住向往太空的颜色。宝马跑车,我曾经最渴望驾驭的汽车。它是那么飘逸而健美。美得无可挑剔。我几乎要尖叫了,可是我看见了我父亲期待的表情。我的兴奋消失了,我用死鱼一样的眼睛看着我父亲说,我讨厌它的颜色,我
       喜欢黄色,亮黄色。我父亲脸上的期待没有了,他皱着眉头说,你不是最喜欢银色么?我冷冷地说,早都改了。所以,我就有了一辆讨厌的汽车。我讨厌它的颜色,就像讨厌我继母马丽的脸一样。
       一无所获。我的心情丝毫没有好转。我把车开回来,在最后一个拐弯的街口,杂乱的地摊使我不得不走走停停。就在这时,一张红彤彤的黑乎乎的快乐的脸出现了。那无法控制的快乐,像包裹在纱布里的水一样从那人的皮肤上眼睛里嘴唇上牙齿上渗出来。我认得。因为我在寻找,所以我认得。我的心怦怦地跳动起来。他快乐地蹬着自行车,因为是上坡,他的胸口几乎趴在自行车把上。那黑乎乎的红彤彤的无法掩饰的快乐让我的眼睛疼痛起来。我知道他的心里肯定有尖叫,他肯定会抱着给他快乐的人尖叫,亲吻,蹦跳。
       他在我的车前灵活地晃了一下车把,就拐到五十米外一个卖羊肉串的地摊上。他的快乐像磁铁一样吸引着我。我打开车门走下来。在我的脚踩到热乎乎的地上时,我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么主动地使用过我的双腿了。我看着他猛地刹住车子,身子前后晃了晃,咧着无法合拢的嘴跟摊主说了句什么,然后,他高高地扬起他的后腿,下车,接着用他的右脚把车闸砰的一声踹上。他在踹车闸的时候,他的快乐的脸对着车闸,好像面对的是一个使他快乐的人。他并没有在低矮的油乎乎的小桌子前坐下,而是走到电话机前,拨起电话来。我赶紧跟过去。我想知道他因为什么会这么快乐。
       他对着电话说话,你今晚能来么?我有特别重大的好消息告诉你!
       没有说出来,我有点失望。
       他放下电话,走到最边角的一张小桌子前坐下。我跟过去在另一张桌子前坐下。手上沾着羊血的男孩放下手里正在往铁丝上穿的羊肉,用脏兮兮的白围裙擦着手走过来问他,要什么?
       扎啤一杯多少钱?
       两块钱。
       这么贵?
       现在都这个价。
       他略一迟疑说,好吧,来一杯扎啤,十串羊肉。
       我也学着他的样子,要了一杯扎啤,十串羊肉。
       才十串呀,男孩子有些不高兴。他嘿嘿一笑说,吃完了再要。
       男孩子说,一个人最起码也能吃五十串。他没再接话,而是问我说,你也一个人?我说,是的。那过来吧,说说话,也给人家腾地方。我爽快地答应了他的邀请。我等待着在他的言语里找到他快乐的原因,如同一个间谍期待着获取情报。
       他说,半个月前还一块五一杯呢,今天就贵了。
       可能是天太热了。我说。
       他看看我说,我叫丰雨顺,就住在前面山上那座楼里。我顺着他的手指看去,是我家正南方的山包上那座孤零零的破旧楼房。那曾经是一个机械厂,后来变成物资局的一个饲料加工厂,再后来,饲料加工厂倒闭了,就变成了无人问津的破楼了。在不久的将来,它将成为我父亲的领地。春天的时候,我散步去过那座楼,它周围的院墙全都倒塌了,只剩些残砖断瓦,楼房的玻璃几乎全碎了,四处挂着蜘蛛网,看起来阴森森的。我在那里转了一圈就走开了。我不知道里面还有人住。我顺嘴就说出了这句话。丰雨顺说,单位倒闭后,里面就剩三两个单身,今年就剩我自己了,我一个人住一座楼,感觉自己像帝王一样。他哈哈大笑,喝了一小口啤酒,两三个米粒大小的啤酒泡泡沾在他干裂的嘴唇上,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我也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啤酒的味道非常糟糕,在我的舌头碰到它的时候,我记起了母亲曾经说过的话,啤酒的味道跟马尿一样。我想把嘴里马尿一样的液体吐出来,又怕影响了丰雨顺的情绪,只得勉强咽下去。丰雨顺看着我笑笑说,喝习惯了就觉得好喝了。说完又啜了一小口。看他的样子,是打算慢慢地享用一个晚上。我迫不及待地问道,你看起来很高兴,好像遇到什么好事情了?丰雨顺的快乐一下子出现在他的浓眉上,压得眉梢弯下去,他转了下脑袋,咧嘴笑着说,我的诗歌发表了。他干裂的嘴唇出血了,玫瑰一样的颜色。是么?我有些失望,原来就这么点事呀。一点和这个时代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我的心跳逐渐变得缓慢,轻飘,无力。我打算离去,我把手从扎啤杯的把手上拿开,打算站起来。丰雨顺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他说,你可能觉得这不算什么喜事,在我可是最大的快乐了,我从十六岁开始写诗,一直写到现在,终于发表了。他又啜了一小口啤酒,接着说,这意味着什么,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还能意味什么?我已经无精打采了。
       丰雨顺停下他的嘴唇看着我,眼睛里的快乐僵住了。我挑衅地看着他。我的心里有一个声音说,来吧,揍我呀。丰雨顺转了下眼珠子端起酒杯碰了一下我的酒杯说,你说得对,还能意味着什么?我怎么取得一点成绩就轻飘起来了,这仅仅是开始才对。他的眼睛为自己的轻飘表现出了懊恼。我的心又突突地加快了速度,我为自己破坏了他的快乐觉得有点过意不去,我说,瞎说的,我不懂,我不写作,你别往心里去,人能快乐就好,就怕找不到快乐。我站起身,丰雨顺扬着头问我,还没喝完就走么?我说,有点急事。
       我的家里已经摆好了精美的碗筷。玉儿站在门口迎着我,热切地看着我说,少爷的心情好些了么?我嗯了一声。我父亲也热切地看着我说,出去走了走呀?我嗯了一声。我的继母马丽上午破碎了的容颜又拼凑了起来,只是再也没有了勾引我父亲时的光鲜和妖媚。她化了浓妆,嘴唇像是刚刚喝过了鸡血。我坐下来,马丽讨好地说,出去这么大半天,我和你爸爸都担心了,好了,回来就好,我让张妈做了你最爱吃的。我用我死鱼一样的眼睛厌恶地看着她说,你什么时候才能说一句真心话呢?你只有在咒骂我父亲的时候才说真话。我继母马丽的脸变得和她的嘴唇一个颜色,她的好不容易拼凑起来的面容重新破碎了。我继续用我死鱼一样的眼晴盯着她。我父亲的眼睛也变得和死鱼一样。我父亲重重地摔掉筷子,对着马丽吼道,看你给孩子造成了什么样的影响。筷子从桌子上蹦起来,在空中做了前滚翻,落到马丽的饭碗上。我父亲晃动着他肥硕的身躯愤怒地走出去。我继母马丽捂住她破碎的衰老而凶恶的面孔一扭一扭地跑上楼去。
       我吃掉了一大碗饭。这是最近半年来我吃得最多的一次。我边吃边回味着我父亲和马丽的表情,回想着丰雨顺那张黑乎乎的红彤彤的快乐的脸。我突然有了一个想法,我一定请丰雨顺喝一次真正的德国啤酒。玉儿看着我的空碗说,少爷今天心情很好呀。我用我死鱼一样的眼晴盯着她虚伪的嘴唇说,哪里好?玉儿说,少爷有精神招惹别人了。
