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换到繁體中文

您的位置 : 首页 > 报刊   

[小说]轮椅
作者:乔 叶

《人民文学》 2005年 第09期

  多个检索词,请用空格间隔。
       
       1
       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晏琪终于听到了敲门声。看看表,还差五分钟两点。家政公司还是很准时的。
       晏琪打开门。
       “是晏小姐要的钟点工吗?”女人彬彬有礼。
       “是。”晏琪点点头,“请进。”
       女人走进来。
       “你就是晏小姐?”
       “不像?”
       女人笑了笑。一看就是个很利朗的女人。四十岁左右的样子。其实脸盘还可以,煞有介事的卷发显得她老了些。真是奇怪,卷发本来是让女人更妩媚的,搁在一些女人头上不知怎的就衬得她们更规整,更无趣。她穿着一件土黄色的圆领毛衫,外面罩着一件暗红色的坎肩。下面是一条牛仔裤。转眼间,她已经从包里掏出围裙和袖套武装完毕。
       “需要我做什么?”她训练有素地说。
       “是这样。”晏琪看着她,“我想出门,您推着我上街买点儿东西就可以了。”
       女人怔了怔:“电话里只说做家务,没说上街。”
       “也没说不上街啊。上街也是家务的一种。难道叫街务不成?”晏琪说。也许认识到了晏琪比自己更有理,女人一边收拾起行头,一边嘟囔说怎么也不先打声招呼。晏琪笑笑。这女人还挺较真儿的。可怎么论得过她呢?她是干什么吃的?
       钟点工上下打量了一下晏琪:“要不,你列个单子,我去一趟不就行了?”
       她嫌她麻烦。晏琪收起笑脸:“我要买的东西必须得自己试,还想透透气。你替得了么?”她缓下口气,“我给你的报酬不会低于每小时十二,如果必要还可以加资。”钟点工的行情她了解,一般每小时十元。
       女人于是缓下来,说自己也是好心,觉得她行动不方便,能省些力气就省一些。到外面挺遭罪的。晏琪待听不听地任她解释着,戴上墨镜,围上丝巾,掖了掖腿上的毛毯,“我们走吧。”
       出了门,上了电梯,没有一个邻居。真不错。在大门口,往日熟识的保安惊异地看着她们。走过保安的视线,她迅速地把墨镜和丝巾摘下来。年轻女人,轮椅,墨镜,丝巾,这些元素凑在一起太招摇了。要不是怕人认出来,她才不会这么搞笑。
       晏琪是《安城日报》的社会部编辑,兼记者。记者不一定是编辑,编辑往往兼着记者,这是业内不成文的规矩。兼虽是兼,总有主的一面。她的主要工作是编。一周两个版面:社会经纬,人生方圆。各路的稿子交上来,编下去,评报栏上的差错率公布明白,扣扣工资,发发奖金,撑不着也饿不死。无非如此。去年报社和一个房地产公司勾搭了半年,低价在这个小区买了一批房子解决给员工,晏琪赶上了,运气还不错。房子一交工,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从父母那里搬了出来,开始过自己的清静日子。毕业八年,有过一些感情经历,被她认为算得上正式的,是五段。其他的几次与其说是感情经历,不如说是身体经历。夹杂在这五段的空白地带,做些点缀,不作数的。最近又有一桩作数的在隐约展开,如果进展顺利,结婚也行。如果出现意外就继续单身下去。“保持未婚身份。”她常常如此对人自我调侃。这话说得好啊。一种需要保持的身份显然是让主体觉得骄傲的、珍贵的身份,她以此让人知道,三十岁并没有给她带来什么压力,她仍然很自信。“付中等体力,过上等生活,享下等情欲”,李碧华的这些标准因地制宜落实到了生活在安城的她,基本不算太走样。总而言之,一切还都行。
       两周前发生了一件事,倒是她从没碰到过的,如果要算命的说,该是有此一劫,好在是小劫——上班间隙,她借同事的自行车去买水果,在路上被一辆摩托车给擦了一下。他们是同向,她围巾的流苏很长,要不然他是不会带到她的。事后,他这么说。但无论如何,她倒地负伤,腿被擦伤了。受伤就是弱势,弱势就是理由——他们的报纸就常常运用这样的逻辑。她的两只膝盖下面就立马红肿起来,很争气。同事赶来,和肇事者一起把她送到医院作了检查,上了药水,开了药,那人付了医药费,留了联系方式。两下里走开,她理直气壮地给主任请假,休息了一周,也就好了。但她不想上班,便续假。
       “很严重吗?我去看看你。”主任说。
       “不用不用。再休一周肯定好。”晏琪说着不由得笑起来,一派心虚。都是老江湖,主任自然清楚端倪,但也没有轻易放过她,给了她一项任务。说助残日不是快到了吗?报社搞了一项专题活动,叫“一米高度看安城”,有大约十名记者参加。要求他们调查一下残障人士的社会生活状况和无障碍设施的配备使用状况。前提是:所有参与者必须全程坐着轮椅。目前的晏琪参加这项活动具备天然条件,没有理由拒绝。
       这不叫调查,叫体验。有点儿新意。晏琪一听就来了兴致。她问轮椅从哪里搞?主任说残联已经给他们借好了,全在报社放着,她的可以给送到家。如果有必要,还可以派一个同事负责推她上街。晏琪笑死了。无论哪个同事来推,他们都会兴高采烈。一兴高采烈就假了,就不敬业了。她说她要雇钟点工,主任说只要她写出好稿子来,钟点工的费用他负责报销。
       下周一交稿。今天是周六。
       这是一辆深蓝色轮椅,推起来很轻快,质地相当好。叫鱼跃牌。鱼跃,这名字充满了暗示。起这个名字的人真是天才。晏琪想。因为宽大,轮椅坐起来很舒适。扶手很低,靠背也很低,总之上身和上肢的活动余地很宽敞。晏琪喜欢这样。它的主人一定是个高大的男人。或许也是个壮硕的女人。但就晏琪固执的直觉,她更愿意肯定是个男人。
       她又掖掖腿上的毛毯。之所以在腿上盖一张小毛毯,一是为了装得更像,二是为了遮住腿上的绳子。为了避免情急之下站起来露馅,她找了一根绳子,把双腿和轮椅脚架上的支柱绑在了一起。小毛毯是深红色的,毛毯的深红和轮椅的深蓝配在一起,很是温暖和谐。找衣服她也费了一番功夫。太鲜艳了,和残疾人的身份不太相符似的,太沉重了,也不对。最后她挑了一身银灰色的运动套装。又休闲又宽松,不带立场,很中性。鞋子原本打算是运动鞋,可运动鞋运动装一身,和她拟订的身份相比,有些反讽,也有些夸张。高跟鞋当然是想都不敢想。布鞋容易露出她圆润丰满的脚踝,是鲜明的破绽。最后,她穿了一双浅蓝色的高勒儿镂花软革单靴,这双靴是小坡跟儿的,脚感舒服,最重要的是隐蔽功能绝佳。 她要把活儿做细。 做好这一切之后,她开始摇动轮椅,从这个房间摇到那个房间,等候着钟点工的来临。她发现,坐在轮椅上看自己的房间,已经有些不同了。房间高了,天花板远了。柜子很苗条,桌子却宽了。窗台上的灰尘看不见,门框比以往窄。去卫生间洗手的时候,她伸长了手臂,很吃力才取到洗手液。在镜子里,她看见自己因为努力而稍显稚气的脸,不由得笑起来。她努力做出深沉和痛苦的表情,可没用。她看见自己发亮的眼睛,仿佛婴儿坐在婴儿车里,要去外面看新鲜无比的世界。
       她冲自己做个鬼脸,为自己的不入戏感到沮丧。直到钟点工进来,她才发现自己的状态开始逐步对路。
       还好。
       2
       走了一段路,她就发现雇个钟点工太英明了。她让晏琪叫她陈姐,说她的顾客都这么叫她。陈姐的话很多,但表情很严肃。晏琪本来有些恐惧她问自己太多腿的问题,后来才发现这种担心是多余的。她根本不注意晏琪的反应,仿佛说话只是她自娱自乐的一种方式。她说米价又涨了,要是吃不起米,就只能喝米汤,开始喝稠的,实在不行就喝稀的。她说昨天有人从万方立交桥上往下跳,刚好跳到一辆大卡车的车斗里。她说金水河边每天都有一个老头在那里猜谜,听说他已经记了一万两千多条谜语了。她说的,晏琪也不想搭茬。她的版面上整天都是这些东西。主编要求每个编辑在编版的时候,都要在各自版尾的编辑名栏里跟一句常用总结语,这总结语得既有个性又能对版面的风格有所涵盖,晏琪的总结语是:“这就是生活吗?这就是生活啊。”很多人都说她这句精彩,主任也夸说这句好像特别懂生活。
       
       “什么叫好像?本来就是懂生活!”她呛他。
       “不懂的人都爱这么说。”主任呵呵。
       轮椅拐上了梅街。这是去年市政建设的最新成果,两边都是银行和证券公司,人称“财富大道”。财富大道果然气派,就连人行道都修得又宽又平,还嵌满了条状的绿化带,处处都比得过老城区的街心公园。遗憾的是陈姐的步子太快了些,像飞一样。晏琪得努力撑着扶手;上身微微前倾,才能保持住平衡。
       “你急什么?”晏琪开她玩笑,“你越快不是越少挣钱么?”
