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黑暗中的阅读与默诵
作者:夏 榆
《人民文学》 2006年 第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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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能是矿井里仅有的阅读者。
我把要读的书籍用过期的报纸包好封皮,外罩塑胶袋,揣到怀里,带到矿井。
从外表看,我和别的矿工没有什么区别,脸和手都是黑的,工装落满煤尘已经失去原有的颜色,因为日久,凝结着煤尘的工装被磨蚀得闪闪发亮。我头戴安全帽,蹲在矿车里在隆隆的轰鸣声中开往工作面的时候,我和别的矿工没有区别。我用粗话骂人,对另外一些矿工动手动脚,连打带踢找开心。但是到了工作的峒室就不一样。
峒室是石砌的,在采空区矿工们用地面运下来的岩石垒成弧形的工作间。在地腹中有很多这样的石峒,它们连接着幽深曲折的巷道,成为劳累的矿工休憩之地。
我到峒室,忙完开班的工作以后,我就开始自己的阅读。我先把手洗净,然后开始读书。
洗手的地方在峒室之外。有两处水流可供我洗涤,一处是从煤层岩顶渗下来的,水质洁净清澈,水声悦耳。因为经年累月,滴落的岩水把地上的一块石板滴出一个凹槽,凹槽里注满清水。那是我喜欢的水。还有一种水是泄水,水流湍急,水流喧哗,在人工修筑的水槽里汹涌奔流,但这里的水浑浊,有各种化合物质,没等靠近就闻得到一股刺鼻的恶臭的气息。我用岩顶的渗水洗手,我高兴看那些晶莹的水珠的滴落,看那些清澈洁净的水流在自己的掌中流过,这些水使我即使身在黑暗的矿井也能够有干净的面孔和清洁的手掌。
洗净面孔和手之后,我坐到属于自己的位置,那是用坑木搭起的坐床,坐床上除了纸板还有我的羊皮袄,在上边或坐或卧都很舒服。坐定了我就取出怀里的书籍用矿灯照着阅读。
在最初的阅读中,我带到矿井里的几本书里有一本《卡夫卡寓言和格言》。里边有很多卡夫卡自己作的画,那些画是卡夫卡画在素描簿上的。卡夫卡的画并不示人,他的画比他的文字更属于私人性质的东西。卡夫卡谈到他这些画时曾说:这些画是古老而根深蒂固的情感残余,这情感不在纸上,而是在我心里。卡夫卡的朋友问他画的人是什么时,卡夫卡说:他们从黑暗中来,也将遁失于黑暗之中。因为身处无际的黑暗,我记住了这句话,我把它看成是我在成长中所接受的最初的真理。我借助卡夫卡的寓言和格言来帮助自己认清命运和处境。
现在,我凝视着那段时光的时候,我想是阅读的生活帮助了我,能够阅读使我在矿井里的时光变得相对安宁,使漫长而艰苦的劳役变得可以忍受。
我并不是一个热爱书籍的人。荒疏学业、倦于功课有很长一段时间使我对自己深怀恐惧。
如果我不能通过学业改变自己的道路,我可能永远就要生活在矿区里。母亲不愿意我生活在矿区里,她认为那是暗无天日的生活。
有一次母亲终于忍不住愤怒给我一个耳光,因为那一次我逃学三天不去高中的课堂读书。