       我父亲开始了新的爱情,很少回家了。我继母马丽对他的咒骂从上午我父亲上班后的专场演出逐渐变为整天不间断地轮番播放。很多时候,我在半夜里被她的咒骂和哭泣惊醒过来。醒之前,总是有模糊不清的噩梦,我浑身不停地出汗,大汗淋漓,直到我的头开始疼痛,汗才会止住。开始的几次,我禁不住按了蓝色的按钮,把玉儿叫进来陪我。后来,慢慢地,我自己习惯了。我把
       那个淡紫色的上面开满了白色小花的抱枕塞到脖子后面,让我的汗珠子把它浸透。屋子里的空气随着我继母马丽的嘴巴不停的开合而变得更加酸腐。我断定马丽肚子里的某一个零件已经开始腐烂了。我把我的想法在一天深夜告诉了玉儿。玉儿快乐地告诉我说,她的心腐烂了,她是蛇蝎的心。玉儿接着说,她待少爷和老板的好都是假的,要不是蛇蝎的心,哪有那么诅咒人的,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只有老板蒙在鼓里,要不是我告诉老板,老板就永远被她蒙骗着。我用死鱼一样的眼睛看着玉儿鲜嫩的红唇说,马丽在成为我的继母之前有着和你一样的嘴唇,她的嘴唇被我父亲亲吻之后就变成蛇蝎的嘴唇了,你的嘴唇总有一天也会变成马丽那样的。玉儿笑笑说,我才不会呢。我说,你出卖了马丽。玉儿说,我这怎么叫出卖呢?我干的就是这样的活儿。我的心又突突突地跳了起来,它有了一点快乐——原来我的父亲已经有好几年不爱我的继母马丽了,原来马丽已经被我父亲欺骗了好几年。
       我决定搬出去住。我已经厌倦了在半夜里咀嚼马丽的痛苦。我知道她已经没救了。她的全部的希望就是等待我父亲回来与她重新和好如初。她在咒骂的时候,永远是支楞着她的耳朵的,她的心在愤怒,在愤恨,在咒骂,她的耳朵却时刻在聆听我父亲的脚步声,期待着他回来,重新把她揽进怀里,重新给她爱情和金钱。让马丽慢慢地没有观众地孤苦地被痛苦咬碎吧。她曾经制造了比这强烈数十倍的痛苦给我母亲,我可怜的母亲被击倒了,用了一根曾经给我父亲拉地排车的绳子结束了她短暂而操劳的生命。我的母亲给我留下了终生的疼痛和绝望。
       我搬出去住的愿望一天比一天强烈。我早已想好了去哪里。我已经去过丰雨顺的那座废楼了。那里,的确只有丰雨顺一个人。那里的空气没有酸腐的味道。我对玉儿说,哎,你的任务包括监视我么?玉儿虚假地说,我只有伺候你,我哪敢监视你哦。我说,那就好,你帮我准备一顶蚊帐和铺盖,帮我搬到我要去的地方,不准和任何人说,也不准和那里的人说关于我的任何情况。玉儿乖巧地应承着,帮我收拾好了丰雨顺对门的一间屋子。在这间屋子里,我能够看见我的家。玉儿很能干,找了纸壳子把窗子上的破玻璃堵上。她还为我带来了我的抱枕——那个家里我最喜欢的东西。
       我开始成为丰雨顺的邻居。丰雨顺帝王府里的不速之客。丰雨顺对我的到来表现出了出乎我预料的欢迎。他买了扎啤和盐煮花生米给我接风。扎啤用两个塑料袋盛着,分别放在两个掉了瓷的搪瓷缸里。很多次,我都把塑料袋吸进了嘴里,再拽出来时,啤酒又跟着塑料袋流回搪瓷缸里。丰雨顺只有一双筷子和一个勺子,丰雨顺把勺子放在碗里倒上开水烫了一会儿,递给我说,消过毒了。我对丰雨顺说,我是从别的地方来找工作的,玉儿是我表姐,在银行工作。我这么说是为玉儿往这儿送好吃的做铺垫。丰雨顺深信不疑。丰雨顺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我说,我算你的朋友么?他说,当然,朋友不在于交往了多少年,有的人交往了二三十年才发现原来不是朋友,有的人只见一面就知道是朋友。我说,你怎么知道我是朋友的?丰雨顺笑笑说,你不虚假,上次我就知道你不虚假,这样的人就是朋友。
       我躺在丰雨顺的对门,躺在虽然经过玉儿精心铺垫仍硬邦邦的床铺上。看着昏暗的灯光里,大大小小的飞蛾虫子和蚊子翩翩起舞,看着蚊帐上的圆形的均匀排列的小孔,看着两只蚊子在那里努力地想钻进来喝我的血。我想起小时候的夏天我也是睡在蚊帐里的。从我的父亲发了财以后,我们住上了别墅住上了带空调的房间,有了足够的钱买灭苍蝇蚊子的药以后,就不再使用蚊帐了。小时候,我最喜欢我母亲抱着我把我放进蚊帐里的时刻,我母亲用蒲扇仔细地扇着蚊帐的边边角角,在确信把所有的蚊子赶出去之后母亲才会放下蚊帐。我总是很乖巧地静静地躺着,看着我母亲晒暴了皮的胳膊挥舞着。风扇在我脸上的时候,我就使劲地喘气,把凉风全吸进我的肚子里,这样我睡起觉来就觉得凉快一些。这个夜晚,我在梦里闻到了野花的香味。玉儿上午来看我的时候,我还没有醒,玉儿说,我睡得跟条死狗一样。我很高兴玉儿这么说,我知道人睡熟了的时候就跟死狗一样。
       丰雨顺总是很早就出门了,他告诉我他在一个私人的糕点厂工作,当一名小会计。那个糕点厂是他朋友开的,十天有八天加班,而不加工资。他笑着说,那是一个很好的朋友,却不是一个很好的老板。我问他,很好的老板是什么样子?我想从别人的观点里对照我的父亲。他说,我认为好的老板就是他的金钱和良心和责任感一起生长的人。我笑了笑,我知道他也不会认为我的父亲是个好老板,这让我感到高兴。我曾经很迷茫过,因为很多人都在赞美我的父亲,包括政府机关、新闻媒体,我的父亲经常出现在电视上,接受漂亮的女主持人的采访。我父亲的名字常常和失业、上岗之类的词联系在一起,也常常和救灾捐款联系在一起,但我知道他的真实想法,他不是为那些不幸的人们伤心,他开始拿出一点点钱给他们,然后利用这个拿钱的行为当作他企业的宣传,他曾经说过,这是最有效最划算的宣传方式。丰雨顺有一个市图书馆的年卡。他不加班的时候就闷在图书馆里,他说,不用就浪费了。我经常要在晚上十点左右才看见他。看见他之前,我就静静地躺在我的蚊帐里或者坐在楼外面的瓦砾堆上听那些小虫子的叫声,听风吹在破玻璃上吹在空荡荡的廊道里的声音。丰雨顺回家的时候,总是吹着口哨,他的口哨吹得非常好.跟笛子差不多。他斜挎着他的脏乎乎的黑帆布包,手里提着个塑料袋,人还没到楼门口就喊我,大——宝——。大宝是我妈妈对我的称呼,在丰雨顺问我名字的时候,我告诉他叫我大宝就行。看见我的时候,他就嘿嘿地笑两声说,吃了吗?再吃点吧。边说边把他的晚饭拿出来,经常是一包廉价的方便面和两个馒头。他把方便面塞进搪瓷缸里,把塑料袋罩在缸子上面当盖子,等方便面变软以后,他就把馒头撕碎塞进去,三两口就把满满的一缸子东西扒拉进嘴里。吃完饭他的汗就顺着他的面颊流到脖子里了,他就把衣服脱得只剩条小裤头到水管下稀里哗啦的一阵冲洗,再回来的时候,整个人浑身湿漉漉地散发着肥皂的香气。这时的丰雨顺就把自己往他的破床上一撂,拿本破杂志扇着风,和我聊天。大多数时间都是他在说,我在听。丰雨顺很健谈,我很愿意听。丰雨顺说得最多的是他读的书,有很深奥的道理,也有有趣的故事。我常常问他为什么这么快乐,他经常反问我,为什么要不快乐呢?