       陈姐慢下来:“我以为你们都是想早回家的。”
       你们?还有谁?她以前也推过别的人么?像自己一样,坐着轮椅的人?残疾人?他们怀着自卑和难堪来到街上,又怀着更大的自卑和难堪回去?所以,他们要她快?而自己之所以想要保持欣赏风景的节奏,是不是因为可以随时从轮椅上跳下来,直直地站到地面上?换句话说,她其实只是在以健全人的心情来享受着对残疾人的服务,坐着说话腿不疼?
       又走了一段,陈姐碰上了熟人,停下来和那人说了几句,那人上下打量着晏琪,陈姐马上说是自己的亲戚,帮个忙。晏琪朝那女人点点头。女人道:“还挺漂亮的。”晏琪失笑:什么叫还挺漂亮?难道坐在轮椅上就不能这么漂亮?或者,她的意思是说,这么漂亮坐着轮椅有点儿可惜?
       重新开步,陈姐有点儿抱歉地对晏琪解释说,她早就下岗了,但不想让人知道她干钟点工,所以很少接外面的活,一般只在顾客家里干。她对亲友们都说自己有固定工作。
       晏琪不语。一个钟点工也有自己的虚荣。都挺不容易的。是的。是这样。
       “五点半,我还有一个主顾。”许久,陈姐说,“我每天那时候赶去给他们做晚饭。”
       “不会耽误你的。”晏琪说。
       慢下来就可以欣赏街景。街景也因为轮椅的角度而有些异样起来。晏琪首先注意到的是垃圾桶,也许是和她的视线在同一水平的缘故,显得比平时粗,壮,且多,一个,又一个。树当然也得变高,这是初夏,前一段时间又刚刚下过雨,树上全是清新的绿。安城主要的绿化树木是柳树和法国梧桐。老街的是法国梧桐,新街的是柳树。柳树枝越长越长,是需要定期修剪的,不然就会扫中行人的眼睛和衣服,尤其是骑自行车的人。晏琪的眼睛就被扫过。她还以普通市民的名义在报上给城建部门提出了意见,认为他们行政消极。可是,这会儿,长长的柳枝看起来漂亮极了。她伸出手,有好几条都能抚住。树干看起来也比平时亲切许多,因为手能摸到——不会移动的物什此刻都显得很亲切。
       这些变化的趋向只有一个:往日许多游刃有余的东西,现在她开始无能为力。晏琪有些忧伤。
       也有越来越不亲切的,那就是走路的人们。他们比平时都有些健壮魁梧,她要仰视才能看到他们的脸。可他们没人看她。不,也有。很多。几乎人人都看了她,但却不是正常的那种看。他们的看是敷衍了事的,是因为怪而被动地看。似乎是让眼睛碰到了不舒服的光,如电焊的焊花,不能不晃一眼。却是晃一眼也就足够了。仿佛她的存在强迫了他们什么。她强迫了他们什么呢?而且,路过她身边——确切地说是椅边的时候,他们都会很自然地和她拉开一段明显的距离。这距离让她刺眼。他们怕沾染她。他们在躲避她。这决不是因为陌生,她清楚地看到他们和别的路人挨挤而过,亲亲密密。
       她的残疾不会传播人群,也不会污染空气,但显然已经证明了她的病。这不是一般的含蓄的病,是每双眼睛都能够看到的闹出体外的病。于是,在他们眼里,她还是被分了类。还是和别的路人不一样。她身体的一部分出现了重大的残缺。这残缺是如此显著,它昭示出的危机和险境让他们产生出一种几乎是出自生理本能的疏远,推挡,和排斥。——几乎是一瞬间,晏琪就明白了这些。她知道,换了自己,也是一样。如果迎面过来两个人,一个正常,一个非正常。正常在左,非正常在右,那毫无疑问,她会选择和左边的人擦肩。
       她忽然记起,她曾经坐过一次轮椅的。二十年前。
       3
       那时候,他们全家住在一栋很旧的单元楼里,是爸爸单位建国后盖的第一批家属楼,想想有多旧。但那时有房子住也就很好了。他们住在五楼。三室一厅。一天,她和姐姐放学回家,发现凭空多出了两个人。一男一女。妈妈让她们叫姑姑和姑父。后来她们搞清楚是爸爸的远房堂妹,来这里看病。看的是腿。不知怎的,姑父的腿,突然就没力气走路了。他们跑遍了小县城,才借到一个轮椅。姑姑一路推着他,上汽车,下汽车,上火车,下火车,来到安城。
       妈妈安排他们住在客房里。所谓的客房其实是晏琪的房间,铺着一张一米三宽的木床,有客人来了就住那里。客人走了还是晏琪的。那间房的门锁是坏的。
       没有电梯,上上下下的,得一堆人帮忙。大家累得吭吭哧哧,坐在轮椅里的姑父看起来很平静。他的平静让晏琪厌恶:怎么可以这样平静呢?他应该羞愧才是。何况还占了她的房间。她还厌恶邻居们的热情。见了她和姐姐,谁多多少少都要问几句的:你们什么人?什么病?怎么得的?有没有希望治好?得花很多钱吧?她总觉得他们的热情里有一种不怀好意的瞧稀罕。可她不能对邻居们表露出她的厌恶:姑父那笨重的身躯上上下下,都得麻烦人家帮忙。父母都跟着赔上歉意和笑脸。总之,有他们在,他们全家都陷入了一种奇怪的氛围。他们都得装。父亲装豪爽,母亲装贤淑,父母之间装恩爱,她和姐姐装好孩子,他们全家对这两个人装体贴,邻居因为他们家的关系对他们两个再装照顾。
       还有吃饭。六个人的圆餐桌,本来刚好够,姑父坐着轮椅,占了一个半人的位置,大家就都窄怯了。于是晏琪和姐姐就都有了借口,她们俩躲在房间里吃。直到最后一顿饭,稍微丰盛了一些,到底是小孩子,禁不住馋,她们和姑姑姑父同桌吃了唯一一次饭。晏琪决不挨着姑父坐。她觉得他身上的气息是她绝对不能忍受的。于是,那天,餐桌上的格局是这样的:姑父左边是姑姑,右边是父亲。父亲右边是母亲,母亲右边是她,她的右边是姐姐。她和姑父恰好遥遥相对。
       一个坐轮椅的残疾人,染得她的世界似乎都残疾起来了。
       但她不厌恶那轮椅。那是一辆很普通的黑色轮椅,大大小小两对轮子,小轮子转起来大轮子跑,一看就是个不同寻常的玩具。她相信一班同学都没玩过这个。一天晚上,姑姑和姑父早早睡了,她去房间里取新作业本,路过轮椅,摸了一下靠背,忍不住,轻轻地在上面坐了一下。轮椅微微地动了动,她吓了一跳,捂住嘴笑起来。
       早上上学的路上,她把这件事炫耀着对姐姐讲了。姐姐不过比她大两岁,也嚷嚷着要坐。于是夜深之后,她们像两只小耗子一样蹑手蹑脚地起了床,她们偷偷地把轮椅拉到客厅里,借着夜的青光,你坐一次,我坐一次。如两个小小的鬼魅。又一次轮到她的时候,她没控制好,撞到了餐桌,把桌上的花瓶打碎了。三个大人闻声出来。父母斥责,她们哭泣。姑姑劝阻着,最后也哭了。房间里传出姑父不安的咳嗽声。她忽然明白,姑父从来就没有平静过。平静是他的一件衣裳。没有这件衣裳,他会更冷的。