母亲打了我但还是忍不住去找我的班主任,她问我的老师:这个孩子不爱学习以后怎么办呢?我的老师也没有办法。她和母亲一样,爱莫能助地看着我在自己的命运之途滑翔。那时我经常逃课,一个人独自在山上漫游。学校里还有一些经常逃课的孩子,他们被称为不良少年,经常躲在学校废弃的校办工厂,吸烟、打牌,和同样行为不良的女生鬼混。但我觉得我和他们并不一样。我觉得我是初中英语课本里讲述的那只蝙蝠。我在黑暗中飞翔,没有同类。
高中学业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我就辍学,顶替退休的父亲到矿井做工。
下矿井以前我就很害怕下矿井。因为生长在矿区,对矿井的情形已经了如指掌。
不读书的时候,我会经常跑到井口去,我站在井口的边沿,心怀畏惧地看着幽深黑暗的井筒,阴凉的地气从那个黑暗的洞穴中升出来。一些面目黢黑的人扛着锹镐上来或者下去。
虽然对那个洞穴充满好奇,但是我从来没有尝试过下去,我只敢在井口边玩。那些弃在野地的矿车就是我少年时代的玩具.几个孩子推着空矿车在上行的轨道走,推至高处停下来。我们蹬在矿车的后钩上,让矿车野马似的狂奔,矿车隆隆而行,轰鸣的声音使我们内心和身体一起震颤。我紧张而快乐地体验着那种轰鸣和滑行,有很长时间这是让我迷醉的游戏。
我们不顾大人的警告,只要有空就会跑到井口玩。我和邻家的兄弟,山药蛋和二小,我们反复进行着这个游戏,不断挑战着游戏的极限。开始是在低处,渐渐地我们就将矿车往山上推。矿车的轨道铺在一座山上,由低向上升起,在矿工作业的时候要在矿车后钩挂缆绳,缆绳通往一个车房由运输工操作。我们认为不需要缆绳,没有缆绳的约束矿车的奔驰更快疾,我们就一次次把矿车推向高处,推移矿车的难度和我们的力量成正比,力量越大,推移的位置越高,位置越高,滑行的速度越猛越快。我们迷恋着那种极限的速度的游戏,使出浑身的力气往山顶推矿车。二小比我们大四岁.他更早就不上学,每天给家里放羊。在当时的我们看来,二小的力气很大,他臂上的腱子肉鼓而胀,他能把街上的磨盘搬起来,举到头顶,在我们看来他是大力士。那一次我们把二小请来,向我们的极限挑战。
矿车被推至高高的地方,我们停下来。站在高处往下望,我真的感觉到脊背发凉。我没敢登上矿车,我想我受不住那种风驰电掣的速度。我看着二小上去,他一只脚蹬在车钩之间,另一只脚踩地加力。他的双脚离地落在矿车车钩之间的时候,我们看着矿车顺着轨道沿山下一路奔去。轰鸣的声音由弱到强,我们看着矿车沿山体飞驰而下。矿车脱离轨道向山下坠落的时候我们都呆住了。二小被矿车带向山底,他的身体被矿车卷起来和矿,车一起翻滚,那一瞬间使我们心惊胆寒。等我们惊魂失魄地赶到山下,在一堆白色的乱石中看到翻倒的矿车和血肉模糊的二小,我的尿就顺着腿根流下来,我的腿间湿凉一片。
我是害怕矿井的。除了它深不可测的黑暗,还有神秘的死亡。
我经常会被妇人的哀哭从睡梦中惊醒。有时候是在午夜,被突然惊醒以后妇人的哭泣就涌进耳际,侧耳细听时感觉嘹亮凶猛强劲的哭泣充满午夜的天空,哭泣会飘浮游荡在街道之间和屋宇之上。那时候就是死亡的时刻。可能的事情就是某个家庭失去了丈夫或儿子。这是矿区日常的景观。日常的景观还包括,我们在路上行走,突然就会遇见对面身穿黑衣的一群人,他们中间的一位背上背着一位,神色张惶地奔走。背上背着的人是软的,头和手脚都软搭在背他的人身上。在他们的左右和前后还有一些黑农人跟着,同样是张惶的神情。它们在往保健站奔。