       他为什么会这么快乐?丰雨顺不能给我一个明确的回答。我只得自己照着他的样子找答案。我让玉儿给我找来他读过的书,我甚至不再吃玉儿给我送来的饭菜,而像他一样用一个红色的或者绿色的白色的塑料袋子提着方便面,像他一样把方便面塞进他掉了瓷的搪瓷缸里,像他一样吞咽,然后像他一样站在水管子下或者用脸盆盛了水往身上浇,用他的破杂志扇风。常常看
       得玉儿目瞪口呆。玉儿说,你何苦这么作践自己,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找罪受?的确是找罪受,那廉价的方便面、泡囊了的馒头简直令人难以下咽。破杂志扇出的风丝毫不能跟电风扇相比,更不能说空调了。那彻骨的凉水浇在身上,让人在片刻的凉爽之时也是带着激灵的,很不舒服,然后就会更加闷热。至于那些书么,我总是看不了三行就开始迷迷糊糊。但我感到了一种离快乐很远也离厌烦很远的东西。
       我让玉儿给我拿双借的饭菜水果来,邀请丰雨顺一起吃。开始的头两次他很痛快地答应了,边吃边开玩笑说,想不到你过得跟地主一样啊。第三次,丰雨顺看出是我故意准备下等他吃的,他便说什么也不肯了,他说,你还没找到工作,怎么能老请我呢。我告诉他是我表姐玉儿送给我的,她工资很高,用她一点吃她一点都没什么。丰雨顺盯着我窗子上的纸壳子看了几秒钟说,大宝,我说你几句你别不高兴,我发觉你缺乏上进心,还缺点自尊心,你一个大小伙子怎么好意思靠表姐供养着,还不知道感恩呢?你应该奋发图强,给自己制定下目标,然后努力朝着这个目标奋进,你这么年轻,总是无所事事是非常有害的,你要是把我当朋友,就从明天起不要再让你表姐送饭了,我给你联系了,我朋友答应让你过去,你慢慢地从学徒工干起,说不定会成为一名优秀的糕点师的,就是将来自己开个蛋糕店什么的,还能当个小老板呢,自力更生,多好。他边说边站起身来走到窗子前边,看着我的家说,你知道么,在咱们的对面,就住着这个城市里最有钱的人,听人家说这个城市三分之一的财富在他的手里,有十分之一的人口在他的工厂里。你明白这个数字的分量么?就是说这个城市里每十个人当中就有一个人靠他生存,听说二十年前他仅仅是个拉着地排车走街串巷收废品的人,这个人真了不起。我的心在一点点下沉,我说,这么说,你很羡慕他,羡慕他的财富?对,丰雨顺说,是的,在这个世界上。他像一个拥有世界的人一样看着我。
       有钱并不见得快乐,也不见得高尚。
       不对,丰雨顺扭头看着我说,你说得不对,那些有钱而不快乐的人是因为他们成为了金钱的奴隶,所以他们才不快乐。我对他笑了笑说,如果你有很多钱,你会做什么?丰雨顺不假思索地说,先把我们村的路修好,然后把这里重新建起来,建成一个很好的工厂,让我原来的同事都回来上班。
       我说,你办不到的。
       丰雨顺看着我说,是,我的确办不到,这只是我的梦想。
       我和丰雨顺关于金钱的讨论到此结束。
       几天后的一个夜晚,我被丰雨顺的笑声惊醒了。这在我真是个新鲜的体会。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在别人的笑声里醒来。小的时候,我母亲常常说我把她笑醒了,总问我梦见了什么,那么高兴。我母亲说这话的时候,她的脸上荡漾着甜蜜的笑容,以至于我总认为是母亲笑着把我弄醒了。我的心突突地狂跳着,我赤着脚悄悄地走进他的房间,靠近他的蚊帐,看见他拽着身子底下脏兮兮的床单,嘴巴咧得大大的,笑着说,我终于抓住你了,你再也跑不掉了。我外婆曾对我说,把说梦话人的鞋子翻扣在他的枕头边,问他什么他就说什么。我拿起他臭烘烘的凉鞋,放到他床头上,我问,丰雨顺你为什么快乐?你抓住谁了?丰雨顺猛地睁开眼睛坐起来,惊得我差点坐地上。丰雨顺从蚊帐里钻出来说,你半夜三更的不睡觉站在这里吓我,我撒尿去。低头找鞋,发现鞋子在枕头边上,他嘿嘿地笑起来。我不由自主地跟在他背后。丰雨顺撒完尿,又站在水管子下一阵猛冲,然后把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水珠从他的发梢上飞射出来,落在我的身上,凉飕飕的,像旱天里突然而至的雨滴。丰雨顺趿拉着凉鞋走回屋,把他的破蚊帐扔到帐顶上,盘腿坐下说,我先问你一个问题,你有女朋友么?我摇摇头。他又问,谈过恋爱么?我摇摇头。丰雨顺见我总是摇头,前倾了身子对着我小声说,你都二十岁了,该谈恋爱了,恋爱可是人世间最让人荡气回肠心情愉快的事情。他突然伸手指着我说,噢,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快乐了,你缺乏恋爱,你这叫什么来?叫青春期综合症,恋恋爱就好了。我记起那个戊曾经喜欢的女孩子,就在我打算亲吻她时,我的眼前却出现了我父亲亲吻马丽的竟头,我的耳朵里再次回响起母亲绝望痛苦愤怒到疯狂的哭喊声。那声音,震耳欲聋。我的嘴唇僵死在距离女孩子五厘米的空中。
       丰雨顺说他的爱情真正开始在我第一次看见他的那个夜晚。他的那个电话就是打给他女朋友的。在这之前,女孩子对他一直是若即若离的态度,不说行,也不说不行,就是五六十度的温度。这很让人着急难受。丰雨顺伸开胳膊说,姑娘啊,你要热就热血沸腾,要冷就冷若冰霜!然后把胳膊抱在胸前哈哈笑着说,后两句诗是郭沫若说的,你看了么,大文豪也和我一样的感受。那天晚上,你那杯啤酒不是没喝么,我觉得扔了怪可惜的,我就把它喝了,有点高了,勇气也就上来了,女孩子来的时候,我就把我发作品的事告诉了她,还把我将成为中国著名诗人的前景作了一番描画,然后,我借着酒胆就说,姑娘啊,你要热就热血沸腾,要冷就冷若冰霜!如果不打算嫁给我就马上走掉。她说,她再考虑一下,和她家里商量一下!这么多天,我一直在等啊,等得我都快没信心了,今天终于告诉我说,她家里同意了,她随时都可以成为我的新娘!丰雨顺高兴得脑袋都晃起来了。
       我的继母马丽终于找到了遏止我父亲在别的女人床上过夜的办法。她不停地约见律师,打算和我的父亲离婚。我父亲回家了。玉儿告诉我说,你必须回家了,要不老板该怪罪我了。我是该回去了。丰雨顺的快乐是他自己的,我没法模仿,也学习不来,那里的床铺让我的腰疼,闷热的空气里虽然时常会夹杂着野花的香气,但它的高温常常让我虚脱。再说,我需要观看我父亲和马丽的演出,他们的痛苦早已成为我的鸦片。我对丰雨顺说,我父母让我回老家一趟。我走的时候,故意在枕头底下留下了两千块钱,我想看看丰雨顺怎么对待它。我一直想做一个实验,就是把丰雨顺放到我父亲的位置上,看他是不是能够做到让他的良心和社会责任心一起生长。我对丰雨顺说,我很可能不回来住,我的东西都归他了,也没有什么值钱的,我也没法带着锅碗瓢盆上车。丰雨顺恋恋不舍地说,你在,我每天都特愿意回来,总觉得家里有个亲人在等着自己一样,你这一走,我还真空落落的。我说,你不是快结婚了么。丰雨顺笑笑说,那是爱情,和友谊还不太一样,人是需要这两样东西掺和着的。我说,你应该有很多朋友的,你的同事同学什么的。丰雨顺说,原来有很多,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情,就没剩几个了。
       发生了什么事情?我问。
       丰雨顺说,一句两句的说不完,等下次见面再说吧。他的眼睛突然也变得和死鱼一样了。我看见了他的烦恼甚至是痛苦。
       我的面颊红润了很多,家里所有的人都发现了。我的很久未谋面的父亲看着我说,这些天你都干什么呢?我说,玩,睡觉。
       我父亲看着我像看他手里的一份需要研究的新项目报告一样,看了良久说,气色不错,人也有精神了,是不是谈恋爱了?你的恋爱可不能像你那些同学一样随便谈,你要和爸爸说,爸爸帮你把关,你应该找一个和咱们家身份差不多的,一是可以强强联合,有利于你将来的发展,二是只有地位相当的人产生的爱情才是可信的。我用死鱼一样的眼睛盯着我父亲的嘴巴,我在心里说,收起你那套破理论吧!