       过了一天,母亲和父亲大吵了一顿。因为衬衣的事。那是一件崭新的白衬衣,母亲的单位发的福利,母亲自己舍不得要,按父亲的号报了一件。父亲刚刚穿了一天,就恶狠狠地脏了一块。晏琪知道,是早上就已经脏了。抬姑父下楼的时候,蹭上去的楼道角的黑灰。母亲当时就看见的。晏琪怀疑他们早就在暗地里吵过了,这次光明正大地摆到了桌面上。所有的人都知道为什么。所有的人都心照不宣。又过了一天,姑姑和姑父从医院回来,吃晚饭的时候,姑姑漫不经心地告诉他们,等这个医院的诊断结果出来,他们就要走了。多年之后,晏琪仍记得姑姑说这些话的平静语气,一如姑父坐在轮椅上的平静神情。这提早的预告让他们有了确切的盼头。躁气渐渐地平和下来。过了几天,姑姑和姑父真的走了。走之前,姑姑买了一些糕点,用黄草纸包的那种,打着十字结,上面衬着一张喜气盈盈的红纸。姑姑挨家都送到了,那些帮忙抬过轮椅的。晏琪领着她去。送到最后,晏琪莫名其妙地难过起来。他们走是她早就盼望的事。可真走了,又不是她想象中的样子。
       
       姑父和姑姑住了大约一共有十天。一个医院一个医院地挂号,就诊,检查,拍片,取片,等结论,几个医院跑下来,是需要这么多时间的。他们走了之后,全家如释重负。爸爸妈妈当然不吵了。安慰似的带她和姐姐上公园,还去照相馆照了一张全家照。妈妈做了最拿手的清蒸鱼。姑姑和姑父呆这么几天,妈妈没有买过一条鱼。
       晏琪大学毕业那年,父母旅游途中顺便拐到学校去接她。回来的时候,他们路过姑姑的小城,到他们家看了看。他们自然很热情。姑姑在厨房洗刚买来的葡萄,姑父灵活地在他们的平房小院里摇动着他的轮椅,一盘一盘地给他们递过去。他的脸上焕发着奕奕神采。
       午饭是在离姑姑家不远的饭店里,肯定是他们能奉献的最丰盛的美味了。饭桌上,姑父大方地回忆起他们在安城的日子,从从容容地给父亲敬酒,对他们全家表示了隆重的感谢和欢迎。母亲和姑姑耳朵贴着耳朵,私私密密地说着家长里短。晏琪早早吃完,百无聊赖地坐在饭店的大堂里。门外槐树的阴影打在巨大的玻璃窗上,又一寸一寸短去,变得微小,再微小。晏琪转过头,不再看。一切都是真的,可也还是那么假。谁喜欢阴影呢?那是彼此的耻辱和黯淡。能避开的为什么不避开?能忘却的为什么不忘却?
       4
       晏琪选定的第一个地点是好又多超市。这是一家中型超市,在一个比较背的巷口。她以前曾经路过,没有进去买过东西。她不想到熟悉的地方去冒被认出的危险。她想要的就是这种:一看到她,他们就觉得她坐在轮椅上已经很久了。她和轮椅已经天然一体。
       她要陈姐等在门口。有个人帮着取东西付账,此行还有什么意思?
       货架之间的通道还是很宽的。她慢慢地摇进去。前两道货架都是日用百货。她一眼就看到了袜子。今年流行彩妆,袜子的颜色也很艳。粉紫淡朱,怡然悦目。她走到一个品牌专柜前,想取一双天鹅绒的长筒袜来看看,伸伸手,够不着。
       她要的就是这够不着。
       手怔在半空,她忽然想起,以往她是不用说话的,在哪里一站都有人主动询问:小姐您需要什么?小姐我可以帮助您吗?小姐这是今年最新款的……现在,那些服务员都在忙着打发别人,那些健康的,双腿修长的女人。她坐在这里,就没人看到她么?高度一米,就这么不容易被人发现么?还是觉得,一个坐轮椅的女人选用长筒袜的可能性就是这么不值一理的?
       “小姐。”她叫。
       一个服务员走过来。
       “请给我取这个袜子。”
       “是要给别人带吗?”服务员说,“最好是请本人来看。长筒袜是需要试的。”
       “我就是本人。”晏琪的语气有点儿挑衅。
       女孩子看看晏琪,上上下下——主要是下。宽容地取下来,递给她。晏琪拿在手里,索然无味地看了一眼,又递回去。
       食品区。她看见了“牵手”橙汁。是含果肉的那种,看起来很有厚度。曾经的恋爱史里,她用情最深的一个男子,最喜欢喝的就是这个牌子的橙汁。
       橙汁在最底层的一格。她尝试着往下弯腰,尽最大努力也没有碰到。环顾四周,有一个服务员正在货架那端,远远地看着她。年龄比刚才那个女孩子大一些。“请帮忙。”她说。服务员慢吞吞地走过来:“你要吗?”“我想看看。”“就在那儿放着。看呗。”晏琪愤怒了。她当然要愤怒:“我想拿在手里看看。”
       “到时候你带着果汁怎么摇回去啊?”
       “我可以喝掉再回去。”晏琪答复的速度极其快。
       “上厕所很不方便的。”
       “那是我的事。”晏琪说,“我也可以不买,但我有权利拿在手里看看。”
       两个人互相盯着。晏琪觉得眼睛里都快冒火了:“我要投诉你们超市。”
       “那我可要吓死了。”服务员冷笑。她慢慢弯下腰,仿佛弯腰是世界上最郑重的事。然后她把果汁递给晏琪,完全是大人不计小人过的做派。
       “脾气太烈对身体是没好处的。”她又说。转身离开了。
       晏琪拿着那瓶果汁,气得发抖。她不会买的。她实现了她的目的:拿在手里看看。同时她还收获了携带不便上厕所不便发脾气对身体不好等诸多提醒。她真没想到会遇上这么鲜明的轻视:轻视她的尊严,她的需要,她的骄傲。她真想站起来,走到那个服务员面前,拿着橙汁甩到她的脸上。
       这幻想的情形让她笑了。她的笑容被服务员看在眼里——她一直都在盯着晏琪。她马上也露出一个笑容。晏琪读懂了她笑里的两个字:有病。
       正如无法把橙汁取出一样,晏琪也知道自己无法把橙汁放回原位。她把手靠近地面,咚的一声丢了下去。
       摇出超市,陈姐不知到哪里去了。晏琪一个人呆在廊上。廊下是台阶,虽然台阶中间有斜面,可她还是想等等陈姐。她怕控制得不好。如果是失手就太丢脸了。
       一个男人也从超市里走出来。高大的身材有些佝偻。他和她并排站在廊上,互相看了一眼,面容有些熟悉。于是互相又看一眼。晏琪想起来了,他是她姐姐的同学,追过她,在她上高中的时候。他考上大学两年了,她还在读高三。他拼命地给她写信,说她是天使,是他全部的希望,是他此生不渝的美神。每封信她都读了,但没有回过一封。后来他的信越来越少,直至没有。她还留着那些信。这些话她更是清楚地记得。因为这些话与她有关。
       他的目光也停在她的脸上。游开,又停住。他有些专注地看着她。他们已经十几年没见了。
       “小琪么?”他犹疑地叫道。
       晏琪笑笑。他的名字,她忘掉了。他还记得她的名字,让她有点儿赢了什么的喜悦。
       “你的……是腿么?”