那时候不知为什么没有救护车,也没有医院。只有一个简陋的保健站建在矿区的河边。保健站的外科大夫据说是一群心狠手辣的人,他们对待那些伤残的肢体如同对待需要砍伐的树木,在我的家乡有很多伤残的矿工成为保健站外科大夫的实验品。在俱乐部的空地经常聚集着一些坐着轮椅的人,那些人在盛夏酷暑的时候穿着厚厚的棉衣,他们的身体已经失去了对气候和温度的感觉。一根塑胶管从他们身体中延伸出来,落在轮椅的脚踏板上,在某些
时刻,他们身体的液体就会在不知不觉中流出来。这是伤残的大军,在他们中间有被夺去双腿的,有被砸坏腰肢的,还有失去手臂的。这是采矿留给他们的纪念。这些人经常摇着轮椅出现在大街上。他们残缺疾患的身影是投在采矿业的一道阴影。
还有一种景观是特异的。那就是瓦斯爆炸。那时候连空气都是紧张的,天空阴霾,气候寒凉,林木肃杀,落叶狂舞。街上救护车鸣笛疾行,到处是悲伤欲绝的人。在我的成长中,这些日常的或者特异的景观就是命运之手镌刻在我内心和精神的印迹。
我害怕矿井还因为我当时的单薄和瘦弱。
我的伙伴陈继贤先我而从高中辍学,到了外地下矿井。陈继贤一个星期会回家一次。每次回到家我们见面,我都会听他讲矿井下边的事情。听他在掌子面放炮,用大铁锹铲煤,跟工头打架,这些事情我听得多了会更加害怕。因为我知道陈继贤即使是下矿井也会是暂时的,他的父亲是采煤区的区长,他下井之后他的父亲可以想办法活动把他调动上来。下井只是为了日后出来的一个权宜之计,用不了多久他就会离开。而我,如果下去,可能就永无出头之日。
我知道矿井里铲煤用的那种锹,在内心惶恐的时候,把我找到的那种锹竖起来,我绝望地发现锹比我高,锹柄比我的手臂粗壮,而锹头则阔大如箕。那是我无法战胜的一种工具。无法战胜工具,我就无法战胜劳役;无法战胜劳役,我肯定也无法战胜我的命运和处境。
但是,虽然我深怀恐惧,我还是顶替父亲做了矿工。那是我唯一的出路。
阅读和健身训练是和我的矿工生涯同时开始的。
阅读对我而言已经不是学习和掌握知识,它是我消解在地腹中的孤寂的方式。
每天在下矿井的时候,我都会在怀里揣着自己选择的书籍,我在黑暗的矿井里阅读,我用矿灯照着手中的书籍,一个字一个字地看。我的这个样子使我在矿工的眼里显得古怪而离奇。我知道我被人议论,我不管,每次到矿井后,只要有时间照看不误。
阅读是我在黑暗中的一个通道。
在人的尘世生活的场景之下,在土地、河流、山脉、森林、草木之下是沉厚的漫无际涯的黑暗。我就是黑暗中的一粒尘埃。如果我关闭手中的矿灯,在光消失以后,我就消失在黑暗之中。那时候我的肉体是没有意义的。我的肉体和黑暗之中的岩石、煤炭、木头一样成为纯粹的物质。我亮起灯的时候,我就是黑暗中异质的事物。而我在黑暗中,在一盏矿灯的映照之下阅读,我的姿态和形影就成为整个世界的一个稀有的标本。我想是这样。我在阅读的时候为阅读本身心生感动。而阅读的行为我觉得是我意识延伸的一个通道。我的意识穿行在两个世界。
阅读停止的时候,我会在巷道寻找那些从煤顶撤下来被遗弃的浑圆的枕木。那些枕木是用来支撑煤顶的,有的两米长,坛口粗,它们被从煤顶撤下来,弃在古塘。我把它们从这边搬到那边,从这边到那边的距离不过一百米。我利用搬运之间的过程锻炼自己手臂、腿脚和肩部的力量。我觉得我可以敏感但是不能软弱,我知道莫斯科不相信眼泪,矿区也不相信眼泪。我必须成为一个坚强的人才能够适应矿井的劳役。为了锻炼出结实的身体,我费尽心机。我找到废弃的风袋,灌满用来防火的沙子,悬吊在峒室的顶部。我用它练习拳击,练习踢腿。我还跑步。我把训练的计划排满我的工作时间,直到交班的时间。我要求自己必须如此。我必须用力量和意志来反抗我的命运和境遇。就是说在命运面前我不能软弱,不能失败。这样的训练很见成效,交班的时候,我泡在浴室里,在清澈的热水里,在蒸腾的水汽中,我看见自己日益结实的双腿、胸脯,看见自己鼓胀起来的肌肉。重要的是我还看见自己坚强起来的性格。那时候我对自己怀有信心。我想我不会被矿井的劳役压垮。