       我又重新浸泡在酸腐的空气里。我那睡得像死狗一样的睡姿也留在了丰雨顺风雨飘摇的破楼里。我的继母马丽又开始在她的嘴上涂上鲜艳的口红,开始大包小包地往家里提东西,然后在镜子前照来照去,尖声呼喊玉儿一趟趟地上楼给她评判哪一件好看。喊完了玉儿喊张妈,喊了张妈喊做饭的老路。她开始穿着崭新的衣服整天坐在客厅里。我的父亲尽管回来了,但很少到她的房间里去,客厅是这座楼里最佳的观察点,抬起头可以看见三层楼的任何一个房间。她坐在那里,拿捏着她的声带把话说得跟港台片里的小姑娘一样。玉儿悄声对我说,你继母马丽跟换了个人似的,温柔多了,和善多了。我笑着哦了一声,可怜虫。玉儿睁大眼看着我问,你说她可怜?我说,是的,你可不要把自己变成她。玉儿说,我才不会呢,我又不是傻子。我说,奴隶比傻子还可怜。玉儿莫名其妙地看着我。我看着远处的破楼。我想告诉她丰雨顺现在就不是奴隶。可已经三天了,丰雨顺对我枕头下的两千元钱并没有半点回应。
       我盼望着丰雨顺能够给玉儿打来电话,盼望着。很久以来,我的脑海里第一次有了盼望这个概念。我对自己说,他不是那种人,他会来电话的。一天又一天。十天过去了。我渐渐地懊恼起来,恨自己为什么非要想法子去破坏丰雨顺的形象。我不停地问自己,为什么?难道是我根本就不相信他的快乐?不相信他的品质在金钱里的硬度?我被这个问题折磨得无法安眠。虽然家里面没有了父亲的吼叫没有了继母马丽的咒骂,我依然无法睡得像条死狗一样。
       这天我正和玉儿说话的时候,我的继母马丽敲响了我的门,她一手扶着门把手一手指着玉儿说,驴儿,电话,客厅。玉儿看了我一眼不相信地说,我的电话?我继母马丽把她鸡血红的嘴唇撇了一下说,男的。我的心突突地跳起来,我想到了丰雨顺。玉儿出去接电话,我的继母马丽侧了侧身让过玉儿,她花花绿绿的躯体依旧站在门口,把眼睛在我的床上和沙发上扫来扫去。我知道她龌龊的眼睛在寻找不利于我不利于玉儿的证据。我用死鱼一样的眼睛盯着她说,马丽你老了,老得都变形了,变得跟母夜叉一样。马丽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气急败坏地说,我知道你恨我,你也不用这么挖苦我,我老不老跟你没关系,你再这么没有礼貌看我不告诉你父亲,打断你的腿。马丽说完,砰的一声把我的门摔上。这是我成年后第一次正面顶撞我的继母。看着她伪装起来的风平浪静的脸重新破碎,我蹬了蹬她幻想着要打断的腿。
       不一会儿,玉儿进来掩好门低声说,是你那个破楼里的朋友,嗓门那么大,还问是不是银行,你怎么把家里电话留给他了?老板从不允许我们把家里电话告诉外人的。当然了,你不一样,你是少爷。我不耐烦地说,又来了,告诉我他说什么?玉儿的脸红了一下说,我是为你好,当然也是为我自己,还不知道你继母马丽会怎么编排我呢,你听她那口气,驴儿,电话,客厅,男的……玉儿看我用死鱼一样的眼睛盯着她,知道我不耐烦了,赶紧打住说,他说你有两千块钱忘在枕头底下了,昨天晚上下雨,他怕雨打湿你的床才发现的,问我你的地址,我说具体地址我也说不清楚,我明天过去拿。我的心怦怦怦地跳跃起来,我对着玉儿笑起来。玉儿莫名其妙地看着我说,你笑什么,我认真地说,你应该离开这里,不要再当保姆,找份正当的工作,找个像丰雨顺那样的人。玉儿撇撇嘴说,他那样的,给我我也不要,跟着他会穷得连裤子也穿不上。从我成为丰雨顺的邻居,因为和玉儿有了一个共同的秘密,我把玉儿几乎当成了可以说话的朋友,我以为玉儿是有救的。我挥挥手,赶走玉儿。这一夜,我只醒来过一次,我把那个淡紫色的上面开满了白色小花的圆柱形枕头塞在脖子底下,不多一会儿就又睡过去。
       我父亲突然告诉我说,已经为我办好了去澳大利亚留学的手续,一个月以后动身。还说,我走以后,就把玉儿辞掉。你不在家里就用不着她了。我看着我父亲探究的眼神说,辞掉好,早该辞掉了。我父亲眯了下眼睛,我知道他在研究我的心思。见我冷冷地盯着他,我父亲犹豫了一下说,不要怪爸爸,爸爸是为你好,她配不上你,她只是一个打工的,人倒是比较机灵,长得也还可以,可她配不上你,配不上我们家,我从不反对你有性生活,但恋爱娶妻生子就要慎重了。我用死鱼一样的眼睛盯着我父亲,狠狠地盯着。我父亲说,你不说话是对爸爸有成见?我哼了一声,说你辞掉她是对她的拯救,她人还不太坏,不过再在咱们家呆下去就会保不准了。我父亲说,你这孩子怎么最近净说些乱七八糟的话。
       一个月转眼就会过去,想一想就要离开的城市,除了丰雨顺我竟然找不出任何一个别的理由来留恋。尽管在这个城市里我还有三个姨妈,两个舅舅,一个叔叔,一个大爷,三个姑姑,一大堆堂兄弟表姊妹。我又回到了那座破楼。丰雨顺正和几个人往楼上抬一张双人床。丰雨顺看见我,在裤腰上擦了擦手,然后使劲攥着我的手摇晃着:这么巧,我还琢磨着再给你表姐打电话呢,我下星期天结婚,你一定来!我说,好,一定来,你告诉我在哪家酒店,到时我直接去。丰雨顺嘿嘿一笑说,我已经说服你嫂子不搞那些花花样子,就在这里,几个朋友乐呵乐呵就行了。跟家里就说在城里结了,跟她家里就说,回我们家结了。我由衷地说,嫂子真好。丰雨顺笑着舔了下干裂的嘴唇说,不好我怎么会追求她。好像那唇上沾了蜂蜜一样。
       星期天,一大早我就叫上玉儿去帮丰雨顺迎接新娘。我从父亲的公司里要了辆白色的皇冠,还订做了一个大花篮。丰雨顺围着那个巨大的花篮转了好几圈,然后紧紧地拥抱我说,大宝,有你的这个礼物,我和你嫂子的婚礼就完美无缺了。你嫂子做梦也不会想到会有九百九十九朵玫瑰把她迎娶进门。我说,这不算什么,只要你快乐就行,我表姐还开来了车,白色的,代表白头到老。丰雨顺跟我到楼下看着玉儿开来的车说,车就算了,朋友们已经接她去了,不远,就在山后面她宿舍里。我和玉儿顺着丰雨顺的手指看去,只见七八个人走上坡来。其中一个人,做了个暂停的姿势,一行人便站住了。那个人又朝着丰雨顺做了个手势。丰雨顺急忙回身招呼在楼上的两个人。那两个人扛着两根竹竿,竹竿上面缠满了鞭炮。他们一起跑去。我和玉儿也跟着跑起来。到了坡上,丰雨顺跑到他的新娘面前。那个朋友说,不着急,不着急,站好了。丰雨顺乖乖地往回退了一步,站好。那表情特别像我们小时候上台给领导献红领巾。朋友说,丰雨顺,安文文,天地作证,你们愿
       意和对方终生相守,彼此疼爱,相依为命么?丰雨顺说,愿意。安文文说,愿意。朋友说,声音太小了,天和地没有听见。再说一遍,愿意么?丰雨顺和安文文大声说,愿意!丰雨顺先抬头看了看天,又低下头看着他的新娘。他的算不得漂亮的新娘。丰雨顺再抬起头的时候,眼睛里满是眼泪。朋友说,鞭炮齐鸣,锣鼓合唱!丰雨顺背起安文文向破楼走去。
       我默默地跟在队伍后面,看着用自己的脊背迎娶新娘的丰雨顺,看着趴在丈夫脊背上的安文文,我的眼里突然湿润了。玉儿见我落在后面,停下来等我。我对玉儿说,看见了么,这才是爱情,多么感动人,你应该找一个丰雨顺这样的。玉儿把目光望向破楼说,贫穷就像一只耗子,它会把爱情咬碎的,把生活咬碎,谁知道他们的爱情在贫穷里能存活多久?我愤怒地用死鱼一样的眼睛盯着玉儿的乌鸦嘴。玉儿见我生气了,忙说,我没有半点诅咒的意思,贫穷真的很可怕。我的眼珠子感到了秋的凉意,泪干了。
       我继母马丽和我父亲面对面地坐在客厅里。这是个看起来好像很温馨的场面。我继母马丽对着我露出了虚伪的笑容,恶毒,得意。昨天玉儿告诉我,她曾听见我继母马丽在电话里对人说,我才不管他呢,他愿意怎样就怎样,他反正也从来没把我当母亲看,我也用不着尽那个义务,我喜欢看他慢慢地颓废下去,变成一个废物。玉儿说,你出国以后一定要好好学习,给你继母马丽看看。我父亲说,马上就要出国了,该找些资料看看,了解了解,就你这个样子,我真担心你到了澳大利亚连饭也吃不到嘴里。我继母马丽说,叫我说干吗又费钱又找罪受,孩子就是在家里最好。我用死鱼一样的眼睛盯着她,我父亲也用死鱼一样的眼睛盯着她。我父亲说,你回房去,我要和孩子说几句话。我继母马丽夸张地晃动着屁股上楼去了。我父亲说,干什么去了?我说,帮一个朋友结婚了。我父亲的眼睛里突然有了光泽说,噢,你哪一个朋友,我认识么?我用讽刺的口吻说,你不认识,他是一个穷人,和你的地位差得太远,是用自己的背把老婆娶回家的人。我父亲站起身来转了一圈又坐下说,我和你母亲当年也和他们差不多。那时候,你大舅用推车推着你母亲,你母亲穿着花棉袄坐在棉被上,车子的另一边放了一块大石头压着。唉,转眼你都二十岁了。我父亲拍着沙发扶手,目光落在很远的地方。我看着我的父亲,我的心在鄙视他,我在心里说,你还有脸提我母亲,你背叛了她!你害死了她!我父亲收回目光看着我说,我知道你一直在为你母亲的事恨我,我知道这件事情给你造成了伤害,所以我一直在努力补偿。我的眼睛里又有了泪水,我忍住眼泪,突然决定告诉他他把我变成了什么样子。我死鱼一样的眼睛盯着他说,你知道么,我每天都生活在厌倦之中,你不是总担心我恋爱么?我告诉你吧,我永远不会爱上别人,我的脑子里永远存在着你和马丽那一幕,我痛恨这样的事情!我是个废人,你和我继母把我变成了废人!