       晏琪点头。她怕自己笑出来,连忙垂下眼睛,看着脚尖。她的神情很落魄吧?
       “怎么成这样的?”他说。
       “车祸。”
       “什么时候?”
       “最近。”
       “没什么大问题吧?”
       “还能多大?”
       他严肃而焦虑的神情让她也不由得端庄起来。有一个瞬间,她想告诉他真相,但下一个瞬间,她便改了主意。
       “你……结婚了么?”男人更加犹疑。对于一个坐着轮椅的姑娘,这是个值得犹疑的问题。
       “谁要我啊?”这次,晏琪本想是笑着说的,但没能笑出来。
       “听说你在报社工作
       “休息了。”这个样子,能不休息么?单看去,句句是实话。连在一起,却是一篇隐秘的谎言。晏琪知道,在这里,无需多话,他会主动把休息理解成退休或下岗。
       男人沉默。
       “你怎么样?”晏琪问。
       “可以。”男人说。晏琪在一本杂志上看过一篇名为《深层话语》的文章,其中有一段大意是说,女人面对异性总要夸张幸福,男人面对异性总要夸张不幸,所以,男人说很不好,其实就是凑合。说凑合,就是可以。说可以,就是不错。女人则相反。 这么说,他过得不错。 “我现在在外贸局。我爱人在工商局,孩子在市直幼儿园上大班。他们还在里面,一会儿就出来了。”他一口气不停地汇报着自己的家庭,仿佛怕被什么卡住。看得出,他无法掩饰自己的满足——还有庆幸:幸亏当初被拒绝了。幸亏后来没再写信。幸亏没和你成一家。幸亏,幸亏,幸亏啊幸亏。
       晏琪的心一点点地沉下去。沉下去。她用目光搜索着陈姐,每一分钟都是煎熬。你再不出现我就扣你工资。她暗暗说。
       “爸爸!”一个小男孩拿着一包果冻跑出来,身后跟着一个微微发福的女人。女人很白皙,白皙得有点儿冷。男人把晏琪和他们做了互相介绍,看着晏琪,女人的脸呈现出了明显的解冻。
       
       “应该多出来晒晒太阳。”她说。她看着晏琪,几乎都有些温情流溢了。如果在她的目光里看到一些敌意,晏琪或许还会高兴一些。可是没有。她不值得她有敌意。晏琪觉得自己的血全部挤压到了胸部,和腿正在一点点地断流。一时间,他们都沉默着。孩子适时地打断了沉默,他很快对轮椅发生了兴趣。“你的车不错。”他说。然后他努力地推着晏琪,居然成功。他越推越有劲,额头上沁出了密密的汗珠。直到夫妇二人异口同声地对他呵斥起来。
       “我在帮助残疾人!”他大声说。夫妇二人又略含愧疚地看看晏琪,仿佛她是个玻璃娃娃,孩子的话能把她敲碎。
       “谢谢你。”晏琪笑着对孩子说。
       陈姐终于从超市走了出来,站到轮椅背后。她把轮椅推到斜面那里,轻轻地放下去。男人在一边扎煞着双手,似乎想要帮忙,又不知从何帮起。有那么片刻,他抓住了轮椅的扶手,几乎触到了晏琪的腕。他很快往旁边偏了偏。他怕碰到什么?晏琪想起自己和姑父在餐桌上遥遥相对的情形。也想起了姑父曾经睡过的那张床。他们走后,她好久都不想回到那张床上去睡,只和姐姐挤在一起。母亲把那床铺盖晒了又晒,她还是不回去。姐姐烦她,总是最大程度地舒展着胳膊腿儿,让她觉得自己随时会掉到床沿下。可为了躲开那张床,寄人篱下的气她愿意受。末了母亲还是给她换了另一套被褥。她终于回去了。晚上,她猫一样在床上嗅来嗅去,似乎姑父的气息会嵌刻在床板里,不走。不走。
       5
       一个女孩穿着无袖的绿背心,加一条收身的七分裤,一双白色的拖鞋,抢在晏琪面前冲进“新大新”。背上一摞眼珠子。男人的,也有女人的。有些女孩就是这样,仗着年轻,永远比别人要早一季,她们已经迫不及待地用最新的时装把自己装点起来,来到外面去秀一把,享受享受被关注的感觉。
       晏琪盯着绿衣女孩的背影消失在人流中。她也这样过。现在,她已经过了这样的年龄了。那个女孩子也会过这样的年龄。上帝给谁的都不会太多,也不会太少——这么自我安慰的时候,她才感觉到,自己的心理有着一种多么强烈的不平衡。今天,她被忽略和委屈得太多了。
       新大新品牌折扣店其实一点儿也不折扣,折扣的都是没人买的过时旧货。那里装修的主色调是深咖啡色的,很压抑,空气流通也不好,晏琪很少去那里逛。今天,陌生是第一条件。这里便成为她选定的又一目标。
       陈姐照例在门口等。晏琪先在一楼逛了一圈,全都是化装品:欧莱雅,玉兰油,羽西,资生堂……没有一家招呼她。当她靠着玻璃柜台久久沉默,才会听到职业性的问候:“小姐您需要什么?”
       她需要躲避。刚刚,她看见了他。他回来了。他们的报纸做过一项无聊的统计:星期六上商场,碰到一个熟人的几率是百分之百,碰到两个的几率是百分只八十,碰到三个的几率是百分之五十五。现在看来也不纯是无稽之谈。
       他是她很有发展前途的男友。她也是他很有发展前途的女友。郎情妾意,都已经有了茁壮的苗头。他人长得很清爽,个子一米七八,也很清爽。在一家广告公司做总策划,和报社经常打交道,一来二去就认识了。后来他开始约她。他很聪明,也很中肯——最起码看起来是这样。他们喝过两次咖啡,打过一次网球,一个星期天,他陪她去买书,出来的时候下雨了,他们拿着百货公司免费提供的雨伞在一起散步,他差点儿吻到她。他们之间,就差一个人开口了。当然,也都不急。这么扯落着,也蛮有情调。而且,万一碰到了更好的可能呢,随时都可以抽刀断水,两不相妨。
       前一段时间他去外地进修,算日子是该回来了。应该是昨天深夜,或者是今天上午才到。还没来得及给她打电话。她眼看他上了阶梯电梯,先是二楼,然后三楼。三楼是运动休闲装和一些女士用品专柜。他来给她买礼物了么?她的心里一阵甜蜜。
       对于男女之事,晏琪一向觉得自己还是比较明了的。既是明了就能知进退之度,在享受身体的同时便尽可以收放自如。身体是一艘船,理性是舵。把好了舵,舵就可以休息一阵。至于船,只要大路不错,怎么开都是可以的。
       “牵手”是晏琪的第二个男人。第一个男人是她的大学同学。七月毕业,八月一些素日交好的同学便乘着余温再聚首,这家串来,那家串去,很是疯狂了一段时间。那个男孩子一直很喜欢她,她知道。由他的喜欢,她也被孵出了那么一些喜欢。但总是觉得没到给他身体的份儿上。现在毕业分配的结果已经出来,他和她南辕北辙。这次分别之后,此生大约是见不了几次了。她回报似的,把身体给了他。
       后来想想,其实也是回报自己。似乎冥冥之中她已经预感得到,以后是不会再有这么纯粹的、公平的给予了。
       他们是在同学家的茶林里。满山茶青的香气,星星很亮。旁边有几棵香蕉树。他折了几片大大的香蕉叶放在茶树的垄间。躺倒的时候,压得香蕉叶咯吱咯吱响。腿边一些小草,毛茸茸,尖糙糙,触得她全身都有点痒痒的感觉。身边探出一朵小小的白色茶花,她折下来,他接过去,一路让花伴着唇,共同亲吻她的身体……他呓语着,说她是他的仙女,她是他的仙境。她调皮问:是仙境还是陷阱?他说是仙境的陷阱,陷阱的仙境。啊,湿润,流津,蜜语,甜誓,初夜是该有这些的,这浪漫的情境是配得上她的初夜的。
       那个夜晚如果称之爱情,想想也是说得过去的。
       爱情的初乳挤出去,最丰沛的汁液便是给了“牵手”。“牵手”四十多岁,快四个本命年了,看着也不过三十尾巴四十头的样子。他是另一个城市日报的老总,也是一方诸侯的人物。安城日报请他们过来进行过一次联谊,他一直不苟言笑,气氛微微有些尴尬。这边老总暗示安城的女编辑轮流请他跳舞。到晏琪的时候;他的表情在呆板上又加了些紧张。晏琪知道是因为自己裙子的缘故。她的裙子料很光滑,不太好捕捉。在她背上放着放着,他的手就下滑了。晏琪就给他讲了一个非常适合此时此地的笑话:一个男人请一个女人跳舞,放在背上的手总是往下滑。女人就问:先生,你怎么回事?