张明亮是我在矿井中遇见的另外一个阅读者。
在见到张明亮以前,我以为自己是唯一的。见到之后才知道张明亮在矿井中的阅读时间更为长久。
张明亮带到矿井的是《金刚经》和《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他是个身材壮实的人,光头,环眼,看人的时候目光如炬。我们可以说是相互发现。有一天他走进我工作的峒室,看见我阅读的情形,他没有出声。找了一个角落,脱掉自己穿的皮袄铺在地上,然后盘腿坐上去。我看见他从怀里取出书,掌着矿灯看。他的样子让我很惊讶,我看见竟然还有人跟我一样在这八百米地下深处阅读。张明亮经常会诵出他带到矿井里的《金刚经》,诵出《般若波罗蜜多心经》。那是我们阅读停止休息的时刻,我们关闭了矿灯,矿灯不能老开,因为要节省电量。我们都在黑暗中,我是躺着,他坐着,我们都闭着眼睛。我就听到他在黑暗中诵读《金刚经》和《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我并不能听清楚他诵读的内容,只能听见他诵读的节奏、轻重和缓疾。最初听到那些诵读的声音的时候我很害怕。它们响在黑暗中,由一个人的胸腔里发出,时而缓慢,时而急骤,等到由轻语变成大声的时候,我的恐惧加深,头皮发凉。
我们的阅读是有差异的。我是安静的,我的阅读是沉潜的。我带到矿井的书籍除了《卡夫卡的寓言和格言》,还有海明威的《丧钟为谁而鸣》、茨威格的《人类的群星闪耀》、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还有一部是劳伦斯的《儿子与情人》。我热爱这些作家,热爱他们向我描述的那个世界。我觉得在我身处困苦的黑暗的时刻,阅读为我修筑了一条道路。而那些我阅读的书籍为我打开一个世界。我感觉到自己的充实。为防止阅读的疲惫感生出来,几部书轮流着看。每次的阅读量不超过两个小时。再加上我跑步的时间,练习拳击的时间,我的一个班很紧凑地就过去。这让我快乐。我工作就如在学堂,只是我的学堂不同凡响。
张明亮的阅读是一种搏斗。我看见他内心的挣扎和搏杀。
他在诵读《金刚经》《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的时候是沉痛的,我注视过他的表情,他的紧锁的双眉紧闭的双眼和因为念诵而翕动的嘴唇,以及从他的嘴唇间急骤吞吐出的词语,我看见他被一种痛楚和想要摆脱痛楚的挣扎笼罩着。那时我已经知道他内心的危机和精神的磨难,他的女人扔下他的三个孩子跟一个油漆匠跑了。我知道他住在山上,那座山梁是依山而筑的矿工的居所,那些居所是岩石所建。矿工们自己在山上采石,用采到的石头为自己建造居所。那座临河的山就是矿工聚居的群落。在那样的群落中矿工们生息、繁衍,过着他们世俗的生活。张明亮盖起了那座石屋,他采石花了三个月的时间,盖屋花了三个月的时间。他在雨季开始时候采石,雨季结束之际盖屋,全是在他的工余时间。他希望自己和女人孩子能住在一个宽敞的和他名字一样明亮的房屋。房屋盖起来,粉刷完毕,他请来了一个油漆匠。他指示油漆匠给自己新造的房屋彩画墙围。他喜欢那些图案,他知道那些图案画在白墙上会被读初中二年级的女儿瞧不起,他不管,他就是喜欢。那个油漆匠把他房屋的墙壁当成调色板,画