       我第一次看见了我父亲发抖了!他骄傲的总被虚荣的女人们惦记着的嘴唇抖动着,眼睛绝望而惊讶地看着我,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一条骄傲的濒死的鱼。他半天才回过神来说,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你那时只有七岁,怎么会是这个样子?他抱住自己的脑袋,他肥胖的十个指头在染过的稀稀拉拉的头发中痉挛着。
       就要走了。我的心飘飘忽忽的,人也飘飘忽忽的,总觉得像在梦里一样。我决定再到母亲的坟墓和丰雨顺的破楼去看看。我先去看了看我母亲。我从母亲的坟上抓了一把土装在小瓶子里。我去找丰雨顺,丰雨顺和安文文都不在,我从门缝里看见他洁白的床单,床上方的墙壁上挂满了成束的干玫瑰。我父亲在我离开家门的时候说,大宝,你相信爸爸是爱你的,爸爸会满足你所有的要求,到了国外经常给我打电话,有什么要求就说。我指着丰雨顺的破楼说,不许改变它。为什么?我父亲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他是我朋友的家,你不能赶走他。我父亲皱了下眉毛,艰涩地蠕动了一下包裹在肥肉里的喉结,像一个扁桃体脓肿的人咽一口唾沫。做完这些动作,我父亲说,好,爸爸答应你,爸爸不惜破坏一个大的发展计划。我继母马丽用嫉妒的眼睛看着我。这一刻,我感觉她的眼珠子上长满了锋利的铁钉,让每一个从上面经过的人都血肉模糊。
       在澳大利亚,最初的新奇过去之后,我的生活重新陷入令我厌倦的灰色的轨道。我的英语考试一而再再而三地过不了关。我和另外两个同学一起租住在一栋私人别墅里。别墅的主人去周游世界了。我们常常整天埋头大睡,晚上到酒吧和夜总会打发时光。学校成为我们的一个远房亲戚,偶尔地过去探望一下。这样的日子过久了,我开始感到绝望。感觉到头疼。和我不同,我的两个伙伴,他们寻觅到了令他们沉迷的游戏。每天夜晚,他们都会带着女孩子回来,金发的,黑发的,红发的,他们在房间里搞出惊天动地的动静。我的头疼就是从他们带回女人开始的。听着他们身体撞击的声音,我的头开始疼痛,出汗。我以为永远地扔在了万里之外的妖魔从此又缠上了我。这时,我才发现我忘记带淡紫色的上面开满了白色小花的圆柱形枕头。我半夜醒来的时候,被同伴做爱的声音弄醒的时候,我的脖子底下空落落的不舒服。我曾经把衣服枕头书包被子塞在下面,但这只能让我焦躁不安,让我的头更加疼痛。我开始怀念我的淡紫色的上面开满了白色小花的圆柱形枕头,怀念它的柔软光滑。开始怀念住在丰雨顺的破楼里的那段日子,那令人难熬的闷热,那带着野花香气的空气。在那座破楼前面有一大片土地,长满了各种野花,丰雨顺说那里曾经是饲料厂的晾晒场。想念丰雨顺脸上黑乎乎红彤彤的快乐,那快乐像包裹在纱布里的水一样从人的皮肤上眼睛里嘴唇上牙齿上渗出来。我知道丰雨顺也一定会和安文文做爱,他也会赤裸着身体和安文文纠缠在一起,可是,每当我想到这个问题时,我的眼前就会快速地跳跃出丰雨顺含着热泪拥抱着安文文,仰头对着天空说,天地作证,我不能给你富贵,却能给你一生一世的爱。这曾经让我热泪盈眶的爱情是否顺利,是否完整?是不是真的像玉儿说的,已经被耗子咬碎了?我只有想到丰雨顺想到那座破楼时,我的头痛才会减轻,有时甚至会停止。我开始不停地想念丰雨顺的脸,丰雨顺的快乐,丰雨顺的婚礼,丰雨顺的家,丰雨顺那被安文文洗得洁白的床单,那些成束的挂在墙上的玫瑰。
       我们的花园里乱草丛生。我对此感到奇怪。同样是荒芜的土地,丰雨顺的破楼前却开满了令我欢喜的野花,夜里,睡梦中我会闻到花的气息。澳大利亚荒芜的地上却是杂草丛生,草甚至达到了我的胸口。我们谁也懒得去管理花园,尽管主人的割草机就在杂物间里放着。爱整洁的澳大利亚人生气了,他们的气生得很温和,没有咆哮,没有咒骂,没有批评,他们组织了几个年迈的老头老太太到我们的花园里除草。他们说,我们不是为中国人除草,我们是为我们的环境除草。我躲在屋子里不敢看他们,我的脸有那么一刻钟红了,我想那颜色一定
       很像我继母马丽的嘴唇,鸡血的颜色。我曾经想到过除草,可是,我的腿已经变得无法主宰,它们不愿意挪动,哪怕半步。我想我的脑子被疼痛折磨坏了,已经不管用了,管不了我的四肢,什么都管不了了。
       我有一个丰雨顺办公室里的电话。在我走之前,丰雨顺给我的。丰雨顺没有手机。他的电话就写在我的护照封皮里。我曾有好几次,拨下了那个号码,在我头痛的时候,在我想念他的时候。每次,都在电话拨通之前挂断,我不知道自己该对他说什么,我更怕听到丰雨顺说,他的爱情被贫穷的耗子咬碎了,他的快乐消失了。我知道那条可怕的章鱼,会重新挥舞着它可怕的爪子寄宿在我的脑子里。我父亲平均每周来一次电话,都是些令我厌倦的话语。每次接他电话的时候,我的眼睛就会变得跟死鱼一样,我用我死鱼一样的眼睛看着我的脚尖,隔上一两分钟回应给他一个字,嗯或者噢。慢慢地,我父亲变得着急起来,他已经听说很多留学生得了性病回国,他怕我得了艾滋病,那样他就没有儿子了,就没有接班人了,在他老了的时候,他的财产就会被别人拿走,那等于是拿刀子一点点地割他的肉。他会经受世界上最残酷的刑罚,凌迟而死。我父亲不相信我没有爱的能力,他认为我到了国外就会有了。他甚至在电话里和我试探着谈中国男人驾驭不了外国女人的话题。我知道,他到国外的时候,肯定驾驭过外国女人。然而,不管他说什么,我都用我死鱼一样的眼睛盯着我的脚尖,隔一两分钟给他一个字,嗯或者噢。
       一年半以后,我父亲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他看着我惨白的脸色,我瘦弱的肢体,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他决定带我回国。他说,看来马丽说得有道理,真是又花钱又受罪。说到马丽,他突然停下了,过了好一会儿,他说,马丽死了。什么?马丽死了?我的心突地跳了一下,像一块被脚尖踢起的石子,往上跃了一下就落下了。我用死鱼一样的眼睛看着他。我父亲说,肝癌,很快,发现没多久,就死了。我说,家里该安静了。我父亲说,是的。我父亲突然抱住我说,孩子,跟爸爸回去,我们重新开始。我跟随我父亲上了回家的飞机。我不知道没有了继母马丽,我和我父亲之间是不是能够重新开始。我跟他回家,是因为我意识到用不了多久,那条可怕的章鱼就会苏醒过来,会把我的脑子搅得一塌糊涂,把我的脑子搅碎,让我的脑汁流在澳大利亚肥沃的土地上,滋润着那些可怕的荒草,疯长。
       破楼依旧。
       四周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着。只有两种脚印通向丰雨顺的宫殿。完整的宽厚的,丰雨顺的;分为两截的,安文文高跟鞋的。我的心咚咚地跳起来,欢快有力。我知道我的心只要跳起来,我的腿就会活泼起来,我的四肢就会听话,那可怕的章鱼就永远不会钻进我的脑子里。
       安文文抱着她的儿子,一个结合了父母五官的优点的漂亮孩子。丰雨顺弯着腰在炒菜。看见我很是有些惊讶地揉了一下眼睛,说,我没看花眼吧,大宝兄弟?他把菜铲子啪的一下撂在锅里,手在裤子上擦了一把,双手握住我的手说,真是想不到,真是想不到,从国外回来了?他把我按在床沿上,转着圈地找烟找打火机。我不抽烟,他就自己点上了,转头对安文文说,你还认识吗,我大宝兄弟,就是送咱们玫瑰的。安文文的脸一下热情起来说,你看我们保存得多好,前几天丰雨顺还和我说,等儿子长大结婚的时候,我们当礼物送给他呢。我抬头看见那九百九十九朵玫瑰,在丰雨顺和安文文的墙壁上,被分成束用塑料纸罩着,整齐地倒挂着,排列着。