       他看着晏琪,孩子般地睁大双眼,舞步都快停下来了。
       男人说:对不起,小姐。晏琪故意顿顿:我的这只胳膊是假肢。
       他哈哈大笑。一舞厅的人都看着他们。
       以后,你可以用这句话对付女孩子。晏琪靠近他的耳边:不过不要让你的假肢出太多汗。
       没过多久,他在北戴河组织了一个业务会议,请安城这边去几个人,邀请名单里有晏琪。晏琪知道会有自己。
       北戴河的海滨夜晚是静谧的。人很多,不过再多也长不过海岸线。他和她在一个几乎是无人的海滩散步。租了一个帐篷,在帐篷里听海。多傻,两个人在帐篷里听海。都知道不是为了听海。
       她几乎沉迷。他也被她的沉迷拽着往下走。她甚至为他怀过一个孩子,后来自然是流了产。如他们的爱。但还是不一样。有过这么一个非成品的孩子,总算也是一份血肉关联的记忆。她要这深。他们是成不了的。她早就知道。他也知道。他们的爱是一件大大的披肩,纯毛制品,质地优良。然而,披肩也还是披肩。他们也都知道彼此的知道。于是,分手也便分得漂亮。他遵循了女士优先,给足了她拒绝的快感。她也保持了守口如瓶,把缄默打包成一份厚礼。
       后来。当然要有后来。
       上了三楼的这个他,性格挺好。有些必需的世故,残留着可喜的腼腆和单纯。身胚子看起来也还不错。体型是很正规的倒三角,喜欢运动,肌肉结实。
       他的身体。晏琪皱皱鼻头。随着对他身体的想象,她的双腿之间已经有些温热了。她收收小腹,不得不承认,身体从来就是最诚实的。
       
       她打算只在二楼转一转就离开。不能让他碰到她。在这个时候。
       6
       晏琪来到阶梯电梯口。这是个问题。她上不了这个。她问旁边推销鞋油的男孩子,可否找两个人帮助她走楼道,男孩子指着一个方向:“那边有观光电梯。”
       她忘了。是有观光电梯。这辆轮椅让她都有些恍惚了。观光电梯在东北角,她慢慢地摇向那里。突然,轮椅轻快起来。轻快得让她有些慌张。她回头,看见了一盒鞋油。是那个男孩子,男孩子却不看她。他把她推到电梯前。问她到几楼;按了电钮,把她送进去。她隔着电梯的缝隙看着他的背影。浅蓝色的套装,多干净的颜色啊。
       她说了感谢,他没回应。——也许是没听见。他根本没指望她的感谢。他的态度纯粹是施舍。他毫不掩饰他的施舍。她恨起他来。
       她来到“桑田布衣”的专柜前,这是一家来自深圳的服装品牌。她以前买过一件这个牌子的风衣。看中了一条裙子,她要求试衣。售货员打量着她,把裙子从架上取下。一个这样的女人还要穿裙子?她一定这么想。
       试衣间的门刚刚卡住轮椅。晏琪退回来。
       “要不,我再给您找一个试衣间?”售货小姐说。
       “好。”晏琪一口答应。她有多少诚意?她要看看。
       一会儿,售货员过来,把她推到另一家专柜的试衣间,这次正好。她刚想卡上插销,听见售货员轻轻敲门,她错开一条缝,看到售货员温柔的笑:“要我帮忙吗?”
       她的眼睛是冷的,笑却温柔。她想帮忙还是想看看她的腿?这是个值得怀疑的问题。这种怀疑让她产生了厌恶。她毫不客气地关上门,方才说:“谢谢,不用。”
       掀开毛毯,她盯着自己的腿。她小腿的曲线简洁,肤色亮白,非常适合穿齐膝的短裙,且是裸穿。报社十几个女编辑女记者,她一一比过,都没有她的小腿好看。她把绳子解开,穿上。摇出去。售货员吃惊地盯着她。她肯定没想到她会这么快。
       晏琪抬起脚,伸出左腿。她要收回更多的吃惊。她在穿衣镜前转着,调皮地、顽劣地朝镜子探着左脚和左腿,仿佛要把镜子踢破。
       “您,是右腿的问题吗?”售货员终于说。
       晏琪失笑。是,自己一定是有问题的。自己必须有问题。如果她探出右脚,她会猜测她的大腿有问题,或者臀部,或者腰,或者脊椎。如果她站起来走两步,那更严重:她的脑子有问题。
       “是。”晏琪说,“右腿。”
       晏琪试了三个颜色,要了一套玫红的。她没有玫红色的裙子。以前她总是觉得这种颜色太酸。但今天,她不。当然,价格是很贵的。可贵算什么?
       她摇到睡衣区。一眼就看到了一位大学同学。女同学。在安城,她们这一届共有四个。两个女生,两个男生。他们读的系都不一样,上学时来往还多些,工作之后就越来越少。她已经至少两年没见过她了。以前她是中间凹两边凸,现在是中间凸两边凹,比上学时至少多了一半体积,肯定是已经做了妈妈。晏琪记得,她特别爱哭。不为个什么事就能痛哭一场。属于一开口就是“春天的第一片树叶”,“秋天的第一片落叶”,“冬天的第一片雪花”,“夏天的第一缕阳光”,“早晨的第一滴露珠”的那种,外号就叫“第一”。
       她想躲过去。不仅仅是因为轮椅。她已经有过多次教训:如果本来就交情平平,那么作为一个未婚者,和结了婚尤其是有了孩子的同学最好还是少有瓜葛。他们都是浑水。不趟他们的浑水就省得男生和你暧昧,女生和你唠叨,他们烦恼了你多点儿负担,他们幸福了你心里泛酸。可“第一”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一回头就看见了她,惊叫一声,拾急八慌地闯过氤氲陆离的睡衣,来到她的身边。还没说话,泪就掉下来。
       “你怎么成这样了?你?”“第一”几乎是生气地叫道。好像晏琪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她。她的泪把晏琪的泪也带了出来。然后两个人都不好意思地擦擦眼泪。周围很静,几个人心不在焉地摩挲着手中的睡衣。晏琪知道,他们都在用目光悄悄地围观她们。
       “不过,你看起来还是不错的。”“第一”安慰着又说。
       全乱了,今天。从来没指望会有入主动说:我能帮您什么吗?但现在这样,也决不是晏琪想要的。从率真的冷漠直接上升到这么高温的同情,如此稀里哗啦表演似的相逢,她不想要。她也恨自己的没出息。哭什么哭?好像真的是个残疾人似的。犯不着。“第一”犯不着。她更犯不着。退一步说,就是真的成了残疾人,哭有什么用?