上了飞舞的凤凰和盘旋的蛟龙。房屋的墙画改变了他房屋的气质,在接近完工的时候,张明亮站在他屋的中央就像王者站在自己华丽的宫殿。那时候他感觉到强烈的成就感。但是在他的房间的彩绘工作结束的时候,他的婚姻也同时结束,他的女人跟着那个油漆匠跑了。他的女人不仅抛弃了张明亮,还抛弃了他的三个孩子。
有人告诉张明亮,念经是脱苦和改善命运的方法。张明亮满世界寻找自己的女人,他几乎疯了一样,他的怀里揣着被他磨得飞快的菜刀。他因为劳累因为失眠也因为痛楚和愤怒眼睛血红,他最多的念头是,只要找见他的女人和那个勾引他女人的油漆匠.他会毫不犹豫挥刀劈了那个人。但是他奔走了半个月毫无消息,在绝望的时候,他走到了位于市中心的华严寺。寺里的住持看见了张明亮脸上因绝望而起的杀机。住持把张明亮引到大殿里的佛像前,让他跪下来。跪在那个倾斜的蒲团上时,张明亮泪水横流。
女儿被强奸的消息是张明亮回到家以后听到的。很多人都知道这个消息,那段时间这个消息传遍了矿区。但是张明亮不知道。他回到家以后看到女儿的神情大异,女儿如同一只胆怯的幼鼠躲在黑暗之中。他没往心里去。那时候他还未能从自己的痛苦中走出来。张明亮是在去厕所解手的时候获悉女儿灾难的。他听到隔墙的女人在议论,他蹲在茅坑里,听到隔墙的女人制造出来的屎尿的声音,听到她们的说话,她们在议论一个女孩子被强奸的事实。听到她们说出是谁的女儿的时候,张明亮提起了裤子,他仓促慌乱地走出厕所,他还没来得及系好裤子,就看见几个女人从厕所出来,那几个女人看见他表情立即不自然了。张明亮揪住一个胖的中年妇女,他问:“你说是谁家的闺女让强奸了?”
那个女人没有回答他,扭身就跑。那个女人看见了张明亮的眼睛,他的眼睛里那时候是血色一片。
张明亮回到家,推开家门看见在黑处坐着的女儿。张明亮到山下女儿的学校去找校长,校长看见张明亮很热情地接待。张明亮没有理睬校长脸上堆积的谦逊和热情,他揪住校长的衣领说:“你叫女女以后咋活人呢?”女女是张明亮女儿的名字。在距离校长办公室一百米的地方,是学校的公厕,公厕的后边是一道堤坝,堤坝的背后是一条干涸的河道,河道两岸有生长的庄稼,有一排一排的杨树,还有赶着羊群放牧的农人。张明亮的女儿课间的时候去厕所,她去得比较晚,等她解完手提起裤子的时候,她身旁的茅坑已经没有孩子了。在她往出走的时候,她的嘴巴被一双土腥味的大手捂住,一个黑暗的影子迅速覆盖了她。张明亮的女儿能记住的就是这些,能跟人讲述的就是这些,她讲不出来的是身体的创伤和内心的恐惧。
张明亮换上窑衣下井的时候,内心冰凉如水。他坐在我工作的峒室,他的神情枯槁。他对我说:
“哥不能再下井了,哥想回村去,带女女一起回。女女不能在这地势活,总在这里怕会疯呢。”
在黑暗的矿井里,张明亮闭着眼睛在念诵《大悲咒》,我听着他的声音由低沉缓慢到急骤,我看见张明亮被悲伤凶猛地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