       丰雨顺看着我苍白的脸说,瘦了,比走的时候更瘦了。我说,生活不习惯。丰雨顺说,我现在的厨艺练得很可以了,你在这里呆一段时间,我给你调养调养。安文文笑着说,你看他把我们娘俩都调养得跟难民似的,你可千万别信他,你尝尝就知道他的手艺了。丰雨顺说,你不是经常夸我来着。安文文撇嘴笑着说,我那是顺毛驴,表扬你让你多于活。我们三个人都笑起来。丰雨顺笑得最响,他粗犷有力的笑在安文文的清脆我的虚弱里如同架子鼓的震颤。只有丰雨顺的儿子冷冷地看着我们,不言不语。他多大了?我问。安文文说,十个月了。丰雨顺说,儿子,叫叔叔。他的儿子依旧冷冷地看着我们。他怎么不喜欢笑?我怜悯地问。安文文说,全家的笑都让他爸爸笑完了,这孩子可不听话呢,特拧。闹起来怎么也哄不好,还偏食,只吃饼干。丰雨顺笑笑说,我儿子很深沉,长大了可能会成为诗人。我问,还写诗么?丰雨顺说,写,少了,有孩子后,时间太少。安文文笑着说,他不写我可不答应,我还指望着他成为大作家呢。丰雨顺说,你嫂子特支持我。
       家里重新装修过,沙发家具以及墙上的挂画都换了。我继母马丽的房间改成了杂物间。以至于张妈经常唠叨,拿点东西太费劲了,楼上楼下的跑。只有我的房间保持着原样,父亲的房间从楼上搬下来和我的挨在一起。我在进门的一瞬间,想到父亲在澳大利亚拥抱着我说的那句话,我的心脏疼痛起来,以至于我的眼泪差点掉了出来。可是,当我坐在客厅的新沙发上,我发现马丽的身影依然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她被痛苦咬碎了的面容,她钉板一样的眼珠子,她的消瘦扁平的屁股,她昂贵的从意大利买来的皮拖鞋依然在我的脑海里扭来扭去。我回到房间,回到我离开了一年半的床上,我绝望地发现自己坐在床上的姿势丝毫没有改变,我抱着我淡紫色的上面开满了白色小花的圆柱形枕头又开始了和出国前没有区别的睡眠。我的眼前老是晃动着我继母马丽痛苦、虚荣、贪婪的面容,鸡血颜色的嘴唇,甚至我会常常把张妈的声音听成她的。这样的时候,我就浑身出汗,大汗淋漓。这让我厌倦。我想到我的父亲重新装修的根本目的在于使自己快速地忘掉马丽。可怜的死鬼马丽。想到这些,我心里的疼痛消失了。我看我父亲的眼睛又开始变得和死鱼一样。
       玉儿来看我。她告诉我她在一家超市里当收银员。她说,工资低得可怜,还没有在你家的三分之一呢。我问她嫁人了么?玉儿说,我才不相信贫穷的爱情能长久呢,我的工资几乎全花在穿戴上了,我现在真正感觉到自己就像超市里的商品一样,等待着被人家选中,买走。我说,咱们去看丰雨顺吧,他和安文文过得挺好的。玉儿说,你要真把我当朋友就帮我介绍份好的工作,去看你给自己画的大太阳就免了吧。我刻薄地说,你说的那种好工作我上哪去找了给你,马丽死了,你当我继母好了。玉儿赌气地说,我可受不了你天天用死鱼眼看我!我笑起来说,玉儿,你离开我家之后变得可爱了。玉儿瞪了眼问我,讽刺我的吧?我说,不是,你开始说真话了,不再叫我少爷了。玉儿抿嘴笑笑说,我知道你原来特讨厌我,从没叫过我的名字,张口就哎,哎。
       我们和丰雨顺一起坐在酒店里。丰雨顺有些忐忑不安地张望着说,这么高档的地方,肯定很贵的,咱们还是换个地方吧。玉儿说,丰大哥你今天就拣了贵的点,他有钱,有的是钱,我们不宰他宰谁?他怎会有钱?还没工作呢,就是有钱也不能乱花,对
       吧,大宝兄弟,毛泽东也就吃个四菜一汤呢。玉儿说,他家是大大的地主老财,他爸陆海富就……丰雨顺吃惊地问,你说什么,他爸是陆海富?我想阻止玉儿,但已经晚了。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我的脸红红的,我说,丰大哥我,我,我不是有意骗你的。丰雨顺笑笑说,这有什么?谁都有不想说的事情,你上次去我们家,坚持不让我送,我还担心得不得了,怕你回你表姐家路上再有什么事情,原来你就住在我后面山上,以后,你去我那里就是玩到半夜我和你嫂子也不用担心了。丰雨顺话音未落,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女人突然冲着我们奔过来,对着丰雨顺就是一口唾沫,啊呸,你这个害人精还人模狗样地活着,我以为你早死了呢,你这个不得好死的东西!
       我们三个人全愣住了。丰雨顺摸着脸上的唾沫说,你怎么胡乱骂人,你认错人了吧?呸,认错人了?丰雨顺,你就是化成骨灰我也认得你!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女人嘴里骂着,双手已经挥舞着朝丰雨顺的脸上抓来。几个服务生跑过来拉住女人拖了出去。玉儿喘着粗气说,真是泼妇。看着酒店外面被人群簇拥着离去的女人,玉儿说,丰大哥,你怎么能受这种侮辱?丰雨顺用餐巾纸擦着脸说,不提了,不提了,也没什么,她心里有气,让她出出气吧。玉儿开起玩笑来,丰大哥,你这么宽容,她不会是你的旧情人吧?丰雨顺嘿嘿干笑两声,摇了摇头。我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了一幅肮脏的画面,丰雨顺和那个女人纠缠在一起,赤身裸体,安文文抱着她的儿子在破楼里等待着,两个人的眼睛里散射着冷冷的光。我的心突突突地往下沉去。一块掉人湖中的小石子,没有下落的快感,最后陷在湖底的淤泥里,厌恶而窒息。
       玉儿坚持要丰雨顺讲讲他和女人的过节儿。丰雨顺说,行,换个地方再说,说说我心里也痛快些。我觉得丰雨顺可能是在找时间编故事。我说,已经来了,就这里了。丰雨顺说,那好就在这里,其实也没什么,刚才那人是我原来厂长的老婆,这么说该有四五年了,那时饲料厂——就我住的那地儿,效益很好,电视上也经常有我们厂的饲料广告,那时我们每个人不仅能发全工资,每个月还会有一千多元的奖金。但是,有一次我的一个亲戚说,你们厂生产的饲料,猪吃了猪胖,人吃了人胖,不几个月就溜圆溜圆的,天天呼呼大睡。我仔细问他,怎么还人吃了人胖呢?他说,他们村里一个孤寡老太太,偷他们村里饲料代销点的猪饲料吃,一开始,大家都不知道,就只觉得那老太太天天倚着墙根睡大觉,呼呼地打呼噜,叫都叫不醒。不多日子,老太太就白胖白胖的,大家都说老太太吃仙丹了,返老还童了。后来,老太太开始哭天嚎地地说腿疼,疼得黄豆大的汗珠子流得哗哗的,到医院里,医生说,股骨头坏死了,问老太太最近吃啥了,老太太说吃代销点的猪饲料了,那老太太从此再也站不起来了,整天在地上爬,满屋子都是屎尿。我一听就傻眼了。从听说这事,我的眼前就老是晃动着一个老人在地上爬的形象。我就找我一个在医院工作的同学问,人吃猪饲料怎么会吃出腿疼来,会吃得股骨头坏死?不问不知道,听内行人一说,我真是觉得毛骨悚然。我同学说那是因为饲料中添加了大量的激素安眠药什么的,不管是动物还是人吃了都会睡大觉会肥胖,激素容易使骨头里的钙流失,就是缺钙,骨头松了,股骨头就坏死了。你们想想啊,这不是害人么?他们还在饲料里添加很多抗生素,为了不使动物生病,但人要是长期吃这种饲料喂养的动物,就会对抗生素产生耐药,生病的时候打抗生素不管用了,他说,这非常可怕,在美国买抗生素比买枪支都难,因为美国人已经认识到枪支不能使一个民族灭亡,而乱用抗生素就会使一个民族灭亡的!真来了大的灾难,没有有效的药品,全民族就没得救了!丰雨顺咽口唾沫说,我觉得自己有责任站出来说话。我先把我们厂的饲料拿出去化验,证实里面的确含有大量的激素安眠药和抗生素。我去找我们厂长,没有任何作用,最后,我就把他们告了,技术监督局来查封了,检察院的也来了,查出厂长贪污五十多万,判了十年。那女人就是厂长他老婆,不光她恨我,还有很多人恨我。玉儿说,你后悔了?丰雨顺说,不后悔,就是老觉得应该把厂子再建起来,让那些下岗的同事们再回来上班,我每见到他们,听到他们过得很困难,我的心里就难受,总觉得自己亏欠着人家。玉儿说,丰大哥你真高尚。丰雨顺说,高尚谈不上,只能说还算有点良心和社会责任心的。