       如预料的那样,“第一”一边怜惜地侍弄着晏琪的头发,一边小心地,体贴地,略带羞愧地,又忍不住得意地开始讲述自己的孩子,老公。接下来肯定要讲到她的婆婆,公公。如果有小姑,小叔,那也在排着队等了。回到家,她也会把晏琪的事讲在餐桌上,来比照自己的美满。自己的残缺能支撑她高兴几天?
       不远处又是一面镜子,晏琪看见自己狼藉的脸。精心化的淡妆被泪水一下子现形,明一块,暗一块,如落过微雨的地面,印迹斑斑。眼线也散了,墨墨地贴在睫毛周围,使眼睛显得幽暗落魄。头发乱得毫无章法,还有身上的运动装,现在看起来犯点儿肮脏的死黑气。毛毯的颜色已经有点儿像例假时的血。在混合杂糅的灯光下,轮椅的蓝也显得暧昧不明。她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接近于一个中年妇女。她刚刚才满三十岁。
       她从没有这么狼狈过。从没有。她终于把自己搞成了这样,比谁都不如。她忽然觉得浑身的血都热极了,像烧开的水,滚烫滚烫,顶着她的皮肤咕咚咕咚作响。她兴奋起来。她要给人看看自己这个模样,给他,给原本最不想被看到的那个人。
       晏琪知道自己是有些疯了。
       “我上卫生间。”她对“第一”说。她丢下她,直把自己摇向东北角。在那里,观光电梯如一只银灰的箱子,它在等她。
       7
       他正在看一套情侣运动套装。海水蓝的色调,领子和袖口镶着些象牙白。打网球的时候,她说过她喜欢这种色调的运动装,可以伪装一下学生时代的清纯风格。他记得多清楚。他手里还拎着一包心型盒装的德芙巧克力。她说过她喜欢这个牌子。是给她的么?
       在这温柔涌动的一瞬间,晏琪几乎都想回去了。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给李甲难堪,也是不给自己台阶下。有多少人经得起那种历练?就像今天,她对他所做的一样。或许,她比杜十娘更傻。杜十娘是在真实的真相中把一切毁掉,而她是在虚拟的真相中把一切毁掉。但或者,也许根本用不着她动手,一切就已经毁掉了。——所以,她不容许自己的犹豫。她摇着轮椅,拨开重重叠叠的衣服,向着他,轰隆隆,轰隆隆地碾过来。
       “嗨。”
       “嗨。”他下意识地回应。然后,当然是呆住了。他手里的衣服落下来,售货员捡起,重新上架。地面洁净无尘,连拍都不用的。
       她在短信里曾对他说自己微恙。这期间他们一直靠短信联系。电话也不是不可以,只是都是搞文字的,短信言简意赅,更有意思些。现在,她在他的面前坐着轮椅。这就是微恙?
       “回来了?”
       “昨天晚上。”他咽咽口水,或者唾沫,“太晚了,没给你打电话。”“买运动装?”“随便看看。”
       当然是得这么说。随便看看。她看着他笑。刚才哭,现在笑,要多难看就多难看。可她就是笑。此时不笑何时笑?
       “这是怎么了?”他终于说。
       “车祸。”
       他沉默。他的学习期是一个月。一个月是可以发生很多事情的。他心里会有些疼么?为她?车祸,这个她一向以为离自己很远的词,从口中吐出来,毫不吝惜地,气势磅礴地喷向他。他受得住么?
       
       “短信里怎么没说?”当然,他当然受得住。是她的车祸,又不是他的。她和他,说到底有什么关系?
       “怕你不放心。”她进攻。明知道他不堪一击。她真是疯了。
       “严重么?”他躲过去,用严重程度觉得他下一步的措施么?如果有得救,那么表表衷心倒也算是一段佳话。
       “就是这样。”只要有眼睛,都该看到。
       “噢。”
       噢。什么意思?明白了?知道了?确定了?左不过是这几样。无论是什么,晏琪都知道,这噢是他的,与她无关。有什么东西,已经死了。他理想的生活绝不是站在轮椅后面。他和她不再是一米七八和一米六五的佳配,现在,他比她足足高出八十厘米。
       他突然笑了:“不是报社搞什么活动吧?让你们体验生活?”
       太精了。她打个寒噤。泪突然进了出来:“什么事都可以开玩笑的么?”
       他再也不说话了。她忽然想起,一次,他们去一家名叫“新罗宫”的韩国餐厅吃石锅拌饭和韩国冷面,她说要学会给他做韩国酱汤,他说她做的无论什么汤其实都只有一个名字:迷魂汤。她说既然能分辨出迷魂汤,那就证明还没被迷魂。他说最高层次的迷魂汤就是明知道是迷魂汤也要不由自主地喝下去。
       她又想起他们之间的短信,他给她发的诗一样的短信:
       夜太长了,浪费了可惜,该做点什么,于是就想你。
       谢谢。
       你想我吗?
       不想没关系,我知道你忙。不过请求你,允许我在想你的同时,也替你想想我。
       他就是这么会说话,会调情。但是现在,他哑了。琳琅满目的情侣套装间,他们都这么呆着。静静的。情侣套装,多么温馨性感的服饰。他们在这里兵戈相对。本来,这相对有可能是床笫上的。从床滚落到地面,原来根本没有多远。
       “没想到。”他先开口。开口意味着收口,“再看看吧,或许还有希望。我知道有两个医生……”
       “就这样了。”她不给他留任何余地,也不给自己留。她承认自己是一个傻瓜,今天,她就是要让一切肝脑涂地。
       “需要帮助的话,给我打电话。”
       “不需要。”晏琪微微笑着,“不需要。”
       他仓仓皇皇,大败而去,连德芙都忘了拿。售货小姐叫住她,请她给朋友带回去,晏琪淡淡道:“他不是我的朋友。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他住在哪里。”下一句她没说。她知道他会回来拿的,或者明天,或者后天,或者就在她离去的下一刻。德芙巧克力是很贵的,他可以用来讨好下一个女人。
       他会从报社别的熟人那里打听到真相。但他和她,再不会有什么关系了。当然也不会太僵。晏琪可以想象得到他会用什么样的话来下台阶:“晏琪你个鬼丫头,能考北京电影学院了。装得那么像,害我一宿没睡好!”晏琪预备答他:“哭湿了一只枕头,还是两只?”