       我虚弱地看着丰雨顺,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我只是想把丰雨顺请到我们家里,让他给我父亲讲讲这个故事。我想,我一定要想办法帮助丰雨顺。这个想法令我激动不安。我想最可行的就是让我父亲买下饲料厂后建一个新的工厂,把丰雨顺原来的同事都请回来。我期待着我父亲有好的心情。这是很多年来的第一次。这种渴望那么强烈,可是,我的父亲脸上一直阴云密布。张妈说,我的父亲心情不好,前几天有人上门来闹了,好像是工厂里死了人。
       我不敢去破楼看丰雨顺和安文文。我开始心绪不宁地等待我父亲回家。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像我的继母马丽一样望眼欲穿,然后,看着我父亲的眉眼,猜测他心情的阴晴指数,等待着一个可以去破楼看丰雨顺的理由,等待着看见丰雨顺在我面前重新出现时那像水一样荡漾的快乐。
       夜里我听见了父亲的呼噜声。我母亲说我父亲心情好的时候就会打很响的呼噜。母亲说那样的时候,才能跟爸爸要零花钱。我起了个大早,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待父亲。张妈看见我笑着说,今天是惊蛰。我说,是吗?张妈慈爱地说,对呀,你整天都在睡觉,就跟冬天里的蛇差不多,春天了,人该有精神气了。我笑笑说,你说话的口气很像我外婆。张妈说,你要是我外孙,我就拿苕帚疙瘩打你屁股。张妈停下手里的抹布看着我说,看来外国的水土不养人,你看看你现在的脸色和精神好多了。我笑着想起澳大利亚那美丽如画的城市。
       我给我父亲盛好饭,把筷子递给他。我父亲惊讶地看着我笑了起来:嗨,嗨,嗨,张妈,你看我儿子知道给我盛饭了。张妈笑着说,蛇睡醒了,今天是惊蛰。我问父亲,工人的事了结了么?父亲的眼睛放起光来,嗨,小子,还知道关心工厂了,好好好,这样爸爸就更有干劲了,了了,无非就是想多要点钱。我说,人家儿子死了,很难过的,给补偿也是应该的,如果我死了,你不也会跟人家多要钱的么。我父亲说,不许胡说八道,善良是好的,但是不能用到做生意上,会误事的,以后跟着爸爸多学点。我说,前面那座楼你买下来了么?父亲说,买了,连它前面的那片地,我打算把它开发成别墅区,用不了多久东面就会修沿湖大道,到时候这一片的地皮就会疯涨,爸爸的眼光总比别人看得深远。我说,我觉得不如把它建成工厂,建别墅效益是一次性的,工厂的效益是源源不断的,再把它原来下岗的职工请回来,很多人就会赞美你。我父亲看着我频频点头:有一定的道理,可以考虑。
       我的心飞翔起来。
       星期天,丰雨顺一定在家里写诗。我往破楼跑去,大声呼喊丰雨顺。安文文抱着孩子从窗子里伸出头来说,丰雨顺去汽车站了,他父亲病危。我跑回家,发动了我的宝马,我厌恶的亮黄色宝马。我往车站跑去,希望能赶上丰雨顺。我在车站转了好几圈也没看见丰雨顺。就在我打算离开的时候,丰雨顺抱着他黑乎乎的帆布包跑来了。我说,赶紧上车,我送你。丰雨顺坐上车不停地说,谢谢,谢谢,这真是太好了,我去银行取钱了,还直怕路上被人抢了呢。我把车开得飞快。丰雨顺说,你这车真不赖,开这么快还觉不出飘来。我高兴地拍了拍方向盘,像拍一匹听话的马儿,第一次有了喜欢它的感觉。我说,我父亲答应我把你住的地方建成工厂,把你原来的同事都请回来。丰雨顺说,哦,那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车在离丰雨顺家很远的地方就不得不停下了。这时我才明白丰雨顺说要修路的话。一条崎岖而上的羊肠小道像根风筝线一样牵着半山腰里的村落。丰雨顺说,我就不请你到家里坐了,你的车进不去,没人看着可不行,你在这里等着,我去背我爹。丰雨顺朝着他的家跑去。他廉价的面包服在风里如同他疾飞的翅膀。过了个把小时,丰雨顺背着他骨瘦如柴的父亲来了,后面跟着他花白头发的母亲和几个乡亲。丰雨顺的母亲隔老远就对我说,亏着这好孩子了,连口水也没喝。丰雨顺的父亲趴在丰雨顺的脊背上大口喘气,比丰雨顺气喘得还急。他费力地说,我说不去就不去,我都这样了,还折腾钱干什么,白浪费。但他已经没有力气挣扎了。丰雨顺虎着脸说,爹,钱重要还是命重要?这回你得听我的。他娘说,顺子,别怨你爹,他心疼你,好几个月了,不让告诉你,要不是昨天吐血了,还……丰雨顺把他爹放到后排座上,说,都怪我,春节加的什么班,要不也不至于这样。
       丰雨顺的爹是胃癌晚期。大面积转移。丰雨顺趴在厕所的水管上,浑身颤抖。我知道他的心碎了。我说,丰大哥,你不要太难过了,你没钱我找我爸爸要去,一定把大爷的病治好。丰雨顺擦干眼泪说,谢谢你了,大宝兄弟,我爹花不了我多少钱,他就是为了不花我的钱才一直拖着不看病的。大夫刚才告诉我了,我爹没几天了,让给他做点好吃的,尽尽孝心。我要回家一趟,带安文文和儿子过来,让我爹再看看他孙子。我和丰雨顺一起从他们县医院往回走。丰雨顺故意坐在后排座上,一路上默默无语。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带着丰雨顺一家三口往他们县医院赶去。丰雨顺给他爹买了茅台酒和阿胶浆还有一些水果。丰雨顺他爹躺在病床上脸如黄纸。丰雨顺的母亲趴在床沿上紧紧地握着他父亲的手。看见我们进来,他母亲伏下身告诉他父亲说,顺子来了,媳妇也来了,孙子也来了。他父亲抬下手指,把目光聚拢到他孙子脸上。他费力地说,我的宝贝大孙子,让爷爷抱抱。丰雨顺的儿子尖声哭喊起来。安文文只得抱他出去。丰雨顺坐下来握住他父亲的另一只手,他说,爹,我给你买了茅台酒,我说过的,等有了钱让你尝尝最好的酒,你还想吃什么?他爹的眼睛突然亮了,说茅台酒哦。说完后,眼睛里的光又暗了下去。丰雨顺吓得大声呼喊他爹。他爹眼睛里的光又亮了起来,说,顺子,别乱花钱,挣钱不容易。丰雨顺说,没乱花,我有钱,不缺。他爹停了停说,顺子你要是有钱你就帮帮那孩子,才二十岁,没钱,打不上针,那血从眼睛里,鼻子里,耳朵里往外流,流了一夜,滴滴答答的,怪可怜的。你听话,去帮帮他。丰雨顺说,好,好,我一定听话。那张床已经空了。丰雨顺他娘说,听说是血癌,大夫说,一袋子止血的东西要一千五呢,没钱,大夫也没办法,昨天夜里,那血滴滴答答地流了一夜啊,天没亮就推出去了,顺子,你去看看推哪个屋了,帮帮他。丰雨顺说,我就去,我就去。丰雨顺站起身来出去了。他爹问,顺子去了吗?他娘说,去了,你闭上眼歇一会儿吧。他爹叹了口气。丰雨顺一会儿就回来了,低声告诉我说,三个小时以前就推太平间了。他爹早已去了。丰雨顺和他娘握着他爹的手哭喊起来。我想起我的母亲,十三年前,我也这样喊过我母亲。我的心剧烈地疼起来,我的头剧烈地疼起来。