       他败了。今天。然而这只是表面。她知道,实际上败的,是她。从她到他面前的第一个瞬间里,她就已经败了。那么多任男友,全是她先说的分手。有的确实是她先斩为快,有的则是对方。但她的敏感是超一流的,可以嗅到对方出剑之前的第一缕气息。这缕气息从男人的鼻孔一溜出来,她就迫不及待地,斩钉截铁地,先说了。她宁可让对方说她狠。狠就是酷。这是一个酷时代。她只可以酷别人,决不允许别人酷自己。决不。男女之间的事情永远都是跷跷板,间或有一些平衡,那便是鱼水相偕,琴瑟恩爱。其余的便全是你上来,我下去。我上去,你下来。
       刚才,她说的话是上来的话,底儿却是下来的底儿。他也才三十岁。女人的三十岁原本就不如男人的。现在更是打了折。如海报栏里所写的那样:“本店全部商品打折,二折起”。——她就是那二折。后面的“起”字,和她是没有关系的。由站到坐,她的一切,都跟着身体打了折。
       可他终究还是笨蛋。他不知道自已有多瞎眼。她还没完呢。他看不出来她和一般的轮椅人不一样?看不出她比他们漂亮得多?她突然想起了姑父。她迟早会变成那样的,如一截枯木——在他眼里。
       他一下子就把她看到了死。
       原以为还过得去的人生,从一米看去,全变了样。一切不过如此。晏琪有些冷了。或许是这里太阴森的缘故。她摇动轮椅,一路穿过去,鞋子,袜子,长裤,短裙,胸罩……都和她没关系了。那美好的,琐碎的,华丽的,一切。或者,钻牛角尖去想,也有关系,但是是变了形的关系,它们全在对她居高临下。她开始对不起它们。她欠了它们漂亮和风光。
       摇啊摇,她摇出新大新。以后,她再不随便用足作偏旁的任何宇:跑,跳,踩,趴,踢,蹦,蹬,踱,跺,跪,跟,蹦,蹑,蹈,跌。她发誓。新大新隔壁是百盛,百盛前面是一个喷泉。她摇到喷泉边,离得不能再近。可她看不见自己的脸。她只看见她的脚尖和轮椅的脚踏板。她的脚掌蜷缩在脚踏板里面。
       8
       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个人也来到了喷泉边。从侧面的阴影,晏琪可以感觉得到:他和她一样,摇着轮椅。现在,对于轮椅的气息,她已经很熟悉了。
       她没有回头。今天,一路上,她已经见过两个坐轮椅的人。一个是男的,老头儿,裹着灰嗒嗒的茄克,鸭舌帽,帽圈周围一道黑腻。他根本不看她,被人推着,和她擦椅而过。第二个是个女人,胖胖的,红毛衣,头发抿得光光的,不时和后面推车的人说着什么。哈哈大笑。笑得十分精到和圆融。这些坐轮椅的人,个个都让她失望。正如轮椅之外的人,也个个让她失望。 “姑娘,多久了?”
       晏琪转过头。是个老太太。她坐的是一辆深绿色的轮椅,上面搭着一块轮椅桌,就是有点儿像公安机关审犯人时让犯人坐的那种桌。桌上放着一本书。她慈祥的目光让晏琪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不久。”她说。
       “看得出来。”
       看得出什么?她身上还残留的太多的锐气?太强的不认命的那股子劲儿?或者太激烈的愤世嫉俗,太浓厚的气急败坏?
       “时间长了,就好了。”老太太说,“你的轮椅质量不错。就是有点儿大了。大轮椅在家舒服,出外就费力。是接别人的茬吧?”
       她的评价很专业。晏琪笑了:“你的看起来也不错。”
       老太太打开了话匣子,开始讲述她的历史。她的娘家在安城郊区,四十四岁那年,她骑自行车回娘家给母亲过生日,返回安城的路上,遇到了一辆满载煤炭的双斗卡车。司机喝多了酒,轻轻地朝她撞过去,平平地把她撵成了路的一部分。
       肇事司机已经逃逸,家里的所有财产能救她半条命就已经很了不起了。儿子还在读大学,丈夫已经竭尽全力,她不能太苛刻他们。整整十年,她都呆在家里的床上,吃喝拉撒。她说如果她的眼睛是激光,她家的天花板肯定都被她看出无数个洞来了。她说,那时候,她常常想,要是有一天能坐在轮椅上,被老伴或者儿子推着上一趟大街,该是多么幸福的事啊。到了那天,她要和所有碰到的人打招呼!
       这么说,她已经是个幸福的人了。从一个坐轮椅的人嘴里,听到了幸福。晏琪看着这个老太太。她觉得她似乎是不真实的。
       老太太接着说,儿子给她买了电脑,她在家里常常上网。网上有一个“另类行走”的论坛,是几个坐轮椅的人专为同道开办的。她问晏琪上过吗?晏琪摇头。她说论坛有一万多名注册会员,经常发布很多消息。他们成功地举办过轮椅歌咏大赛,交谊舞大赛和国标舞大赛。她还是省里轮椅协会的会员。去年,世界轮椅基金会来中国捐赠轮椅,到省城这站的时候,她参加了那次接见外宾的活动,还和好几个老外合了影呢。
       
       老太太兴致勃勃地讲着,有几滴唾沫飞到晏琪脸上,晏琪忍着没擦。
       “您怎么不进去逛逛?”趁她演讲的间隙,晏琪问。
       “不去。没必要。也不需要什么。”她没有方才那样自在了,“他们会看着给我买的。回家试着方便。要是不合适,拿着发票再跑一趟就是了。”
       原来她也知道自己是卑微的。她知道自己对别人的沉重。她多知趣。多识相。如果老太太一直没有轮椅呢?如果她儿子或者丈夫也病了呢?甚或是丈夫和儿子都病了呢?她还会觉得幸福么?晏琪忽然想。她确定她不会。他们一丁点儿的变化都可能让她的幸福地震。——最致命的破绽是:如果幸福的话,她也不需要这样对人宣讲她的幸福。宣讲的人,往往是为了让自己倾听。之所以想让自己倾听,是因为这声音还不够强大。
       她的幸福是别人的幸福里榨剩的渣子,多么脆弱。她不能让晏琪信服。是的,是这样。一如现在,对于自己的一切的好,乃至对于别人的一切的好,晏琪亦是同样地不能信服。
       一个男人从百盛出来,两手空空,来推老太太。他两鬓斑白,估计是她的丈夫。和她告别之后,陈姐从一个地方适时地冒出来,推着晏琪离开喷泉。离开喷泉很长一段路了,她才想起问:“我们去哪儿?” 晏琪看看表,现在是五点五分。已经三个多小时了。“你回去吧。”她说。“那你怎么办?”陈姐显然很吃惊。“我有办法。”“什么办法?”“我一个人慢慢回去。”“那怎么行!”陈姐坚决不同意,说她要是能行当初就不会找小时工了。她说就是耽误那家老主顾的晚饭也得把晏琪送回家。晏琪百般劝她,就差把毯子拿下来对她说明真相了。但她还是忍住了。她没想到陈姐会这么坚决,陈姐的坚决让她感动。——不是因为工资的关系吧?她没想到,今天她见的第一个人,才是让她唯一觉得舒服的人。她甚至有些喜欢这个女人了。这几个小时里,她要她怎样她就怎样,基本上没有打乱她什么安排。也从不问她的腿,她的病。她不愚蠢。
       两个人争辩了五分钟,最后达成协议:陈姐把晏琪送到公交车站牌下,打上车或者坐上车后,她们分手。
       她们来到不远处的公交站牌下,打车。
       刷,过来一辆115。刷,过来一辆223。刷,过来一辆312,可没有一辆招呼她们上去。似乎公认她们不是这个领域的人。
       刷,过来一辆918。
       “陈姐,问问司机。”晏琪说。918上有无障碍上下车装置。是票价最贵的空调车。其实她根本不抱希望,不过试试还是要试试的。反正今天就是自取其辱的一天。
       司机说不行。司机说车上是有什么无障碍设施,可他从没有用过。他演示性地按着某些按钮,车门没有任何反应,然后司机无辜地看着晏琪,仿佛车门那里会出现一个所谓的斜面,只是一种优美的传说。
       晏琪问可不可以帮忙抬她上去,到时候再把她抬下来。司机笑了,说如果这辆车只有她一个乘客的话,他可以为她提供专门服务。这辆车上是只有她一个乘客吗?不是。所以他不能为她提供专门服务。
       “走吧。”车上有人催了。
       “你该打个车。”司机最后说。
       她当然知道,她这样不方便的人,应该打车。想上公交只能给更多的人找麻烦。
       打车当然应该有钱。没钱就不要这么麻烦。没钱还找麻烦就是耻辱,难堪,受罪。总之,决不能变成这样,变成这样就是失败。也决不能变成这样还没有钱,这是进一步的失败。既残又穷还把自己的孤单可怜这样裸呈到众人面前——像她这样,当然是更不能原谅的失败。挨了一下午,她得到的结论就是这种枯竭的真理么?这些可笑的、狭隘的、俗气的结论,是她想要的么?那些看得见摸不着的歧视,动物皮毛般发光的优越感,都让她恶心。平常时的自己,二十年前的自己,也让她恶心。这是最彻底的失败吧?跨越了那么长久的光阴,所得到的,最锐利的,报应般的失败。
       又一辆公交车靠站,车里的乘客木呆呆地向外看着,都要在晏琪的身上落一落。有个男人低声唱:“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
       很多人都笑了。车里的,车外的。他们都看着晏琪,看她什么反应。
       晏琪没有反应。她也笑过。一次和同事们聊天,偶尔说起一个残疾人。那个残疾人从大腿处下面就没有了,“像一截木柱子。”同事形容。他妻子没有和他离婚,在同情和赞誉中尽职尽责地照顾着他。“她抱着他可容易了。就那么俩胳膊一搂,得,他就站轮椅上了。”
       听到这里,他们都笑了。她喜欢木偶戏。同事描述出的情形有点儿木偶戏的味道。于是她笑得尤其厉害。
       大兴,家和;昌茂,国泰……陈姐的手像交警一样伸着,一辆出租车也没有停下。想把钱花出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拉别的客人一样赚钱,还少麻烦。
       再有五分钟就五点半了。陈姐不住地看着表。神情焦急。两个女孩子举着煎饼果子走过去,散发出一阵诱人的香味。
       晏琪决定让她回去。她掀开毛毯,拿出坤包,先假装打了个电话,让朋友过来接她,然后点出五十块钱。陈姐要找,晏琪的表情自杀般决绝。陈姐装起钱,终是有些踌躇:“要不,还是等你朋友来我再回去吧?”