       从太平间出来,丰雨顺和我默默地坐在急诊室的门口。他的母亲在里面输液。我劝他想开,一切都会过去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这么说着,我的声音飘忽无力,我知道丧失亲人的疼痛永远也不会过去,缺失了爱的日子永远也不会好起来。正对着急诊室的花园里,安文文背对着我们在哭泣。我和丰雨顺走过去。丰雨顺搂住他妻子的肩膀。孩子已经在安文文的怀里睡着了。我说,嫂子别哭了。丰雨顺的眼泪又流出来,他把他妻子的头拉到自己的怀里。安文文突然放声哭起来,哭着说,顺子哥,大夫说咱们儿子有问题,长大了很可能是傻子。我不相信,我不相信老天怎么不长眼,你去问问大夫,你去问问啊。什么?你说什么?丰雨顺摇晃着安文文。安文文说,我抱着孩子在小儿科门口,他哭个不停,那里面的大夫叫我进去,给他看了看,又问了很多儿子平时的表现,大夫说,儿子是自闭症,很典型的自闭症,长大了十有八九会成为傻子。丰雨顺从安文文怀里抱过儿子往小儿科跑去。他儿子睁开眼,漠然地看着眼前的世界,看着他撕心裂肺哭泣着的母亲,看着他被双重的灾难勒住脖子的父亲。
       我的父亲要结婚了。和银行行长的千金,一个刚刚离过婚的女人。我的父亲容光焕发,趾高气扬,动不动就放声狂笑。一头兴奋的发情的狮子。我父亲在征求我的意见时说,这会有利于我事业的发展,这很重要,这不会影响我们的关系,那是一个很善良很大度的女人,这次你没什么可担心的。我用我死鱼一样的眼睛盯着他。我的心在下沉,往淤泥里沉。我知道我的父亲会把某一个女人领回家来,我一直在做这样的准备,我知道他有特别强的爱女人的能力。而我的却被他谋杀了,在他害死了我母亲的同时也谋杀了我爱的能力。我的呼吸变得短促起来,心跳却跑得老远,隐隐约约似有似无地动着,蠕动着。我醒着的时候总是觉得房间里有酸腐的气味。张妈说,不会呀,还没到夏天,不会呀。我却被酸腐的气味熏得快窒息了。我开始神思恍惚,总梦见我的继母马丽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用她母夜叉的眼睛盯着我。我夜晚不敢睡觉,只有白天在客厅的沙发上打盹,我还让张妈和老路也坐在沙发上打盹。张妈和老路说,那哪是我们坐的地方,是你和老板坐的地方。我把他们按在上面,让他们久久地坐着。我下决心用别人的形象彻底代替马丽的。我不止二次地幻想着,把丰雨顺和安文文请到家里来,让他们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录下像来,每天进行轮番播放。
       我父亲的婚礼终于开始了。我父亲命令我必须参加。必须去看他的演出。这个城市里最富有的新郎。秃顶的新郎。一头放声狂笑的发情的狮子。婚礼蔚为壮观。我父亲不停地和周围的人打招呼,动不动就离开他的新娘和市长部长握手致意。他的新娘也跟上去和市长部长握手致意,好像握手才是他们今天的主题。我想起丰雨顺的脊
       背,丰雨顺脊背上热泪盈眶的新娘。玉儿不知什么时候挤到我跟前说她今天专门请假来看婚礼的。她想看一看全市最富有的新娘到底有多漂亮。新娘的婚纱和玫瑰铺就的路让玉儿热泪盈眶,玉儿说,太美了,太美了,这是所有女人的梦想。我悄悄地离开我父亲的演出场地,往破楼走去。不知回家安葬父亲的丰雨顺是否已经回来。丰雨顺的家里没有人,我透过门缝看见他洁白的床单和九十九束干玫瑰。我靠着他家的门坐下。我没有地方可去,到处是我父亲的客人。我睡着了。我看见我父亲和他新娘的玫瑰路,那些可怜的玫瑰,被众多的脚踩碎,碎成血一样的泥浆。我继母马丽那昂贵的意大利皮拖鞋在上面疯狂地揉踩,带着血一样的泥巴朝我扑来。我的腿被她使了魔法,一下也动不了,就在我即将被抓住的时候,我的母亲朝我跑来,她喊着我的名字,大——宝——,大——宝——。大宝,大宝你醒醒。丰雨顺摇晃着我。丰雨顺翻箱倒柜地找红糖冲水给我驱寒。他说,春寒料峭的季节最容易受凉。我抱着他掉了瓷的搪瓷缸,大口喝红糖水。
       我说,我父亲结婚了。
       丰雨顺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头。
       我说,你父亲的事办完了?
       丰雨顺点点头。
       你母亲还好吧?
       还好。
       你儿子怎么样了?
       省城里的医院也去过了,就是自闭症。
       你今天才回来?
       不,回来三天了。
       可你这床好像还是那天的样子。
       我就坐在这里,我不敢躺到床上,我怕我一躺下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为什么?嫂子呢?
       丰雨顺皴裂的手捂住了眼睛,久久不语。
       出什么事了?我试探着问。
       我打了安文文,她因为安葬费和我姐吵起来,我动手打了她,她走了。
       走了,去了哪里?
       我也不知道,留下纸条说,她走了,不让找她,她对不住我,给我生了个傻儿子。我这三天里贴了四千多份寻人启事,她没带钱,她吃什么?喝什么?她住哪里?人们会帮助她么?会不会上坏人的当?丰雨顺哽咽着,整个人抖得如同风雨中的草。
       丰雨顺的快乐碎了。
       丰雨顺的爱情碎了。
       丰雨顺的生活碎了。
       被贫穷的耗子咬碎了。
       我默默地离开丰雨顺。我回到家。我的父亲已经搂着他的新娘睡去。我躺倒在我的床上。那条可怕的章鱼醒过来了,它的爪子疯狂地搅动着我的脑子,它狂喊着,去死吧!去死吧!人活着真是没意思!没意思!我抱着我的头,即将裂开的头。没有办法。没有任何办法。慢慢地,那声音控制了我。当刀子切开我的手腕时,我的心里有了一种轻松,一种投降的轻松。我把自己平放在床上,在我的脖子底下塞上淡紫色的上面开满了白色小花的圆柱形枕头。我把我的手腕搁在床沿上。我的鲜红的血,滴,滴,答,答。丰雨顺的父亲说,那个可怜的孩子,血从眼睛鼻子耳朵里流出来,滴滴答答,一整夜。我不知道我的血是不是能够流一整夜。我这么想着,睡去。像条死狗。
       我的父亲抱着我哭泣。我新继母的眼睛仇恨地盯着我。银行行长的女儿。刚刚离婚又结婚的女人。我的血管已经被医生接上。别人的血在里面缓慢地流淌着。我的父亲说,我已经让张妈去叫你的朋友了,你最好的那个朋友。
       丰雨顺坐在我的床边说,你哭一场吧,哭出来就好了。我说,你别装了,人活着没什么意思,你父亲死了,妻子跑了,儿子傻了,你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丰雨顺看着病房的窗户说,人在灾难和挫折里可以哭泣但不能放弃,我相信安文文还会回来的,等她的心静下来,等她认识到我们的儿子虽然把自己封闭在孤独中,可他仍然需要母亲的呵护,等她原谅了我,她会回来的,回来和我一起带着儿子去治病,哪怕希望小得跟头发丝一样。我说,哦,没有人需要我,除了我妈妈没有人真正爱我,我活着没有意思。丰雨顺沉思了一会儿说,不,你是个善良的人,你不是已经说服你父亲建工厂,让我那些失业的同事重新上岗了么?这些人都会感激你,你还帮助了我,没有你,我和我爹就见不了最后一面,那样就会有遗憾在我的心里,令我难受。我坚信你是那种良心和社会责任心一起生长的人,一定会有非常多的人爱你,到那时,你的快乐就会多得装不下!起来,我们去看看太阳,苏格拉底说太阳每天都是新的。
       初升的太阳,橘红色的光芒温暖地包围着我们。丰雨顺痴痴地看着。他说,有人说太阳是从天堂里来的,是天堂的使者。我说,你相信有天堂么?丰雨顺说,相信,我觉得天堂就是灵魂最终栖息的地方。我说,那我母亲一定在天堂喽。丰雨顺说,太阳就带着你母亲对你的希望——希望你快乐!
       看着太阳。
       我的眼泪流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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