       晏琪直接向她挥手再见。陈姐匆忙跳上了一辆公共汽车,从车窗里使劲地朝她挥挥手。
       9
       现在,只剩下她一个人在大街上了。周围仍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但在日光中,已然一点点静下来,静下来。晏琪坐在轮椅上,用指甲一道道地抠着那蓝。夜幕一样的蓝,蓝得很幽,很凉。她又想到了它的主人。坐着这个轮椅的,到底是怎样一个男人呢?轮椅被借出去的这几天,他大约只能躺在床上了吧?他会想念他的轮椅么?
       晏琪又想起远在小城的姑父。姑父的夜晚,到底是怎么过来的?那次,他们从小城回来,母亲告诉晏琪,说姑姑半夜醒来,经常发现姑父睁着眼睛。所有的人都在睡觉,他一个人睁着眼睛。这情形晏琪无法想象。如果一定要想象,晏琪知道自己倒是有那么一个夜晚。那天,她和一堆朋友出去泡吧,凌晨一点才回来。睡了一觉,做了个梦,梦见自己一丝不挂地泡在水里,却不会呼吸。她正在无望地沉下去,沉下去。然后她大汗淋漓地醒来,失眠了。她从未失过眠,那是第一次。夜静得可怕,任何声响都收拢入耳。她不知天高地厚地扯开窗帘,惊呆了。一切都是那么安宁,肃穆。树木如雕塑,一栋接一栋的楼体上,涂满了夜的清辉。微弱的车流仿佛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过来,只是为了衬托这静。一切都是等待中的样子。似乎是在预备神仙来临。
       那一夜,晏琪明白了:如果说白天是属于人的,那么夜晚就是属于神的。人是喧闹,是话语,是柴米油盐,神是沉默,是深重,是广博无声。作为人,她从来不惧怕白天。夜晚却是值得惧怕的。因为那个夜晚,她感觉到了神的引领。引领的地方是那个最黑的字:死。
       是的,死。那个夜晚的静,接近于死。
       姑父的夜晚就是这样的吧。谁也帮不了他,即使是躺在他身边的妻子,也只能是做了最浮层的事情之后,就任他去。而在他死后,她能给他的只怕亦是两个字:也好。他知道这些。于是他就一夜一夜地睁着眼睛,以比谁都更清楚的程度,一夜一夜地感知着死。由他身体的一部分开始,由他失去的,让他变残的那部分东西开始,他就已经感知到什么是死了。他就这么有标志性地向死亡靠近着,比谁都懂得。
       原来,自己一直都是厌弃自己的身体的。晏琪忽然懂得了。从二十年前,看到姑父的一刹那,她对自己的厌弃就开始扎根了。多么不堪。人的身体,不仅要吃喝拉撒,还要病残老死。所有的丑态和洋相都是从这里开始的。还有欲望。可她不能就这么纵容自己对自己的厌弃,这让她更不甘心。她要躲开这种可笑的普遍的绝望。她要爱自己。她要用男人来反驳对自己的嫌恶。于是她到处俘获男人的温度,给自己取暖。男人们也一样。她知道。欢娱是共同的。畏惧也是共同的。当然也有不同。隐忧和痛是她的。比如怀孕,比如流产。
       
       她的身体,还是她的。
       是的,没有什么比身体,比我们的身体更诚实的了。
       晏琪的泪又一次落下来。挂着泪的她,看起来像个想不开的姑娘。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个下午之后的她,坐上这个轮椅之后的她,必将不再同于从前。她没有躲过去。
       10
       黄昏一点一点来临了。所有的人都在动。金色的灰尘在人们的搅拌中上下翻滚,如弥漫的河流。一拨又一拨的人来到公交站牌下,搭车,离开。又一拨人重复。晏琪知道:每一拨和每一拨都没有什么不同。
       终归还是要回家的。
       她长嘘了一口气,想舒展一下筋骨,全身的筋骨嘎巴着,却仿佛刻上了皱纹,无法舒展开。下一步,她要做什么呢?下一步,是的,下一步。她温习着这个词语。她终于可以名副其实地实践这个词语了。下一步,她当然要把绳子解开,好好地舒展一下这些嘎巴着的长了皱纹的筋骨。这个下午,她熬够了,也闹够了。她很累。
       站牌下的人很多。这很好。她要当着这些人,做这一切。她要让这些人眼睁睁地看着她怎样亭亭玉立地站,站,站起来。她要像嘲笑自己一样,嘲笑他们。即使他们根本不在意,也不懂这嘲笑。然后,她要打辆车,把自己和轮椅弄回去。不,她不打车。她要推着这辆空轮椅走回去,慢慢地,慢慢地,把自己推回家。
       突然亮起的路灯似乎加速了黑夜的来临。她和她的轮椅在路灯下面。路灯的光离他们很远。晏琪完完全全地去掉了毯子,晚风一下子吹透了她的全身。一阵清凉。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在晚风中,如蜕了壳一样轻盈欲飞。有隐隐的润,在皮肤上。她出了汗。她的腿脚休息了这么一个下午,然而她的身体和她的心一样,出了汗。
       她弯下腰,去解腿上的绳子。绳子有点儿长,所以她在轮椅上绕了好几圈之后,又在腿上绕了好几圈。她去找掖着的绳头,路灯的橙色让她的眼神有点迷离,不太容易找。她悠悠地摸索着,站牌下已经投来了不少好奇的目光。如她所料。
       忽然,腹部一阵空虚。然后是一串迅疾的脚步声。她抬起头,两三个染着彩发的年轻人煞有介事地走着快步。他们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竞走一般,眼看就要朝前面的小巷拐进去了。
       他们抢了她的包。
       晏琪猛地站了起来。然而一瞬间,她便扑倒下去。轮椅像一口大锅扣压在她的背上,稳稳妁,实实的。
       双腿剧痛,真的断了一般。她让脸在地面上贴了一会儿,地面冰凉,镇得痛微微轻了些似的。她笑了笑。在地砖的光亮中,她模糊地照见了自己恐怖的笑容。
       然后,她缓缓地用一只手臂,努力地撑起身体,腾出另一只手,继续去解腿上的绳子。她承认,绳子系得太认真了,确实有点儿不好解。
       [责任编辑 杨 泥]